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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史学研究 增强理论意识
——谈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撰述

2021-12-28

关键词:史官功用史学

阎 静

(山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探索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源头

2020年,瞿林东先生主编的七卷本《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有幸参加了这部著作的撰写工作,负责第一卷《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开端(先秦秦汉时期)》。在撰写此书的过程中,我对古代史学批评史上的一些问题有了更深入的思考,这里,就探索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源头问题,谈几点认识。

一、最早的史诗与史学批评

史诗,作为先秦时期史学兴起的最初表现形式之一,在史学发展中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与史学批评的萌芽也有一定的关联。这种关联有两个明显表现:一是春秋中期楚国大夫申叔时所讲:“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①《国语·楚语上》,韦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页。据三国时人韦昭注:“显德,谓若成汤、文、武、周、邵、僖公之属,诸诗所美者也。”在申叔时看来,“诗”中包含着对成汤、文王、武王等先王美德的彰显与颂扬,可育人明志,提高品德修养。这明确论及“诗”在品德修养方面的功用。二是春秋末年伟大的思想家孔子所论:“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①《礼记·经解》,《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09页。据唐孔颖达疏:“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②《礼记·经解》,《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09页。按孔子之意,《诗》具有“温柔敦厚”的风格,可教人以“温柔敦厚”的性情。这明确谈及诗教在品德修养方面的特点。

申叔时、孔子所论“诗”在品德修养方面的功用与特点,又鲜明地显现在西周、春秋时人引诗为教的众多具体的史例之中。这在《左传》《国语》中有广泛的记载。比如《国语·周语上》载芮良夫引《大雅·文王》“陈锡载周”,以此诗所歌颂的周文王赐福于天下万民的崇高德行为依据,劝谏周厉王效法先王德政,“导利而布之上下者”。《国语·周语下》载太子晋引《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劝谏周灵王以夏、商灭亡为鉴戒。《左传·文公三年》载时人君子引《大雅·烝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以此诗所歌颂的周宣王时大臣仲山甫的高尚品德为依据,评论孟明视忠于秦穆公,并寄寓教人以忠诚的深意,等等。他们的引诗,或反映先王的德行德政,或作为一种历史经验或历史鉴戒,用以指导施政、规范人生。这种引诗为教,使《诗》在承载历史的基础上具有了一种立身处世的指导意义,间接地折射出时人对《诗》之教化功用的一种普遍性认识。

以上,关于《诗》的教化功用,无论是申叔时、孔子直接的论述,还是西周、春秋时人引诗为教间接的折射,都表明最早的史诗与史学批评之间具有不可忽视的关联。

二、历史教育论中的史学批评

重视历史教育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优良传统。《国语·楚语上》所记春秋中期楚国大夫申叔时论傅太子之道,往往被视为最早的历史教育论。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蕴含着鲜明的史学批评思想,在史学的兴起时期显示出历史教育与史学批评间的密切联系。史载,申叔时就如何教育楚国太子箴的问题提出了以下认识: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③《国语·楚语上》,韦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页。

这里,申叔时提出了“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 志”“训 典”九 种 所要“教之”的文献,以及这些文献在教育太子方面所能起到的作用。而这九种文献,大多数为史书。其中,“春秋”的具体内容为楚国的国史,即孟子所言“楚之梼杌”④《孟子·离娄下》载:“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世”和“令”,分别为“先王之世系”和“先王之官法、时令”。“诗”为《诗经》的一种早期读本,“语”是“治国之善语”,“故志”乃“所记前世成败之书”,“训典”为“五帝之书”。⑤以上注解参见《国语·楚语上》,韦昭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8—529页。关于申叔时所讲九种文献的内容及其功用的考释,可详见拙文《申叔时与中国最早的历史教育论》,《古代文明》2012年第4期。在申叔时看来,这些文献的教育功用各有侧重,用以教导太子的基本理念在于修身、理政、蓄德、明道,而其核心思想在于德教。近人柳诒徵先生这样概括:“至春秋时申叔时论教太子之法,言之尤详。所谓耸善抑恶、昭明废幽、广德明志、疏秽镇浮、戒惧休劝者,皆以史为工具而求成其德也。”⑥柳诒徵:《国史要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96—97页。“以史为工具而求成其德”,这句话凝聚了申叔时对于史书教育功用的认识,不仅反映了申叔时的历史教育理念,也反映了其史学批评的思想。

申叔时教育太子的认识,是目前所见文献中最早的历史教育论,也是先秦时期极少的集中阐述史书教育功用的一段论述,在先秦史学批评中具有重要地位。无论在中国古代历史教育史上,抑或在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上,申叔时的这段论述都不具有代表性,但在考镜源流时,其地位却显得格外重要。

三、先秦史官在史学批评史上的意义

先秦史官,作为最早的史学活动的主体,对史学的兴起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故有学者指出:“吾国最古之史家,即为史官。盖史籍掌于史官,亦惟史官乃能通乎史学,故考古代之史学,应自史官始。”①金毓黻:《中国史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正因如此,先秦史官成为最早的明确的史学评论对象,在史学批评的开端时期具有特殊意义。“良史”这一基本概念的提出,与春秋时期的两位著名史官有关。《左传·宣公二年》载:晋国的史官董狐,因据法直书“赵盾弑其君”而被孔子赞为“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国的史官左史倚相,因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古代典籍而被楚灵王称为“良史”。这两则关于史官的认识与评论,构成了先秦史学批评的重要内容,不仅明确提出了史学批评领域中的基本概念“良史”,也提出了认识、权衡良史的两个重要标准,即“书法不隐”的作史态度和熟读典籍的渊博学识。此后,人们不断用“良史”的概念开展史学批评,“书法不隐”成为史学上的一个优良传统,史官职守与修养成为史学批评史上人们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

与先秦史官相关的史学批评,还有一则比较特殊的材料,即1980年陕西长安新旺村出土的史惠鼎,鼎上铸有27字的铭文。据学者考释,此鼎为西周晚期的作品,器主是周王朝一位名史惠的史官,铭文的大意是:“史惠日有所成,月有所行,能知以善恶教人,得到嘉美的赐命。”②关于史惠鼎的考释,具体参见李学勤:《史惠鼎与史学渊源》,《文博》1985年第6期。在先秦史学批评中,史官往往作为被评论的对象,如前述晋国史官董狐和楚国史官左史倚相。与之明显不同的是,这则材料是史官对个人职责的一种自我认知,即以劝善惩恶为己任,并为此不断地勉励自己。可见,史官在记录史事时自觉地寄寓教化之义,即运用史笔的力量,寓褒贬,示惩劝,使读史者得到教益和警醒。关于史官及史书惩恶劝善的功用,传世文献多有表述,比如《国语·楚语上》记申叔时论教导太子时指出:“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左传》“君子曰”评孔子《春秋》:“惩恶而劝善”,“上之人能使昭明,善人劝焉,淫人惧焉”③分别见《左传》“成公十四年”“昭公三十一年”,杨伯峻注,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70页、第1513页。;《汉书·艺文志》讲:“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从史学批评的视角来看,史惠鼎铭文是从史官自身的主体意识出发对史官职责的一种表述,显示出一种责任感和自觉意识,在与传世文献彼此印证的同时,也使人们更深入地理解了先秦史官的书法与精神。

四、孔子和司马迁的史学批评贡献

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孔子修《春秋》、司马迁撰《史记》是两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与之相对应地,孔子与司马迁在史学批评的开端时期也占有极其显著的位置。一方面,作为史学批评的主体,他们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问题和见解,构成此时期史学批评的代表性内容。比如,孔子评晋国史官董狐为“古之良史也”,并对历史撰述明确提出“义”的要求等,将史家修养、史义等纳入史学批评的基本范畴。司马迁撰《史记》,具有继承孔子《春秋》的自觉意识,同时在史学批评方面也有重大建树。首先,在前人基础上全面评论《春秋》的社会功用,指出《春秋》是“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①(汉)司马迁:《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97—3298页。,将对《春秋》的认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次,秉承父亲司马谈的遗志,对史家职责作出庄严表述:“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②(汉)司马迁:《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99页。表现出对史职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再次,提出认识历史、记述历史的意义所在:“述往事,思来者”③(汉)司马迁:《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00页。,“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④(汉)司马迁:《史记》卷18《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878页。,反映了司马迁对史学社会功用的一种理论认识。以上这些,初步奠定了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发展的基础。

另一方面,作为史学批评的客体,《春秋》与《史记》自问世后受到学人的极大关注与评论,形成了这一时期史学批评发展的两条鲜明主线。具体表现如《左传》《公羊传》《穀梁传》等典籍和孟子、荀子、司马迁、董仲舒等对孔子《春秋》的评论,刘向、扬雄、班彪、班固、桓谭、王充等对司马迁《史记》的评论。这些评论,或提出了史学批评领域的基本概念,如《公羊传·昭公十二年》肯定“《春秋》之信史也”,刘向、扬雄、班固等赞颂《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⑤(汉)班固:《汉书》卷62《司马迁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8页。。“信史”与“实录”成为人们评价史书的重要标准,为后世所认同和传承。或提出了史学批评领域的重要问题,如《孟子·滕文公下》指出“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司马迁认为“《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⑥(汉)司马迁:《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97页。等,这讲到了史书的经世功用。又如《左传·成公十四年》“君子曰”讲“《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汉书·司马迁传》称赞司马迁“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等,这讲到了史书叙事及史文表述的问题。或为史学、史学批评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生长点,比如班固批评司马迁《史记》将西汉“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⑦(汉)班固:《汉书》卷100下《叙传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235页。,不足以凸显汉皇朝的历史地位,故断代为史撰成《汉书》,开创了纪传体皇朝史的新格局。而班彪、班固父子对司马迁“异端”思想的批评,则引发后人在此基础上的诸多评论,为后世开拓了新的史学批评空间。凡此种种,极大地推动了这一时期史学批评的发展,又反转过来证明了孔子《春秋》与司马迁《史记》在史学批评开端时期的突出地位。因此,在探索史学批评的源头时,对孔子与司马迁的贡献,自应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以上这些,是史学批评开端时期的几个重要问题,也是先秦秦汉史学发展中的重要内容。可以说,史学批评的萌生与成长,与史学自身的发展息息相关,并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先秦秦汉作为开端时期,评论形式多是散见于史书与子书中的只言片语,极少系统性、连贯性的论述,评论多是自发的、带有就事论事的性质,极少从一般意义上而谈,缺乏自觉性,从总体来看它是稚嫩的、不成熟的。然而,作为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源头,它为后世留下了许多资料,其间所生成的“良史”“信史”“实录”等基本概念,所提出的史书功用、史家修养、史文表述等基本问题,以及所蕴含的“书法不隐”、求真与经世的古老传统等,在两千多年的史学进程中被继承着、发展着,为史学批评史上考镜源流提供了充分的依据。由是言之,探索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源头,是认识后世史学批评的前提和基础,也会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史学有着悠久的史学批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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