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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哲学“固有性格”的辩证法
——德国古典哲学笔记之一

2021-12-29韩连庆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0期
关键词:先验辩证法黑格尔

韩连庆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北京 100191)

一、先验: 框架和被框住的内容

叶秀山先生在《哲学要义》等著作中经常强调,哲学有七本入门书,分别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小逻辑》、胡塞尔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论的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 在这七本书中,叶先生又特别看重《纯粹理性批判》《精神现象学》《存在与时间》[1]。 叶先生说,这几本书是学哲学的“看家书”,是最有“读头”的书,也是要反复读、读一辈子的书。 据说叶先生还有个比喻,说这些书就像小提琴或者钢琴的练习曲,虽然不能用于表演,却是用来“练手”的,需要每日不断勤加练习。 虽然叶先生说这七本书是哲学的“入门书”,但是这个要求还是很高的,别说是刚踏进哲学之门的学生,就是一些自认为研究了一辈子哲学或者以哲学为业的人,也未必能把这些“入门书”都读过一遍,更不用奢谈用这些哲学理论来分析具体问题了。

在古希腊时期,哲学曾经是知识的总称,只不过亚里士多德为哲学划分了等级顺序,认为形而上学才是“第一哲学”。 从康德开始,哲学才开始跟以具体知识为研究对象的其他学科正式分道扬镳。 牛顿时期的物理学还叫“自然哲学”,波义耳时期的化学还叫“化学哲学”,亚当·斯密时期的经济学还属于“道德哲学”。 当这些具体的学科从哲学中分化出去之后,哲学还能来做什么、还给哲学留下什么研究的领域和空间,就是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要解决的问题。 所以,英国科学家霍金在他的《大设计》中一开始说“哲学已死”,因为哲学没有跟着现代科学尤其是现代物理学的步伐[2]。 这恰恰说明霍金不懂哲学: 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早就使哲学“起死回生”,走上了一条不同于其他具体学科的道路。

从一个角度来说,具体学科纷纷从哲学中分化出去,这是哲学的“不幸”,因为这些学科把各个领域的具体问题都抢占了,没有给哲学留下“问题域”,哲学似乎成了“多余的”。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恰恰是哲学的“幸运”,因为当这些具体的学科从哲学中分化出去之后,剩下的东西才是哲学真正应该关注的。 用德国哲学家胡塞尔的现象学术语来说,只有把这些具体学科知识放入“括号”中“存而不论”,最后剩下的才是哲学应该思考的。 但是,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种从“一个角度”“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的方式还是一种表象思维,容易成为“诡辩”,更恰当的方式应该是把哲学与具体学科的这种“分化”的历程视为作为概念的哲学的发展过程,这是哲学在更高层次上回归自身。康德是用他的先验论(transcendentalism)解决这个问题的。 稍微学过一点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导言一开始就说,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的,但是只有经验却不能形成知识,因为后天获得的经验要成为知识,还需要用先天的(a priori)的形式进行整理。 这些先天的形式包括像时间空间这样的先天的直观形式,也包括像因果性这样的先天的知性范畴,它们都是使数学知识、自然科学知识成为可能的先验条件。 康德通过这种方式,为科学知识奠定了普遍必然性的基础。 因此,在康德那里,哲学研究的是先验的问题,而具体学科都属于经验性的知识,哲学是为具体学科奠基的,尽管具体学科可能不会承认这一点。

不管后来的哲学家是否赞同这种先验论的思路,康德却为具体学科从哲学中分化出去之后的发展指出了一条“先验之路”,其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 如今我们看待现实的思维方式大体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天真的”的实在论(realism),认为事物是客观存在的; 另一种就是先验论,认为事物只有满足一定的条件、在一定的框架之下才能向我们呈现。 现代科学往往从实在论出发,认为像宇宙、意识的起源这些问题只有物理学、天文学、生物学、神经科学等具体学科才能解决,或者用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Žižek)的话来说,传统的这些“本体论”问题已经被自然科学“绑架”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霍金会认为,这些一度是哲学思辨的话题现在只能由经验科学来回答。

霍金在《大设计》中提出了一种“依赖模型的实在论”(model-dependent realism),认为一个东西是不是实在的,依赖于我们看待这个东西的理论模型。 这种实在论实际上还是一种“变相的先验论”。 从这个角度来说,哲学根本没有“死”,霍金还是要依赖一些本体论和方法论的预设,只不过他本人没有意识到。 但是由霍金的这种“哲学”导致的问题是,“科学陷入在诠释学的循环中,也就是说,科学发现的空间是由科学方法预先决定的”[3]28。 这也就是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说的,常规科学研究的问题是由范式规定的,同时这些问题的解决也必须在范式之下。

按照齐泽克的说法,当代的先验论方法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达到了顶峰,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毕生对“存在”问题的追问。 尽管从康德到海德格尔,关于先验论有一整套说辞,但是我们依然会天真地问: 为什么需要一个先验的框架?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感知现实?齐泽克认为,这是因为,“被剥夺了先验框架的现实(reality)是一种不一致的、混乱的实在(the Real),而现实的一致性依赖于一种补充,以便把现实构造成一个整体”[3]29。 这就是说,“自然本身”是混沌一片,或者说是对抗的(antagonism)、不一致的(inconsistent)、自否定的(self-negation)或者充满了裂缝(crack),只有借助先验的框架,自然才能作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出现。 用我们的日常语言来说,自然本身充满了变数,也就是所谓的“天地无常、自然无情、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山崩海啸,地震瘟疫,随时可能发生。 只有借助一个先验的框架,我们才能把自然体验为有规律的,才会认为这些变数与我们无关,否则就成了杞人忧天。

康德认为只有借助先验的框架,关于自然的知识才是普遍必然的。 但是康德忽视的是,先验框架不仅仅是个框架,同时也是它所框住的内容的一部分,用来填补“自然本身”中的那些裂缝,以便使得自然成为有意义的和一致的。 换句话说,框架和被框住的内容这两个对立面是“辩证一致”的(dialectical coincidence)[3]28-29,或者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关系是辩证的。 康德之所以没有看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康德那里,“辩证法”只具有消极的含义,容易形成“幻相”,导致矛盾和错误。

二、反击: 从形式逻辑到辩证逻辑

康德虽然奠定了哲学的“先验论”基础,但是他的哲学中也存在很多问题。 比如说物自体(thing-in-itself)。 康德认为,我们可以思考物自体,但无法认识物自体,因为我们用先验的方法所能认识的只是现象,无法认识物自体。 但是黑格尔反驳说,既然能思想到物自体,就说明已经知道它“存在”或者“是”(being)了,尽管这种纯粹的“存在”还没有具体的属性或者宾语,但是随着认识的深入,它会慢慢充实起来或者“是起来”(to be)。 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要把“存在”当作动词来理解。 但只是强调“存在”是个动词还远远不是哲学。

康德认为,当我们用知性的“先天范畴”去把握物自体时,会陷入二律背反。 比如说,我们有关于世界的各种知识,但有没有关于世界的整体或者世界本身的知识?我们有关于人的各种知识,但有没有关于人的整体或者人本身的知识?也就是说,我们的知识都是关于世界或人的属性的知识,这些都是宾词,那么我们有没有关于作为主词(主体,subject)的世界或人本身的知识?在康德看来,世界或人作为主词(主体)不能由经验知识获得,它们只是理性设定的理念或物自体,用知性范畴来认识这样的物自体必然导致矛盾。

但是黑格尔认为,康德的这种思路还是传统的形式逻辑的思维,不是辩证思维。 在辩证思维中,主词(主体)不是静止的和固定不变的,而是运动的: “它进入到各种区别和内容,毋宁说构成着规定性,亦即构成着有区别的内容亦即这种内容的运动,而不再与运动相对峙。”[4]38这就是说,主词(主体)就是这个运动本身,而在这个运动中,主词(主体)充实着自己的内容,而分散的内容在主词(主体)之下结合起来。 这样一来,“内容不再是主体的宾词,它就是实体,就是所谈的东西的本质和概念”[4]38。 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所谓实体就是只能做主词而不能做宾词,因此现在的宾词反而成了实体,由此扬弃了此前静止的主词(主体),使这个主词(主体)转化为宾词。 也就是说,按照形式逻辑的思路,我们会说“主体是……”,这里的主体是静止的主体; 而按照辩证逻辑,我们会说,“……就是主体”,这里的主体是运动本身。 宾词之所以能成为主词,是因为辩证思维中的“主词”不再只是一个“词”,而是成了“主体”,这个“主体”能够把许多环节统一在自身之内,对所有这些环节都有一种把握和统摄,这才是主体的真正含义[5]。

这两种思维方式的区别可以用从牛顿物理学到量子力学的转变来说明。 在牛顿物理学中,对质量的定义就是“质量是物质的固有属性”,这是形式逻辑的表达方式,“质量”就是静止的主词(主体),物理学中也称为“静质量”。 但是在量子力学中,质量并不是物质的固有属性,因为质量跟物体的运动状态有关,当物体运动时,物体的质量会增加。 在日常状态下,我们可以忽视这种质量的增加,但在高速运动时,例如粒子的加速运动或人造卫星的运动,我们就不能不考虑质量的变化了。 在量子力学中,甚至有些粒子没有质量,比如光子,它只有在运动时才获得质量,质量反而成了运动这一“主体”的“属性”,成了宾词,物理学中也称为“动质量”。

关于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的区别,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导言中总结说: “一般判断或命题的本性在自身中包含着主词和宾词的区别,这种本性受到思辨命题的破坏,而思辨命题所形成的同一性命题,包含着对上述主词与宾词关系的反击。”[4]39从形式逻辑的角度来看,辩证逻辑或思辨命题会造成矛盾和悖论,所以康德是从负面的角度看待辩证法的,认为矛盾、悖论、二律背反会造成思想的混乱,但是从黑格尔的角度来看,康德的这种害怕犯“错误”才是最大的错误。

说到黑格尔的辩证法,好像人人都懂,正反合、对立统一、质量互变、螺旋上升,但是这些我们最熟悉的说法却是理解辩证法的最大障碍。 英伍德(Michael Inwood)在《精神现象学》的英文新译本的编者导言中,提到一个关于尼采和黑格尔之间的差别的说法: “我们可以理解尼采说的每句话,但我们无法理解他整体上说了什么。 然而,黑格尔的情况正好相反: 我们可以理解黑格尔整体上说了什么,但我们却无法理解他的每个句子。”英伍德认为,至少就《精神现象学》来说,这种说法还是过于乐观了: “如果说这本书的每个句子不是无法理解的,但总是很晦涩的,而且这本书总体上是关于什么的,也远未清楚。”[6]由于读不懂黑格尔,也就导致后人把黑格尔当作“死狗”来对待。

众所周知,马克思以黑格尔的辩证逻辑为基础完成了《资本论》,列宁在革命失败后跑到瑞士去读黑格尔的《小逻辑》。 但是,如果黑格尔的辩证法仅仅是些“从一个方面看”“从另一个方面看”之类的东西,何以能成就马克思和列宁的伟业?如果读读《精神现象学》就会知道,我们一般认为是“辩证法”那些的东西,反而是黑格尔当作一种表象思维而着力批判的,他似乎已经预先考虑到了后人对他的误解。 用齐泽克的话来说,后人对黑格尔的批判只不过在“敲一扇打开的门”(knock on an open door),把不属于黑格尔的东西归咎于他,这都是源于没有读懂黑格尔,没有把握哲学的真谛。

黑格尔在《小逻辑》第一版序言中曾说,学术界有两种作风,一种是任性的作风,一种是浅薄的作风。 在任性作风的主导之下,哲学的内容“常常充满了人所熟知的支离破碎的事实”,然后用一些容易得到的聪明机巧,“加以奇异的拼凑成篇和矫揉造作的偏曲意见”,但是这种“表面上对学术严肃的外貌却掩盖不住自欺欺人的实情”。 浅薄的作风本身“缺乏深思,却以自作聪明的怀疑主义和自谦理性不能认识物自体的批判主义的招牌出现,愈是空疏缺乏理念,他们的夸大虚骄的程度反而愈益增高”[7]2。 这显然是将矛头指向了康德。 黑格尔认为: “学术界的这两种倾向在某一段时间内曾经愚弄了德国人对学术的认真态度,使得他们深刻的哲学研究为之疲缓松懈,而且引起了人们对于哲学这门科学的轻视或蔑视。”[7]2黑格尔真是“骂人不带脏字”。 他的批判虽然是针对当时德国哲学界的,但却具有普遍的适用性,而他本人也难逃这种批判的厄运,被不懂他的哲学的人当作“稻草人”一样来批判,被指责为“狂妄”或“疯狂”。

笔者曾把各门学科大体分为三类: 一类是自然科学,一类是社会科学,还有一类就是哲学。 笔者这样划分并不是像黑格尔、胡塞尔那样,认为只有哲学才是真正的“科学”,或者像流俗的看法那样把哲学视为“科学之母”,而是说它们遵从的逻辑是不一样的。 哲学和其他学科一样,都是用来解释世界的,但是自然科学遵从的是数理逻辑,社会科学遵从的是形式逻辑,而哲学遵从的是辩证逻辑。 黑格尔认为: “以为哲学好像与感官经验知识,与法律的合理的现实性,与纯朴的宗教和虔诚,皆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乃是一种很坏的成见。 哲学不仅要承认这些形态,而且甚至要说明它们的道理”。 之所以会以为这些其他学科的知识与哲学冲突,“仅在于哲学这片土地脱离了它固有的性格”[7]5-6。 在笔者看来,经过德国古典哲学洗礼之后的哲学的“固有性格”就是辩证法。

哲学是用辩证法“自为地”解释世界,因为我们的生活世界“自在地”遵从的就是辩证法,矛盾、对抗、不一致、自否定既是我们生活世界的特征,也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出发点。 这也就是为什么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建立了各种宏大的理论,却有时依然难以阐释我们的生活世界,而文学、电影、绘画等艺术形式反而能无意识地接近辩证逻辑对世界的阐释,这也就是为什么能从哲学的角度解读文学、电影和绘画的原因,这也恰好印证了法国哲学家拉康的一句名言: “真相具有虚构的结构。”

如今研习哲学的人,不读叶先生开列的七本哲学“入门书”,反而借助一些人工智能、大数据、认知科学等方面的畅销书来做哲学。 不是说哲学不应该关心这些现实的问题,而是说哲学不能脱离自己“固有的性格”来阐释这些问题,不能让“任性”和“浅薄”占据哲学的内容,不能让深刻的哲学研究“疲缓松懈”,更不能“引起人们对于哲学这门学科的轻视或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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