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中期日本文人行旅者的内面性
——以冈千仞《观光纪游》的沪上书写为中心
2021-12-29樊敏丽
樊敏丽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日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19世纪70年代,随着《中日修好条规》的签订、领事馆和公使馆的互设、人员往来交流的频繁以及日本民间旅游热潮的兴起,日本出现了大批中国纪行文。 1980年,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所属的东洋文库近代中国研究委员会出版了《明治以降日本人的中国旅行记解题》,收录了400多种中国游记。 “这个数字与明治以来日本出版的全部中国旅行记相比,只是九牛一毛而已”[1]。 由此可见,近代日本人书写的中国纪行文数量相当多。
中国纪行文的撰写者中,文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明治时代的日本文人深受中国古典文化哺育,对儒学颇有造诣。 另外,他们又经历了如痴似狂地向欧美学习的时代,身上留有一定的西洋印记。 东方与西洋两股力量的交融碰撞可以视作近代日本文人内面性(1)根据柄谷行人在《日本近代文学的起源》中的论述,风景是具有特定视角的人发现的,因此也可以说,风景的发现与观看者的内在意识、精神性密切相关。 笔者所用“内面性”这一词语是对观看者的内在视点、意识及其精神性进行的高度概括。的基点。 这种内面性在文人游历中国,与中国正面接触的过程中得到延续并得以表露。 在异域行旅中,内面的发现与风景的发现互相重合[2]。 当“发现中国”(DISCOVER CHINA)变成“发现自我”(DISCOVER MYSELF)时,纪行文字作为行旅者的观察记录与内心告白,为分析近代日本文人的内面性提供了一种可能。
柄谷行人指出: “风景是由不关心外部的内面的人才能发现的。”[3]29冈千仞的中国“风景之发现”同样与其内面性息息相关。 同时,风景的发现受到观看者的内面性的影响,又会影响观看者的书写。 在这个意义上,从观看者笔下的书写入手就可追溯观看者的内面性,而《观光纪游》中花费颇多笔墨且基于特定的观看视角而成型的沪上书写就为分析跨境行旅中的冈千仞的内面性提供了极好的切入口。
一、冈千仞的《观光纪游》
冈千仞(1833—1914),仙台人,名千仞,字振衣。 少时入藩黉养贤堂学习,后入昌平黉,师从安积艮斋,熟读汉籍,积累了深厚的汉学修养。 跟其他对中国传统学问了如指掌并对文化中国抱有憧憬的知识分子一样,冈千仞也对文化中国抱有强烈的憧憬与幻想,这也是他远访中国的动机之一。 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冈千仞历来抱有强烈的政治抱负。 维新之际奔走呼喊,明治三年(1870)前往东京,担任大学助教,其间又出仕太政官修史局,任东京书籍馆馆长,但均任期不长。 冈千仞虽胸怀报国之志、经国之策,却终无用武之地。
明治十七年(1884)五月二十九日,冈千仞搭乘“东京”舰开始其中国行旅。 上海是冈千仞游历中国的第一站。 以上海为大本营,他的足迹遍及苏州、杭州、烟台、天津、北京、保定、绍兴、慈溪、广州、香港等地。 沿途每有见闻或所思,均有记载,后整理结集成书,于明治十九年(1886),出版了《观光纪游》。 《观光纪游》全书用汉文体写成,按照游历地点,分为10卷,字数10万。 该书既是一部格调高雅的汉文体游记,又是近代日本人所著最长的一部汉文体游记[4]10,且可以代表同时代甚至此后日本人的中国游记[5]。《观光纪游》不仅文字数远超以前任何游记,而且摹景抒情均有独到之处。 从文学视角看,《观光纪游》传承了传统游记的书写形式,游踪与景色并重,情感抒发、游记文学的文体要素共存于一体,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观光纪游》成书于明治中期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注定了其内涵是独特丰富的。 自明治初期起,西洋思潮拥入,长期占主导地位的“汉学”逐渐走向衰落, 取而代之的是西洋先进技术和文化。 在这一过程中,日本如何在近代化进程中进行自我定位成为关乎日本未来发展的重要问题。 明治时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深受儒学浸润的文人墨客,受到西洋、中国、日本三股力量的裹挟,如何在这三者间定位,成为他们思想探索、行为举止的基点。 《观光纪游》的作者冈千仞正是处于这一历史洪流中的明治知识分子之一。 可以说,《观光纪游》作为行旅书写,既承载了明治中期的时代记忆,也记载了明治知识分子在西洋、中国、日本三者间进行思想探索的个体记忆。
《观光纪游》10卷中的《航沪日记》《沪上日记》《沪上再记》是有关上海的游记。 自1862年江户幕府第一次派遣使团乘坐“千岁丸”访问上海后,上海就成为许多日本人观察中国的一个重要窗口。 冈千仞在上海滞留时间最久,不仅游览了上海景致,也与上海士人阶层笔谈往来,纵横议论。 这些都被他写入游记之中,构成了极为丰富立体的上海书写。 正是这种丰富的沪上书写,反映出游览者冈千仞作为一名跨境行旅者的内面性。
二、沪上书写的“不变”
冈千仞在沪滞留期间,日常活动极为丰富,相关的行旅书写也非常密集。 值得注意的是,在其丰富密切的沪上书写中,核心内容始终未变。 冈千仞一方面作为“讲周公孔子之道”的汉学家,周游心灵的故乡,试图重温“文化中国”的浪漫意境。 然而,来到中国,他必须面对的是当时清朝社会羸弱多病的无奈现实。 在“文化中国”与“现实中国”间的书写,构成《观光纪游》中国行旅书写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其始终不变的书写主旨。 另一方面,冈千仞作为上层知识分子,经过文明开化的洗礼,受到西洋思想的浸润,本身已经不自觉地带有明治维新的时代印记。 他用心西学,关心域外大势,对西洋的文化、制度持肯定态度。 因此,西洋视角也是《观光纪游》中始终存在的书写视角。
(一)“两个中国”的书写
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前,汉学修养深厚的日本人一直视中国为文化母国,对中国充满无限的憧憬与诗意的想象。 一方面,他们在阅读中国典籍的过程中,追寻中国传统文化,不断塑造“诗意中国”“文化中国”的形象。 另一方面,当他们带着这种诗意的想象踏上中国的土地,遭遇“现实中国”时,“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让他们产生了一种普遍的幻灭感”[6]。 近代以后,来到中国的行旅者几乎都经历了这一“诗意”的幻灭,同时,时而恋恋不舍“文化中国”,时而痛心疾首“现实中国”,这种在“文化中国”与“现实中国”间书写的体验,在他们的游记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 冈千仞在《观光纪游》中也真实地再现了这种心境。
冈千仞《观光纪游》中对传统典故信手拈来,引经据典,援用六经的言论,表明他对“文化中国”的依恋与深情。 在明治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中,冈千仞记载了与书院士子围绕西洋机械文明的辩论。 面对王砚云坚决抗拒机械的态度,冈千仞表示:“唐虞璇玑玉衡,周公指南车,孔明木牛流马,无一非机器。 圣人制耒耜,垦田亩,制机杼,织布帛; 制巨斧,营宫室。 其开物成务,无一不由机器。 今也洋人讲工艺,开机器,殆集中土圣人所制作而大成者。 尧舜与人为善,而子摈为去质实趋机巧,何也?”[4]49在明治十七年九月十四日的《沪上日记》中,冈千仞与岸田吟香谈起上海城内隘陋,吟香解释道: “吾思中土上古,盗贼横行,寇害不止,故圣王之治,首筑城壁,以护人民。 人民已虞寇害,争家壁内,势不得不隘陋。” 冈千仞反驳道: “车并九轨,见于《左氏》,四墉百雉,见于《毛诗》。” 吟香微笑答道: “子亦醉六经毒者。” “醉六经”不仅揭示了冈千仞醉心中国传统典籍,更反映出冈千仞对从传统典籍中获得的“文化中国”抱有的憧憬与依恋。
在《观光纪游》自序中,冈千仞写道: “今论事者,发言辄曰欧美,世观是书者,皆将怪余游不于龙动及巴勒斯,而于北京及广东也。 ”明治五年,日本颁发了新的学制。 以此为分水岭,日本进入全面崇拜西洋文明的时代[7]。明治十八年,福泽谕吉曾在著名的《脱亚论》中提道: “我日本士人,欲断然倒旧政府而立新政府,国中朝野别无选择,一切万事皆采近时西洋之文明。”[8]明治中期,对西洋文明的推崇发展至高潮。 明治十九年,冈千仞在《观光纪游》的自序中,表达对世人“发言辄曰欧美”的反感,实为对狂热的西洋主义的抵触。 这种反感与抵触,源于自幼熟读汉文典籍,孜孜追寻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化心理。 冈千仞又说: “庄子不言乎?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相无,则功分定矣。 夫东西二洋之相反,出于天地之自然者。 而论事者,或不知二洋相反,出于天地之自然,辄将懈其所有而强其所无,去其所长而就其所短,此亦不得功分之所定者。 ”[4]4以道家经典《庄子》为理论武器,反驳世间狂热的西洋主义者。 事实上,在陈述中国行旅的抉择时,冈千仞追溯日本与中国的同文渊源,揭示中国儒学对日本的影响,细数接受汉文化熏陶的细节。 由此可见,“文化中国”对于冈千仞来说,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意义。 冈千仞醉心于古典,对“文化中国”的价值认同与脉脉柔情,令人联想到福泽谕吉的陈述: “日本人本来就是由儒教主义培养而成,是祖先以来遗传教育使然……王政维新以后的革命是震天动地的大变动,政府的一举一动,无不非常英明果断,因此也就如同夺其精神而无遑他顾,为文明进步之大势所迫而得跟随其后,但同时在心灵深处都尚存有古老的余烬,无不窃窃怀着恋恋不舍之情。 ”[9]
在《观光纪游》中,冈千仞不仅表达了对“文化中国”的柔情,对“现实中国”的书写也值得关注。 “余痛驳烟毒,缩人命,耗国力,苟有人心者,所不忍为”[4]68,“犹墨守六经,不知富强为何事,一旦法虏滋扰,茫然不知所措手”[4]84,“而中人不讲格致之学,唯旧之守,余不知何谓”[4]265。 冈千仞在游记中多处揭露清朝社会鸦片盛行,八股科举的毒害,痛心疾首地批评了中国士人阶层思想僵化,闭塞迂腐,固守经书而不知外事变化。
在冈千仞看来,中国正遭受“烟毒”与“经毒”残害 ,元气大伤,社会停滞不前,对于“现实中国”,冈千仞在日记中这样描述: “中土承二百年太平,弊窦百出,与鄙国幕府末世一般。 譬犹笃疾人,非温补宽剂所能治。 断然大承气汤之症也。”[4]134针对清朝社会的重症,冈千仞积极向中国友人吐露自己的“药石之语”,甚至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得到李鸿章等人的重视。
冈千仞在游记中花了很多笔墨记述了改善中国的良策言论。 通过这些记述,可以发现冈千仞非常重视中国内政的改革,他提出了废科举、立学校、兴洋务等主张。 冈千仞认为八股科举这种无用且不合理的教育方式是中国知识分子丧失活力的主因,基于此,建议 “方今所急,不在于万卷经史,而在于穷格致之学,讲富强之实”[4]114,“不如仿欧美兴大小学校,以讲有用之学”[4]73,“方今急务,在兴州郡乡校,讲格致实学,建海陆兵学校,讲火器航海诸学”[4]149。 很明显,这些建议投射出了冈千仞的西洋视角。 “格致实学”的主张,恰好反映出冈千仞认同西洋国家崇尚实用这一价值观。 也就是说,冈千仞对“现实中国”的关注与书写,最终的指归仍导向了肯定西洋实学的价值观上。
尽管冈千仞在“现实中国”的书写中,否定了固守经书的治学方法,在格致实学的影响下,甚至对经史典籍也开始抱有怀疑态度,但在上海,冈千仞曾拜托日本友人买书,“购取宋、金、元、明诸史以下五十余种”[4]78,大量购置汉文典籍,并描绘了一幅“得千金重修鹿门精舍,拥万卷拟万户侯”[4]79的未来蓝图。 在这里,以汉文典籍为象征的“文化中国”的魅力再次得到书写。 同时,也是这一行动,极为象征性地揭示出了身居“两个中国”间的日本知识分子纠结与矛盾的一面。
(二)西洋视角的书写
《观光纪游》中的行旅书写,另一个不变的部分就是游览者冈千仞基于西洋视角的书写。
冈千仞到达上海不久后就开始闲逛租界。 冈千仞在6月8日的《航沪日记》中写道:
出观市街。 分为三界,曰法租界、英租界、米租界。 每界三国置警署,逻卒巡街警察。 沿岸大路,各国公署、轮船公司、欧美银行、会议堂、海关税务署,架楼三四层,宏丽无比。 街柱接二铁线,一为电信线,一为电灯线。 瓦斯灯、自来水道,皆铁为之。 ……中土市街,不容马车,唯租界康衢四通,可行马车,古有此称。 市街间大路,概皆中土商店,隆栋曲棂,单碧焕发,百货标榜,烂然炫目,人马络绎,昼夜喧阗[4]16。
租界构成上海独特的近代空间,它被视作距离最近的“西洋”[10]。 租界的设立,使上海成了日本朝向欧美的距离最近的“入口”。 刚踏上中国大地的冈千仞,把租界当作观察上海的第一个窗口,这种选择本身具有一定的西洋指向。 冈千仞正站在距离西洋最近的“入口”,他看到的是租界商业发达,一派繁华,感受到的是西洋“铁”的力量,呼吸到的是西洋文明的气息。 上海租界给冈千仞带来强烈的“西洋冲击”。
6月9日,冈千仞参观了日本军舰扶桑舰。 6月16日,又参观了美、法军舰。
如果说冈千仞通过闲逛租界得以初步体验西洋文明的表象,那么参观日、美、法军舰将他带进了西洋文明的“现场”,使他有了更具冲击力、更深刻的近代体验。
大炮四门,重五十吨,弹力达二三里之外,破裂丸大如斗,设机器注炮门。 上层列炮八门,稍小,一炮连装八丸,此属英人创巧者。 橹上设将座,四围皆铁,系电线传号令,侧设电灯,曰能照二三里。 下层为蒸汽器械,设二铁柱,运转机轮,一进一退,不复劳转舵。 四围铁板,吃水处,铁厚逾尺[4]17。
平野、武田(秀雄)二性导观米国军舰。 ……导观舰内,历视大小炮、蒸汽机关用法。 更至法舰,陈大炮五十门,莹然如新发硎。 陈野战炮无数[4]20-21。
对军舰细部的描述,对机器装置的熟悉,无不体现出冈千仞对军舰的热心程度,甚至可以说这种热心程度远远超出了人们对文人的预想。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冈千仞对“铁”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与热情。
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领舰队长驱直入江户湾浦贺海面。 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蒸汽机中煤炭燃烧散发出滚滚黑烟的美国“黑船”就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科幻武器。 “黑船”给当时的日本带去了工业文明的冲击,也展示了“钢铁”的近代力量。 在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冲击下,日本开始了明治维新运动。 在“富国强兵”“殖产兴业”的号召下,一批代表近代日本工业文明的产业得到发展与扩大。 其中冶炼、造船产业的发展尤其显著。 1871年,横须贺制铁所扩建,改称横须贺造船所。 同年,拥有冶炼及机器制造等车间的长崎制铁所改称长崎造船所,集中开展造船业务。 1880年,日本引进英国技术,在釜石建成了第一个国营钢铁厂。 总之,明治维新后,钢铁产业在近代日本国家的建设战略中意义非凡。 冈千仞对“铁”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了他的近代性眼光。
冈千仞前往中国搭乘的“东京”舰,是由三菱长崎造船所制造的。 三菱长崎造船所前身是长崎造船所,后被三菱会社收购。 从某种意义上说,冈千仞之所以能实现中国之行,很大程度上借重的就是近代西洋工业文明冲击下日本产业革命的成果。 冈千仞搭乘“东京”舰时的心境已无从知晓,但基于他关心西洋大势的立场,到达上海后,把参观西洋军舰作为优先选择就不足为奇了。 顺便提一下,冈千仞返程归国时乘坐的是英国人的轮船,“舰号‘底卑兰’,为英国邮便船,宏庄玮丽,非中日诸舰比”[4]211。
参观美、法军舰之后,冈千仞感叹: “我邦设各科讲欧学,后进辈出成器,驶大舰,装巨炮,与欧美各国抗礼讲交,彼亦待以友朋国。 此宜大为家国庆也。”[4]21在冈千仞看来,西洋是文明的象征,日本为实现西洋化努力了,而这种努力也得到西洋各国的认可,这是日本的进步,是值得举国欢庆的大事。 不难想象,冈千仞在记叙这些文字时内心的自豪与欣慰之情。
以西洋为视角的书写在《观光纪游》中随处可见。 在自序中,冈千仞回顾从小热爱游历,自以为已经遍历天下壮丽美景。 然而《庄子》的河伯问答启发了其更高更广的视角。 冈千仞写道:
我邦僻在东洋,疆域外偏小,以南北不过四五千里,以东西不出七八百里。 试展五洲地图,比较我邦、英、俄诸大国,又何异燕雀于鸿鹄,鹪鹩于鹏鲲乎[4]自序?
可以说,冈千仞出游中国的契机与原因是意识到日本国土面积的狭隘,若志在游历四方,则应该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纵观世界地图,英国、俄国作为更广阔的天地首先进入冈千仞的视野。 西洋在他的潜意识中、日常思考中占有无可比拟的存在感。 尽管冈千仞最终选择游历中国,但也许对于冈千仞来说,西洋是他想看的“风景”之一。 而西洋这一“风景的发现”[3]23,背后是西洋视角与西洋思维的建构。
“风景是一种意象、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建构。” 冈千仞对于西洋租界、西洋机械器物等的叙事,正反映出他憧憬、向往西洋文明的“心灵和情感的建构”。 从他的风景叙事中不难读出,背后的文化政治诉求以及日本民族现代性建构中无法否认的特殊精神[12]。
冈千仞在中国的土地上,对西洋风物进行了浓墨重彩的书写。 这些西洋风物与西洋近代文明的袭来、明治日本文明开化的热潮、近代西洋文明殖民扩张的高涨这一历史进程相连,具有其独特的文化意蕴。 明治十年以后,日本社会在思想文化和社会心理上,发生了重大变化。 “文明开化”的思潮渐渐沉寂,“富国强兵”的思想逐步抬头,基于西方文明观念的国家追求自然地浮现出来[13]。 冈千仞的西洋风景描写,也正表明了他的价值追求——西洋文明观念及“富国强兵”的国家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西洋风景描写本身的过滤作用。 冈千仞忽视了上海租界的存在、外国军舰驻停上海码头,实质上是近代殖民扩张、洋枪洋炮威逼下的开埠通商。 也就是说,在跨境行旅中,冈千仞崇尚西洋文明的内面性,令他对近代西洋殖民主义给中国造成的巨大灾难形成了某种遮蔽。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他基于西洋视角书写中国的必然结果。
三、沪上书写的“变”
随着日程的推进,冈千仞在《观光纪游》中的沪上书写也呈现出了变化。 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对日本人身份的优势体认
在中国行旅之初,冈千仞的主要活动是会客访友,互赠著述或诗作。 这种传统的文人式的交往方式,在冈千仞与中国文人的情感连接上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尤其是汉文笔谈,对冈千仞来说,是与清人展开互动交流的重要手段。 作为深受汉学浸润的汉学家,学习汉籍,朗诵汉诗文,精进汉文书写与笔谈是日常修养。 前田爱曾指出: “经过诵读训练出来的青年们,具有大致等质的文章感觉和思考形式,就可能超越出生地、出身阶层的差异,沟通同属于精英者流的连带感情。 而且,以对于汉语的音响与韵律的感受为前提,朗诵汉诗文的行为也具有增强这种连带感情的作用,恰如使用方言能强化生活在同一地域社会的人们的亲近感。”[14]可以想见,对于在异地行游的冈千仞,汉文笔谈同样具有增强与中国士人之间“连带感情”和“亲近感”的功能。 冈千仞曾在《芝山一笑》中谈及笔谈: “(余)不解华言,每过从,寻常寒暄,应酬晤语,悉出以笔,每至神会意领,怡然大笑。 ”[15]正是通过笔谈这种“无声的交谈”[16],冈千仞与清人之间达成了心领神会、内心愉快的交流。
然而,在《苏杭日记》卷上中,冈千仞记录了这样的场面: “杨君没谈日东一事,满座哄然。 余不解华语,痴坐其旁。 ”[4]30不同于往日,冈千仞没有可以依赖的“舌人”,与中国士人之间的交谈,也没有使用毛笔书写文字。 笔谈这一形式的缺失,意味着“连带感情”和“亲近感”的纽带消失,加速了冈千仞对于自身日本人身份的体认。 因为无法参与交流,所以冈千仞在该日日记后半部分列举了中国士人所抨击的日本风俗后,转而比照中国“辫发垂地,嗜毒烟,甚食色,妇女约足,人家不设厕,街巷不容车马”的风俗与社会现状并进行了激烈嘲讽。 最后以“而今五洲往来,互订友谊,此真宇内一大变”结篇。 学者指出: “自己所属的社会和文化与所到之处的社会和文化之间复杂的比较参照,必然产生一种对自己所属文化及其身份的深刻体认和反思。”[17]这篇日记仿佛如实记录了冈千仞面对陌生环境甚为不安,借嘲讽以消解失落,到回归与西洋互订友谊的日本人身份,转而变得欣慰放心的身份体认以及心理变化历程。 值得注意的是,冈千仞对自我身份体认的落脚点在于日本与西洋“互订友谊”这一点上。 正如“近世欧洲文化的优越身份几乎完全是在行游的时空转移之下得到确认的。 以此视角检讨其他的历史事件,我们当会得到同样的结论”[18]132所指出的那样,冈千仞在跨境行旅中进行的也是一种文化身份的优势认证。
如前所述,笔谈这一交流方式营造出的汉字文化圈的氛围不仅造就了愉悦的交流体验,也有暂时掩盖不同身份之间价值冲突的倾向。 如果出现触及两国人士价值观敏感地带的事件,身份认同的问题将一触即发。 伴随游历行程的推进,冈千仞与中国士人们的交流讨论随之丰富热烈,琉球的归属这一敏感问题成为绕不开的话题。 在这个过程中,冈千仞对于“日本人”的身份认同逐渐明晰。 这首先体现在“我邦”“敝邦”“我邦人”等词语的使用上。 譬如,在辩论琉球的归属问题时,冈千仞频繁使用“我邦”“敝邦”。 “则我邦虽弱小,独立东海二千年势不得不一战[4]69,“四邻同文国,稍有气力者,有一敝邦而已。 敝邦与中土,隋唐以来,传文学,通贸易,一千年于此”[4]150,“敝邦立国于中土庑下,无一人不闻法事而切齿。 中人臆推揣摩,辄谓敝邦有凶图”[4]151。 须留意的是,冈千仞搭乘“东京”舰前往上海的途中,中国人谈及日本人喜爱洁净,冈千仞回应: “我国近学洋风,竞事外观,渐失本色。 ”[4]11如果把这类词简单归结为纪行文第一人称的用法则显得过于单薄,其高频出现与冈千仞的内面性息息相关。 其立场坚定、论调强硬的表述折射出其原有的文化身份逐渐膨胀。 冈千仞到达上海后,“我国”的修辞几乎同时消失不见,作为替代的是“我邦”这一用法。 《周礼》注曰: “大曰邦,小曰国。 ”对于“国”与“邦”的区分使用,似乎也印证了冈千仞内在的对于自我身份的优势体认。
“余常论我邦海岛,急于海军,而国计有限,不如并陆军为海军。 ”[4]72“我邦人贸易海外,上海为最盛”[4]78,“东洋学馆,山本仲龄与日报社诸子,为邦人在沪者兴洋学,授华洋语学”[4]160,冈千仞对军事国防、贸易、教育等领域在中国的发展状况的关心倾向,均在其身份体认的射程之内。 而且,伴随身份体认的是一种溢于言表的自豪感与优越意识。 行游既是一种文化吸收的方式,也是一种文化认证或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确立的方式。 文化认证,便是行游者通过行游认证或确认自己身份的文化。[18]131在沪上书写中,可以看到跨境旅行中的冈千仞逐步实现自我身份的优势体认的踪迹。
(二)“兴亚”立场的书写
冈千仞在中国行旅期间,恰逢中法战争爆发,这一事件对冈千仞的行旅书写产生了很大影响。 福井智子《冈千仞与中法战争》一文就曾探讨过这一问题。 福井智子指出,冈千仞认为中国士兵士气不振,加之科举等传统学问的影响,官僚与知识分子对国际局势判断不准,总体来说,中国是落后的。 尽管冈千仞对落后的中国予以了强烈批判,然而,中法战争反而使得冈千仞看到了中国社会的微弱可能性。 福井智子进一步指出,认为中国社会存在发展的可能性并寄予期待,是冈千仞“兴亚”立场的一种表现[19]。
自19世纪70年代起,日本国内兴起了一股兴亚思潮。 戚其章曾指出,早期的兴亚主义思潮,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各种流派纷呈,流派之间相互交叉、影响,或同中有异,或迥然异趣[20]。 而在兴亚主义思潮的各流派中,大陆政策派的各种兴亚论和合纵连横派的合纵兴亚论,同居于主流地位[20]。 1874年,合纵兴亚论的主要倡导者曾根俊虎就提出亚洲与欧美抗衡的构想,中日两国“必先为同心协力,兴亡相辅,然后推及亚洲诸邦,共相奋勉,俾能自强独立”[21]。 持合纵兴亚论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草间时福则就谁来主持“合纵连横”大业的问题作出了明确的回答: 在亚洲国家中只有日本有资格担当此任,借此“维持欧亚大陆之权衡,欧洲将无法再对亚洲做蚕食之态,日本将由此稳操东亚盟主之牛耳”[20]。 从上述言论可以看出,强调“中日提携”以抗衡欧美,并主张日本在东亚各国的盟主地位,是合纵兴亚论的典型特征。
冈千仞开始频繁地提及中法战争并予以高度关注,正是他到访中国3个月之后的1884年8月下旬。 此时中法战争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战事从越南北部扩大到中国东南沿海。 亲眼目睹清朝被西洋列强控制,陷入被吞噬的边缘,这对冈千仞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他也开始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中思考日本的前途和面对西洋列强中日提携、合纵连横的可能性。 冈千仞沪上书写中,也可见合纵兴亚论的观点。 在《观光纪游》的沪上书写中,可以追踪冈千仞“兴亚”的书写。
冈千仞在《沪上日记》中写道: “两国解怨讲和,协心勠力,西其锋,则欧美各国无一惧者。 此可以雪东洋积年之辱也。 ……唯一目东洋威武震欧土。 ”[4]69“协心勠力”“西其锋”“东洋威武震欧土”等文字,正是冈千仞提倡中日同心协力来抵抗西洋列强的“兴亚”书写。
同时,“两国解怨讲和”,表明冈千仞的“中日提携”是有条件的。 冈千仞还在《沪上再记》中写道:
中土将兴富强之治,与欧美角逐于瀛海之外,而安南如彼,朝鲜仅免危亡,四邻同文国,稍有气力者,有一敝邦而已。 敝邦与中土,隋唐以来,传文学,通贸易,一千年于此。 其为唇齿辅车之势,固不待知者而知也。 若中土积区区之微嫌,目敝邦为有异图,责以匪衷之语,则东洋之多事源于此[4]150。
冈千仞从中日两国的文学、经济联系入手,强调了两国唇齿相依的连带关系,并希望中国注重当下大局,切莫与日本计较琉球归属问题等“区区之微嫌”。 这可以说是冈千仞对理想的提携对象,对清朝的理想设定。 冈千仞之所以做这种设定,是由于所谓的“兴亚”,其前提实际上是要最大程度地维护日本的利益。 从这点来看,冈千仞的“兴亚”书写开始充满虚妄。 冈千仞虚妄的“兴亚”书写在后来的行旅中也能得到印证。 当盛宣怀提议日本出兵协助清政府共同抵抗法国时,冈千仞却以“法国与我同盟,岂可以中土故买怨乎”[4]137为由表示否定。 冈千仞虚妄且矛盾的“兴亚”书写反映的是日本对西方的畏惧心理[22]。
至于中日合纵连横的大业由谁来操持,冈千仞在其沪上书写中没有明确的意思表明,但他在《燕京日记》中重复了沪上书写中的观点: “中土同文邻国,少有气力者,有一日东而已; 中土将有为,其可与谋事者,有一日东而已。 ”[4]137冈千仞认为只有日本才能协助中国的意思还是非常明显的。 再结合他在沪上书写过程中对日本人身份的优势体认,冈千仞的“兴亚”书写实际也难逃“操东亚盟主之牛耳”的藩篱。
冈千仞是一位深受儒学浸润的汉学家,但他并不是不谙宇内大势的迂腐儒生。 他亲历了明治初期文明开化热潮,目睹洋学的冲击,感受汉学所受的压抑,又对西洋文化、技术持肯定态度。 远渡重洋,游走中国,是他宣泄压抑与烦闷的一种选择。 冈千仞的中国行旅始终与他的心理状态及其内面性息息相关。 对这种心理活动及内面性的分析,是靠近冈千仞这个历史人物的切入口,更是追溯其中国感知的线索。
冈千仞在沪上书写中始终不变的是对“文化中国”与“现实中国”不同侧面的书写,这一书写反映出传统的日本知识分子在进入近代后,面对中国时的矛盾心理; 同时,冈千仞关注西洋大势,不变的西洋视角反映了他对文明进步与势力伸张的诉求,而基于西洋视角的书写带来的是一种忽略近代西洋殖民主义给中国带来灾难的遮蔽型认知。 夹在“两个中国”间的矛盾心理与西洋视角所带来的遮蔽型认知,是处于近代日本“脱亚入欧”前夜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深受儒学浸润的时人无法克服的内面性,也是一种无法达成的“超越”。 沪上书写呈现出变化的是冈千仞对日本人身份的优势体认以及“兴亚”立场的书写。 与中国文人情感纽带的破裂,令冈千仞逐步实现了对自我身份的优势体认。 同时,合纵连横的“兴亚”立场也在冈千仞的沪上书写中逐渐明晰,且其“兴亚”书写开始充满虚妄与矛盾。
《观光纪游》作为行旅言论的载体,记录了一个处于中日关系历史转折点并体验了时空迁移的历史人物的心理及其内面性。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观光纪游》不只是中国形象的反映、中日知识界交流的实况记载,更是昭示跨境行旅中近代日本文人的精神诉求、文化心理及内面性的纪实性文学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