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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遗民词空间书写及其意义

2021-12-25李世忠

关键词:遗民书写空间

李世忠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空间书写,是指作家对特定时段内主体活动空间特征的刻画与描述。南宋遗民词人在宋亡后因生存环境艰危,词作中故国情怀的抒发多十分隐晦,手法也多种多样,其中空间书写不仅是重要的抒情途径,也体现着词人记录时代巨变、以词存史的创作目的。南宋遗民词的空间书写有哪些类型?写法上有什么特点?其空间书写的意义何在?因学界于此鲜有讨论,本文试做分析。

一 空间书写的类型

宋词的空间书写范围广泛,闺阁相思、歌舞饮宴、歧路分别、节日登高、旅行览古等,都往往包含抒情者对特定时空特征的描述。而南宋遗民词中,写王朝易代中城市面貌变迁,及刻画作者自我道路流离与隐逸生活空间等,则往往构成其创作主要内容。

1.城市空间书写

南宋遗民词中的城市空间书写多以旧都临安为主,具体对象,则又包括市井空间、周边山水空间及皇家宫苑空间等。按空间的分布时序,则有太平城市空间与亡国城市空间两种类型。

太平城市空间书写,往往突出其和平安逸的盛世特色,这样的词及创作思路,在宋词中并不罕见。宋初,柳永《瑞鹧鸪》(吴会风流)、《望海潮》(东南形胜)等都写过市井繁华、城市升平,这与他在流离道路的羁旅行役词中所呈现的悲感特色有鲜明对比,说明宋初词人创作时已有一定的空间意识。而南宋遗民词对太平城市空间的书写,在前人基础上显然既有继承也有突破。

如詹玉《齐天乐·赠童瓮天兵后归杭》[1]对故国临安市井诸般繁华的描写,就与柳词十分相似。词中的“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吹香弄碧”等句,写出了市井人物的安逸与逍遥;“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春水断桥等,也一如柳词《望海潮》,借自然景观描写表现这座城市的诗意与情趣。最后只是在过片部分,以一句“人被云隔”点出今昔之变,再结以“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以照应首句“京华梦”,点出故国之思。这样的结构,较之柳词略显复杂,然其写故国繁华的笔墨结构与柳词有相似处。

两宋词作,很少有对太平时代帝王宫苑内部空间的如实描绘,然宋亡时却有了此类内容,这可视作遗民词的突破。如宋亡徙北的宋度宗昭仪王清惠所作《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2]

此词涉及昔日皇家宫苑及当下徙北道路两个空间的描写。前者有太液芙蓉、春风雨露、玉楼金阙、晕潮莲脸等,从景观到人物构成宫苑空间基本格局,其特征是宁静温润、金碧辉煌、幸福快乐,代表着富贵安逸的生活状态,是为详写。后者则是亡国后当事人被掳途中耳闻目睹的泪盈襟血、客馆夜惊、车碾山月等充满了痛苦惊悸与躁动不安的旅途空间,略写。两个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寄寓着作者深沉的眷念故国之意与亡国之哀。

类似写法又如詹玉《三妹媚》[3],该词写钱塘宫人生活今昔之变,上片以宫人视角回忆昔日宫苑空间,以锦窠金翠、玉璈钟吕、龙楼三鼓、歌扇题诗、舞袖笼香等景观描写为主,勾勒其锦衣玉食、富贵安逸的特色;下片转写宫人流落江湖后的“尘土”生活空间,并不展开,仅以一句“金屋银屏,被西风吹换,蓼汀渚”带过,从而完成今昔转换。所以,遗民词对太平城市空间的书写,仍旨在突出今非昔比之意。

遗民词对亡国城市空间的书写,着墨重点多是将耳闻目睹的城市诸般苦难事象予以描述,故该空间特点常以物景衰残、氛围冷落萧条为主。如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对金陵城“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空间特征的描绘,《传言玉女·钱塘元夕》对亡国后的临安城豪华荡尽、月台花馆尘埃漠漠之象的刻画;刘辰翁《江城子·西湖怀感》对入元后临安西湖“到处凄凉”“南共北,断人肠”景观的书写;刘壎《菩萨蛮·和詹天游》对“故宫废址空乔木,狐兔穴岩城”等景象的叙述等,都是如此。另外,张炎名篇《高阳台·西湖春感》所写临安西湖空间亦十分典型。该词上片写西湖春残之象,抓住莺巢隐于深叶,湖水波卷柳絮,断桥斜日、归船无力,而西泠桥凄凉横陈于一抹荒烟的空间特征来写。下片,再以比拟手法写该空间当年燕子不到,而韦曲苔深、斜川草暗及鸥鸟含愁的衰飒凄冷。从而真切表达了身处其中的人“无心再续笙歌梦”“怕见飞花,怕听啼鹃”的绝望心情。

除上述词人外,遗民词人罗志仁、龙紫蓬的创作也十分典型,如被论者称为词作中“饱含亡国之痛”[4]的词人罗志仁,其《金人捧露盘》(丙午钱塘)、《霓裳中序第一·四圣观》《风流子·泛湖》等作品中,都突出刻画了宋亡后临安城空间景观的萧索衰残、冷落凄凉。如《金人捧露盘》[5]从皇家陵寝被盗掘惨状、宫城中后妃宫殿的荒废,及旧物零落、金铜泪流而吴峰越巘翠颦紧锁等情形切入,写时移世换、山河变色之悲。《风流子·泛湖》[6]暗用九里松之典[7]及南宋权臣贾似道曾被赐居西湖葛岭[8]、吴山头伍子胥庙曾被宋理宗赐匾额“忠清”[9]的典故,写了西湖岸边南北高峰断续的斋钟,飘零于孤山东西太乙宫周边的贫民,及冷落寂寞的九里松、摧颓败落的葛岭楼台、恨与云齐的吴山宫阙,还有落日猿啼、风荷废港、露柳荒畦、岳王墓、无著禅师塔等众多景观,从而以景观组合方式写该空间今昔之变,言说亡国破家、岁晚途穷的末世哀感。龙紫蓬《齐天乐·题滕王阁》[10]则刻画了南昌滕王阁的空间景观,这里有槛影鸥鸟、檐光大雁,也有西山新绿、坏堞危樯及阁中的新碑旧记,在秋天背景下,滕王阁及其周边空间不仅冷落荒凉,也引游人生出无限闲愁往恨。这种空间书写,深切传达了作者亡国后的易代之悲。

2.羁旅隐逸空间书写

南宋亡后,羁旅漂泊与隐逸成为遗民生活的常态,故遗民词对羁旅隐逸空间书写亦较多。此类词中作者常以漂泊的“人”及其所处环境为观照对象,这与城市空间书写中多注重“城”本身、突出其今昔变化有所不同。羁旅隐逸空间,往往由道路流离空间及山林茅屋、驿馆客栈、酒馆茶舍等空间组成。

如张炎《木兰花慢·书邓牧心东游诗卷后》,以芳洲辟荔、流水白鸥、万壑千岩、晴岚暖翠、明月落花、寂寂江潭等景观,所勾勒的邓牧心山中隐逸环境,其貌似“桃源”实际不过是掩藏遗民屈辱的一方天地。另如蒋捷名篇《贺新郎·兵后寓吴》,写南宋灭亡后流浪者的哀愁,亦从突出空间特点入手。词中出现的“万叠城头哀怨角”“寒鸦到著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及“影厮伴东奔西走”“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村前小阜”“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等,就突出了该空间中声音、场景及人物活动。整个空间已无昔日“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的安逸温存,而充满了人的颠沛流离与惊惧恐慌,这正是宋亡未久遗民胆战心惊生活的真实写照。其他如汪元量作于至元十三年(1276年)赴燕途中的《水龙吟·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11],也描绘了一个“驼背模糊,马头匼匝”的酸楚旅途空间,以表达其心有余悸、欲言不能的心情。再看刘辰翁之子刘将孙所作《忆旧游》(前题分得论字):

正落花时节,憔悴东风,绿满愁痕。悄客梦惊呼伴侣,断鸿有约,回泊归云。江空共道惆怅,夜雨隔篷闻。尽世外纵横,人间恩怨,细酌重论。叹他乡异县,渺旧雨新知,历落情真。匆匆那忍别,料当君思我,我亦思君。人生自非麋鹿,无计久同群。此去重销魂,黄昏细雨人闭门[12]。

该词开篇以“落花时节,憔悴东风,绿满愁痕”言时令特点,勾勒一个无限愁苦的羁旅空间轮廓,接着以悄客、断鸿、归云、空江、夜雨、船篷、黄昏等意象,刻画该空间景观特点。虽然活动其中的人有“他乡异县”“旧雨新知”的安慰,但从词中“渺”“无计”“销魂”“闭门”等字知,这点安慰并不足消弭该空间环境带来的万分悲愁与无力感。这样的书写,正反映了蒙古人统治日益稳固后,漂泊的遗民们内心无法排解的绝望与悲哀。其他如赵必岊《摸鱼子》[13],也从“留醉酒垆”角度写了一个羁旅空间。如词中的“昨夜酒红无力”“长夜笛”“留醉酒垆侧”等句点明该空间中心为“酒垆”,而作者对酒垆之外的西风、鸿燕、鸣叶、寒蝉、青烟、白雾、残照、关河、晴云等的描写,却都充满了变动不居之感,就连打扮漂亮、瑶瑟之弦密如蛛网的歌女之演奏,词人也说“总是浪歌闲拍”而引不起丝毫兴趣。全词在遥望残照关河、晴云楼阁中,收尾于“何处是秋色”的问询,可见作者之绝望心情,而这些情绪都寄托在空间书写中。

正如上述赵必岊《摸鱼子》词开篇叹“年华今已如客”,南宋亡后,变成“局外人”的遗民,多有很深的客居感,不少人也真正开始了心灵流放。不过,王朝易代后能长久坚守故国情怀的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走向了与新朝的合作。这一点,在遗民情志坚定的人看来颇为遗憾,尤其是行役中耳闻目睹诸般事象,最易触发这样的感受。如詹玉《一萼红》[14],写旅行泊舟沙河故县,在对夜月高挂、山色轻染修蛾及歌女声音婉转的温软香润的羁旅空间描述中,突出“山川良是”“往事水流云去”,及“富贵人多”“江湖尽宽、谁肯渔蓑”的事实。战争硝烟已退,人们似乎已遗忘前朝,这样的空间书写,其记事、抒情更别有意味。

幽栖身懒动,邃庭悄、日偏长。甚不隐山林,不喧车马,不断生香。澄心淡然止水,笑东风、引得落花忙。慵对鱼翻暗藻,闲留莺管垂杨。徜徉。净几明窗。穿窈窕、染芬芳。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桃源去尘更远,问当年、何事识渔郎。争似重门昼掩,自看生意池塘[15]。

袁易宋亡不求仕进,据江昱《山中白云词疏证》引《续弘简录》载,元“行省使者将荐之朝,谢不可,辟署石洞书院山长,辞归,居吴淞具区间,筑堂曰‘静春’,聚书万卷,手自校定”[16]。张炎此词即为其居室所题。开篇他用杜诗《绝句六首》中“幽栖身懒动,客至欲如何”之成句概言主人状态,接着以东风落花、鱼翻暗藻、莺管垂杨、净几明窗、白鹤无声、苍云息影及生意池塘、重门昼掩等景象,刻画该空间日长人寂特点,及当事人澄心淡然、物外行藏的幽栖情境。通过空间书写,全词凸显了屋主人甘居寂寞、不与世接的人生追求。

二 空间书写的方法

正如论者指出,“空间不是自然性的,而是政治性的,空间乃是各种利益奋然角逐的产物。它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浇铸而成”[17],故空间书写对帮助读者认知时代政治变动是直观而真切的。当蒙古人凭借强大军事优势对南宋实施军事占领时,遗民词这种空间书写,客观上就使得读者能通过文学形式,对宋元易代之际历经战火洗劫的南宋城市面貌变化及文人流离道路情况,有较真切认知,对遗民群体在社会大变动时代心理感受与遭受的精神创伤,也有一定体验。那么从艺术表现角度看,遗民词的空间书写又通过什么方法实现这一目的呢?

这主要体现在场景还原与时空错综两方面。空间场景的还原,强化抒情者对昔日社会生活片段的情绪记忆,亦强化其对遗民身份的认同,并对遗民词形成“唯以悲哀为主”的深情苦调抒情模式发生影响;时空错综,则通过不同时空交错对比,拓展遗民词内容含量,使亡国者的生存体验与精神困境得到清晰展示,从而提升了遗民词的抒情感染力。

1.场景再现与还原

空间书写中的场景还原,是指词人通过对事件发生时场景及其细节的描写展示,将已消逝的空间情境诉诸文字,从而把读者带入其印象鲜明的故国记忆中。这种写法,无疑是记录历史、抒发亡国之哀的有效途径。

如刘辰翁入元后,面对统治者元宵夜禁灯令而作《永遇乐》(灯舫华星),该词对宋祥兴二年正月元夕之夜南宋君臣在“崖山碇口,官军围处”的海船上放花灯情形作了再现,以表达其故国之悲。其他如王炎午唯一传世词作《沁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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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年时,杏红欲脸,柳绿初芽。奈寻春步远,马嘶湖曲;卖花声过,人唱窗纱。暖日晴烟,轻衣罗扇,看遍王孙七宝车。谁知道,十年魂梦,风雨天涯。

休休何必伤嗟。谩赢得、青青两鬓华!且不知门外,桃花何代;不知江左,燕子谁家。世事无情,天公有意,岁岁东风岁岁花。拼一笑,且醒来杯酒,醉后杯茶[18]。

王炎午在宋末抗元战争中曾毁家产以供宋军军饷,文天祥被俘后撰《生祭文承相文》以励其死,入元四十余年未出仕。本词上片采用空间场景还原方式,将宋亡前春日花红柳绿、暖天晴烟景象,及马嘶人唱的热闹作了描述,亦写到轻衣罗扇的公子王孙驾七宝车出游寻春细节。写足升平景观,再以“谁知道,十年魂梦,风雨天涯”将其点破,指出这不过是十年前景象。下片,用唐人崔护《游城南》诗意,以“桃花何代”暗示宋元易代,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意,以“燕子谁家”暗示时代沧桑巨变。这些建立在空间还原基础上的议论与抒情文字,强化了作品抒情的凄咽低回性质。

遗民词所还原场景,往往是记忆中最深刻部分,其空间亦具典型性。如前述宋亡徙北的宋度宗昭仪王清惠所作《满江红》,该词对临安宫苑中太液芙蓉、春风雨露、玉楼金阙等空间景观的描绘,就具有皇城宫苑空间的典型性;王炎午《沁园春》所写南宋臣民春日出游踏春景观,也具有太平时代人们出郊寻春的一般特点;刘辰翁宋亡后所作两首《永遇乐》(璧月初晴)、(灯舫华星),及蒋捷宋亡后作《女冠子·元夕》,都再现了南宋上元之夜空间景观,其花灯如昼、璧月辉圆景象,亦具节日之夜典型性。尤其对兵后场景描述中,遗民词也不断穿插着对亡国前旧游场景的还原与再现。如刘壎《买陂塘·兵后过旧游》:

倚楼西、西风惊鬓,吹回尘思萧瑟。碧桃花下骖鸾梦,十载雨沉云隔。空自忆。漫红蜡香笺,难写旧凄恻。烟村水国。欲闲却琴心,蠹残箧面,老尽看花客。河桥侧,曾试雕鞍玉勒,如今已忘南北。

人间纵有垂杨在,欲挽一丝无力。君莫拍。浑不似、年时爱听酒边笛。湘帘巷陌。但斜照断烟,淡萤衰草,零落旧春色。[19]

词中的“碧桃花下”“烟村水国”“河桥侧”诸句,都是过去的空间场景,这些景观与作者眼下目睹的兵后斜照断烟、淡萤衰草之景形成对照,使他不断确认“旧春色”业已“零落”,而“人间纵有垂杨在,欲挽一丝无力”的今昔之悲。遗民词人李琳《木兰花慢·汴京》[20]亦采用类似手法,该词还原汴京城求仙活动,写这一空间亡国后变化。上片还原太平时代汴京城鸾月流辉、彩云呈祥、仙气弥漫的空间特点,及内苑宫廷歌吹沸天,作乐场面宏大、时间持久情形;下片则写战乱发生后,该城“碧灭烟销,红凋露粉”,变作“寂寞秋城”的特点,在空间再现与还原中,一再确认着“繁华一瞬化飞尘”的事实,以表达其亡国之哀。

2.空间错综与对比

空间错综,是指一首词中不同空间的交错与叠构,主要表现为纵向的今、昔空间之转换,及横向的不同空间场域之交替。这种空间书写方法,论形式,有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的转换,亦有不同空间在同一时间的交错,有的甚至是不同时空的叠构。这样的写法,往往构成一种落差极大的反比,使词之抒情更显隐微幽婉、曲折蕴藉,同时也尽显词人思想情绪之波动。

同一空间在不同时间的转换对比,如人们熟知的刘辰翁依李清照《永遇乐》声律所作《永遇乐》。该词上片,先写元军占领临安后,这座“春事无主”之城在元宵夜因战乱而人口零落殆尽的空间特征:“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接着笔锋一转,写临安城在昔日和平年代景观:“香尘暗陌,华灯明昼,常是懒携手去”;然后,又回到眼前继续写蒙古军占领后,城中人此夜活动与氛围:“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下片,依然采用这种今昔空间转换手法结构词篇。如此写法,就将相同空间在不同时间的景观特征之反差呈现读者眼前,其抚昔哀今之意与悲凉怨抑之情亦得尽显。

类似写法又如刘词《宝鼎现·春月》[21],此词丛书集成本作“丁酉元夕”,全词抒情仍以元宵节为背景。上阕以“红妆春骑,踏月花影,牙旗穿市”诸句,写昔日京城元夕夜的欢乐;中阙以“父老犹记宣和事”过度写亡国痛苦,从父老忆昔角度,写当年沙河塘一带的繁盛,及俊男靓女的幸福生活;下阕,写宋亡后青梅竹马之人终因分手而肠断,只空听曾有三百乐队的歌舞,却等不来春天而徒有悲哀哭泣。全词将亡国前后的元夕夜京城空间相交错,前尘往事、天上人间,恍惚如梦,语似质直而意实深婉。

空间错综更常见的写法,是将不同时间背景下数个空间交错叠加,如马廷鸾《齐天乐·和张龙山寿词》上片数句:“老夫耄矣,怪新年顿尔,□衰俱现。排闷篇诗,浇愁盏酒,自读离骚自劝。”这是对当下自我生活空间的书写;接下来数句:“长安日远。怅旧国禾宫,故侯瓜畹。风景不殊,江涛如此世绿浅”,则转写故国宫城空间;至末尾又回到“戏唱高词,作还丹九转”的当下生活状态描述上,转换得十分灵活。

刘辰翁《柳梢青·春感》也是如此。该词上片陈述临安城被蒙古军占领情形:“铁马蒙毡,银灯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接下来则以“想故国,高台明月”诸句,将读者带到了和平时代临安城空间的遥想中。至末尾三句:“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又以辇下、山中、海上三个空间的错综,依次将蒙古大军入侵、南宋王朝走向战乱,及人口大量逃亡,皇帝大臣最终蹈海赴死的悲壮进程作了概括,充满无穷哀感。邓剡题为“和王昭仪题驿”的《满江红》[22],上片亦先写皇家宫苑发生的巨大变故:以西王母开蟠桃盛会“亲曾醉、九重春色”,喻写战事未起时皇宫中的太平生活,以野鹿入宫衔去牡丹,唐玄宗惊惧及随之而来的“安史之乱”导致“浪翻鼇阙”,比拟蒙古军对南宋王朝宫殿的洗劫;接着再以“眉锁娇娥山宛转,髻梳堕马云欹侧。恨风沙、吹透汉宫衣,余香歇”等,写宫女被掳押赴塞外途中愁眉紧锁、头髻歪倒摇晃,风沙透衣、余香消歇等一去不复返的情形,最后写夜晚客馆中有客悲歌、“壶敲缺”情状。全词将宫苑空间、旅途空间、客馆空间所发生事象交相叠加,以概括王朝异代历史事实,既披露亡国前后不同人群的遭遇与痛苦,又表达其伤悼故国的幻灭心态及悲叹身世的孤独感受。可见空间错综的结构方式,对扩充词的内容含量、增强抒情浓度而言,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沈祥龙《论词随笔》称“词之妙,在透过,在翻转,在折进……用意深而用笔曲”[23],充满了家国之悲与麦秀黍离之哀的南宋遗民词,其地理时空构建模式中用意深而用笔曲的特点,正是在这样的“透过”“翻转”“折进”中形成的。

三 空间书写的意义

南宋遗民词的空间书写,不仅以存史目的保存了宋元易代的真实历史细节,也引发了人们关于“词史”问题的讨论。同时,此类词作也成为后人创作纪亡存史词的学习样例。

1.存史意义

词自“花间”后,主要作用被定位于表现男女之情,这几成惯例。苏轼等虽“以诗为词”,然多限反映个人仕宦感受及人生不幸,书写重大社会事件内容仍比较少见;“靖康之变”后“南渡”词人创作尽管不乏时代内容,但感发性质的自我抒情仍较多,重大事件的细节及其发生的时空场景描绘等,依然稀缺。如“南宋四名臣”之一李纲,政治地位高,创作影响大,然他的词也只借“咏史”借古讽今,亦不触及具体时事细节。

南宋中后期辛派词人有言及时政之作,如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三部乐》(七月送丘宗卿使虏)等,但事件细节及人物时空背景仍很少涉及。稼轩词时政内容丰富,对所涉重大历史事件亦大多一笔带过。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等,写抗金及金人入侵,并未对事件本身进行叙述或描写。其他如《贺新郎》(把酒长亭说),《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言时事也多以慨叹出之。这些词反映时事的清晰度都十分有限,纪事存史的特色并不突出,原因在于作者创作的着力点乃在表现情绪,所涉时事发生过程与具体面貌非陈述重点。

南宋遗民词则通过空间书写,打破两宋词时政类题材惯常写法。亡国的悲哀既已无以言说,那么词人以空间的书写,把人的遭遇与心理,发生的事件与环境联为一体,对时代巨变中具体事件的细碎动态予以清晰描绘,存史目的十分明显。这一点,也被后人深刻认知。如清初词人陈维崧在为南宋遗民词集《乐府补题》所写序文中,指出周密、张炎等“赵宋遗民”15人所作37首词,就是以亡国空间书写实现其以词存史目的。他说他们写的是:“寿皇大去,已无南内之笙箫;贾相难归,不见西湖之灯火”,“皋亭雨黑,旗摇犀弩之城;葛岭烟青,箭满锦衣之巷。……飘零孰恤,自放于酒旗歌扇之间;惆怅畴依,相逢于僧寺倡楼之际”。同时,他又指出其创作目的是:“援微词而通志,倚小令以成声”,“此则飞卿丽句,不过开元宫女之闲谈;至于崇祚新编,大都才老梦华之轶事也”[24]。指出宋遗民词所写都是具体空间中的凄凉事象,又以“飞卿丽句”“崇祚新编”作比,认为南宋遗民词在场景还原与时空错综对比中,要达到的正是以词存史的目的。在《词选序》中他进一步明确说道:“吾与两吴子、潘子仅仅选词云尔乎?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25]。他的选词以存史观念,无疑源于对宋遗民词存史意识的深刻认知。另外,与陈同时的邓汉仪,在其所作《十五家词序》里亦提出类似看法,他说:“今人顾习山谷之空语,仿屯田之靡音,满纸淫哇,总乖正始”[26],这可看作对以词存史意义的强调。

2.渊源及影响

南宋遗民词以空间书写含存史之义,渊源有二。一方面,杜诗“诗史”一说自唐人提出后,在宋代已被广泛认同。如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之《杜甫传赞》云:“甫又善陈时事,……世号‘诗史’”[27];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也说:“先生以诗鸣于唐,……学士大夫谓之诗史”[28];南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卷上亦云:“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依据,古号‘诗史’”[29]。这说明以文学录存历史故事,宋人并不陌生;另一方面,从创作实践看,以文存史、以诗存史的写法,在两宋文人中实早已存在。散文领域,如北宋亡后的宋钦宗靖康二年,孟元老就撰《东京梦华录》以追述都城开封府风俗人情;元军攻陷南宋临安城后,吴自牧亦撰《梦粱录》以录载临安往事,其自序称,在“时异事殊”境况下,他“缅怀往事,殆犹梦也”;与吴自牧同时的遗民词人周密,亦撰《武林旧事》追述都城临安史实。诗歌领域,遗民汪元量之诗作,因有意以诗存史而被人们誉为“诗史”。如他的好友李珏序其诗称:“唐之事纪于草堂,后人以‘诗史’目之,水云之诗,亦宋亡之诗史也。其诗亦鼓吹草堂者也”[30]。钱谦益序其诗亦称:“记国亡北徙之事,周详恻怆,可谓诗史”[31]。《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称其诗“多慷慨悲歌,有故宫离黍之感,于宋末之事,皆可据以征信”[32]。这都说明,以文学创作记录时代巨变、录存历史典故的创作观念,遗民词人不仅不陌生,而且确已有所践行。

南宋遗民词空间书写的记事存史意义,也影响着后代词人的创作实践。明清易代之际的吴伟业,其作于嘉定屠城之后的《临江仙·过嘉定感怀侯研德》[33],通过对清军屠城后“苦竹编篱茅覆瓦,海田久废重耕”,及“门户凋残宾客在”“寒潮动战骨,野火起空城”等城市空间特征的刻画,记录暴行,录存史实;陈维崧《贺新郎·纤夫词》[34],也是通过对“战舰排江口”“征发棹船郎十万”的江岸空间,“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等抓丁场面,还有“稻花恰趁霜天秀”的乡村中丁男与“草间病妇”“临歧决绝”书写,录存清政府为讨伐吴三桂而抓丁的细节。明遗民万寿祺《双调望江南》[35],在极短篇幅中既写友人离去前“芳草遥天”的时空特点,写友人离去后烟雨满路、水国迷离,及“碧云满地雁来时”“天宇自荆榛”的空间变化,表达了他沉痛的故国情怀。其他如李雯《浪淘沙·杨花》,吴伟业《满江红·感旧》,归庄《锦堂春·燕子矶》,金堡《风流子·上元风雨》等,都是以空间书写表达身为遗民的今昔之悲。这些词的创作思路及以词存史意图,都可看出南宋遗民词空间书写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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