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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南渡词人的故土与新都书写
——以李清照、陈与义、朱敦儒为典型

2021-12-28

关键词:南渡故土李清照

刘 永 娟

(洛阳日报社, 河南 洛阳 471023)

南渡词人(文中的宋南渡词人是指生于北宋,经受过靖康之变的国家动荡与战乱,而由北向南逃难迁徙的词人)的构成相当复杂,有在南渡前已是词坛的重量级人物,也有南渡之后才名声大噪的词界新秀。但对南渡词人而言,从京洛中原到南方临安,辗转流离、漂泊无依之感成为其作品的鲜明印记。南渡词中的故土与新都书写,负载了家国乱离之际南渡词人的特殊心态。南渡词人中,代表性人物有李清照、陈与义、朱敦儒等人,他们所提及的故土、故都不仅指北宋都城汴梁,还包括西京洛阳。对故土、故都的追忆与怀恋,是南渡词人创作的共同主题。

一、南渡词的创作缘起

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处于很高水平,繁盛时期,汴京所居住的人口超过百万。繁华的汴京城,经济繁荣,风景旖旎。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有一段广为传诵的文字,是这样描写汴京的:“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于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1]19

同样,作为北宋的西京,洛阳是仅次于汴京的繁华所在,历史、人文资源得天独厚,山水风光引人入胜。自古以来,洛阳就号称“衣冠之渊薮”,文人士大夫多聚集于此。南宋张琰《洛阳名园记》序云:“夫洛阳,帝王东西宅,为天下之中。土圭日影,得阴阳之和,嵩少瀍涧,钟山水之秀,名公大人,为冠冕之望,天匠地孕为花卉之奇。加以富贵利边,优游闲暇之士,配造物而相妩媚,争妍竞巧于鼎新革故之际,馆榭池台、风俗之习、岁时嬉游、声诗之播扬、图画之传写,古今华夏更莫比……噫,繁华盛丽,过尽一时,至以荆棘铜驼,腥膻伊洛,虽宫室苑囿,洿池皆尽……有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汉苑隋宫已黍离。覆辙由来皆在说,今人还起古人悲。’”[2]1508

“靖康之变”是宋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繁华的京都汴京、西都洛阳成为断壁残垣,金人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北方民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开始向南方迁移。

许多词人被迫向南方迁移,他们狼狈且无能为力,心系旧京,但已无家可归。宋翔凤说:“南宋词人系情旧京,凡言归路,言家山,言故国,皆恨中原隔绝。”[3]2502

因此,故土、故都情结,成为南渡词人时刻萦绕心头的共同心结,对故土、故都的追忆,成为这一时期南渡词人词作的共同选择。

二、南渡词的书写内容

汴京和洛阳独特的历史人文环境、自然山水环境,在南渡词人的创作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对丧失故土、故都的南渡词人如李清照、陈与义、朱敦儒等而言,过去的回忆,总是美好的,如今的状态,难免凄凉。对故土、故都的繁华追忆、怀念故国的黍离之悲、对身处他乡的生存状态的描摹,成为南渡词人笔下相似的内容。

(一)对故土、故都的追忆

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早期词作清丽婉媚,然自南渡以来,词风大变,转而抒发身世之慨和家国之变。

李清照的一生坎坷波折,晚年难回故土,凄凉、无奈之情寄寓词中。张端义《贵耳集》说:“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4]132这是李清照代表性词作之一。《永遇乐·元宵》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5]85

北宋时期,汴京城的元宵节极为热闹。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了元宵节的节日活动和热闹场景:“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景色浩闹,不觉更阑。宝骑骎骎,香轮辘辘。五菱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歌未彻。”《宋史》中也有相关记载:“上元前后各一日,城中张灯,大内正门结彩为山楼影灯,起露台,教坊陈百戏。天子先幸寺观行香,遂御楼,或御东华门及东西角楼,饮从臣。四夷蕃客各依本国歌舞列于楼下……其夕,开旧城门达旦,纵士民观。”[6]2695

词人此时身处临安,国破家亡之痛,身受颠沛流离之苦,相比客居异乡的悲苦,汴京元宵节时的欢乐总是那么令人怀念。

又如李清照的《转调满庭芳》中所写“当年,曾胜赏,生香薰袖,活火分茶。”这是词人对当年惬意生活的追忆。苏轼有诗:“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情。”据王仲闻校注,分茶是“盖以茶匙取茶(汤)注盏中”,为宋代品茶的一种方式。

陈与义是洛阳人,早年以诗闻名,后期学习杜甫诗,是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之一。南渡后,陈与义写了不少感怀身世和故国之词,词中写到对往昔美好生活的怀念及对故乡的牵挂。如《虞美人·亭下桃花盛开,作长短句咏之》:

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

胭脂睡起春才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在只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7]483

词人看到临安的桃花,想起洛阳的桃花,不知开得怎样了。但此时词人与故乡已是相隔数千里,故乡绵邈,不知归期。于是,陈与义写下了《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7]494

词首句“忆昔午桥桥上饮”,点出词人雅集之地——午桥。元好问评此句曰:“及陈去非《临江仙》二阕,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为何说此句是“言外句”,只有“具眼者”,才能赏之“不传之妙”呢?

因为,“午桥”非等闲之地,乃前贤英豪诗酒风流之地。据《旧唐书·裴度传》载,裴度任东都留守时,因朝政黑暗,无意于仕进,便在“东都立第于集贤里”,“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8]4432可见,这“午桥”,实在是一处风雅之地,在此处效仿先贤诗酒雅集,“坐中多是豪英”,大家高谈阔论,是何等的风流快活。

朱敦儒,洛阳人。在洛阳生活的日子里,朱敦儒游山玩水,优游自在,诗酒风流,无忧无虑,常与好友开怀畅饮,吟咏风月。如其《临江仙》:

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

莫笑衰容双鬓改,自家风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谁闲如老子,不肯作神仙。[9]122

词人在太平盛世惬意的生活,花间风流酒家醉卧,快乐地忘记了时间流逝。词中的“二室”是指嵩山的太室山和少室山,“三川”指流经洛阳的伊水、洛水和黄河。词人在词中写下这经典意象,可以想见其作为洛阳人的自豪和快意的生活状态。

南渡后,朱敦儒常常回忆在洛阳快乐得意的生活。如其《雨中花》: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9]7

又如《鹧鸪天》:

天津帐饮凌云客,花市行歌绝代人。穿绣陌,踏香尘,满城沉醉管弦声。[9]149

词中“天津帐饮凌云客”的天津桥是洛阳的经典文学空间,是当时洛阳最为繁华热闹所在。天津桥始建于隋朝,据《元和郡县图志》载:“天津桥……隋炀帝大业元年初,造北桥以架洛水,用大缆维舟,皆以铁锁钩连之,南北夹路对起四楼,若日月表胜之象。”隋人常以银河喻洛水,因此,洛水上的桥便称天津桥。天津桥位于洛阳城中轴位置,是交通枢纽,桥边地带是洛阳城最繁华热闹之处,店铺林立,酒旗招展,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词人回忆洛阳天津桥一带的繁华景象,展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都市生活图景:天津桥头酒肆林立,侠士在此豪情欢饮,附近的牡丹花市,有佳人在此放声高歌。穿过美丽芳香的街市,不知从哪里飘来丝竹管弦之声,闻者为之沉醉。

(二)深刻的“精神望乡”情结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在研究我国诗人李白时,以“客寓意识”来定义李白。松浦友久认为:“纵观李白诗歌及生涯,我们深感他本质上是‘旅人’亦即行旅之人,他的诗本质上是旅人之诗,亦即行旅之诗……他总为行旅之人,总有行旅之感,也即所谓客寓意识。”[10]82

从李白推及中国历代文人,远离家乡、客居异乡的经历普遍存在。从汴京到临安,国土只剩半壁江山。山河失色,人们流离失所,新枝难栖,南渡词人的生存状况今非昔比。因家国之变的创痛,南渡词人对去国怀乡、孤独寂寞的“客寓意识”的寄托尤为深重。

如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开头一句中的诘问“人在何处”,多数学者认为其中的“人”可能是指李清照去世的丈夫。在佳节时期,人们对亲人的思念更为强烈。但是,对这首词进行整体分析,“人”“何处”也可分别指代词人与临安。身处临安却质疑自己的所在,说明李清照对临安的“客寓意识”以及对故土的思念。

又如朱敦儒《风流子·吴越东风起》:

吴越东风起,江南路,芳草绿争春。倚危楼纵目,绣帘初卷,扇边寒减,竹外花明。看西湖、画船轻泛水,茜幄稳临津。嬉游伴侣,两两携手,醉回别浦,歌遏南云。

有客愁如海,江山异,举目暗觉伤神。空想故园池阁,卷地烟尘。但且恁、痛饮狂歌,欲把恨怀开解,转更销魂。只是皱眉弹指,冷过黄昏。[9]84

词上片写西湖游人如织,烟波画船,一派升平繁华景象;下片写孤独者愁情如海,独自伤神,“空想故园池阁,卷地烟尘”。在这“卷地烟尘”中,故园又在何处呢?

由他乡而故乡,抒发故土情节,深蕴“客寓意识”,在南渡词人的故土与新都书写中,构成了深刻感人的乡愁主题。“客舍似家家似寄”,这种深沉的乡愁意识痛彻心扉,令人辗转难眠。哪里有漂泊,哪里就有这种意识的生发,催生了南渡词人普遍存在的“精神望乡”情结。

如陈与义《定风波·重阳》:

九日登临有故常,随晴随雨一传觞。多病题诗无好句,孤负,黄花今日十分黄。

记得眉山文翰才,曾道,四时佳节是重阳。江海满前怀古意,谁会,阑干三抚独凄凉。[7]491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刘保亮在《论地域作家的文化身份》中提出“精神望乡”这一概念,“有朝一日漂泊伫立在陌生的异域他乡,离别会让人懂得思念,那时空的距离和‘回忆’的力量会极大地激发和敞开作家的地域文化意识,是什么令其魂牵梦绕,是什么擎起暗夜明灯,是什么吹奏乡愁恋曲,它们可能习以为常以至感觉不到其存在,而此时在远方、在作品里却能够时时唤起和津津乐道……作家异域的精神望乡与文学想象,也许可以视为某种意义的‘大脑景观’,但却真实地显露了地域面相,研究者从中既能远距离摄取文学全景,也能珍藏文化游子的心灵碎片”[11]。在离开家乡后,那种最寻常的事物让人感受到家乡的与众不同,回忆起来更令人伤感。

如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5]68

作品通过描写残秋所见、所闻、所感,抒发自己因国破家亡、天涯沦落而产生的孤寂落寞、悲凉愁苦的心绪,深寓“家园”情结。

梅新林、葛永海在《文学地理学原理》中说,“家园”不仅是人成长的地方,同时也是人回归的原点,“家园”情结即孕育于家园、家乡情感的一种心理机制与能量。“以‘家园’为原点,以‘异乡’为视点,由‘异乡’回望、思念家乡,便是‘望乡’或者说‘精神望乡’……实际上,古今中外所有的思乡之作都是站在‘异乡’视点来抒发对家乡的思恋之情,由此不仅将‘异乡’与‘家乡’两个不同的空间紧密地链接乃至叠合起来,而为如此跨空间的艺术建构提供了不竭的精神动力。”[12]471-472

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提出“家园感”概念。具体可解释为:作者在创作作品时,以某一地理位置为主题,进而以此为核心确定“家”的概念。所以,读者可根据作家作品了解当时的地域状况与人文风貌。

南渡词人的作品,虽然是以地理位置为核心进行描述,但是更深刻地展现出政治内涵;南渡词人对故土的描述不仅是回忆,更是对帝京沦丧的痛心与惋惜。在对故土风物的反复描述中,多数词人相似的伤痛情感,使这种“精神望乡”的情感尤为感人。“‘精神望乡’之‘乡’建构为文学空间,不管是作者倾向于文化认同还是文化批判以及两者兼而有之,也不管是对现实苦难的抵抗与逃避,还是对精神家园的探索与追寻,都已不是原来的家乡,而是经过‘价值内化’的心灵家园,具有精神意义的超越性”[12]476。

南渡词人“精神望乡”的空间建构,无论是反复吟咏的“长安”“玉京”,还是“故园”“旧时相识”等,都是经过“价值内化”的心灵家园,都是以我眼观物的“空间重构”的产物,都是作者不同于家乡本原的新的心灵地图,都实现了“精神望乡”于“精神意义上的超越”。

(三)精神漂泊的永恒主题

梅新林认为:“中国文学中的故都与故国之思之所以往往混同,正是源自‘都国同构’的心理机制,因为都城是国之中心,是国家权力的象征,决定着国运,所以故国情结往往与故都情结联系在一起。在中国文学史上,因为许多作家的反复吟咏描绘,这两个空间形象之叠合成为一种传统,从而创造了不少历久弥新的经典文学空间。”[12]544梅新林进而指出,对于故都、故国之思,就空间情感形成的动力机制而言,无外乎两种类型:一种可称为“异时型”,乃是较长时间间隔后的追忆,重在时间之异,就空间而言,可能同地,也可能异地;另一种则是“异地型”,乃是阔远空间阻隔后的遥想,重在时同而空间大异[12]544。

就南渡词人表达故国之思的作品而言,多为“异时异地”的历史追忆和空间追忆。

如前文陈与义词中“忆昔午桥桥上饮”的典型意象“午桥”的书写,以及李清照在《永遇乐·落日熔金》中对故土与新都景象的描述。在对“异时异地”空间建构的对比书写中,词人用极为华丽的词语描述故土,而与如今在新都的孤独相比,衬托出如今的凄凉与难过。

“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13]451宋室南渡后,“故都悲情成为文学作品中浓重炽烈的内容”。如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作者铺陈旧京繁华的背后,实为表达故国之思。《东京梦华录》在南渡遗民中影响巨大,后人高度认可孟元老对故土的深厚情感。这种情感与书写在南渡词人朱敦儒词作中表现得尤为典型。朱敦儒生于富庶之家,在北宋末期有着较好的生活条件,为人清高孤傲,在故乡过着隐居生活。南渡后,朱敦儒借酒浇愁,写下了《临江仙》:

西子溪头春到也,大家追趁芳菲。盘雕翦锦换障泥。花添金凿落,风展玉东西。

先探谁家梅最早,雪儿桂子同携。别翻舞袖按新词。从今排日醉,醉过牡丹时。[9]116

春日明媚,西子溪头的游人如织,人头攒动。同样是赏花,“西子溪头春到也,大家追趁芳菲”,这句词在用词上以热闹为主,然于喧嚣繁华之后,“从今排日醉,醉过牡丹时”,词人想到了洛阳的牡丹,而今却整日醉酒,再无缘得回故乡赏牡丹,相比往日的欢畅,今日的惆怅更显深重,心灵的漂泊无依和浓重的黍离之悲跃然纸上。

又如其《鹧鸪天·画舫东时洛水清》:

画舫东时洛水清,别离心绪若为情。西风挹泪分携后,十夜长亭九梦君。

云背水,雁回汀,只应芳草见离魂。前回共采芙蓉处,风自凄凄月自明。[9]139

全词一气呵成,情景交融。“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14]2。朱敦儒通过描写故土景象,阐述对故土的难舍之情。“十夜长亭九梦君”,一个孤独伤心的漂泊者形象感人至深,使读者从字里行间感同身受。

都城代表一个国家最高的政治与文化水平,而反复出现在南渡词人作品中的汴京,已然是“空梦”“不见”,山河破碎,故都在哪里?南渡词人在写回望汴京的作品时,多数情况下都用替代名,例如长安、玉京等,这种描述手法能够起到虚化真实空间的作用,抒发深切感人的黍离之悲。如“甚处是长安路,水连空,山锁暮云”(朱敦儒《恋绣衾》)、“奈长安不见,刘郎已老,暗伤怀抱”(朱敦儒《苏武慢》)、“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李清照《蝶恋花》)等。

三、今昔对比的艺术特色

南渡词人在写故土与新都时,多利用往昔与现在的对比来衬托,巨大的差异更能展现出词人心境的转变与社会的巨变。李清照、陈与义、朱敦儒等南渡词人多采用今昔对比的反衬艺术手法来营造悲情,使情景交融,富有感染力。

如前述李清照词《永遇乐·元宵》,上片先写元宵佳节的“融合天气”,正适合朋友相聚,但自己却毫无兴致;下片追忆在太平盛世过元宵节时的热闹场景,接着又写自己如今“怕见夜间出去”。通过今昔对比的艺术营造,写出词人饱经沧桑后的沉痛心情。南宋词人刘辰翁在《永遇乐·璧月初晴》小序中也说:“余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15]173

“每当天翻地覆、民族危亡之际,凡是经历沧桑巨变的诗人,遇到佳节良辰,抚今思昔,更容易引起其家国之思的沉忧隐痛。宋代李清照、刘辰翁、汪元量诸人的‘元夕’词,就是这一类作品。因此,这类作品比起那种描绘庆祝佳节的欢娱之辞,更具感人的力量。”[15]170李清照《永遇乐》词是咏元宵佳节的词作,却让人感觉不到欢喜,相反,给人一种深切浓重的悲情之感。因为在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越是良辰佳节,越能想起往昔的繁荣景象,与现阶段的生活对比后,更加思念家乡。

如李清照的《清平乐·年年雪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5]92

此词是作者南渡前后生活的对比,为李清照晚年所作。词人借梅自叹身世,昔日爱梅而不知惜梅,今欲看梅而不得见,时移世易,今非昔比,飘零之叹和家国之痛跃跃然纸上。

又如前述《虞美人·亭下桃花盛开,作长短句咏之》,以洛阳城里的美好过去和现在的无心赏花作今昔对比,表达自己的落寞心绪。前者热闹喧嚣,后者孤独寂寞又凄清,这种热闹与凄凉的反差,不仅是词人内心的情绪转变,也展现出时代的变化莫测、社会动荡给人以心境的转变。往事之于现在更显珍贵,难以重温。对词人而言,往昔如梦,而现实之种种,以我眼观之,“虽在堪惊”,令人不忍回忆。

朱敦儒的两首词,也是采用了今昔对比的艺术手法。如《鹧鸪天》:

草草园林作洛川,碧宫红塔借风烟。虽无金谷花能笑,也有铜驼柳解眠。

春似旧,酒依前,何妨倚杖雪垂肩。五陵年少今谁健,似我亲逢建武年。[9]128

又如《西江月》:

淡淡薰风庭院,青青过雨园林。铜驼陌上旧莺声,今日江边重听。

落帽酒中有趣,题桥诗里无心。香残沉水缕烟轻。花影阑干人静。[9]258

这两首词是词人南渡后所写,都是通过描写西都洛阳美景来反衬今日之凄凉。在《鹧鸪天》一词中,描写词人在洛阳时,于美丽的金谷园、铜驼陌赏花看柳,当年在洛阳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而如今,避居江南,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他乡的美景,无心观赏。《西江月》一词,“铜驼陌上旧莺声,今日江边重听”,词人近日在江边,听到莺叫声,仿佛回到了昔日的铜驼陌。不同地理空间的对比,更加反衬出词人国破家亡、客居异乡的悲苦与愁闷。

四、结 语

从北向南迁移可能是南渡词人一生中最狼狈的经历,这段经历深深地烙在他们心底,挥之不去。所以,这惨痛的经历便在他们的作品中呈现出来。清代柯煜论及建炎后词风的流变时说:“建炎而后,作者斐然,数南渡之才人,无非妍手。咏西湖之丽景,尽是专家。薄醉尊前,按红牙之小拍;清歌扇底,度白雪之新声。况乎人间玉碗,阙下铜驼,不无荆棘之悲,用志黍离之感。”[16]1柯煜的这段话,道出了南渡词人书写新都临安的复杂心态。

由上文可知,南渡词人对故土与新都的地理空间建构大多采用今昔对比的手法,在南渡词人的心中故乡就是汴京和洛阳。南渡词人对汴京、洛阳与新都不同风物、景观的描写,建构了不同的地理空间物象。南渡词人对待往昔是眷恋与痛心,而对现今的都城临安,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排斥。亨利·列斐伏尔指出,“空间绝非只是一个准备着被‘内容’填充的‘容器’,而是因为人类的生命情感的投射与塑铸而具有不同形态与意义”[12]565。南渡词人心系旧京,但回归家园之梦已然成空。因此,“渴望皈依换来的是无所皈依,一次漂泊的结束只是另一场漂泊的开始,因为经典的文学与现实相比,往往体现出其深刻性与超越性,它所洞察的是精神层面的真实,人的意志与现实的冲突永不停止,人生的悖谬感不断驱赶着现代人不断探寻着、漂泊着,行走在路上”[12]563。这正是南渡词人故土与新都书写词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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