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延毅悼亡诗说开去
——谨以此文纪念沈延毅先生诞辰117周年
2021-12-28宫宝安
宫宝安
如所周知,沈延毅先生乃当代书法碑学宗师,但不为世人所知的是,先生亦乃通淹今古之硕学大才和诗词大家,只不过由于其书名至盛,诗名被书名所掩耳!
先生一生著述不算丰厚,传世诗词作品当在二三百首。对先生之大作,余历来手追心摹,崇仰神仪。近年再四拜读之,尤被其《悼亡室韵书》十六首七言绝句所感,以致产生了一种莫名且不可遏止的创作冲动和突异的想法,几如决堤之洪水,必欲奔涌咆泻而后快!
这组悼亡诗,有评家谓之“情景交融,深情缱绻,如泣如诉”,可谓深中肯綮之语。以下试逐首析评之。
安排殓玉泪执澜,梦断香消再见难。
恸绝瓦棺将掩处,海棠犹作睡时看。
此第一首。以梦记悼乃历代悼亡大家惯用之手法,从苏轼《江城子》之梦,到纳兰性德《鹊桥仙》之梦,再到沈延毅《悼亡室》之梦,看来千古悼亡,确乎以“梦”为主线。只是以记梦的形式写阴阳睽隔之苦,夫妻永诀之悲,无论梦中的重逢是怎样的温馨与惊喜,梦醒时都只会是一枕孤寂,两行清泪,更为悲凄,况“梦断香消”永难“再见”乎?恰如演戏一般,这第一出戏甫一登台亮相,便能博得个满堂的“碰头彩”。大家手笔,历来讲求尾句胜收,或云“一字之奇,足令千古注目”,况一句乎!“海棠犹作睡时看”,几不食人间烟火,信可传世也。小注:“韵书易箦时面貌如生”。箦,席也,床也,易箦,移席床也。面上生花与睡时无异,可见夫人容颜之美,难怪致令作者“恸绝”。全诗虽寻常字面,然情深意笃,下笔传神,读之令人动容。
泪透青袍泪亦枯,思量往事转模糊。
挑灯记唱招魂句,月夜魂归识也无。
此第二首。此首虽未涉典实,平白如话,看似浅显,然却平中见奇,浅中出深,实足令人咀味。正所谓“料虽不济,一经妙手烹调,便芳香四溢”。诗中连着两“泪”字、两“魂”字,看来作者擅用重言之法,意在渲染,加重情思,此手笔一特色也。“青袍”二字衬出作者当时落拓书生之形象。尾句似未发沉响,然细品之,实特有斤两。当是时,先生恰似微之心苦,奉倩神伤,大悲大悼,一时难以自已,故发“月夜魂归识也无”之慨。
误我文章我误卿,小坡空负旧才名。
无端梦冷香云散,肠断春风是此生。
此第三首。悼亡之作旨归要在两点,一曰用情属意务必专深;二曰用典指事务求恰切。以此衡之,作者几臻极致。此首用了苏轼与王朝云戏言“双误”之典,用喻作者夫妻,也算肖合。以“小坡”(晚清著名词人郑文焯,奉天铁岭人,字小坡,又号大鹤山人)自况,或为时人推重,足证先生浩荡胸襟,早具才名。以下“空负”云云实则是对当时际遇之叹惋,更表白的是对亡妻的憾负,表面上是谦辞,骨子里却是自命不凡,落拓不羁,断不可以“落寞低徊”付之。“肠断”即断肠,又作断猿、断肠猿、断肠声。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黜兔》:“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进,其母缘岸哀号,行百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后用以表示思念之情异常深切。另见晋干宝《搜神记》卷二十;李白《赠武十七谔》“爱子隔东鲁,空悲断肠猿”;元稹《哭女樊四十韵》“马无生角望,猿有断肠鸣”;黄庭坚《上冢》“康州断肠猿,风枝割永痛”;辛弃疾《江神子·和人韵》“枝上绵蛮,休作断肠声”;另贺铸有“彩笔新题断肠句”。注意此首又出现一“梦”字。
死耶未死信还疑,寤寐或从梦见之。
安得返魂香一缕,揭来奉倩已成痴。
此第四首。与第二、三首同,开句又用了重言,两个“死”字,“死耶未死”与第一首又作呼应,到底是死去了还是没有死去,信死却又疑生,字字泣血,声声滴泪,盖因眷恋忒甚。又现一“梦”字,这一切似乎只能在梦中才可验证,故曰“寤寐或从梦见之”。至此前四首诗中,已三用“梦”字,此决非虚诳之笔,乃即实写真也。“揭来奉倩”,今日思之,已断无可能,似“痴人说梦”。“奉倩神伤”典出《三国志·魏书·荀恽传》裴松之注引晋孙盛《晋阳秋》,言荀粲(字奉倩)因妻子去世而伤神之事。后因以引申为悼亡之意。纳兰性德《眼儿媚·中元夜有感》有“欲知奉倩神伤极”句。沈先生此用亦正合。尾句感人至深矣!
深悔当年油壁车,而今涕泪落烟霞。
附城矮屋三椽在,无复系丝处士家。
此第五首。油壁车,魏晋时人多讲求豪车,以油漆壁之车,为贵族士女乘用。南朝齐名妓苏小小,才貌俱佳,痴守爱情。当年在西湖边与风流才子阮郁一见钟情,遂演绎出一段爱情佳话。苏小小曾写《同心歌》一首:“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道出了与心中如意郎君的生死之恋。晏殊《寓意》开首两句为“油璧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另吴梅村《圆圆曲》有句:“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先生此处用此典,似乎有深意,隐约恍见当年似亦经一段风流孟浪之逸事,且“深悔”之,乃见其不复消沉放任之志也。先生所居处城郊,故曰“附城”,且“三椽”之“矮屋”,又何以能支撑起处士之家?“系丝”二字用得形象传神,足见先生拈字措辞之功力。
夜阑红袖伴添香,颖悟低吟韵近商。
清福九年今折尽,旃檀一瓣礼空王。
此第六首。原注:“韵书每伴余夜吟,尝谓余曰:君吟诗音节抑扬,至足动人,唯中含悲楚之音何也?宜改之。其颖悟若此,今果成谶矣”。“成谶”,显指第三句。由此诗可知夫人或属居士之流,礼佛参禅乃其常业。“清福九年”,先生伉俪情深,相濡以沫,九年之共同生活,似短亦长。“旃檀”,古代檀香之一种,“一瓣”,即一瓣心香。空王,佛教对佛的尊称。佛说世间一切皆空,故称“空王”。《法华经》:“释尊与阿难共于空王佛所发心。”白居易《醉吟诗》有句:“空王百法学未得,姹女丹砂烧即飞。”
呼参入室观音像,可是前生龙女身。
华丽庄严归净土,拈花幻相证天人。
此第七首。也是全部作品唯一一首首句不入韵之作,原注:“韵书病危时,仿佛白衣大士入室,疾呼参拜。吁!真其幻境迷离也?”“白衣大士”,即南海观世音菩萨。《法华经·普门品》载,遇难众生只须颂其名号,“菩萨即时观其音声前往拯救,故名观世音”。唐代因讳太宗名,简称“观音”。又有“杨柳”“白衣”“水月”“送子”诸多称号。从此诗可以看出先生不仅精儒学,且亦颇通佛学。佛教净土宗创立后,很快就蔚为大宗,发展成为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佛教宗派,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景象。及至宋代,净土信仰已经不再是一宗一派之事,而成为佛教各宗派共修的不二法门。尾句用了著名的禅门“拈花微笑”的典故:灵山会上,大梵天王献上金色波罗花,释迦即“拈花示众”,众不解其意,唯摩诃迦叶破颜微笑(意即心领神会)。另先生喻夫人为“龙女”,一则极表爱意,二则兼示尊崇。此首可见先生风标之高远,吐属之不凡也。
祷佛呼天总无灵,经年病榻困俜伶。
可怜异地终黄土,肠断春山一样青。
此第八首,至此已经三首连明禅意,然“祷佛呼天”总归“无灵”,逝去之爱妻,毕竟不能起死回生。佛教三大真谛,一曰人死精神不死,即神“不灭”;二曰轮回;三曰因果报应。可“人死精神不死”亦终难宽慰生者之痛楚情怀,故先生痛作“肠断春山一样青”之语。尾句直如抢地呼天,大悲不可名状。
陋巷栖迟年复年,簞瓢乐处赖卿贤。
退思今后闻谁谏,抵得箴铭座右篇。
此第九首。有注云:“余淹迹都门,时有抑郁之色,韵书每婉言劝解曰:君亦退一步思之,无往不乐,今日之富贵,悉足动心。余深佩其识之高,虽未学,吾谓之学矣。”“虽未学,吾谓之学矣”,出自《论语·学而》:“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从这段小注可知夫人不独为一美心美状的窈窕淑女,且为几近乐羊子妻般的大贤妻,今之所谓“贤内助”是也。“闻谁谏”三字,足可证之。“抵得箴铭”,堪置“座右”,评价何其高迈。似此等分量,足以超迈历代悼亡作品之女主角,此亦先生悼亡作品之又一特色。“陋巷”“箪瓢”用了颜回的典故,出自《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对弟子颜回“不改其乐”的态度进行了赞美,实际上也是对其人格和行为方式的表彰。“不改其乐”的态度就是贫贱不移的精神。此一点亦正是中国历代悼亡作品的精华所在。此处先生以颜回况比,适足明其志也。而“赖卿贤”恰与前之“闻谁谏”形成呼应之笔。
菱花尘翳不胜悲,犹记明妆扶病姿。
(一)多角度解读现象包含的各种道理——从知识角度上分析同一信息往往包含许多方面的道理,政治课主要是分析信息背后反映出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几个方面的道理。
并影阑珊春去也,哭卿偏傍落花时。
此第十首。“菱花”,即菱花镜,古铜镜中,常有作六角形类如菱花者,亦有镜背刻菱花者,故以之为镜的代称。唐代李白《代美人愁镜》有句:“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宋代宋祁《笔次》有句:“菱花照鬓成流年,始觉空名尽偶然。”先生此用当属双关:一则目睹爱妻遗物菱花古镜落满灰尘,睹物思人,不觉悲怆;二则拂镜自照,不觉潘鬓消磨,更是悲从中来。“哭卿偏傍”,本属痛彻,况逢“落花时”节,真真痛煞人也!
哽咽声凄嘱两儿,儿兮与尔永睽离。
哀哉三尺焉知痛,犹绕床头傍母嬉。
此第十一首。先生与孔氏夫人膝下育有两子,时尚幼。少年丧母失怙,亦人生之大不幸,故先生发出“哽咽声凄”之嘱,并对妻语:咱儿今与你阴阳睽隔,永世分离。然孩儿毕竟年幼无知,哪里有创巨痛深之感,似犹绕床头伴母嬉戏。此尾句极富韵致,似发沉响,正所谓“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仍不绝如缕。此等足堪警传之妙句,诚非大手笔所莫能为之。“三尺”多义,此处当特指幼童。
清溪屈曲抱柴门,栗里桃源有旧村。
此第十二首。先生乃辽宁盖州城郊西台村人,家乡风光秀丽,“清溪屈曲”绕流柴门如“抱”,差堪比拟古邑栗里和仙境桃源。一个“抱”字,传神精当,诚“诗眼”也。然缘何“花落鸟啼”“春光惨淡”,如此大煞风景?盖因沈妻孔氏溘然撒手,驾鹤西游,沈孔两家哭成片,并力招魂,只恐亦是枉然。尾句连用“两”“一”“并”三个数字,见出先生由挚爱贤妻而更重女家,这是对传统封建礼俗的一个突破,强调的是“男女平等”的新思想,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况且,悼亡之作牵涉具写女家,本属鲜见,似先生此等说法,真属千古独步了。“招魂”,典出《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
岂只秦嘉赋悼亡,牛衣往事惜王章。
妾真短命君宜恨,此语思之最断肠。
此第十三首。秦嘉,字士会,东汉诗人,作品存世唯《与妻徐淑书》《重报妻书》两文和《赠妇》诗三首。《赠妇》三首,是秦嘉为郡上计入京前写给妻子徐淑的。作品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对妻子的深切思念和无比眷恋,表现了浓厚的伉俪深情。彼时徐淑虽在重症垂危之际,然未亡,因此,严格说,秦作只能算未亡先悼,或可目之为“谶作”。但由于作品情深意笃,感人至深,具有巨大和无可比拟的艺术感染力,故历代文人多认其为中国悼亡诗之滥觞,理所当然地把秦嘉归入千古悼亡大家之列。秦嘉开了先河,之后潘岳、元稹继起,由是悼亡诗蔚为大观,成中国古典诗歌体式之一脉。实际上,沈延毅亦持此说,故有“岂止秦嘉赋悼亡”之开句。二句用了“牛衣对泣”的典故,典出《后汉书·王章传》。牛衣,御寒牛草,麻编织物,类蓑衣。牛衣对泣,睡在牛衣中向着妻子哭泣,指艰苦贫困的夫妻生活。汉代王章年轻时在京城长安求学,得病后睡牛衣里,哭着与妻诀别,遭到其妻的呵斥。后来他位居京兆尹仍不满足,妻子就对他说:“人当知足,独不念牛衣中涕泣时耶?”明汤传楹《与展成》:“此真旧日元龙(陈登)豪举,安能效小儿曹牛衣对泣也?”明张岱《五异人传》:“昔日牛衣对泣,今乃富比陶朱。”明袁宏道《解脱集·述内》:“玉白冰清欲何为,不记牛衣对泣时?”此处先生以王章自况,正其肖合,彼时先生正困顿京城,生际坎壈,身世境况与王章殊近。一“惜”字见出先生尚不甘落寞,犹期异日东山再起之志。三句引文,然不确出处,或为某前贤悼亡原句,最有可能乃夫人临终诀别语,先生以诗句概之。
忍痛强支后老身,韩翊鬓白只伤神。
春宵寂寞幽斋里,坐忆灯前拥髻人。
此第十四首。先生以韩翃况许,强支后老之身,中年丧妻,鬓白更其伤神,凄惶孤寂落座灯前,不由得再次忆起拥髻之人——心爱的亡妻。唐德宗朝有两个韩翃,皆能诗,其中南阳韩翃,字君平,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德宗建中初因《寒食》一诗见赏于德宗,由是声名大噪。先生此处当以此韩翃况比,然韩翃一生末有悼亡之作传出,唯许尧佐之传奇作品《柳氏传》所载一首《寄柳氏》近乎此,然读之似亦与“悼亡”无涉,《寄物氏》原诗如下:“章台柳,章台柳,颜色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我欲忘情奈有情,安仁真足老王城。
愁来泪混杯中物,醉后吟成太息声。
此第十五首。安仁,即潘岳,俗称潘安,号称中国史上第一大美男,西晋著名文学家,向与陆机并称,后世亦认为陆、潘并为西晋文学之首领,而潘尤善哀诔文章,其代表作为《悼亡诗》三首,凭此一举奠定其中国悼亡诗代表人物之地位。此处先生又以潘岳自许(加上前已提及之秦嘉、苏轼,诗中已涉悼亡三大家)。王城,即洛阳,妻丧洛阳,夫堪终老,故云。三句尤为出彩,作者不言杯中酒,而言“杯中物”,而以一“混”字帮衬,个中机巧,颇见匠心。正是哀婉人伤,愁怀洒泪,混入杯中,酒也?泪也?皆非也,乃混杂物也。似此饮之,五味杂陈矣。读此句不禁使人忆起老杜之“潦倒新停浊酒杯”之句。
千里艰难载骨还,梦中红粉伴青山。
彩鸾一去无消息,洒涕挈儿夕照间。
此第十六首,亦即最后一首。收束之笔,必言收束之事。“千里艰难载骨还”,千里奔波劳顿,只为夫人骨归梓里。再言“梦”以与第一首首尾呼应,贯穿主线,用心良苦。在先生眼中,爱妻就是“彩鸾”,就是“龙女”,甚或就是“观音大士”。而今仙逝,从此杳无消息,先生不免仰天长叹:我将如之奈何?鲁迅先生当年曾“挈妇将雏”,尚有妇在,而先生此际,则惟有“挈儿”的份了。回乡路上,夕阳远照,手挈两儿,难禁泪雨,这是何等悲凄之场景。“载骨还”乡,终了心愿。“夕照间”虽为实况实写,然或另寓深意。诗亦就此收笔,恰似一台低徊凄婉、感人动听的交响哀乐演出,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戛然而止,而落下了大幕。
综观沈延毅先生之十六首悼亡诗作,可谓通体通透,确非凡笔。全诗声律平仄合协,用韵严遵平水,无可挑剔;文采焕然,情辞灿烂;指事用典,中肯恰切。由是感人之艺术魅力自当不在话下,诚乃悼亡诗作中之佳构杰什、上品力作。先生之大作,足以给中国诗歌增光耀彩,足以给悼亡诗章锦上添花,不致使诸先贤悼亡大家独专擅美于前。
本此,下边将逐一罗列诗坛公认悼亡大家之作品,以作为沈延毅作品之参照坐标,共赏评之。
按年代顺序,权以东汉秦嘉为先。秦嘉之《赠妇诗》三首历来被目为悼亡诗之先声。限于篇幅,兹录其第三首: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室中,髣髴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渐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这是一首早期比较成熟的五言诗,押平声韵,读来亦颇上口。要在感情真挚浓烈,读之令人凄然。虽为未亡先悼之作,几与悼亡作无异,个别处甚有过之,此亦历来被文人所称许而允为悼亡缘由之所在。和铃,古代车上所系之铃,系于轼者谓之和,系于衡者谓之鸾。引迈,起程。遗思,指写信,即《重报妻书》。宝钗、明镜、芳香、素琴一干物件是秦嘉临行前留赠徐淑的。其《重报妻书》云:“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彩,世所稀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緉(一双),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诗中乃重述其意,从此大段引文可见,秦嘉对其妻用情何其专深之致,仅就此点论,几无两矣!诗之最后几句,用了《诗经·卫风·木瓜》之典。此处“诗人”当指《诗经》之作者。作者意在表白:就是拿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东西来报答我的贤妻,亦不为过。况且我这点微薄之物又如何报妻深恩之万一,但可贵的是,足以用它来表白我的一片心意了。
由上似可论定,秦嘉作为千古悼亡一大家,应属当之无愧。
无独有偶,西晋潘岳之《悼亡诗》亦为三首,无论就形式还是内容,显见潘作受秦之沾溉与影响。试举其第一首,可见端倪:
茌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黾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第二首写节令和变易,引起了物是人非的无尽哀痛:“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诗中有状物,有写景,有比兴,有抒情,达到了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极高境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其语言清新婉丽,极富声情摇曳之艺术效果。须知,当时魏晋尚玄学,文风亦主华丽富赡,堆砌典故,崇尚骈偶,而潘岳能冲出重围,异军突起,特立独行,从而成一枝独秀之势,此诚属领异标新的突破性壮举。
同为五言古诗,潘岳用押仄韵,此亦古风之正路,由于通篇押入声,读来亦不拗口。
古代礼制,妻子死,夫须服丧一年,即所谓“齐衰杖期”(“齐衰”读如资崔,“期”读基)。依前几句推论,此诗当属悼亡妻周年作。第三句之“谁克从”即克从谁,能跟谁说?从第九句至第十六句,乃此诗中心段落,颇多感人语,其中“回惶忡惊惕”一句,五个字表达出诗人对亡妻的四种复杂情绪。此处“翰林”,指鸟栖之林,以与下句“游川”相对。析,一作“拆”。霤,即溜,屋上流下来的水,承檐滴,顺着屋檐流下。此二句是说春风循着门缝吹来,屋檐上自早起就开始往下滴水了。缶,瓦盆,古代一种打击乐器,秦王为赵王所击即此。《庄子·至乐》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认为,死亡是自然变化,不必悲伤。这两句是说但愿自己的哀伤能有所减退,能像庄周那样达观才好。显见,这是一个意识上的突破。妻子死后葬毕,作者将要赴任,睹物思人,更加哀伤。综观全诗基调悲凄,情感真切,洵属不可多得之佳作名篇,故被后世历代推为悼亡诗词代表作品,其对后世同类作品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潘岳一生对妻子非常专情,此乃他身上一大闪光点。潘岳的妻子是杨肇的女儿,杨家在魏及晋初乃名门望族,杨肇历任要职,封东武伯。潘自小得杨赏识,把长女许给了他,两人完婚大约在公元275 年,当时潘已29 岁,从订婚到完婚历时17 年之久,故婚后感情极好。复历23 年长相厮守,直至298年杨氏卒于洛阳德宫里。对于潘岳这样一个常被洛阳女子掷果盈车、萦手于道的大众偶像而言,如此专情于妻,实为不易。17年的两地相思,构成婚后20余年和谐幸福生活的坚厚的感情基础。亦正因如此,丧妻之痛才被潘大才子展现得空前摧心断肠、淋漓尽致。由是,他的悼亡诗成了极品之作,其本人亦堂而皇之地成为悼亡文学的代表人物。
爱情本就是永恒的课题,不朽的作品自然可以成就不朽的声名,这也就是潘岳成为美男符号的一个深层原因。尽管其人格存在诸多缺陷,且多遭后人诟病,但其内心深处毕竟还有几方净土,除至诚爱妻外,他还孝母至诚,且对亲朋一贯情怀真挚。
总体说,潘岳诗、赋、文诸体具擅,乃名重一时的超一流哀诔文章高手,哀诔文章加上哀情诗赋,构成其作品最有特色的部分。其创作个性和艺术成就在这方面有最引人注目的表现,也就不足为怪了。南朝梁钟嵘《诗品》评议陆、潘有云:“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披沙拣金,往往见宝。’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称潘岳为“江”,主要是着眼于其诗文作品如明净之江水,泻出悠长汩汩的感情之流。此点,尚无出其右者,上引诗作,足可证之。潘岳悼念亡妻的诗赋文章,除《悼亡诗》三首外,还有《杨氏七哀诗》《悼亡赋》《哀永逝文》等,在中国文学史上,潘岳创了一个纪录,“他最先创作了悼亡题材的文学作品,也因停不了的悲伤创作了最多也最感人的悼亡文学”。(按此议,秦嘉似应排除在外。)这是魏晋时代重情任性、崇尚美男思潮下,潘岳用真情与才华浇灌出的一束忧郁之花。这捧祭献亡妻的花束,是千肠百结缠绕而成,是碧血和泪凝结而成。这束花,或可谓无与伦比的巨大花环,放出了永世不凋的光芒。
元稹,唐代著名诗人,其与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因两者诗风相近,又合称“元白体”。其有《离思》五首,其中第四首属悼亡之作: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悼亡诗,元稹深切悲凉地悼念了亡妻韦氏。韦蕙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女,与元婚后七年病死,年仅27 岁。韦氏为妇贤淑,不因出身高贵而自居,与夫安贫乐道,实为难能。元稹在《祭亡妻韦氏文》中称赞她:“逮归于我,始知贱贫,食亦不饱,衣亦不温,然而不悔于色,不戚于言。”她死后,元稹写了诸多悼亡诗文,以抒发对她的忠贞和怀念之情。
诗之前两句乃元诗中最出彩,亦最为传世之句,意为经过浩瀚大海的人,见到别的水,觉得很难称其为水;而经历过巫山之云的人,再看别处的云,也算不上什么云了。首句典出《孟子·尽心上》:“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巫山之云,以其云蒸霞蔚、多姿壮观而著称。宋玉《高唐赋并序》对之有生动描绘:“高矣险矣,临望远矣;广矣普矣,万物祖矣。上属于天,下见于渊,珍怪奇伟,不可称论。”要之,沧海之水广,巫山之云多,相形之下,别处之水云自当不在话下。此处比喻他们夫妻感情之深沉以及妻子之贤淑是世间无与伦比的。现在贤妻已去,再也没有什么样的情感和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自己动情了(当然,后来元之表现与此大异其趣)。此诗连用两个否定句式,极显高致,表现出非此莫可的坚定不移之决心与恒念,以彰显夫妻深沉执着的感情,既引人沉思,又令人动容,这就是千古名句颖彩之处。第三句依旧用比喻的手法来叙写对亡妻挥拂不去的怀念之情,故而“取次花丛懒回顾”。“取次”,次第,一个个,今谓依此。“花丛”,实喻指脂粉丛,妻名蕙丛,此处正好关应,足见作者之用心良苦。而尾句则正面交待原由,一半是为了修身养性,一半是为了亡妻,之所以要修身养性,正是因为伤感太重无法摆脱而自求平衡心态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
元稹这首著名的悼亡诗,历代评价极高,首先是因为感情真摯动人,此外说理透辟,更兼比喻恰切、生动、形象,故而不胫而走,传响久远。实则,元稹对亡妻之用情专深,后人以为更具说服力的乃是他的《三遣悲怀》:
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人生哀痛最甚者莫过于三大不幸,即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而中年丧妻尤为凄惶。元之三首七律极写悲之恨、悲之痛与悲之苦,以一“悲”字贯穿始终。读来令人情欲动,泪欲下,心欲碎。“邓攸弃子”,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注引王隐《晋书》载:邓攸率全家亡,以车马负妻子,贼掠车马,攸语其妻曰:“吾弟早亡,但有遗民(攸弟有子名遗民),今当步走,儋两儿便当尽死,不如弃己儿,抱遗民。吾后犹当有儿。”妇从之。另“邓攸之恨”典同出:“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全诗字字相衔,句句相关,层层推进,诗人的情绪渐转入低沉、迷惘、凄苦、惨淡。爱妻的早逝似乎带走了所有人间欢快,念及你恩我爱人生苦短,一切之不幸恰如邓攸无子命里注定。此处,作者借用此典一方面把妻之早逝归于不可抗争之天数,亦借此表达自己膝下无子之悲凉与孤独。诗人知道怀念死者的唯一办法就是以笔墨传恨、书笺传情,可纵然如“潘岳悼亡”,亦终不免于“犹费词”也。所有这些悲情凄语,于长眠地下之爱妻又有何意义呢?这是何等的凄楚与无助!无奈之下,诗人只好夜复一夜地睁大眼睛,这或许真可报答爱妻,使其一展平生未展之眉头。诗读至此,余亦不禁潸然泪下。
元稹的《三遣悲怀》历来为文坛所称道,亦为历代文人士子极爱读和常引用之篇。可以说,正是元稹全面继承了潘岳悼亡的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却又能别具一格,壮大生成自体。其“贫贱夫妻百事哀”亦乃千古垂世名句。包括各类诗文在内,元稹之悼亡作品当有十余篇之多,这等数量,也是相当可观的。这种反复追思与哀挽恰亦证实了其对亡妻的一往情深。
元稹是个全面写手,他的一部传奇《会真记》,又名《莺莺传》,后来成了此类题材传奇的祖本,被后世改编为《西厢记》,在文学史上亦占有一席之位。
由上可见,元稹当入大家之列无疑,且当名列前茅矣。
宋人悼亡作原本不多,名篇则更少。正是在此情境下,有一人异军突起,管领文坛,再振天声,何者?大文豪苏轼是也。按理说,苏轼系正宗宋词豪放词派之领军人物,似不应擅悼亡委婉细腻文笔,况豪放派词一扫柔靡纤弱之态,而代之以纵横奇逸之笔,浑厚慷慨之气。豪放词派大胆创新,开拓意境,直如云垂海立,一畅天风,远非婉约词之愁山恨水、闺阁亭台之区区天地所能比拟。
慷慨激昂的报国篇章姑且不论,即如悼亡这样抒情味很浓的篇什,到了苏轼笔下,所表现的感情也远不是那种传统的娇态柔情,极负盛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可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作者写此词时,其妻王弗辞世恰已十年,此点与诸多悼亡名篇不同,多数是即亡即悼,抑或周年祭悼,唯苏轼竟历十年而念念不忘,足见其用情更属专深。王氏逝后葬于苏轼故乡眉州眉山,而彼时苏轼所在密州与之恰隔千里之遥,故言“千里孤坟”。作者无法在她身旁诉苦道悲,自然又平添了一层落寞与无助。夜来忽入幽梦,梦回故乡,看到熟悉的小轩窗,恍见秀丽端庄的爱妻正凭窗梳妆;两人相见无言而泣,流下泪水千行;明月朗照的冬夜,遍植矮松的小山冈,那里静默地栖息着妻子的坟垄,怎不令作者十年之间年年如此肝肠寸断。好一幅悲凄惝恍、寄慨遥深的画面。全词皆以平白语出之,然却聚血凝心、泣泪沾襟,读之令人鼻酸。
历代评家对此词评价甚高,盖因其艺术魅力超拔。全词属意哀婉缠绵,手法虚实相间,白描出语如话家常,却极富斤两,“字字如从肺腑镂出,平淡中寄寓着真淳”。全篇境界层出,伤情叠起,既有伤妻,又有自伤,更有对故乡山水的无限眷念,似此等作,信非大手笔莫能为之。苏词中每用“幽梦”“肠断”诸字眼,联系沈延毅之作品,可见苏作对沈作之影响。
综上,苏轼之《江城子》作为悼亡名篇,被推为“千古悼亡第一词”,真乃实至名归。一作成名,苏轼作为悼亡大家,当属无可争辩。
唐宋两朝,悼亡诗作自是不少,然或为片羽零缣,不足倡举;或因人微言轻,不值传响。然其间毕竟有两篇力作,值得表举,一为唐韦应物《送杨氏女》诗,二为宋贺铸(方回)之《思越人·半死桐》词,兹列于后:
送杨氏女(节录)
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韦应物的妻子早亡,给他留下了两个女儿,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先是自己既当爹又当娘,后是长女抚育幼女,直到长女即将远嫁。作者虽然知道“女大当嫁”是人之常情,然而骨肉分离的痛苦实在让他难于承受,见姐妹相拥哭成泪人的样子,再想到早逝之亡妻,一时心情悲切到了极点。诗人送长女归来后,看到幼女孤零再无姐伴,再也控制不了泪水。全诗用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白描的手法烘托出了一位真实感人的慈父形象。
思越人·半死桐
(《思越人》即《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阊门:指苏州西门,作者旧居所在。垅:坟头。重游旧居,触景思人,想起随自己游宦至此却未得同归的亡妻,不由得悲从心起。他以半死梧桐、失伴鸳鸯来喻丧偶的自己,足见其对亡妻之一往情深。丧偶后难以自拔的悲凉心绪齐上心头,涌上毫端,致成此词。词之下片,尤为感人。旧居新坟,依依在目,睹物怀人,肝肠寸断。阑夜间更其难熬难过,空床听雨,伤叹妻走后,再没有人挑亮灯烛伴读于我,更复无人为我缝补衣衫。
有明一代,悼亡作本就少,名作更其罕有,唯唐寅一首《伤内》聊值一举: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衰谢,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日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
唐伯虎十九岁娶温柔贤淑的徐氏为妻,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家庭生活幸福。不料命运对其非常无情,一连串的致命打击接踵而至:二十岁时,父中风逝,母悲亦随去,嫁出之妹亦早逝;不久妻死于产后血盛,随之出生才几日之婴儿夭折。此等沉重打击,使其承受不住,遂意志消沉,终日以泪、酒相伴,此间写下不少悲伤清丽的悼亡诗章,《伤内》乃其一。
唐寅虽属声名显赫的大才子,其艺要举当以画为首端,同样诗名被画名所掩。况此首《伤内》鲜无亮点,较之诸大家名篇自是逊色不少,此亦后世文人未将其列入大家班列之缘由。
及至清代,随着大文化,即儒学尤其是经学的空前大提振,各种文学创作又攀上一座新高峰。清代诗词虽不及同期之小说、楹联火爆,但也不乏大家,更不乏名作。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于大清的天空,他就是被王国维评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性德。纳兰传世词作349首,而其中竟有50余首为悼亡之作,就同类作品数量而言,除却乾隆皇帝,纳兰首屈一指。
二十岁时,纳兰容若奉父母之命,和两广总督兼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时年十八岁的卢氏成婚,据说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一副大家闺秀淑女风仪。婚后夫妻感情自然是如胶似漆,然而由于工作需要,纳兰常常入值宫禁或陪驾南巡北狩,少年夫妻聚少离多,夫妻皆帐惘,纳兰只好把万缕情思爱意倾泻在词章里。这种至真至美的爱情只持续了三年,卢氏就因产后受寒而去世。纳兰笃信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念想亦随之灰飞烟灭。此后每触动这根情弦,他便填词一首,几年下来,竟填了50余首悼亡词,其中最著名的当推这首《沁园春·丁巳重阳前三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真个是不忍卒读,读毕几令人肠断。实则,纳兰悼亡词,小令居多,几首《浣溪沙》尤属上乘。其一为: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赌书”句出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词之上片写丧妻后之孤单,下片“被酒”“赌书”一联是回忆往事。尾句从宋代黄笋《眼儿媚》“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贵重寻”句中化出,意为生活里常常有此种情况——当时以为极其寻常之事,到了后来追忆起来,才觉得弥足珍贵!再看其《鹧鸪天·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
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
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
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丧妻之痛,成为纳兰心中一道永难愈合的伤口,直到他逝世。巧合的是,他和卢氏同一逝日。生死界限,一小步而已,代表的却是永无止境的距离,所谓咫尺天涯罢了。
除了上举诸词外,另如长调之《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小令《南乡子·亡妇题照》、小令《采桑子》“海天谁放冰轮满”、小令《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和自度之《玉连环影》诸篇均其力作,亦不暇详及。
纳兰词初名《侧帽》,再名《饮水》,后统称纳兰词。近三百年来,当属卓然一大词家,即令煌煌中国文学史亦当有其一席之位。
古往今来,悼亡诗词历来不乏大师之作,数量一般以三首为限,多数仅只一二首,表达了对亡妻的怀念之后,就依然故我,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有之浓情渐被冲淡,秦嘉、元稹、苏轼等无一不是如此。而纳兰容若则不然,从始至终,对爱妻的深情从来都没有消减过。沈延毅先生一如纳兰,对亡妻孔氏韵书,至爱一生,矢志不渝。
或云,所有的天才都是忧郁的,秦嘉如此,潘岳、元稹亦然,纳兰性德更其如此。而沈延毅则不同,他天生异禀,性格豁达,可说几无忧郁,如果说有忧郁,那么他所有的忧郁都倾泻在他的悼亡诗中了。此诚乃先生卓荦不群之处。
沈延毅为诗向以气韵为主,以自然为宗。就诗风论,除悼亡诗外,先生似应归“豪纵”一路。其诸多作品时抒英磊超拔、郁勃苍莽之气,楮墨间敲金凿铁,高歌猛进,很少作嚼雪盥花、温言软语之状。先生为诗,其特点是惯用浅白词语,寻常字面往往寓含艰辛,而折叠赴之,令人玩味不已。此诚疏凿之大手笔也!先生为诗亦善运典,深谙个中三昧,往往化典熔炉,不著斧痕,为作品生色多多;先生为诗亦善于向前贤汲取丰富养料以生成壮大自体,正所谓接流传响,取精用宏,借鉴脱化,兼之善用诸多技法,且能别开生面,自辟一途;先生为诗向不屑凿险锤幽,语涩思苦,更不屑“掉书袋”。诚如前人所言:“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袁枚《随园诗话》云:“诗有工拙而无今古”。先生谨记并笃信之,为诗常标示“未计工拙”四字,此亦其一特点。话虽如此说,实则先生为诗极谙声律,用韵严遵平水,法度谨严,尤足示人矩矱。先生为诗,诸体兼擅,然其成功者当以七绝为最大,上举十六首悼亡绝句可说“寄托遥深,乃往往突过古人”。悼亡作品要在“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盖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举凡千古悼亡诸大家,无一不撮其要领,盖各有颖异之处,唯殊途同归是也。
尚须提及的是一位号你“最高产量”之诗词作手,即清之乾隆皇帝,他一生作诗41683 首,几乎接近《全唐诗》之总量,而《全唐诗》则出自2200 余位作者之手。在如此浩瀚的作品中追念富察氏(孝贤皇后)的悼亡诗竞达数百首之多。因此说,仅就数量论,乾隆皇帝当居第一。然尽管这些作品被后世评为“是他所有诗词中最见真情的上乘之作”,但横向比较,毕竟品位和格调不高,和其他大家手笔不在一个档次,故历来未被列入大家之班。
综上所述,无论就作品的数量和质量何种层面而论,沈延毅先生都可堂而皇之进入大家之班列。其声名之所以至今未见煊赫,两个原因:一为宣传不够(余今之努力,正是从事此方面工作);二则诗名被书名所掩实乃不争之事实。依历来文坛普遍认知度和惯常主流说法,中国千古悼亡诗词大家似应有以下几位,即东汉之秦嘉、西晋之潘岳、唐代之元稹、宋代之苏轼、清代之纳兰性德,以上权充“五大家”之说。在此,余以为沈延毅可列入大家,适可填补现当代之空白。如此,千古悼亡“六大家”可也!
拉拉杂杂,语无伦次,好在自付乃一家之言,一孔之见,故不揣谫陋,斗胆抛砖,冀望同道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