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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文化範式的類文明機理

2021-12-29虞崇勝

南国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多元文化

虞崇勝

[關鍵詞]澳門文化範式 多元文化 類文明 匯-融-容-和

澳門的轄域雖小,但由於不同文化在這裏交匯,傳統與現代在這裏對接,豪門與市井在這裏相融,因此,經過四百餘年的積澱,逐步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澳門文化範式。毫無疑問,以多元文化爲特徵的澳門文化範式不是任意生成的,而是澳門人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實踐中擷取古今、融合中西、開拓進取、綜合創新的文化成果,其中滲透着深刻的“類文明”(不同文明融合而成的共識文明)機理①關於“類文明”的詳細界說,參見虞崇勝、閆明明:“類文明與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西北工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3(2019):8—10。。研究和揭示澳門文化範式的這一“類文明”機理,對於徘徊於全球化道路上的人類尋找新的文化發展道路,具有十分難得的啓示性意義。

一 在交流碰撞中形成的澳門文化範式

從明代中期到澳門回歸前,澳門文化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1)澳門自秦代納入中國版圖後,先屬番禺縣,後屬香山縣,在這裏定居的人主要靠捕魚與種植爲生。由於長期在大海中漂泊,十分渴望有神明保佑,因此,媽祖信仰便進入澳門,並且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由此,媽祖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成爲澳門的底色文化,也是澳門文化中最久遠的基因。(2)16世紀30年代,葡萄牙人進入澳門之時,正值明代嘉靖時期。由於明王朝對傳教士保持警覺,他們在未獲准進入內地前都停留在澳門,於是,澳門一時間成爲傳教士的集散地。萬曆十一年(1583),羅明堅(M.Ruggieri,1543—1607)、利瑪竇(M.Ricci,1552—1610)、巴範濟(F.Pasio,1554—1612)神父獲准入居廣東肇慶;同年,澳門成立了議事會,對葡萄牙社區進行自治管理。崇禎十三年(1640),當葡萄牙擺脫西班牙統治後,因澳門在西班牙統治葡萄牙時期依舊懸掛葡萄牙旗幟,於是獲授“天主聖名之城”稱號。這樣,澳門文化在媽祖文化基礎上,融進了基督(天主教)文化。(3) 清咸豐元年(1851),葡萄牙強佔氹仔,後又佔領路環、望廈、青洲。光緒十三年(1887),清政府與葡萄牙先後簽訂《中葡會議草約》《中葡和好通商條約》,允許葡萄牙“永居、管理澳門”,但未經中國同意不得將澳門讓與他國。至此,葡萄牙完成了對澳門的全面管治,澳門外來文化中除了基督文化外,又增添了殖民文化。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澳門文化不斷增加外來的成分,但是,中華文化的根基一直沒有動搖,特別是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更顯示出澳門文化的民族特徵。1937年,日軍入侵東北、華北、華東、華南、西南等地區,大量中國內地難民湧入澳門,澳門各界紛紛發起救濟行動,青年人返回內地參與抗日戰事。直到1999年12月20日,澳門回歸祖國,特區政府成立,澳門歷史又翻開新的一頁,澳門多元文化發展也進入了嶄新時代,並且創造了“一國兩制”實踐的成功樣板。

“一國兩制”在澳門的成功實踐,被人們稱爲頗具文化意蘊的“澳門故事”。但是,如果深度透視“澳門故事”背後的文化機理的話,不能不注意到澳門社會在長達四百餘年的中西文化中轉、傳播、碰撞中形成的以多元文化爲底色的澳門文化範式。在一定意義上說,正是獨具特色的澳門文化範式,鑄就了澳門歷史和“澳門故事”的文化底色。

所謂範式,是指一個系統的整體樣式和規範樣式。它不是能被經驗證實或證僞的個別命題的集合,而是由許多相互聯繫、彼此影響的命題和原理組成的系統整體。在自然科學界,範式是某一科學共同體在長期的探索、教育、訓練中形成的共同信念,這種信念規定了他們共同的理論觀點和研究思路,爲他們提供了考察問題、解決問題的共同方法,從而成爲該學科的一種共同傳統,並爲其發展確定了共同方向。在人文社會科學界,範式是指人類在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一種相對穩定的共同信念、共同思維習慣、共同行爲方式。社會範式通常以文化範式爲中心,瞭解了文化範式,基本就可以瞭解該社會的社會範式。

文化範式不是人類主觀任意的產物,而是不同文化要素風雲際會、相互碰撞又相互吸納,既學習借鑒又比較取捨的結果。美國學者亨廷頓(S.P.Huntington,1927—2008)、德國學者米勒(Harald Miller)分別從“文明衝突”與“文明共存”的視角考察了世界文明的發展趨勢,提出了文明分析的基本框架,引起了世界範圍內的討論、關注和反思。討論中儘管異見紛呈,但提出“文明衝突”與“文明共存”還是有意義的。“文明衝突”並不像有些人描繪的那樣不堪,它其實是文明發展演進的動力;“文明共存”也並不是要泯滅不同文明的差異,而是融合不同特質的文明精華,揚棄不合適的文明,形成多樣化的新文明體系。不同文明在交流共存中必然有文明衝突,但文明衝突並非就是你死我活,其實是包含着文明的共存與融合的。古往今來,在不同文明交流中,既產生交互性又產生多樣性,既相互區別、相互衝突又密不可分、互爲前提,通常是辯證和有機地統一在一起的。文明衝突與文明共存引發世界文明的變遷、演進、發展和多樣化,不同文明在交鋒中相互碰撞而走向整合。這既是人類文明演進的總體趨勢,也是類文明發生的大體軌迹。

澳門文化範式是澳門人在長期的共同生活中形成的一種相對穩定的共同信念、共同思維習慣、共同行爲方式。澳門文化的特點很多,但最鮮明的特點就是異質文化的交流融合、同質文化的品質提升。可以說,澳門文化範式的形成,既是西學東漸的結果,也是中學西傳的結晶,是中西文化交流碰撞、古今文化對衝篩選、經過錯綜複雜的多元文化要素互動而產生的結果。

澳門的多元文化包括中華文化、葡萄牙文化、土生文化和其他外來文化。四百多年來,中西文化在澳門雖然發生了多次流變,但其主流卻是諒解多於誤解,友好多於衝突,寬容多於敵對,體現出包容多樣的明顯特徵。當年葡萄牙人佔據澳門,衹是爲了拓展貿易、掠奪財富,而不是要在澳門開展中西文化交流,但文化發展的自我邏輯並不取決於管治者的主觀願望。由於澳門獨特的地理環境和開放的文化特徵,致使澳門成爲了不同文化的集散地或中轉地,進而促進中西古今文化在這裏聚集、交流、融合、會通,形成了以多元文化融匯爲特徵的澳門文化。澳門回歸後,中央政府也不是要磨掉幾百年的葡萄牙文化和其他外來文化的影響,而是鼓勵不同文化共生共存共榮,從而使澳門成爲了一座中西古今文化融匯、各放異彩而不相抵牾的東方城市。

二 澳門文化範式中的類文明機理

人們在討論澳門文化的多樣性時,往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爲什麽在澳門這樣的狹小之域能夠成功實現異質文化的交流融合、同質文化的品質提升呢?答案是,這得益於澳門多元文化範式的內在品質。換句話說,是因爲澳門文化範式中蘊涵着深刻的類文明機理。從這一視角來透視澳門文化範式,可以概括爲“匯”“融”“容”“和”四個字。

“匯”即交匯、匯合,不同文化在這裏匯合;“融”即融合、融通,不同文化相互吸納;“容”即寬容、包容,不同文化共存共榮;“和”即和合、和美,不同文化和睦相處、共同發展。

澳門文化範式的“匯”“融”“容”“和”,所展示的不是單一文明(或文化)的獨特性、奇異性、疏離性,而是不同文明(或文化)的交互性、依存性、互動性、互惠性、互贏性。這與類文明所體現的精神境界可謂異曲同工。

澳門文化範式中的“匯”“融”“容”“和”,是四種由低到高的不同層次、不同境界,一個層次比一個層次高深,一種境界比一種境界高遠。

第一個層次“匯”,是文化生成的第一個階段,也是文化生成的前提。如果沒有不同文化的匯合,文化生成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第二個層次“融”,不同文化如果在一起不能實現融匯貫通,那就會成爲過眼雲煙,雖然一時風雲際會,但是時過境遷,匯合後的新文化也會風吹雲散,留不下太多痕迹。

第三個層次“容”,不同文化即使實現了相互融合、相互滲透,但如果不能相互包容、寬容差異、相互尊重、取長補短,仍然不能促進不同文化的共存共榮。

第四個層次“和”,是文化發展的最高境界。相互包容的異質文化如果不能經過創造性轉化,是不可能在一個地域中成長和興盛起來的。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生成必須達到“和”的層次或“和”的境界。

之所以說“和”是文化生成的最高境界,因爲文化範式的生成不同於其他事物的自然生成,它是一個不同文化因素的化合過程,既要有適宜的客觀生成環境,更要有文化精英的主觀創造過程。儘管“和”的文化精神在世界不同文化體系中都有所體現,但中華文化無疑是“和”文化的發明者、首創者和傳承者。早在三千多年前,中國的甲骨文、金文中就有了“和”字。西周時期,周太史史伯提出了“和實生物,同則不繼”①《國語•鄭語》(北京:中華書局,2002),第470頁。的觀點。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經常運用“和”的概念來闡發他們的哲學思想和文化理念。比如,管子提出,“畜之以道,則民和,養之以德,則民合”②《管子•幼官》(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42頁。;老子提出,“知和曰常,知常曰明”③《老子》(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16章。;孔子提出,“禮之用,和爲貴”④《論語•學而》(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16頁。;孟子提出,“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⑤《孟子•公孫丑下》(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148頁。;荀子提出,“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⑥《荀子•天論》(北京:中華書局,1954),第206頁。;《中庸》提出,“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當然,這裏所說的“和”,不是盲從附和,也不是不分是非,更不是無原則的苟同,而是《論語•子路》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是社會事物和社會關係發展的重要規律,也是人們處世行事應該遵循的準則,是人類各種文明協調發展的真諦。“和”,強調世界萬事萬物都是由不同方面、不同要素構成的統一體;在這個統一體中,不同方面、不同要素相互依存、相互影響、相異相合、相反相成。由於“和”反映了事物的普遍規律,因而它能夠隨着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變化,隨着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豐富其內容。

需要注意的是,所謂“和而不同”,意思是說首先要承認“不同”,在“不同”的基礎上形成的“和”(和諧、和合)纔能使事物得到發展。如果一味追求“同”,忽視或不尊重“不同”,不僅不能使事物得到發展,反而會使事物衰敗。也就是說,“和”(和睦相處、共同發展)是目的,但前提是“不同”,是多樣性的存在;沒有“不同”,沒有多樣性,就無所謂“和”;“和”不是“同”,因爲“同”泯滅了事物個性,是不可能達到“和”的境界的。由是可知,“和而不同”——堪稱人類文明特別是多元文化範式的最高境界和類文明精髓。

爲了更直觀地了解澳門文化範式所內蘊的類文明精髓,這裏從人們熟知的四個典型文化表徵中窺其堂奧。

其一,大三巴牌坊。大三巴牌坊是澳門的象徵,也是一座典型的中西合璧的建築。始建於明萬曆八年(1580),原爲聖保羅教堂的前壁。它的名字本身就是中西融合的,“三巴”是聖保羅教堂葡文“SaoPaulo”的漢譯合音;而“牌坊”則完全是傳統中國的叫法。再看它的五層雕刻:既有西方文化崇尚的聖母、耶穌、白鴿、百合花;又有代表東方文化的獅子、牡丹和菊花,體現了西方宗教藝術與中國傳統石雕藝術的完美結合。

其二,觀音蓮花苑。觀音蓮花苑的觀音像與中國傳統的觀音像有所差異。細看這座觀音像,容貌祥和,臉面清秀,雙目俯視,神態和藹可親,衣着綫條簡潔而流暢,體現出中國傳統佛教文化與歐洲雕塑藝術的完美結合,是觀音與聖母相混合的産物。據介紹,製像者的本意是,“提倡人與人和文明間的相互尊重和友誼”⑦戚印平:“觀音、媽祖與聖母——聖像東傳的若干問題與考察”,《南國學術》4(2019):590。。而且,觀音像的蓮花基座內,是一個佛教文化中心:一層的圖書館,以卡通、連環畫、音樂等多媒體形式展示儒、釋、道三大東方宗教信仰及文化;二層是陳列宗教物品的展覽廳,以實物展示不同宗教文化的特色和精華。可以說,觀音蓮花苑就是中西文化完美結合的象徵。

其三,澳門的宗教。澳門人有多種信仰,被人們稱爲“滿天神佛之地”。除了中國傳統的佛教、道教外,還有外來宗教如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巴哈伊教、神慈秀明會、摩門教、新使徒教會、基士拿教等。目前澳門特區陸地總面積32.8平方千米,林立着大小40餘間廟宇、20餘間教堂。各個宗教團體都有自己的活動空間和信徒。一個澳門居民,無論華洋,既可以參加耶穌聖像和花地瑪聖像巡遊,虔誠地參加子夜典禮的隆重彌撒,也可以在除夕夜到媽閣廟和觀音堂去祭祀神靈。一些重大的活動,天主教的主教和佛寺的大師常常同時被請去做嘉賓,成爲非常有趣的人文景觀。

其四,澳門的節慶。節日多是澳門的一大特色。不管是中國傳統節日,還是一些西方的節日,澳門人都同等對待。春節和元旦,耶誕節和佛誕節,復活節和清明節,聖母無原罪瞻禮和端午、中秋、冬至,同爲公衆假日。尤其是春節和聖誕,滿城裝飾得火樹銀花。澳門有兩個“鬼節”:中國農曆七月十五盂蘭盆節和西方的萬聖節;兩個“詩人節”:中國的端午節和葡萄牙的賈梅士節;兩個“情人節”:中國的元宵節和西方的情人節;兩個“思親節”:中國的清明節和西方的追思節。而每到母親節和父親節,子女們都要請父母吃飯飲茶,以表達對養育之恩的報答之心。屆時大小酒樓、餐廳顧客爆滿,要排隊領號等候入座。在澳門,還有很多體現中華文化內涵的節日,如慶祝包公寶誕、龍母寶誕、關帝誕、魯班師傅誕和孔聖誕等,充分顯示了中華文化在澳門根深蒂固的延續和留存。一年一度的澳門音樂節、藝術節、國際電影節、格蘭披治賽車,京劇、粵劇、黃梅戲、木偶戲和貝多芬的音樂會,美國高空特技舞蹈,德國趣味形體藝術、易卜生的話劇同時上演。甚至澳門的博彩20多種賭博方式中,也是西式的輪盤賭、擲骰、紙牌、老虎機與中式的番攤、比大小、搓麻將等共存。在澳門社會的多元文化中,各種民俗文化特別是中葡文化互相吸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匯現象。

綜觀以上四個文化表徵,澳門文化範式的“匯”“融”“容”“和”的類文明機理已充分顯現。所謂“匯”,體現在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澳門交匯、匯通;所謂“融”,體現在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澳門交流、融合;所謂“容”,體現在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澳門共存、共榮;所謂“和”,體現在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澳門和合、升華。無論是大三巴牌坊建築的中西合璧,還是觀音蓮花苑的觀音與聖母交融;無論是佛教徒的誦經吟唱,還是天主教堂的福音唱傳;無論是中西民俗同台娛樂,還是節慶中多個“雙節”並存,體現的都不是“一”而是“多”,不是“離”而是“融”,不是“苛”而是“容”,不是“同”而是“和”。

這裏還需要指出的是,類文明決不是某種文化獨擅勝場,而是不同文化群芳鬥豔,各自盡顯自己的特色和優勢,但又與人爲善,相互包容,相互吸納,相互促進。這就形成了如同經濟學中的“帕累托最優”。文化交流中的“帕累托最優”是人們夢寐以求的,但能否真正做到“帕累托最優”,需要多元文化發展的“天時、地利、人和”。而澳門則完全具備了這種“天時、地利、人和”。經過四百多年的交流和匯通,澳門文化既沒有被西洋文化所同化,也沒有被中國傳統文化所禁錮,而是經過反復碰撞、交流、吸附、揚棄、提升,進而形成一種新的文化範式——澳門多元文化範式——既有別於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主流文化,同時又吸納了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精華,而且並非完全不同於中華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它標誌着,澳門文化是一種適應人類社會發展的具有鮮明特色的新文化。

總之,澳門文化範式是獨特的,它產生於澳門特殊的生存環境;同時又是普遍的,它所展示的人類文化發展前景是共同的。在世界聯繫日趨緊密的全球化時代,澳門文化範式因其內涵了“匯”“融”“容”“和”的類文明精髓,必將在人類不同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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