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一个X”的评价性与构式化
2021-12-25胡清国
胡清国,张 雪
(东华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51)
现代汉语的话语表达中活跃着“整个一个X”这样一类表达方式。例如:
(1)“我有什么可羡慕的,整个一个苦命人儿。”她又看书,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口水。
刘长征曾比较详尽地讨论过该格式的句法语义特点[1];袁丽讨论过其语义功能及习用语特性,分析了“整个一个X”格式形成动因与机制[2][3][4];郑娟曼分析了其构式化的机制[5],周清艳认为这是一种隐性量表达构式,重新分析和认知隐喻是构式的形成机制[6],张利蕊、姚双云主要讨论了“整个”的语义演变以及“整个一个X”的语用倾向[7]。以上研究使我们对“整个一个X”有了一定的认知,但还存在着一些问题需要讨论,如作为评价构式,其评价语义来自何处?进入构式的“X”受什么制约?另外,该构式的语法化理据也有待做进一步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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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整个一个X”的构式辨别
“整个一个X”可以离析出两个不同的格式,一个是构式,一个只能说是结构,二者的句法特点与句法分布呈现出明显的对立与差异。就本文研究对象而言,结构的功能是充当句子的主语或宾语,一般不能担任谓语或者成为小句,陈述性不强,而构式的主要作用是作谓语或小句,述谓性强。其次,结构的意义可以从组成成分自然推导出来,也没有特别的语用义,“整个一个X”作为构式,其构式语义不能从组成成分自然推导出来,且还有独特的语用义。它们的区别至少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鉴别。
(一)句法分布
“整个一个X”结构,性质上就是一个名词短语,不能充当谓语或小句,可以充当主语、宾语、状语等。“整个一个X”构式主要是充当谓语、小句。例如:
(2)汤富海的头看不见了,脚看不见了,整个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只是在两个笆斗之间露着一截身子。
(3)姐姐把整个一颗心都扑在这个家上了。
(4)整个一个后晌,黑娃和李相王相在播种最后苞谷地。
这里的“整个一个人”作主语,“整个一颗心”作介词“把”的宾语,“整个一个后晌”作句子的状语。而构式“整个一个X”主要是作谓语或小句,具有明显的述谓性。例如:
(5)别听马青的,他整个一个不可救药的口腔痢疾患者。
(6)常有中国人嘲笑老美不会算数,连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都要愣喝喝地琢磨半天,整个一个傻瓜。
(二)词语聚合
构式中的“X”比较自由,能进入的词语比较宽泛,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动词,还可以是短语,而结构的“X”一般只能是表示时间或空间性的名词,不能是短语。下例就是“整个一个X”构式的典型例句。例如:
(7)人格分裂这词简直用得太对了,在老爸面前,在饼饼面前整个一个不懂是非、五六不分。
(三)动词省略
虽然结构和构式的形式似乎一样,但作为构式的“整个一个X”可以理解为动词“是”的省略(ellipsis),在需要的语境中可以补出,而结构无法补出。例如:
(8)*今天他休班,整个(是)一个下午都泡在酒吧里,总是想刘云。
(9)把基督小姐带到中国大酒店给黑田过目,穆青觉得自己整个(是)一个汉奸。
例(8)的“整个一个下午”中间不能插入动词“是”,这是一个名词性结构,例(9)的“整个一个汉奸”中间可以插入“是”。
根据构式语法理论,如果一个语言结构其形式与功能不能从结构的内部组成成分或结构关系中自然推导出来,或者与已有的构式也没有明晰的语义承继关系,即可将之视为一个独立的构式。从这个角度说,“整个一个X”作为构式,“整个”与“一个”都是基本不能替换的成分,只有“X”是可变换的成分,其语义也不能从每一个构成成分直接推导出来。如例(6)“整个一个傻瓜”,数量结构“一个”是不能省略的。而作为结构的“整个一个X”,“整个”不可替换,但“一个”可以隐去,如“整个一个后晌/整个一个人”可变成“整个后晌/整个人”,其语义也可以从组成成分中预测出来。
二 “整个一个X”的构式义与赋得
(一)“整个一个X”的构式义
“整个一个X”作为一个构式,构式义是话语中的关涉对象,即句子主体(主语)完全归于某一个类别、或具有某种属性、或处于某种状态。语用倾向是表达负向评价。刘长征已经认识到,“整个一个X”表示一种判定或评价[8],这种判定或评价常常带有一种强烈的主观夸张色彩,判定或评价的重点在于归类或说明属性。例如:
(10)说艺人,那都是抬举他,整个一个混混儿。(11)亏了你还是医生,整个一个大脑缺氧。
(12)她手下一使劲,……继续唠叨,“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例(10)是说话语中的“他”不能算是艺人,只能归于“混混儿”类别;例(11)说医生“大脑缺氧”,其实是说处于“思维短路,想法不够聪明”的状态;例(12)的话语主体“她”看到丈夫同他一样也下岗了,认为丈夫与别人相比,体现出“老实、无能”的属性,上述语料均表明构式具有较强的主观夸张色彩,与事实未必完全一致。
“整个一个X”表达负向评价,已有的研究都已经注意到。如郑娟曼(2012)认为“整个一个X”是一个主要用来进行负面评判的习语构式[9]。
(二)构式义的赋得
根据Goldberg(2006)构式语法的理念是每一个构式都有其自身独特的语义或功能,这种语义或功能无法从结构内部或已有构式中自然地预测出来,那么每一个构式的独特语义又是源自何处?[10]就本研究而言,“整个一个X”的构式义或与下面两个因素有关。
1.“整个一个X”的评价义源于断言
断言是任何一种语言中最基本、具有最高使用频率的语言表达之一,是人类在客观自然环境中将两个事物联系在一起的认知手段,因而具有持久的使用性与强大的生成性,众多的语言格式皆是从其中孕育、离析出来的。表达断言的判断句式本身是可以表达评价含义的,所以自然语言中的断言,常常是言说者对事件中的客体带有的认识、态度乃至情感。这个断言如果是积极、肯定的态度或情感,即为正向评价;如是消极、否定性的,即为负向评价。在我们看来,之所以“整个一个X”会从断言表达离析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评价构式,是因为判断句本身与客观真值紧密关联,例如“S是一个流氓”,这是客观断言呢,还是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如果是断言必须与客观实际相符,如果是表达评价,就可以脱离客观真值而存在。断言表达的形式可以多样,但如果断言结构的主观性不能被听/看者迅速加以识解,而是需要听/看者进行复杂的大脑加工运算,这无疑会增加听者的解码负担,有违语言的经济原则,因而需要专有的语言形式以对事件中的言说对象进行言说者个性的主观评述,以实现语言表达的形式和意义的专门匹配,帮助听者/看者更快更准确地加以解码和记忆。
2.“整个”语法化的促成
为什么“整个一个X”构式倾向于表达负向评价功能?这跟“整个”的语义和情态性不无关系。“整个”由于长期置于动词前而紧密结合为一个状中结构,具有强烈的述谓性。而其虚化后的副词语义又受到名词源义的影响和制约决定了它在表达评判时,带有强烈的强调夸张色彩。
“整个”对构式义的促成表现在两方面。首先是凸显陈述性。一般来说,“一量+NP”是名词性短语,具有明确的指称性,句法分布一般是作为宾语,在句法分布中很难成为句子的谓语或单独用作小句。而评价性建立在述谓性基础上,也就是说只有当句子的谓语或者是单独用作小句时,才能描述状态或表达态度,才能使结构具有评价性。例如:
(13a)搞得我呀,整个儿一个穷光蛋。
(13b)*搞得我呀,一个穷光蛋。
例(13a)因为有“整个”的促成,“整个一个穷光蛋”单独作小句,表达述谓性,评价义就附丽其上,而一旦“整个”空位,“一个穷光蛋”本身不具有述谓性,不能单独作小句,自然评价性也不复存在。
“整个”的主观大量功能使得构式具有了情态义。如前所述,评价义是具有高度主观性的语言表达,单单一个“一量+NP”无论如何是不带有主观性的,要使“一个+NP”结构带上主观性,就需要标记词语的触发,“整个”恰好就是这样的标记词。
“整个”成为表主观大量的标记词,是其语义虚化使然。“整个”由名词到副词,是隐喻映射的结果。Lakoff&Turner(1989)认为,隐喻是从源域(source domain)向目标域(target domain)的跨域映射,二域之间的联系通过相似性实现[11]。这种相似性可以是物理性的,也可以是心理的。“整个”作为名词的语义是“全部、全体”,具有全称量性[12]。全称量性在线性序列上或多或少具有强调性,这与作为副词的“整个”的语义“完全、十足”具有很强的心理相似性。从认知的角度看,从名词“整个”发展出副词“整个”,属于概念域到逻辑域的投射。
名词“整个”的内涵义是“全部、全体”,呈现出全称量化的特点,表达的是客观大量,其本身已经沾染上了极性强调的性质。由于“整个”长期置于动词之前一同搭配使用,句法环境诱使结构重新分析,由“N+V”发展为“Ad+V”,表层形式相同但底层语义发生变化,“整个”的语法作用随之变化,词性逐渐副词化,语义也由全称量性向极性强调漂移转化,表达主观大量,“整个”在句法结构中成为一个焦点敏感算子(focus sensitive operator),此时,“整个”在语流中要重读,此为焦点敏感算子的外在形式表现之一。现代汉语中其他表主观大量的标记词,都有帮助构式化的作用,表达说话人的主观评价,就是一个很好的旁证。例如[13]:
(14)这哪像领导干部,十足一个流氓嘛。
(15)我,唉,活活一个苦儿流浪记中国版。
(16)嘘!诗人?单是口齿伶便一点,简直一个儇薄儿罢了(沈从文《小草与浮萍》)。
“一个NP”本身不具强调功能,需要强调其属性时,前面需要增添上表示强调的主观大量的词语,“整个、十足、活活、简直”就是这类表示主观大量的强调性词语,可以强化凸显其后名词属性的功能。
三 “整个一个X”构式义对“X”的压制
构式与词语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构式为交际提供概念框架或有待填入词项的图式结构,而词项为交际提供概念内容[14]。如同容器与水,什么样的容器,决定了水的形状。由此可见,构式是更基本的表达,一旦定型,就对进入构式的词语有了选择权,排斥或者允许某些词语的进入。这就是认知语言学所说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
“整个一个X”的语用倾向表达的是负向评价,该构式义对进入构式的“X”产生了压制,有了挑选。因为该构式主要用于对人的评价,“X”是名词的情况更为普遍,更能说明问题,此处就以名词来说明。
(一)贬义的名词与构式具有亲和性
“整个一个X”表达负向评价义,对进入构式的名词的语义产生了选择与制约,如果名词“X”是带贬义性的,就能比较自由开放地进入构式,因为贬义性的名词自身带有评价性,可以单独成为表示评价,也可以自由进入构式表达负向评价。例如:
流氓——整个一个流氓
马大哈——整个一个马大哈
混混——整个一混混
败家子——整个一个败家子
(17)你们这些女人真笨,挑男人眼光实在差劲,比如那个Rose,她找的那个广东仔整个一个败家子,绝对没出息。
(18)把基督小姐带到中国大酒店给黑田过目,穆青觉得自己整个一个汉奸。
(二)语义中性或褒义的名词进入构式受到限制
语义中性或褒义的名词一般不能自由地进入构式,如果要进入构式,必须在名词前增添上具有评价性的定语,使得NP沾染上负向评价性。例如:
*教师——*整个一个教师——整个一个误人子弟的教师
*孩子——*整个一个孩子——整个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孩子
*英雄——*整个一个英雄——整个一个自我吹嘘的英雄
(19)“吃醋了?”“我才不吃醋呢,”我笑着把报纸放下,从床上坐好,“谁像你啊?整个一个阎锡山的老乡。”
(20)方圆越听越胆战心惊,越听越觉得这个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妈呀,这苗东顺,哪里是正经的一个生意人,整个一个黑社会老大啊!
此处的“老乡、老大”都是中性名词,不具有评价性,与构式义不吻合,但如果前面带上负向评价的限定成分,就可以进入构式。以“老乡”为例,“整个一个老乡”一般不能说,加上了“阎锡山的”作为定语,我们知道“阎锡山”曾是山西的土霸王,而山西以出产“陈醋”著称,意在说明“你”无端爱吃醋的特性,这里的评价性比较隐晦,需要以一定的社会百科知识为话语基础,通过语用推理来识解会话的隐含义。但如果中性名词前带有褒义性的限定成分,一般在语感上不能进入构式。如“整个一个刁蛮的孩子——?整个一个聪明孩子”与“整个一个误人子弟的教师——*整个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教师”中,有时“整个一个X”的“X”是一个光杆的中性名词或带有褒义的名词,单独看“整个一个X”是中性或者是褒义的,但与上下文语境协同起来看,仍然能清晰地看出其中的讽刺、挖苦意味,也就是说,仍是表示负向评价,只是此时的负向评价义需要整个语境来协调,其实这是构式义在发挥作用。例如:
(21)整个一喜剧!新版《红楼梦》结局竟然如此出人意料。
(22)凤千羽心中警铃大作,抄起镜子一看,俊脸立即媲美黑底锅!这,这是什么鬼的发型,怎么这么娘娘腔?他本就相貌俊美,再弄这么个发型,整个一个妖娆美女……
“喜剧”是中性名词,但在例(21)中则含有讽刺意味,因为在大众心目中,《红楼梦》显然是悲剧作品,也正因此成为千古绝唱,现在《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变成了喜剧,无疑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其实还是负向评价。“妖娆美女”单独看显然是褒义性的“NP”,但在该句中,用于说明一个男人,在上下文语境的制约下,一个帅哥因为一个发型,变成“妖娆美女”,前后形成巨大落差,这种对比成为负向评价的基础。
“整个一个X”表达负向评价,有着统计学的证据。郑娟曼(2012)所收集的87个具体用例中,有72个用例是贬抑性的[15],约为83%。虽然统计数字有出入,但总的说“整个一个X”是表负向评价义,这主要是构式义对“X”的优选性要求。这与邢福义(1996)提出的“句管控”思想异曲同工[16],就是句子在与词语的互动中起着更基本的决定作用,其中的控制是通过句式语义来实现。
四 “整个一个X”的构式化及其理据
(一)“整个一个X”的构式化
所谓构式化,即构式的固化定型化,是指原先各自独立的语言成分,通过长期频繁出现,语义出现变化,新义渐渐不能再以字面组合义解,语言结构出现了重新分析,最后在语言使用者心理上形成一个独立的词汇单位的现象[17]。构式化有词汇化、习语化和语法化等不同形式。“整个一个X”是语法化的结果。
1.“整个一个X”的语法化进程
“是”作为判断动词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使用,“S是一个NP”是典型的断言句式,从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搜寻可知,在唐五代已经有了这种句式,主要是表示身份属性的断言,后来也可表示评价。例如:
(23)远公曰:“相公前世作一个商人,他家白庄也是一个商人。”(五代《敦煌变文选》)
(24)仙翁指子牙曰:“你原本是一个呆子!申公豹乃左道之人,此乃些小幻术,你也当真。……”
例(23)是断言,(24)则是评价,这可从“你原本是一个呆子”成了感叹句判断出来。可见,“S是一个NP”既可表示断言,又可表示评价,一个句式承载的信息过多,显然不利于听话人的识解,因此说话人就需要增加新的标记语强化说话人的主观性。但“整个”的语法化进程较晚,“整个”的语义在清代末期仍未完全副词化。例如:
(25)黛玉道:“谢谢你惦记着,可不整个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儿,我还没给你道喜呢”(清代《红楼梦》)
这里可以把“整个”当作名词看待,其语义为“全部、整个”,但视为副词表达“完全”义也自然顺畅。“S整个是一个NP”在现代已经成为一个使用较为频繁的评价句式,原因是“整个”长期置于动词之前经过重新分析,词义虚化为副词,从而加强了动词尤其是判断动词“是”的肯定性与情态性。此时“S整个是一个NP”已经以表达评价为主。例如:
(26)中国是世界公认的近十几年经济发展最快的国家,有最大的市场,外国人说,中国整个是一个大建筑工地。
(27)我没有着急,我不是在催你离婚,我是认为你的思维方式,整个是一个大错误!
显然,随着“整个”虚化为副词,其内在语义非常切合句式增加主观性的需要,因此“S整个是一个NP”不断表达评价义,随着该句式高频率地使用,句式有了进一步语法化的要求,进入构式的词语不再强制要求是名词,构式可以涵纳更多的不同词性的词语,因此“整个一个X”成为专有评价构式就水到渠成。由此我们可以勾勒其语法化的轨迹:
S是一个NP→S整个是一个NP→整个一个NP→整个一个X
2.“整个一个X”仍处于语法化进程中
“整个一个X”已经成为现代汉语中一个具有较高使用频率的评价构式,但该构式并未完全定型化,至今仍处于不断语法化的进程中,主要表现为构式的组成成分仍在不断的脱落中,出现了该构式不同的变体:整个一X、整一个X、整一X。例如:
(28)一看这小子的样子,头发很长乱糟糟,胡子也没剃过,眼窝深陷,整个一少年版爱因斯坦。
(29)同样也有媳妇来咨询说,您可不知道我那婆婆,那整一个老刁婆……
(30)想那些陪我玩的欧洲友人,不仅仅是天真,竟然比我还不懂市场什么的,整一个傻老帽……
(31)你这个人整一傻蛋。为什么?自己想。
(32)那个邓萃雯实在是太丑了,整一没演技、没长相、没气质的三无啊。
语言的经济性在不影响理解的前提下总是在发挥重要作用:人总是力图用最小的心力获得最大的语境效果[18]。Hopper&Traugott(2003)在讨论语法化问题时指出:“表达的习语化往往导致信号的缩减与简化”[19]。
(二)“整个一个X”语法化的理据
1.判断动词“是”的省略隐去
Heine,Claudi&Hünnemeyer(1991)认为语法化常常具有特定的认知源,而语法化的源以有限的八种认知结构(Cognitive Structure)为常[20]。这是世界语言的共性所在,世界不同语言的断言结构均为人类最基本最底层的认知结构:
X is Y(X是Y)
这种断言结构主要用来表达说/写者对事件中的人或事物的态度、情感和认识,但它却与客观真值紧密相连,换言之,说“X是Y”,是建立在客观现实基础上的。显然,这时候该断言结构的主观性强度明显不足,说话人的态度、情感等主观性表达需要无法通过结构完全有效地呈现出来,在状位上增添有关词项以强化语言表达的主观性,就成为一种有效的调节手段,这已为跨语言的实例所证实,汉语即是其中之一。为了凸显说话人的情感、态度等主观性需要,汉语的操作办法是在断言结构的关系动词“是”之前加上具有较强主观情态义的语气副词,长期配合使用,该结构的使用范围扩大,结构的类频率不断增加,进而“X Ad是Y”也成为一种评价构式。例如,“S+真+是+NP”本是离散的语言结构,但现在“真是”因着频率的增加日益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新构式。从真实的语言表达效果看,“X Ad是Y”构式虽较其源构式“X是Y”主观性显著增强,但构式仍与客观真值密切相关,仍不足以让听话人在最短时间清晰明确地识解出构式的主观评价功能。这时语言符号的简化仍是最经济有效的手段,这一来判断动词“是”就成了可删减调节的词项。在语言表达中,汉语的判断标记“是”是最容易省略隐去的词项,就如“巴金四川人、明天星期一、下一站上海”等名词谓语句以及前面所提及的“十足一个流氓、简直一个儇薄儿”一样,其源命题(source Proposition)均为“X是Y”断言结构,由于类频率的高频使用而语法化,动词“是”在线性序列上无须在线因而可以省略隐去,遂成为名词谓语句。
就“整个一个X”构式而言,其另一个可能的省略原因是,在构式中,“整个”与“一个”双重重读,以至于夹在两个重音中的“是”在听阈中听不见了。时间一长,说话人也干脆不说了。
2.主观化的演绎结果
“整个一个X”的构式化同时还是语言交互主观性的必然结果,也就是说,语言的表达尤其是主观情态性强的语言表达,所选取的结构既要有利于说者/写者的表达,还要有利于听者/读者的识解,口语交际尤其如此,也正因此很多的语言结构是在口语的互动中完成语法化构式化的。具体到本构式,构式的进一步语法化,是说话人试图对听话人施加自身的强大影响,以使听话人在最短时间即可识解构式内蕴的主观评价功能。这就需要让构式从表达客观真值命题的断言结构中剥离出来,成为具有独特语义和功能的专门评价构式。要完成这种转换,最直接有效的办法显然是让结构中的一些次要语言符号从原有的断言结构中缺省消隐,从而使得新起的语言结构在编码上更为精简省力,最终构建为标记性显著的评价性语言结构。
主观化的程度高低跟语言编码形式的多少成反比:主观化程度越高,观察对象越是脱离舞台,在语句中登台显现的语言形式也就越少[21]。Traugott(1995)也认为:主观化是说话人越来越从自我的角度出发,用会话的隐含义或语用推理来表达专用语言形式表达的意义,结果是主观化程度越高相应的表达形式越少[22]。“S整个是一个X”的主观性显然比“S是一个X”强,随着语用频率的增加,“S整个是一个X”的主观化程度越来越高,就愈加需要摆脱原有的主谓句形式,让结构趋近于构式或习语,于是“是”首先隐去,编码形式减少为“S整个一个X”继续构式化,继而让“S”无须在线,结构主观化为“整个一(个)X”,作为语言经济性原则的实例化,该结构形式已趋极简且相对定型。至于“整一个X”或“整个一X”两个更趋简化的构形,是在不影响交际的前提下结构继续主观化语法化的体现,汉语中的一种强主观评价构式基本完成语法化趋于结构固化。
“整个一个X”是一个半开放半封闭的构式,也可说是标记性构式,“整个一个”是相对固定的形式,可看作是构式的标记,“X”则是相对自由、可变换的词项,主要以名词为主,也可以是谓词性的动词结构或形容词结构,但没有名词运用得那么普遍。其构式义为:“S”完全归属于“X”的类属或属性中,表达的是负向评价义,构式语用义的赋得首先源于句式的断言义,其次是“整个”语法化表达主观大量的副词的促成,因为“整个”的主观大量义会凸显其后的词语的属性义,所以在构式中,词项的语法化会促成、加速构式的语法化。构式的定型化对进入构式的“X”形成了压制,要求“X”以贬义词语为主,如果是中性或褒义的,“X”前一般需增添贬抑性的限定成分;如果“X”是单纯的褒义词语,在上下文语境的归约下,也经常体现抱怨、讽刺、挖苦的意味,实际还是表达负向评价义,这显然是“句管控”的体现。“整个一个X”构式化是语法化的结果,该构式现仍处于进一步语法化的进程中,其语法化的机制在于判断词“是”的悬空隐去以及语言的主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