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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人废言何时休——关于对潘岳负评价的反思

2013-08-15张永刚

关键词:潘岳人品评价

张永刚

(河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内蒙古 巴彦淖尔 015000)

潘岳的人品及人品与文品的关系,历来是潘岳研究的热点,是至今学术界在潘岳研究中讨论最多的问题。而其起因,大概主要是史书所载潘岳的“污点”或谓“丑行”:“岳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望尘而拜。构愍怀之文,岳之辞也……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干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虽然只是短短的一节文字,但由于出自史书,便几成定论:加之“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1],而又风姿秀美,有“掷果”美誉,且才情横溢,不到二十岁便步入仕途。潘岳虽也曾意气风发,锋芒显露,但宦海浮沉终以悲剧收场。拥有这样传奇的经历再加上“文如其人”的传统观念影响,潘岳引起热议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反观历来学术界在这一问题上的观点和研究成果,虽然也不断有人试图矫正潘岳的历史形象进而为其“翻案”,或主张对潘岳及其文学地位进行更为客观的重新评价,但至今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和突破,当然也就没有形成主流意见。而对潘岳人品的简单否定或因其人品对其文品、文章做出不确当甚至负评价,却从宋代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甚至一度强势,几乎成为对潘岳的定论。本文拟按照历史顺序,对这一问题进行简要的梳理和反思。

这类评价或简略或详尽,或笼统或具体,或宏观或微观,或出于个人价值判断,或受传统道德观念影响,或立足于时代的思潮,有时甚至被阶级论所左右。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历代对潘岳的评价也有较大差异,这种差异除了上述原因,对太康乃至西晋文学的总体评价和定位恐怕也是重要因素。

在重视才情、个性、姿容的六朝时期,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潘岳的文学创作成就,并普遍给予高度评价,至于人品方面却很少提及。刘勰在论及“文士之疵”时,提到了潘岳“诡祷于愍怀”,同时也列举了司马相如、杨雄、班固、孔融、王粲、陆机、傅玄等人的种种瑕疵,“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并没有像后来似乎只把潘岳当作“文人无行”的一个特例;刘勰同时还指出:“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文心雕龙·程器》),表现了客观宽容的态度,事实上也没有因潘岳身上的“瑕疵”而影响刘勰对潘岳文学成就的总体评价和推崇。即如北齐颜之推对潘岳颇有微词,也只是泛泛而论:“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氏家训·文章》)潘岳同样也只是作为作者列举的三十多位“陷轻薄”的文人之一,并没有被当作典型由为人进而否定其为文。开放的唐代大抵也如六朝,更多专注于对潘岳才学文章的肯定和容貌的赞美,大量引用潘岳诗赋中的词语及与潘岳有关的典故,即使对潘岳的热衷仕途也少有微词。

然而,唐以后直至明清及近代,情况逐渐发生了变化。潘岳的人品开始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潘岳的文学成就也开始被质疑和批评,并且自然把其人品和文章联系起来,或褒或贬,是非曲折争执不一。宋人葛立方的一段论述似乎可以看作这种转变的序幕或信号:

孔子曰:“富贵在天。”则所谓富贵者,岂可以幸取乎?潘岳急于进取,干没不已,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其为人如何也?观其作《闲居赋》曰:“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为巧宦之目。遂慨叹曰: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观岳此语,尚恨巧之未至邪?其作《河阳县诗》则曰:“谁谓晋京远?室迩身实辽。谁谓邑宰轻?令名患不劭。”其作《怀县诗》则曰: “自我远京辇,四载迄于斯。器非廊庙姿,屡出固其宜。”其坐驰京阙,渴心固已生尘矣。而仕宦卒不达,诚可以为驰者之戒也。尝自叙云:“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虽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诚知此,岂肯遽下贾谧之拜哉?(葛立方《韵语阳秋》)

葛立方从“富贵在天”的唯心论出发,批评潘岳的热衷仕进和“遽下贾谧之拜”的人品上的污点,认为潘岳应该安于天命。且不论其批评的角度是否正确,但把潘岳作品表现出来的真实心态和其行为相联系,揭示了其行为和内心世界的矛盾,就说明虽然开始把潘岳其人和其文联系了起来,却并没有否定潘岳作品情感的真实性。而稍后元好问的那首著名的论诗绝句,则不论从肯定潘岳的《闲居赋》为“高情千古”之作却否定潘岳的为人,还是从否定“拜路尘”的潘岳进而怀疑其《闲居赋》所表现的隐逸之情的真实性,都是有所偏颇的。这首诗似乎成了一个分水岭或一声号角,之后虽然仍有盛赞潘岳文学成就者,但批评、贬斥潘岳为人乃至其作品的声音渐多。

明人陆时雍对晋诗评价不高,认为“晋多能言之士,而诗不佳,诗非可言之物也。晋人唯华言是务,巧言是标,其衷之所存能几也”, “晋诗如丛采为花,绝少生韵”,并指出了潘岳等人诗的“病”源:“士衡病靡,太冲病娇,安仁病浮,二张病塞”,还开出了“药方”:“语曰: ‘情生于文,文生于情’,此言可以药晋人之病”,进而上升到理论高度,对潘岳等人的为文与为人提出了批评:“夫温柔悱恻,诗教也。恺悌以悦之,婉娩以入之,故诗之道行。左思抗色厉声,则令人畏;潘岳浮词浪语,则令人厌,欲其入人也难哉!”(陆时雍《诗镜总论》)这里由人而文,由文而人,已经明显涉及潘岳等“人文不一“的问题,基本否定了潘岳等人的为文与为人。

到了清代,似乎更加强调文人的品格,更加注重诗品与人品的关系。王夫之对潘岳的评价甚为极端:“贾充、任恺、荀勖、冯紞、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奢之鄙夫。”(王夫之《读通鉴论》)倒是叶燮的论述很有代表性:

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功名之士,决不能为泉石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声……其心如日月,其诗如日月之光。随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见焉。故每诗以人见,人又以诗见。使其人其心不然,勉强造作,而为欺人欺世之语;能欺一人一时,决不能欺天下后世。究之阅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气必苶,安能振其辞乎!故不取诸中心而浮慕著作,必无是理也。

叶燮本就对六朝诗评价不高,更从上述观点出发,因人品而对潘岳的诗给出了极低的评价:

六朝诗家,惟陶潜、谢灵运、谢朓三人最杰出,可以鼎立……左思、鲍照次之……最下者潘安、沈约,几无一首一语可取,诗如其人之品也。(《原诗·外篇》)

沈德潜也有类似的论述:“有第一等襟袍,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沈德潜《说诗晬语》)其《古诗源》虽然认为潘岳《悼亡诗》二首“其情自深也”,却同时认为格调不高,原因是“安仁党于贾后,谋杀太子遹与有力焉。人品如此,诗安得佳?”而道光年间的潘德舆好像进行了一次总结,从人品的角度全面直接地否定了潘岳等“无行文人”及其作品:

文人无行,何足恃哉!至如张华附后助逆,矫杀汝南王亮、楚王玮;贾后欲擅废太子,潘岳为之作书草;陆机始附逆颖,建春门之战,俨然与帝相距;以春秋之法律之,皆贼臣也,岂独文人无行而已!……范云与沈约同谋,沈佺期、宋之问党附逆后,与潘岳无异。数人皆博学高才,词苑之领袖,顾得罪君父如此,岂得以其能为诗而贷之哉!故予欲世人选诗读诗者,如曹操、阮籍、陆机、潘岳、谢灵运、沈约、范云、陈子昂、宋之问、沈佺期诸乱臣逆党之诗,一概不选不读,以端初学之趋向,而立诗教之纲维。(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初版于20世纪40年代、产生了很大影响的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对太康诗风的基本定位是“偏重修炼辞藻,形成了华丽的风气”,开始对所谓唯美主义、形式主义诗风进行批判。被作为这种诗风代表人物的陆机尤其是潘岳,其人品和诗歌基本被否定:

潘岳性躁品劣,以容貌骄人,与石崇、欧阳建等追随贾谧左右,为他讲《汉书》,并向他跪拜请安,下流已极。他们是士族地主文人的代表,当然是写不出好诗来的,如果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文辞藻丽”而已[2](P286-287)。

这种观念作为一种主流意见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体性》篇时也说:“大抵雅正之人,其言真实,巧诈之徒,其言佞伪。即如潘岳行事卑污,而闲居秋兴,俨然高士。”[3](P510)我国台湾学者叶庆炳认为:“潘岳之流在作品中作违心之论,为自己制造正面的假象,适足以证明是辈的虚假,是典型的小人。”[4](P191)易竹贤更直截了当地认为:潘岳的《闲居赋》是“仕宦不达而假作清高的虚伪文字”,“潘岳的作品不仅有虚伪的东西,还有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东西”,因为“潘岳其实是一个品行卑下的人”,“潘岳一方面‘拜路尘’,那样谗事权贵;而另一方面,对他的下属却又很骄横”,“这样一个谗事权贵、奴颜婢膝,而又虚伪狡诈、构陷他人的潘岳,哪里有半点‘骨气’可言?”[5](P116)吉广舆《从元遗山论诗绝句看潘岳诗品与人品的出入》一文,引用了王礼卿《遗山论诗诠证》中的观点:“此论文高品低,伪而失真,为千古文行不符者一叹……文行相违,文章虽工,实等伪体……遗山主辨诗体之正伪,此言行乖违之作,乃伪体中之伪者,故深恶而痛惜之”[6](P122-126),进而引经据典,探讨了“心画心声”的流变和实质,接着分“由元遗山心画角度看情伪”和“由元遗山之真淳角度观伪诗”两部分分析论证了潘岳《闲居赋》的“文过于情”,然后用大量篇幅,详细解析了潘岳《悼亡诗》的写作背景和具体内容,证明了潘岳人品与诗品的失真,几乎全面否定了潘岳及其作品。

当然,也有从局部或社会背景等角度进行比较客观的分析,但总的态度还是基本否定的。不过,这似乎显示着对潘岳重新评价已经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

郑训佐认为潘岳“因为功利心太强,谗事大权贵贾谧,而在历史上留下了轻薄的名声”,认同元好问关于潘岳人品与文章相矛盾的观点,并分析了原因:

中国封建时代带有一定的世俗性格的士大夫文人常常扮演着“双栖者”的角色,一方面因没有勇气和毅力去实践具有殉道色彩的孔颜精神,而加入功利的角逐。另一方面为了平息社会的清议,同时也为了使沉沦于万丈红尘的心灵恢复平衡,而在文章中唱清高的论调。将风马牛不相及的景观统一于一身的情况,在魏晋时期不是个别现象。

进而认为其《闲居赋》中“完全是优游林下的隐者口吻,与他现实中趋利之行正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元好问的轻蔑针对的就是这种言行不一的现象。本来想通过故作姿态以弥补德行之亏,可最终却欲益反损,授人以柄,这大概是作者始料不及的”[7](P140-143)。

王钟陵先生对潘岳诗歌的总体还是比较公允和全面的,但其《中古诗歌史》第七编第四章“善于抒发哀悼之情的潘岳”第一节中,在对潘岳的诗歌进行详细评述的同时,也立足于时代背景对潘岳的人品做出了评价:

潘岳等文人品格的下降,正是应该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加以看待,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我们无须过于在苛责个人上着眼。把握整个社会风气的这样一种状况,对于我们认识诗歌创作的趋向是必要的,因为诗歌从恢宏气局愈益走向一种狭小情怀的过程,正是以诗人品格的愈益低下为基础的。当文士们去同权势者合作,以至谄事之,或者自己本身变成权势者中的一分子,则必定会缺乏一种高远的志气和一种凛然不阿于世的峻节,其情怀自必趋向于狭小,其诗之内蕴必定趋向于浅薄。潘岳在西晋诗歌中,十分典型地表现了此种倾向。[8](P265)

这段评论看似客观,实际上仍然是由潘岳的人品来评判其作品,并基本上是加以否定的。这种观点似乎也有一定的代表性,刘昆庸在《潘才如江,缘情绮靡——钟嵘论潘岳》[9](P9-13)、叶枫宇在《西晋作家的人格与文风》[10](P152-173)、潘润娇在 《曲蓬何以直,托身以丛麻——从潘岳河阳、怀县之作看其心路历程》[11](P26-29)中也做出相似的论述。

总之,关于潘岳的人品及人品与文品的关系问题的探讨论争,从六朝起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又曲折起伏的过程;其中因人废言、对潘岳及其作品几乎全面否定的论调一度强势,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值得我们进行深入反思。令人欣喜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和思想观念的不断更新,潘岳及“潘岳现象”引起了更多的关注,越来越多的学者加入了潘岳研究的行列,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这些论者在对前人的观点质疑的同时,大都能走出传统,从史料的挖掘和原典的剖析入手,将潘岳置于西晋乃至整个封建社会的宏观历史背景中进行具体的、多角度的考察,研究方法不断创新,研究视野和角度不断拓展并向纵深发展,理性评价明显多于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尽管有些研究还不够成熟或略显肤浅,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明确和解决,不少方面仍存在可挖掘的潜力,但业已取得的成果和开始形成的相对宽容、更为客观的评价,毕竟为更好更全面探讨潘岳的文学成就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提供了优质的土壤。这也使我们对潘岳及其文学地位的重新评价成为可能。

[1](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一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4]蒋寅.古典诗学的现代诠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易竹贤.潘岳是“有骨气的文学家”吗?——对《鲁迅杂文与魏晋文章》的一点意见[J].学习与探索,1981(2).

[6]吉广舆.从元遗山论诗绝句看潘岳诗品与人品的出入[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

[7]郑训佐.秦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4.

[8]王钟陵.中古诗歌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9]刘昆庸.潘才如江,缘情绮靡——钟嵘论潘岳[J].中国韵文学刊,1998(1).

[10]叶枫宇.西晋作家的人格与文风[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上海三联书店,2006.

[11]潘润娇.曲蓬何以直,托身以丛麻——从潘岳河阳、怀县之作看其心路历程[J].昭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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