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社会层面看西方民主的异化
2021-12-29徐贵
徐 贵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030)
当我们聚焦西方社会内部的时候不难发现,西方民主制度近些年在实际的运行中陷入困境。比如,民粹主义在西方政治生活中逐渐抬头、中东难民问题成为横亘在西方社会中的一个待解难题、英国公投“脱欧”成为一场闹剧等等。
我们寻找西方民主危机存在的根源,应该反观其身。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西方民主的内涵和表现发生了新的变化,因此,我们对它的审视和批判也有必要紧跟时代脉搏。如果我们将视线放到整个西方民主下的社会时,便会赫然发现,整个社会的运行都已经偏离了西方民主最初的设计而产生了异化。
一、认同碎片化
近些年,除了实行两党制的少数国家之外,众多西方民主国家的议会选举结果都显示出了选民支持率碎片化的态势。无论是法国国民议会、英国议会下议院,还是俄罗斯国家杜马、日本国会,皆是如此。支持率的碎片化,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政党的竞选纲领能够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这背后折射出的,是“西方民主政治趋于巴尔干化”[1]的严峻现实。
“西方民主产生于现代民族国家,它基于……默认人民具有文化同质性……是在同质文化群体内部协调利益冲突的框架”[2]。可见,发展西方民主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社会中不存在根本性的分歧。国内外学者对这一方面的研究已比较透彻,一言以蔽之,就是在西方民主所造就的自私、原子态的个人和走向极端的平等的共同催化下,“西方的自由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强调不同社会群体的差异,兴起了形形色色的社会认同,但国家认同却受到损害,从根本上削弱了欧美社会的凝聚力”[3]。
因此,从外部条件来说,西方民主运行所需要的社会结构其实是非常苛刻的。缺乏这些必要条件的话,不仅会使社会丧失整合能力,从而导致公民的身份危机,更可能造成整个国家的治理失败乃至走向解体。这一点,在欧洲国家面对和处理中东难民问题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二、思想和政治的发展停滞
20世纪末西方国家取得了冷战的最终胜利之后,大肆宣扬其胜利的原因在于实行了先进的西方民主制度。由于当时世界上最繁荣的几个国家无一例外都实行的是西方民主制度,因此这一说法被认为是不可辩驳的。西方民主制度由此成为“普世价值”的载体,被认为是人类历史终结状态下的政治制度。
然而近些年来,西方民主社会问题不断,而且“由于‘非自由民主国家’的崛起改变了全球的权力格局,西方国家的主导地位发生动摇,其作为效仿榜样的合法性和吸引力不断衰减”[4]。可见,西方民主的合法性不仅仅受制于其社会内部出现的各类问题,还受制于同世界上其他类型的政治制度的比较结果。这背后反映出的基本逻辑就是,政治制度合法性最根本的来源,在于其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促进效果。当西方民主制度赢得了冷战中的制度角逐,成为在当时看来唯一能够有效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政治制度时,它的合法性就是不言自明且至高无上的;而当世界上出现其他的能够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政治制度,特别是当西方民主制度正陷入困境时,尽管西方民主制度仍旧可以促进社会经济发展,只是相对地落后了,但其合法性还是不可避免地下降了。
正如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那样,社会意识对于社会存在的反映具有滞后性。距离西方民主制度大获全胜的辉煌时刻已经过去近三十年,实行非西方民主政治体制的国家相对的快速崛起也是新近才逐渐清晰。经过三十年被反复地灌输“西方民主制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制度”这一信息之后,西方民主社会中民众的思想和政治思维很难在短期内发生转变,其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的思想和政治的发展停滞。
由于坚信西方民主制度先进性的绝对性,当社会出现任何问题时,民众便会倾向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不是更深层次地去思考:是不是政治制度的问题?政治制度在这方面是否还有可以改进的空间?于是,整个社会以西方民主制度为框架,展开了无尽的内循环,需要以改变政治制度为“药方”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严重阻碍了人类进一步探索更完善的民主制度的努力。
三、本末倒置的民主逻辑
在长期的既有社会观念中,有关民主的很多逻辑都被颠倒了过来,这一方面是由于西方民主有发达国家的经济加持,另一方面还有国际舆论的不断渲染和“魅化”的因素。这其中,有很多国内外学者论述了真正的民主应当有的模样,即它应当是追求实质价值而不只是形式,以及它应当成为实现社会发展的手段,而不是舍本逐末地成为目的。在对这些被西方国家本末倒置的有关西方民主的逻辑的廓清中,我们应当注意这样一种观点,即西方民主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2010年末至2011年初中东国家爆发“茉莉花革命”,外围观察者认为,革命追求的是西方民主制度。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实行了这一制度之后,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在这里,“西方民主是救赎的工具和逻辑起点”[5]。但是,“茉莉花革命”带来的西方民主机制最终却让中东民众大失所望。个中原因诚如在前面提到的那样,“西方民主运行所需要的社会结构是非常苛刻的”,除了社会中不能存在根本性的分歧之外,还必须从高度发达的社会经济中汲取养分。
进一步来说,社会分歧的缩小与扩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经济的发展是衰落还是蒸蒸日上。“当西方世界因繁荣不再而无法满足进步的期待……共识就被打破,自由、宽容和开放的西方主流文化也就趋向封闭化和狭隘化”[6],人们开始抛弃“优雅”,争抢因经济萧条而造成的供给日趋有限的社会资源,社会分歧相应地就会出现并不断扩大。
理论逻辑如此,当理论映射到现实时,也同样如此。现如今所有实行西方民主制度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的“成功者”,无一不是在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开启“民主化”进程的。而“民主化”进程开始于经济发展之前的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都基本陷入了发展的泥潭之中。前者比如韩国和中国台湾,它们都是在经济实现腾飞之后才实行西方民主制度,展开“民主化”进程,而不是相反——在“民主化”之后实现经济的腾飞。后者比如巴西和菲律宾,这两个国家都曾经是所在区域经济发展上的翘楚,经济成长数据一度非常亮眼,但是,由于他们在实现经济发展之前就引入了西方民主制度,导致国家建设能力和经济发展绩效被瓦解殆尽,陷入社会混乱和经济成长乏力的恶性循环。有趣的是,如果我们总结那些“成功者”的发展轨迹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在威权政治时期完成了经济的快速发展过程,而非西方国家所推崇的西方民主制度。可见,如果发展中国家真正想要实现经济上的发展,就目前而言,他们最紧迫的政治任务就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保持公共秩序,提供公共服务,促进市场经济发展,调处族群矛盾,从而为国民整合打下坚实基础”[7]。西方民主制度可以更好地“分蛋糕”,但是却不能更快更好地“做蛋糕”,广大发展中国家若是想用西方民主制度发展好本国经济,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但是,当我们用这个逻辑——利用威权迅速发展经济之后再展开“民主化”进程——观察西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时候,会发现它们似乎并不在这个逻辑之中,因为它们的“民主化”进程似乎的确是在经济发展之前。西方国家正是用这一点来蛊惑广大发展中国家,也确实具有极大的欺骗性,其目的就是为了用“高大上”的民主价值误导发展中国家,限制这些国家的发展,以使自己能够占据更多的生存资源。
那么,西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能够进行“反逻辑操作”,而广大发展中国家却不能呢?其中的原因在于西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先发优势。在殖民时代,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全球殖民掠夺积累了大量财富,维持着西方民主运行的两大基础:丰富的物质基础和广泛一致的公民认同。英国、法国、美国,莫不如是。而德国,正是由于英、法、美等国已然瓜分完了世界,即使在国内建立了法西斯式的独裁威权,还是无法维持国内的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运转,于是想效仿英、法、美等国进行殖民掠夺,从而因要求重新瓜分世界而与后者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并最终演变成为两次世界大战。二战后的西欧和日本,之所以能够在西方民主制度中实现经济的快速发展,一方面是因其既有的经济积累并未被战争完全摧毁,另一方面是因为美国的政治控制和经济援助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威权统治和快速发展经济的作用。
可见,通向西方民主的现实路径可能有两条,“或者依靠威权政府提供稳定的秩序,为将来的探索提供时间上的缓冲,或者转移内部矛盾和压力,并不择手段地再现国内繁荣和进步”[6]。即便是老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其发展的逻辑也是利用威权统治获得经济发展,来为“民主化”的展开提供基础。他们与其他国家或地区的差别就在于,他们将经济积累所需要的威权统治过程转移了出去,或用他国的经济援助结合以往既有的掠夺沉淀来代替经济快速积累的过程。而广大的发展中国家没有殖民地或强国援助,因此就没有办法转移这一过程。
于是在这中间,我们看到了西方民主所具有的“两副面孔”,即对内的民主性和对外的掠夺性。这种掠夺性在当下的世界仍然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有别于旧有的殖民掠夺的隐秘的方式。
四、西方民主的对外掠夺性
随着殖民时代的终结,西方国家用直接的殖民掠夺为国内经济“供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以资本为底色的西方民主的掠夺性消失不见。西方国家转而利用长期积累创造而形成的产业、金融和话语权优势,用政治、金融等非直接的方式灵活地收割全球资源。虽然手段变得更加“优雅”,但其实质却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西方民主所表现出的对内民主和对外掠夺的“两副面孔”,是由其本质决定的。西方民主结合了资本主义和个人主义,一方面,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必须服务于和服从于资本增值……阻碍了这一趋势、违背了这一原则……就无法生存、统治和运行”[8];另一方面,建构在个人主义至上的西方民主必然会在整个社会层面上不可逆转地划向利己主义,对应的国家或地区在国际交往中也往往表现得更加自私和“势力”,乃至于为了获取更多利益而损人利己。
西方国家之所以向广大发展中国家推销西方民主,是因为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一个实行了西方民主制度的发展中国家更容易被西方国家不动声色地影响和操纵,随着西方国家的指挥棒起舞,自发地帮助西方国家实现和维护其国家利益。目前,西方国家实际上掌控着国际话语权,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国际事件的是非曲直,甚至有能力影响发展中国家内部的社会舆论,从而左右他国的政治方向和进程。因此,这种舆论主权的丧失,让单一的特别是体量较小的发展中国家,很难独立面对来势汹汹的“国际舆论”的压力,从而无奈地选择向西方利益低头。
于是,在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浪潮中,众多“民主化”之后的发展中国家只能依靠出口农产品和矿产资源发展国民经济,沦为西方国家的原材料产地和商业制成品市场,处于产业链的最底端。西方国家利用技术优势,不断攫取发展中国家的剩余价值,来维持自身高质量的“民主”生活水平。由此可以看出,西方国家利用西方民主,“拯救他国是假,掠夺他国是真”[8]。
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深入,虽然由西方国家主导建立的国际经济贸易体系对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并不公平,但是广大发展中国家还是借由这一体系实现了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西方国家的相对衰落已成事实。虽然广大发展中国家要么已经建立了可随西方国家指挥棒舞蹈的西方民主体制,要么其政权与西方进行“经济换政治”的利益交换,但是这两者能够给西方国家带来的收益,相对于其内部由于西方民主水平不断拉升而日益增长的利益需要来说,已经严重不足了。
在这一背景下,西方国家利用由于先发优势而建立的成熟的国际金融体系,通过操纵他国西方民主制度的运行,成功地实现了财富由发展中国家向自身的转移。在这中间,西方国家甚至不惜亲自出场,用单边的军事行动来直接推动这一目标的实现。其中,对他国西方民主制度的操纵,从机制上来说,涉及上文所提到的由西方民主带来的社会撕裂和认同碎片化。西方国家通过制造舆论,一面极力宣扬西方民主选举机制的优越性,一面极力激化发展中国家中普遍存在的社会撕裂和认同碎片化问题,不断煽动由这些问题而导致的社会对立情绪,从而让发展中国家的国民绕过对于西方民主在这中间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的关注,直接将负面情绪引向社会中的其他群体或是当局政权,最终将社会局势诱导至动荡的边缘。社会动荡会导致政治和经济危机,而资本恰恰对于社会局势的变化非常敏感,它们倾向于更安全的所在,任何社会动荡都会引发大规模的资本外逃。于是,西方国家通过操纵发展中国家所实行的西方民主制度,在发展中国家国内制造政治或军事危机,诱使国际资本将自身看作稳定的避风港,不断涌向其国内以求避险。对于那些没有实行西方民主制度、又坐拥可观资源、还拒绝进行利益交换的中小发展中国家,西方国家直接以“民主”“人权”等名义加以制裁或扶持其国内的代理人,抑或是用莫须有的罪名直接出兵其国内,以制造该国家和地区的动荡。其运作机制的原理和目的,与前者相比,可以说是大同小异。
21世纪虽然才刚刚开启20年,但大量的事实已经证明,西方在全世界其他国家推行的西方民主,从实质上来讲,就是在“强行干涉别国,而非让别国人民自己做主,最终目的是制造动乱,颠覆别国政权,培植傀儡势力”[9]。其最根本的目的还在于“出口转内销”,为自己国内的垄断资产阶级的利益服务。
“当一个国家试图通过军事力量去扩充自己的领域来给本国的人民更多的权力,其实质上它也在破坏别人的民主”[10]。我们不禁要问,这种沾着他者血泪的掠夺式民主,还是真正的民主吗?这种将自己人权与尊严的实现和维护,建立在对他者人权与尊严的无视和践踏之上的,已经异化到带有反民主甚至反人类因素的民主机制,还是人类所应当追求的美好未来吗?
以上我们讨论了很多有关西方民主的问题。当然,西方民主存在的问题有很多,除了本文所论述的之外,还存在诸如国家与社会的分离、制衡的普遍存在而导致的效率低下、“否决政治”、社会的全面政治化等等问题。但是由于国内外学者关于这些问题的研究和论述都已比较深刻和透彻,本文就不再就这些问题进行叙述,只提及笔者所感兴趣或者觉得有意思的那些部分。
“回顾冷战后30多年世界范围内政治民主化的历史进程,不难发现,在广大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乃至传统意义上的西方‘民主’国家……西式民主大致经历了一个从神话的诞生,到民主化的扩张,再到泡沫的逐一破灭的演变过程。”[11]潮水落去,西方民主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对待西方民主,我们不需俯视,更无须仰视,要客观地对西方民主进行“祛魅化”审视,在承认其所发挥的积极的社会作用的同时,也要发现其光环背后存在的诸多问题。西方民主的实践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我们对它的批判自然也要紧跟客观存在,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继续开展。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虽然西方民主的实践在不断变化,乃至于取得了冷战的胜利,但是面对已经变化了的国际格局,特别是在“唯一不变的是变化”的互联网时代,它却没有成功地完成自身结构的转型,这恐怕也是其之所以陷入困境的重要原因。
现在,当我们回头凝视“西方民主”的时候就会意识到,民主的好坏都是有其前提条件的,“对民主质量的评估不能简单地从民主制度的存续来判断,而应更多地将民主作为一种治理体系,要重视民主治理的结果”[12]。
就西方民主本身来讲,其内在矛盾注定了“普适性”只能是一句谎言。这是因为,西方民主是一种前提很苛刻的民主形式,其对于社会资本和资源的“高能耗”意味着,以全人类社会的资源供给,只能让其中的少数人,而不是所有人类——西方民主自诩一旦被实行所能够受益的范围,生活在西方民主制度中。因此,大多数人类想要过上有尊严的、民主的生活,就必然要抛弃“高能耗”的西方民主,寻找一种“低能耗”的、“可持续”的民主模式。否则,人类社会只能永远处在一种“零和博弈”的状态中。因此可以说,西方民主自身并不具备“普适性”的逻辑基础。
各种有关西方民主的理论研究表明,实行西方民主的苛刻条件中,理性的、有较高受教育水平的、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公民是绝对必要的,因为这样才能培育出健康的公民文化。但是,这样是否就减弱了未达到这一标准的民众的政治权利的正当性?这是否意味着西方民主并不承认他们的民主权利在平等意义上是有效的或有意义的?这与西方民主所倡导的“人人生而平等”理念是否相悖?是否构成了对西方民主自身所标榜的“普适性”的否定?
从另一个层面来讲,李光耀治理新加坡以及中国四十年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也都证明,“如果没有一个有效的政府来履行基本的政府职能,那么任何形式的民主都是毫无意义的”[13]。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而言,想要追求民主制度本没有错,但照搬与自身发展阶段和历史传统不相符合的西方民主制度,并遵循西方国家的药方抓药,却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他们在这方面的历史教训也告诫我们,“只有勇于突破积弊丛生的西方民主框架,才能更好地奠定未来新型民主的理论基石”[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