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双重逻辑”——重审卢卡奇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阐发
2021-12-26唐小梅
唐小梅
在世界历史面临“大变局”之时,人们又将目光移至英国等西欧国家率先开启的从封建主义社会过渡至资本主义社会(以下简称“封—资过渡”问题)这一时期,介入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不同学科领域内,这一问题也被称为现代世界或现代性的兴起问题。伴随而来的是人类文明从历史转向世界历史的“大转型”,使国家、民族之间的交往,形成具有普遍意义的、更为直接的“世界历史性存在”。以往思想家关注这一历史进程带来的巨大进步时,多站在维护资产阶级统治的立场。而马克思深入洞察这一存在形式后,发现它带来的不是预想的使人之为人的真正意义上的解放,而是“独立的个体随感性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活动,愈发受到某种异己力量的支配(他们把这种压迫想像为所谓宇宙精神等等的圈套),受到扩大的、归根到底趋于世界市场力量的支配。”〔1〕基于此,揭示马克思在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的逻辑进路十分必要。
一、马克思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双重逻辑”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三次考察有着完整的论述,分别是:一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从“现实中的个人”〔2〕出发,强调作为“主体性”动力的个人在社会历史变迁中的作用。区别于以往从“孤立的、抽象的个人”出发的神秘、思辨的“实证化”解释。二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提出:“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3〕这被称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也是《资本论》中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方法论原则,即强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中前者起决定性作用的“结构性动力”的“抽象化”解释。
第三次考察是马克思“晚年笔记”中对“历史具体”的研究。除了传统意义上对史前社会的研究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质点未引起足够重视,即相比于之前的“双重动力论”,马克思进行了深化和拓展。就“主体性动力”而言,相比于之前将不同社会形态演进的动力归结为阶级斗争,这里马克思关注更多的是国家、民族、文明之间的相互关系。就“结构性动力”而言,相比于以前将社会历史变迁一概视为经济运动,马克思更注重政治、社会、文化(宗教)等多元化因素。主要原因是研究视角转换至“人类学”和研究领域拓展至“世界历史”。在关注西欧的同时,在世界历史范围内对各个国家的道路进行具体化研究。对于世界历史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的总结性摘录,体现出马克思在“抽象化”研究之上,“实证化”了历史解释学研究的价值。这是对前两次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研究的深化和拓展。总体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三次考察,既强调“主体性”动力,又强调“结构性”动力;既包括“实证化”的材料,以补充“抽象化”的不足,又通过“抽象化”的研究弥补“实证化”研究无法涉足的内容。资本主义起源这一“历史科学”基本问题的“双重逻辑”由是构成。
恩格斯进一步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双重逻辑”,这一点可从不同时期的文本和书信中得到论证。如1890年9月3日,约瑟夫·布洛赫(当时还是柏林大学学生)在给恩格斯的信中求教如何理解历史唯物主义以及其中的决定性因素,即生产和再生产应该如何理解的问题,这一问题的实质是:若生产和再生产是社会历史过程的决定性因素,个人在历史过程中的作用是否要被否定?反之,若个人本身创造历史,那一元论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否成立?1890年9月21[-22]日,恩格斯在伦敦明确答复:“……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直接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或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4〕恩格斯认为,唯物史观的出发点是社会历史过程的生产和再生产,这是不可更改的,加粗强调这只是在“归根到底”意义上的言说,并认为经济因素具有决定性影响,但政治等各种因素在“相互作用论”的意义上也有一定的作用。恩格斯指出:“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即历史结果,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产物。……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5〕这是恩格斯晚年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大贡献。
“历史合力论”真实地说明了社会历史进程与现实的人,即历史活动的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路德维西·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认为:“社会历史中,从事某种活动的,是经过意识加工、思虑或以激情活动,追求某种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产生都是附带自觉意图和目的的。”〔6〕他认为,人是作为有意识、有目的主体能动地参与到现实的社会历史演进的。“历史合力论”最大的意义,正是在唯物史观指导下,对不同社会形态演进的动力问题,即生产和再生产这一历史观点的扭曲和僵化,恰好形成对后来“经济决定论”等一元化的教条性解释的最好回应。恩格斯说:“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应当负责的。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被他们否认的主要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有时间、地点和机会来给予其他相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恩格斯再次强调除决定性因素之外的非决定性因素。
二、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的解释进路
第二国际时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西方世界演化为以伯恩斯坦等为代表的第二国际思潮。他们重视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但受当时流行的实证主义的影响,将历史唯物主义机械、片面、抽象地解读为“经济决定论”,内部形成“左、中、右”不同的三派,代表人物分别是伯恩斯坦、考茨基、普列汉诺夫。依据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论点和基本原则,他们制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标准。虽然派别各异,但都是延续马克思、恩格斯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刻认识,是对马克思社会形态演进中“结构性”动力的坚持。
伯恩斯坦在《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1899年)中“感谢康·施密特的直接启发”(因19世纪90年代初,施米特提出引用新康德主义来批判唯物主义),将新康德主义作为官方哲学,批评其对“结构性”动力在社会历史变迁中的重要作用的过分强调。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对“相互作用论”反作用的重视,伯恩施坦也强调:“环境、社会条件和自然条件,形成主观意志的客观基础。但是这一客观基础已经不是纯粹物质的东西了。伦理或法权观点、宗教信仰和科学理论在其中起重大的作用。”〔7〕伯恩斯坦在强调客观因素的基础上,对“伦理或法权观点,宗教信仰和科学理论”等“主体性”因素在社会形态演进中所起作用的重视,符合马克思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原理,是对马克思双重逻辑维度展开的研究,处于马克思“结构性”动力和“主体性”动力之间。
面对伯恩斯坦的解释,素有“马克思主义理论权威”之誉的考茨基在《唯物主义历史观》中借鉴恩格斯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书信,与恩格斯一样强调经济因素在“归根到底”意义上的主要作用,但不是唯一的、直接的决定性作用。因缺乏辩证思维,考茨基过分强调经济因素,致使其带有机械论的倾向,从而区别于恩格斯的理论。最终和伯恩斯坦一样,对社会形态更替过程的阐释处于马克思“双重动力”之间。考茨基贯彻了历史唯物主义双重逻辑视角下的动态、辩证考察的方法。对“决定论”解释可能带来的对马克思原有思想的可能窒息,以及对“主体性”动力有意甚或无意的忽视,致使其最终未能脱离机械决定论的窠臼。
普列汉诺夫作为第二国际最有声望和贡献的“左翼”学者之一,在《卡·马克思的哲学观和社会观》中,大胆评价了马克思在哲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取得的业绩。在捍卫经典历史唯物主义“结构性”动力的同时,普列汉诺夫指出:“历史中的‘因素’是抽象性的东西,等拨开云雾,使事情清晰,人们并没有创造出若干种不同的历史……而是只有一种历史……所谓的思想体系,也只是历史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8〕普列汉诺夫批判了“因素论”对唯物史观的挑战。他认为,“马克思的基本思想可以归结如下:(1)生产关系对社会生活中其他所有关系的决定性作用;(2)生产关系自身又对生产力的决定”。〔9〕但因未能与社会历史过程理论相结合,所以普列汉诺夫也只是展开了对社会结构的考察,而不是对整个人类社会变迁过程的研究。他过多关注了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所做的前半部分的表述,而忽视了后半部分内容。他认为,“经济唯物主义创新性的解释,生产力的提高,带来人们之间关系的变化,从而使一个国家内部法律机制不再适应于它的经济;于是现存法律制度有改革的需要;接着就带来了社会变革的时代”。〔10〕普列汉诺夫不能像马克思一样,不仅研究社会结构,而且将其与阶级斗争的“主体性”因素相关联。
恩格斯注意到上述思想家“实证化”“庸俗化”的解读,已经背离了马克思。意识到批判庸俗化解释并全面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是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他写下大量书信阐释“历史唯物主义”,不仅肯定了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而且指出:“我们自己创造着我们的历史,……其中归根到底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经济作为前提、条件。政治等其他前提、条件,包括人们头脑中的传统,也产生相应的作用,虽然不起决定性的作用。”〔11〕这里恩格斯强调了政治、社会意识诸因素对社会发展的能动作用,回击了资产阶级思想家所声称的恩格斯晚年的书信是某种程度上“退却”至马克思主义特征的经济决定论的论调,否认了诸如将历史唯物主义被“推翻了”等观点强加于恩格斯的误解。虽然恩格斯强调政治上层建筑的反作用、社会意识的相对独立性,但这并未否定马克思所揭示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所谓“退却”“推翻了”更是不可信。与之相反,恩格斯有关上层建筑反作用的所有论述,都无不是在“归根到底”意义上肯定“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准确地说,恩格斯晚年的书信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所做的进一步补充和完善。
三、卢卡奇对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的评述
当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走向“经济决定论”时,他们实证化的研究对无产阶级革命产生了不利影响。这招致了以青年卢卡奇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力图恢复被第二国际理论家自觉或不自觉地遗忘的马克思关于社会历史变迁的“主体性”思想,认为体现“主体性”的“阶级意识”在不同社会形态转型过程中有重要的作用,正是基于这一点形成了与第二国际理论家之间的批判性对话。具体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物化意识与总体性。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文中,卢卡奇引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名言作为“题记”,揭示其研究主旨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条件下,导致人的“孤立化”“原子化”的普遍状态和命运,甚至是人的意识的“物化”,即“在资本主义制度的不断发展下,经济生产和再生产一样,物化结构越发侵入人的意识”。〔12〕这是卢卡奇认识到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状况。在这一前提下,卢卡奇对第二国际理论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了批判,并明确提出“不是经济动机,而是总体的观点,在历史解释中居于首要地位(Vorherrschaft),这是资产阶级科学与马克思主义之间根本性的区别。总体性范畴,整体之于部分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Herrschatt),是马克思源自黑格尔并创新性地发展为一门新型科学基础的方法论本质”。卢卡奇认为,“总体范畴的统治地位,是科学中的革命原则的支柱(Träger)”,〔13〕即卢卡奇认识到在社会历史变迁过程中,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起着重要作用。而对于什么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他认为主要是指把握并保持对“总体性”的渴望。对于如何进一步与资产阶级意识等其他阶级意识进行区分的问题,他认为重点就在于对总体性的把握。他认为只有使无产阶级回到“总体性”的思想、保持“总体性”的阶级意识,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争取改变世界的时候,才会实现从自为到自觉的转变。由此形成了卢卡奇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庸俗化”的批判,使他成为首位从哲学层面解释马克思理论为什么被奉为“教条”的人。
二是阶级意识与资本主义。“总体性”思想发展的理论产物必然是阶级意识理论,这里阶级意识并非个人进步的思想,亦非科学知识,而是源于社会存在的“总体性”思想。阶级意识只有通过客观性范畴,才能深入“阶级意识”的本质,强调阶级意识的准则就是“总体性”。在分析阶级意识概念的基础上,卢卡奇指出阶级意识产生的历史进程,唯有在资本主义社会才会真正形成。可分三个时期:一是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亚阶级意识。前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充足的条件促使自觉的阶级意识的产生,原因在于在这一社会形式下,阶级意识是被遮蔽了的,因而也就决定了历史不可能被自觉地改变。卢卡奇指出,“在前资本主义时期,社会历史真正意义上的推动力量,不可能被纯粹性地意识到。它们更多时候是隐藏在动机背后,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一种盲目力量”。〔14〕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阶级意识还不是一种自觉意识。二是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封—资过渡”问题中,封建等级关系解体,并被阶级关系取代,成为社会主要关系。依据在于以纯经济因素划分社会等级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标志着阶级意识被逐渐意识到,经济因素逐渐在意识中凸显。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忽视了无产阶级在社会历史中的“主体性”作用,忽视了在经济发展中的斗争性作用。这一无意识,使自己与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处于同一水平,与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相脱离。三是无产阶级意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卢卡奇看来是一样的。但基于不同历史地位,两个阶级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认识。卢卡奇指出,“辩证方法作为历史方法,依靠特殊阶级来完成。这个阶级从既有的能力和生活出发,找到主体客体统一的‘我们’。这个特殊的阶级正是无产阶级”。〔15〕这种无产阶级的主体能动性的发现经历了从自我客体化转向主客体统一发展的历史过程,以自觉实现主体性地位的意识,实现对物化意识的扬弃,过渡到自觉意识。
总之,从自为到自觉,无产阶级认识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键在于“主体性”被挖掘,这种“主体性”不是脱离客观社会的,而是主客体相统一形成的。主客体统一是形成无产阶级意识的决定性因素,凸显了无产阶级在认识其所处的客观世界时不是被动的认识,而有其能动性作用,为从阶级总体性活动方面研究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主体性”理论提供了思路,形成了卢卡奇与第二国际理论家的实质性差别。最终使我们认识到“主体性”是一直存在于马克思解释社会历史变迁这一视域之内的。
三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前资本主义社会。这里涉及一个基础性问题,即什么是历史唯物主义。卢卡奇认为,“它是从事物本质出发,同时也是从历史的视角对历史的考察。不同于资产阶级所运用的历史方法,在看到社会历史表象的同时,也看到真正推动社会历史的深层动力”。〔16〕作为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哲学立场的唯物史观,成为争论的焦点。第二国际时期的理论家把历史唯物主义庸俗化,认为它适用于任何一种社会形态,即他们仅仅将其奉为“教条”。而卢卡奇将历史唯物主义视作“指南”,认为其重任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准确诊断及对本质性内容的深刻揭示。
在《历史与阶级意识》这一文本的首篇文章中,卢卡奇提出了革命的辩证法。在这篇文章中历史唯物主义还不是主题,但是在同年所写的《历史唯物主义功能的变化》一文中,卢卡奇开始面对历史唯物主义并提出历史唯物主义在资本主义时代充当“武器”的观点,说明之所以导向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是因为资本主义发展为其提供了历史基础。正是在这里他误解了历史唯物主义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理由”。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之下孕育出历史唯物主义和古典经济学理论这一理解是正确的,可是卢卡奇未能理解马克思基于机器大工业体系对全部历史的科学解释,得出确立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方法的逻辑。他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表述才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一种自我的认识。卢卡奇还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的话作为例证:“在土地所有制处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17〕这是他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不能运用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等各种形态这一论断的重要依据。
在卢卡奇看来,因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忽视上述区别,所以得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种自然的、永恒的超历史性存在的结论。准确说是他们否认了催生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性,只是片面地看到马克思指出的:“具体社会形态,在其容纳的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不可能灭亡的;在新的生产关系中,各种物质条件在旧社会胎胞中还未成熟之前,是决不会出现的。”〔18〕但对于马克思而言,“成熟”历史条件下的革命阶级作为一种强大生产力是以旧社会中的生产力发展为前提性条件的。从“总体性”视角看,其实卢卡奇也依然未能完全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指出的“新的科学观”是对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一般结果进行的抽象的综合。既然是对整个人类社会的考察,也就决不仅限于资本主义社会。因而卢卡奇也如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一样,对马克思双重逻辑作出了窄化的理解。因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科学方法,是否适用于各种社会形态的问题成为了学界长期争论的问题,当第二国际理论家认为可以适用于任何社会形态并“庸俗化”地解释为经济决定论时,这是有问题的。而卢卡奇曲解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自我认识”,也是不准确的。这源于援引马克思文本和理论的局限,所以还有必要回归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阐释。
四、对卢卡奇评述的马克思主义视角的再审视
卢卡奇针对第二国际理论家所代表的“正统马克思主义”发起的挑战,也是黑格尔主义解释进路对新康德主义解释进路的挑战。卢卡奇认为,维护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是通过追溯马克思学说之黑格尔渊源得以实现的,并以此恢复马克思辩证法的决定性地位,这构成了卢卡奇与第二国际理论家争论的另一问题:“正统”之马克思主义究竟何谓?
卢卡奇强调方法层面的“正统”,并基于辩证法展开了对马克思主义“庸俗化”“实证化”的批判。当第二国际理论家忽略辩证法或者只将其解释为一种形式方法时,即背离了马克思的理论。卢卡奇针对第二国际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存在的误解进行了有力批判,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社会历史变迁问题上有了更根本的认识。卢卡奇强调意识对于社会现实的相对独立性时,问题在于:一是卢卡奇凭借“黑格尔三棱镜”对马克思理论作出的阐发,认为马克思只不过是黑格尔思想的继续,未能区分唯物辩证法和黑格尔辩证法;二是卢卡奇借助“总体性”视角批判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有重要的作用,但是如果卢卡奇因此否定经济因素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基础性地位,就难免走向另一极端。事实是卢卡奇也并未解释出社会历史发展的辩证实质,所以也不可能达到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归根到底”的意义和“相互作用论”的双重视角;三是卢卡奇不能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之下人所处状态的深刻的历史根源。因此,卢卡奇的解释不可能成为克服普遍异化的正确道路。
重审这一评述,回归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哲学立场:历史唯物主义,回归马克思、恩格斯不同文本中对这一理论的界定,如1845年春,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条中强调“新史观”立足于人类社会,或称之为社会化了的人类;1876年,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第三编第二章中强调了生产对社会制度的基础性作用,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出发点在于:一切社会制度的基础是生产而来的产品交换”。〔19〕1883年,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一文中,恩格斯指出:“马克思所发现的人类历史之发展规律……首先须从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20〕可见,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新史观”,基于“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这并非将历史唯物主义变成“教条”或“公式”套用到任何历史时代,而是强调“新史观”只是研究人类历史的“指南”,是对现实社会历史进程的抽象,“这些抽象本身不能脱离于现实的历史。顶多只是在历史资料整理时提供方便,指出不同历史资料在不同层面的连续性。但是它不同于哲学,并不能提供可运用于任何社会历史的药方或公式”。〔21〕“如果仅将唯物主义方法视为现成公式,而不是视为研究历史之指南,依它来裁剪不同的历史事实,很有可能会转向自己的对立面。”〔22〕这构成对卢卡奇与第二国际理论家最好的反驳,同时也告诫我们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认识,揭示出了马克思对具体社会形态的认识,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有其产生、发展、消亡的规律的,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研究就是为实现这一目的的。对于如俄国主观社会学者米海洛夫斯基将《资本论》中有关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曲解为适用于一切民族的历史哲学的认识,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给予了有力的批判,指出:“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23〕
五、结语
以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为主线回归马克思,重审卢卡奇和第二国际的阐释,可以得出两点结论:
1.这场论辩的理论背景是新康德主义和黑格尔之间的争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内部的继续,社会背景是欧洲无产阶级革命发起与最终失败的历史事实。卢卡奇、第二国际的理论均是对“新史观”不同维度的阐发,但是,这已不局限于理论的阐发,而且蕴含着他们现实的政治诉求。当理论本身已超越学术争论时,对这一理论的评述就体现为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冲突,体现着对两条不同理论路线及在其指导下的政治实践的探索。
2.从论辩涉及的主题和关注的问题看,主题是对马克思“历史科学”中“双重动力”“双重模式”展开的研究,具体问题是不同社会形态转型中的动力问题,以及揭示这一问题时凭借的方法论问题。卢卡奇和第二国际时期的理论家的理论都是对马克思理论体系逻辑一贯性的坚持,但他们也只是在马克思理论的“双重动力”“双重模式”中各据一方。若想保全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不同社会形态转型上的“双重逻辑”,须超越单一视角,超越“旁观者”的身份,并作为理论自觉的探索者和践行者,准确阐发马克思的理论在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所蕴含的丰富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