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中的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契合点、地位与路径
2021-12-25郭一凡
郭 一 凡
(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一、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意涵及其与现代大学制度的契合点
探讨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中的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必须首先对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内涵和意蕴予以明确。布莱克认为,现代化是科学革命以来人类社会所发生的深刻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限于工业领域或经济领域,同时也涵盖知识增长、政治发展、社会动员、心理适应等其他方面。[6]这说明科学革命既是现代化进程的时间起点,也构成其原始的推动力量,正是科学革命带来的社会生产力提高和生产方式转型,重塑了经济发展、政治管理、文化创造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最终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形成一种现代化的社会变迁。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学革命是社会现代化进程的起源,而社会各个部门和领域的现代化又是社会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各部分之间存在着相互促进、协同作用的关系,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而言更是如此。同时,高等教育又有着自身的规范性和特殊性。高等学校承担着培养专门人才、发展科学以及社会服务等职能,在文化创新与传承以及国际交流中发挥重要作用。这也意味着,尽管高等教育的变革与发展同样受到科学革命的源动力以及社会现代化的直接推动,但高等教育现代化并不总是亦步亦趋的从属过程,尤其在科技竞争日益激烈、人才价值空前凸显的时代背景下,高等教育通过培养具有国际化视野的高素质复合型、创新型人才,引领科学研究的前沿,解决社会发展中遇到的各种理论和实践问题,最终实现对社会现代化的主动影响。而当高等教育现代化与社会现代化形成方向对应、供需平衡、步伐一致的关系时,这种主动影响也就集中表现为正向的促进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高等教育现代化不仅是一个“向着现代”的活动,更是一种“为了现代”乃至“引领现代”的努力。
在这种努力的过程中,高等教育现代化带来的最为深刻的变化便是高等教育现代性的增加。从本质上看,教育现代化是指与教育形态的变迁相伴的教育现代性不断增长和实现的过程,现代性体现了教育现代化过程中教育呈现出的一些新特点和新性质,是现代教育区别于非现代教育的本质属性。[7]高等教育的现代性是指高等教育与传统相断裂、与时代相契合而具有的新的属性[8],它推动着高等教育从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型与变迁。以现代性为中心,高等教育现代化表现出两种不同的属性:一种是作为目的的存在。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最终目的是现代性的持续积累,从而达到完满以及与社会同频共振的状态,这种现代性的追求表现在多个方面——在哲学上,它意味着理性精神为主导,人的价值成为旨归;在政治上,它意味着民主性在观念、形式和实质上的不断渗透;在科学上,它意味着信息技术、人工智能成为主流,并引领新的秩序建立。而当某种现代性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这种现代性随之成为传统,新的现代性开始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目标的高等教育现代化是永无止境的,它代表着理想、先进、进步的高等教育发展方向,因此,这种存在彰显的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价值属性。另一种是作为过程的存在。高等教育现代化是一个获取高等教育现代性的过程[9],这种获取实际上指涉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手段和形式,其回答的是“如何构建与高等教育现代化目标、社会现代化发展相适应的高等教育体系”。从动力源上看,这种过程一方面源自外部社会变革的复杂性与高等教育发展的滞后性所造成的不平衡、不适应状态,另一方面则受高等教育体系内部历史发展惯性以及权力、资源分配的矛盾与冲突的影响,因而自然表现为主动和被动两种倾向。从改革程度上看,高等教育系统自身具备一定的调适能力,这使其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与社会发展的协调关系,但当高等教育系统与社会发展需求之间的断裂愈发严重时,单纯依靠自身温和渐进的调整已无法适应环境的变化,这就需要采取强有力的手段,以变革的方式进行推动。在种种方式中,既有借鉴西方的、也有立足本土的,既有沿袭传统的、也有革故鼎新的,其存在都是作为实现从传统到现代、落后到先进目标的工具,彰显的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工具属性。
现代性蕴含了目的和过程两种存在意义,是价值属性与工具属性的统一体,构成了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核心,而在现代大学制度建设过程中,现代性积累同样是一种本质性的存在,因此,现代性也就成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和现代大学制度建设的契合点。这实际上涉及到三个问题:什么是现代大学制度;什么是现代大学制度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联系。现代大学制度的本质是建立一个制衡的治理结构,实现社会需要、学术发展、个人发展和国家需要之间的协调[10],凸显大学自治、学术自由、教授治校的原则[11]。它关注的是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制度层面,这种制度既包括了以明文形式确定的各项正规制度,涵盖从国家宏观高等教育法律法规到微观层面大学章程规定的制度体系,又带有许多非正式的行为习惯和无形制度,即制度体系中的隐性部分。现代大学制度要求处理好大学与政府的关系,回归大学组织的学术特性,创建中国特色的大学模式以及重构平等的大学关系。[12]在此过程中,大学的“现代性”与社会同频共振,成为现代大学走出象牙塔、走进现代社会的,从社会边缘款步迈入社会中心的一种姿态。[13]这种现代性反映出大学制度中继承、改造以及超越传统,并与社会发展相协调的部分,实质上是大学功能观和知识观的变革。传统大学制度单纯追求知识的传承和推广,重视其系统性和完整性,而忽略了社会需求;现代大学制度在保证知识科学性和完整性的同时,强调知识的创新和融合,以求产生最大的社会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大学制度所彰显的现代性正是高等教育现代化意欲实现的目标之一。因此,这种现代性的工具属性在于制度形式的完满设计,体现程序和规章的科学性、民主性,从而规避各种投机行为;其价值属性则在于追求学术自由、大学自治、教授治校、校长负责、依法治理等大学精神,从而最终服务于高等教育现代化建设,其不仅是一种目的属性、主体属性,也是一种批判属性和建构属性。[14]
二、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三种形象及现代大学制度的地位
现代性是现代大学制度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契合点,这就意味着现代大学制度建设的过程实际上也是高等教育现代性不断积累的过程,现代大学制度成了高等教育现代化系统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随之而来的两个问题在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系统工程的表现形式是什么;现代大学制度在其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解答这两个问题,首先必须合理解构高等教育现代化体系,这需要从官方形象、历史形象和学术形象等多个方面对其进行解读。
1.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官方形象。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官方形象是指相关法律法规、政策文本、发展规划、政府报告以及领导人讲话中关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表述,它反映的是国家层面对高等教育事业发展的总体部署以及对高等教育与社会现代化关系的科学认识,代表了一定时期内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的大致方向和路径设计。
1978年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上指出,“四个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的现代化”,“科学技术人才的培养, 基础在教育”,这实际上是以科学技术作为中介,将教育事业与当时的四个现代化建设建立了联系。1982年党的十二大首次将教育确定为今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点之一,教育也随之成为现代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1983年邓小平为北京景山学校题词“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教育现代化成为教育事业发展的指导理念和前进方向,这要求教育工作必须适应和服从于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改革同社会主义现代化不相适应的教育思想、教育制度、教育内容和教育方法,建立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需要的教育体系。[15]1992年党的十四大报告提出“必须把教育摆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这是实现我国现代化的根本大计”,教育在现代化体系中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1993年《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提出“高等教育担负着培养高级专门人才、发展科学技术文化和促进现代化建设的重大任务”。与此前笼统地谈论教育与现代化关系不同,这一论述关注到高等教育的特殊性和重要价值,对于高等教育在现代化建设中的作用有了更为精准的研判和规划。199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规定教育必须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1999年,江泽民在第三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上强调要将教育纳入战略发展重点和现代化建设的整体布局之中。2002年党的十六大报告指出,“教育是发展科学技术和培养人才的基础, 在现代化建设中具有先导性全局性作用”,教育对于现代化的重要价值得以进一步凸显。2005年时任教育部部长周济在《光明日报》发文,提出“加快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教育体系”。2010年《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提出,高等教育承担着培养高级专门人才、发展科学技术文化、促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大任务。2019年,《中国教育现代化2035》和《加快推进教育现代化实施方案(2018-2022年)》对高等教育现代化、内涵式发展和深化重点领域改革做出了进一步部署。
纵观官方语境下高等教育现代化表述的演进历程,政府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认识经历了三重转变:一是从教育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到教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这实际上涉及对教育根本属性和价值功能的认识的转变,是对教育在现代化建设中地位的初步确立;二是从单纯强调教育为现代化建设服务到突出教育事业自身的现代化,遵循了教育发展的外部关系规律;三是从教育现代化到高等教育现代化,突出了高等教育对于社会发展的特殊作用和价值。
2.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形象。高等教育现代化历史形象是指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主要回答的是高等教育现代化何时开始、怎样开始以及怎样演变等问题。
术后:对照组根据患者术后疼痛情况给予地佐辛等中枢镇痛药物对症治疗。根据患者意愿自行下地,术后禁食水4小时。试验组制定完善的术后镇痛方案,有研究证明充分的术后镇痛可减少应激反应,从而减少术后并发症[16]。镇痛以非甾体类镇痛药为基础,减少阿片类药物的使用。术后不禁食水,鼓励患者在术后4小时内下地。两组患者均在术后第1天换药,在切口无感染,术后疼痛缓解后即可出院。
一般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源于西方。有学者指出,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历经了世俗化、精英化、学术化或科学化以及社会化四步[16]。中世纪大学起源于城市的复兴、经济和贸易的发展以及新建的政治、法律、管理、宗教和商业机构对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才的需求[17],作为工商业和市民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新型社会组织,其具有与历史传统相断裂、与时代相契合的现代性[8],表现为入学需缴纳学费,具有一定自治权力,办学制度化、组织化,分院系以及有固定的课程等。随后的文艺复兴使大学文科课程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具体标志是引入人文主义的新知识,这些新知识最终导致了大学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的彻底变革[18],而宗教改革则令文化与科学在广度上迅速发展, 学术与教育在推行范围上不断扩大[19]。18世纪时,以哈勒大学和哥廷根大学为代表的德国大学借助于新大学运动的推行取得了明显成功,其践行教学自由、研究自由的理念, 传授现代哲学与科学知识,为德国现代大学体系和世界现代高等教育制度的确立提供了必要的历史基础和方向指引。[20]1807年,洪堡出任德国教育部长,强调研究自由和教学自由,突破了大学教学的一元化模式,科学研究成为大学的内在职能,使大学成为教学与科研两个中心。[21]1862年,美国《莫雷尔》法案催生了赠地学院运动,孕育了大学为社会服务职能的雏形;范·海斯使这一理念广为传播,其领导的威斯康星大学通过推广技术和知识、专家服务而实现了自身的发展,对其他大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社会服务逐渐成为美国大学的一个重要职能。[22]时至今日,网络大学、创新创业型大学等新形式方兴未艾,成为未来大学的一种有益探索。
纵观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形象不难看出,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总体上伴随着西方社会现代化的脚步,是西方话语主导的过程,西方大学因此占得先机;与此同时,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历史实际上是大学职能不断扩张、大学存在形态不断改变的真实写照,这其中,现代管理思想逐渐注入大学内部管理体系中,而大学与社会的边界也在不断模糊,乃至最终走向融合。
3.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学术形象。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学术形象是指专家学者的学术研究中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问题的论述。我国关于高等教育现代化问题研究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1981年范绪箕发表的《我国高等教育现代化问题》,该文主要从智育角度切入,讨论的是如何发展学生智力的问题。自1995年以后,高等教育现代化开始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问题,发文量逐年攀升。当前,关于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概念,学者们主要有如下几种看法:一是特征说,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由高等教育的一系列特征组成,如有学者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包括个性化、终身化、信息化、国际化、多样化、民主化、特色化、社会化、普及化、绩效化等十个基本特征[23];二是层次说,认为在高等教育现代化内部可以划分为不同的层次,如有学者从宏观层次、中观层次和微观层次对高等教育现代化问题进行阐述[24];三是过程说,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不同特点的阶段,如有学者指出,高等教育现代化必须历经高等教育规模扩张、推进制度的现代化、人的素质的现代化等三步[25];四是本质说,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人”始终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哲学本体[3];五是谱系说,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可以分解为不同的侧面,从而构成谱系,如有学者认为高等教育现代化包括实现人的现代化、推进技术手段的现代化以及推进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26]。综观上述定义,笔者认为,特征说没有准确把握现代化的内涵,而是简单把理想化的高等教育图景等同于高等教育的现代化,把高等教育各方面的发展都归为现代化的目标和结果,从而表现出一定的泛化倾向;层次说是就高等教育体系而做出的划分,这种划分在探讨几乎所有普遍性的高等教育问题时都可以采用,没有关注到现代化问题的特殊性;本质说认为人的现代化是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本质,把握了现代化的核心要义,取得了学界的一致公认,因此无需给予特别强调。从过程说和谱系说相结合的角度来理解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概念或是一种可取的路径,它们恰好构成了高等教育现代化的纵切面与横切面。过程说是纵切面,反映出高等教育现代化的阶段性特征,是历史维度;谱系说是横切面,体现了高等教育现代化的不同方面,是要素维度。
4.现代大学制度在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中的地位。探索现代大学制度在高等教育现代化中的地位,实际上就是在探寻现代大学制度在高等教育现代化过程和谱系中的具体定位。
从过程视角来看,现代大学制度是高等教育现代化发展到一定时期的产物,在哈勒大学和哥廷根大学的基础上,洪堡的大学改革实践标志着科学研究成为大学的重要职能,现代大学制度的雏形也随之确立。但在此后的发展过程中,现代大学制度除了作为产物的价值,亦有作为推动力的作用:一是大学的本真得以保留和发扬光大,围绕学术组织性质所建立起的自由理念、科学精神、民主思想等内核日益成为大学的身份象征和标识;二是现代管理思想在大学内部管理中得到了实践,权变理论、人本理论、人性论等开始重塑大学管理的形态,其积极作用日益凸显;三是大学与社会沟通交流的壁垒逐渐消失,渠道和方式逐渐多样化,社会力量在引领大学发展中的作用范围和空间不断扩大。
从谱系的视角来看,则必须清楚认识三对关系:一是宏观与微观,高等教育现代化无疑是宏观层面的指引,现代大学制度更近似于中观的构建,而大学任何微观层面的调整实际上都是大学制度的外在表现,其中符合社会发展方向的变革将有助于现代性的积累;二是内在与外在,高等教育现代化是一个不断协调内外部关系的过程,现代大学制度在为大学提供科学的内在管理机制的同时,也为打通外部联系指明了方向和着力点;三是抽象与具体,高等教育现代化是一种抽象的表达,需要通过具体的路径、方法和手段来体现,而现代大学制度则处于抽象与具体的中间地带,它既包含了无形的公序良俗和历史惯性,也包括具象的制度规范。在参考曹翼飞[2]、冒荣[27]等学者研究的基础上,笔者将高等教育现代化谱系描绘为思想观念现代化、物质技术现代化和体制机制现代化,现代大学制度作为制度现代化的集中体现,无疑归属于体制机制现代化的范畴,具体如图1所示。
三、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助力高等教育现代化的实践路径
明确何为高等教育现代化以及现代大学制度在高等教育现代化谱系中的定位并不足以体现高等教育现代化与现代大学制度的内部关联,因为描绘谱系只能显示出两者在“整体与部分”关系中所处的相对位置,回答的是“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是否包含、怎样包含现代大学制度建设”的问题,是站在整体视角对部分的审视,并没有关注到某一部分对于整体的价值和特殊意义,即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对于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发挥了何种影响、有何特殊性,以及实现此种正向影响需要遵循何种路径,因此,有必要从现代大学制度建设的视角出发进一步探讨两者的关联。
1.在回应高等教育现代化痛点难点的过程中深化改革。(1)高等教育现代化步入深水区。社会改革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是党和国家对于社会各项事业发展和改革进程的科学判断,蕴含了对于问题根源、阻力来源以及破解逻辑的分析,而伴随着社会主要矛盾的历史性变化,处于深水区的改革也面临着更高的要求和更复杂的环境,直观表现为改革触及的问题由表象转入根源,重点由改革他人转向自我革命,对宏观指导和科学顶层设计的需求更为迫切,阻力日渐加剧。
教育是社会的子系统之一,社会改革的全面深化也对教育系统的改革提出了新的要求。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是改革与发展并存的过程,从改革的一面看,也已步入深水区,必须探索新的增长点和动能。教育改革发展过程中众多矛盾和热点难点问题的产生有着复杂的原因,包括教育主要矛盾的转化和发展方式的转变、教育发展内部和外部环境的变化、教育诸影响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制约以及不同教育利益相关者价值诉求和博弈等。[28]步入深水区后的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也因之面临着诸多两难困境,突出表现为公平与效率、府学关系以及高校内部治理改革中的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29]每一对矛盾背后都牵涉复杂的人事和利益关系,因而妥善地平衡这些矛盾,除了需要具有全局观和前瞻性的顶层设计,也需要寻找关键点和突破口的智慧。就高等教育现代化改革自身而言,改革动力的匮乏和方向感迷失也成为深水区的重要表现,这包含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既往高等教育“摸着石头过河”式的改革已经形成路径依赖,当面对前所未有的环境变革时,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遵循;二是长期的制度惯性依然发挥巨大的负面影响,尤其是一些潜藏在关系中的隐性规约;三是小修小补已不再能满足需求,亟需系统变革,但人们对于系统变革的认识尚未统一。
(2)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必须回应高等教育现代化的痛点难点。在系统性改革陷入困顿的情况下,有必要重新寻找改革的动因和势能,实现攻坚克难,促成改革的整体推进和深化。现代大学制度蕴含着新的改革动力,具有突破口的价值,能够带动一系列创新变革的发生。为了充分发挥其正向价值和破冰作用,现代大学制度建设理应正面回应深水区中高等教育现代化的若干沉弊,为其解决指明方向和路径。
在公平问题上,现代大学制度建设要求建立一种新型的和谐的大学之间的关系,改变传统大学之间的不平等关系。[12]在既有的计划式的行政管理体制之下,大学受不同行政级别的部门隶属,而这种隶属关系也造就了大学之间在行政级别上的不平等,并进而导致资源分配、发展机遇和受重视程度之间的差异,不同类型、层次的大学难以开展平等的交流与沟通,在大学结盟热方兴未艾的情况下,这种不平等关系愈演愈烈。而现代大学制度一方面从根本上打破了这种唯行政隶属关系的思维,大学不再成为政府的附属品,大学级别的差异不再是大学地位的决定性因素,社会认可度的重要性日益提升;另一方面它要求大学结合自身实际进行合理的定位,设计能够体现自身特色的发展目标,而不再受制于攀比和赶超。
在府学关系上,现代大学制度要求实现办学自主权的回归。高校与政府之间的关系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变化的主线似乎在集权管理与自主办学的两端摇摆,而从实践来看,集权管理显然不能达到使高校办学更好地服务国家和社会发展需要的目的。[30]办学自主权的回归既包括存量的增长,也包括增量的扩大,前者是政府的权力通过法律赋权或行政授权的方式下放给大学,后者则是府学关系变化中政府许可大学拥有新的办学自主权。[31]在我国办学自主权回归的实践中,分权思想和多元治理理念得到了初步彰显,但宏观激励和微观约束、外部放权与内部集权的矛盾仍然存在。[32]现代大学制度所倡导的办学自主权回归并非形式上的加减法,对于学校而言,它意味着府学关系的重新确立,大学与政府建立起一种新型的合作关系,政府起到宏观引导和资源保障的作用,而大学则必须承担起谋划自身发展、主动服务政府和社会需求的职责,不只是被动地听命于行政指令,这有赖于政府思想观念的转变、外部法规的约束以及清单制度的落实。就学校内部来看,办学自主权的回归还意味着中位管理原则的实施,下放大学管理权,使大学各学院具有自主的学术管理权,这样大学发展就可以更加适合不同学科的特性,从而避免大学单一化、简单化的管理方式。[33]
在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问题上,现代大学制度要求回归大学的学术组织特性,将学术自由视为大学存在的理念和价值追求。传统制度下的大学组织,其作为行政机构的存在性对其学术性形成主从关系,学术权力受制于行政权力,学术成为行政操纵的对象和追求行政权力的工具,而现代大学制度则要求营造学术自由的氛围,让学术权力与行政权力划清界限,使学术研究得以在民主、平等、自由的环境中开展,重塑其追求真理的价值。身处其中的个体也因此获得了学术研究的自主性和广阔空间,从而萌发出更强的学术创造激情,成为实现教授治校的基础。现代大学制度对外协调了政府与学校、社会与学校的关系,对内处理了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学生权利的矛盾,并以政府官方行动、社会积极参与、学校主动变革相结合为方法论,具有极强现实意义。
2.在推动个体解放的基础上凸显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本质。(1)高等教育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在广义上是指整个人类状况的现代化,狭义上指人的个体素质现代化,以及人的个体素质与社会现代化的协同发展。[34]从目标上看,高等教育现代化以实现人的现代化为目标,其核心是人的全面发展,包含培养什么人、为谁培养人两个层面。[35]从任务上看,高等教育现代化阶段的首要任务是人的现代化,高等教育应着力推进对“人”的教育,使受教育者和社会人群逐渐向成为全面发展的人和高尚的人的方向努力。[36]从价值上看,高等教育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现代化的价值体现在个体和群体两个方面。对于个体而言,人的现代化必须为个体搭建自由生长的外部环境,充实其理念和精神世界,将他们从片面追求知识传授和技能训练、受制于外在标准的狭隘的教育中解放出来,重新呼唤教育的生命性,把教育价值的未来性和社会性都落实到学生个体生命的丰富和全面发展上去[37];对于群体而言,人的现代化直指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基本职能,关注的是如何将接受高等教育的群体培养成合格的现代公民。在社会环境变革的背景下,沟通与合作、信息素养、创造性与问题解决、自我认识与自我调控、批判性思维、学会学习与终身学习、公民责任与社会参与等日益为各国所重视,构成了现代公民的核心素养[38],是人的现代化之于群体的使命和责任,而这也需要通过现代大学制度的建设来实现。
(2)传统大学制度下人的异化。传统的大学制度下,高等教育非但无法推动人的现代化,反而借助一系列的指标、规约营造出压抑、内卷的教育环境,最终导致人的异化。受制于重科研轻教学的高校教师评价倾向,教师开始与自身教书育人的基础性价值相脱离,被迫在教学与科研中进行平衡和博弈。与工作量大、付出精力多、收益较少且难以评价、学生不满意风险较高、技能要求严苛的教学相比,科研工作似乎更贴合高校教师在培养、成长和发展过程中的理念遵循和能力基础,也与职称评定、职务晋升等紧密联系,因而教师之为教师的内在规定性逐渐沦为末位追求,教师作为研究员的属性渐成主流。在这种情况下,教师在教学场域中成为教学的“隐士”,是着眼于完成基本任务量的工具人,在科研场域中则成为简单的科研机器,在各种学术指标和数量积累的恶性竞争中沦为数字的囚徒,在行政力量的干预和职级评定的渴望下变为单向度的服从者和逐利者。学生本应是高校最具活力和生命性的主体,但在传统大学制度下,高等教育呈现出只见物、不见人的偏差,学生只担任着被执行人、局外人的角色,一方面他们缺少主动参与高校学生事务管理和决策的渠道,也没有合理反馈的机制,在关涉学生切身利益的各种事项中,他们的表现早已为校方预先设定,更像是行政管理人员期望的产物;另一方面他们的主人翁意识、参与精神、主体责任感和能力也尚未形成,在既往的教育经历中,他们总是被灌输诸如“服从就是好孩子”的规训,并最终成为场域惯习,使自己成为学校教育的客体,丧失了主动参与的欲望。此外,在日益强调效率和数据的管理环境中,高校行政人员的生存状态亦不容乐观,在高校行政人员专业化改革尚不彻底的情况下,繁琐而专业的行政任务对他们而言仍是严峻的挑战,造表、填表占据了他们工作的首要位置,行政人员逐渐成为夹在上级领导、科研人员、学生以及同事之间的造表机器和填表机器,从事着没有生命性和情感交流的工作,表格取代人格成为其身份符号。
(3)现代大学制度建设必须推动个体的自我解放。现代大学制度是一种呼唤人的精神回归的制度,是对高等教育现代化本质的关照,它理应通过改变高等教育显性的规章制度以及隐性的行为规范,重塑高校的教师观、学生观和管理观,营造自由、进步的个体成长和发展环境,从而实现人的自我解放、理性回归和幸福感积累。现代大学制度建设赋予了教师群体“学术人”的身份,这意味着他们不仅承担着做学术的职能,更要以教学术为己任,达到科研与教学的有机统一。首先,现代大学制度倡导学术自由的理念,教师的学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得到了充分尊重,他们能够在必要的约束下秉持学术研究的基本规范,充分调动研究热情,探求真理并揭示世界的真实状况,坚守自身的学术权利;与此同时,学术自由也意味着教师可以创造性地将学术研究的成果运用于教学当中,包括学术前沿的普及、研究方法的传授以及研究精神的熏陶等,形成科研与教学的有机融合。其次,现代大学制度尊重人格的独立,这说明人格不能降位或从属于物,教师作为人的价值不应埋没于繁琐的非专业事务和无休止的量化评价与竞争当中,这就需要以教授治学为根本,将教师的相关工作交予专业人员管理,科学且客观地评价教师的科研成果和价值,重塑对于从事教学工作的教师角色的尊重。再次,现代大学制度提倡平等协商的方式方法,在教师管理过程中,这具体表现为教师拥有相关事务的参与权和话语权,重大事项的决议能够充分听取教师群体的意见,满足广大群体的诉求;在教学上,平等协商意味着教师在“教什么、怎么教”等事项上有自主决定的权利,同时也使师生关系“平等中的首席”地位得以落实。
现代大学制度同时也要求学生权利的回归,培养他们主动参与的意识和能力。从管理观念上看,管理应具有指导、激励、服务和保护等多种功能, 大学管理要爱护学生的人格与尊严, 激励他们不断进步, 向他们提供各种可能的、必要的服务与帮助, 以全面实现大学教育的目标。[39]从理论上看,传统大学制度中管理人员对学生参与的假设在于,学生的专业性和参与能力不足,认识较为片面,因而不应在管理中占据重要位置。现代大学制度则体现了对于人的主体性地位的尊重,学生是高校学生事务的直接利益相关者,理应具备发言权和建议权,在渠道畅通、主体参与热情高涨的情况下,他们的参与能力能够在实践过程中得到培养和锻炼,这不仅是学生参与、多元治理格局形成的基点,也是高校人才培养的职责所系。从实践上看,尽管现有学生代表大会、学生会等组织的运行暴露出形式化、官僚化、边缘化等问题,但其仍然是学生参与途径的一种有效探索,在外部规章制度建立和内部组织结构完善的过程中,学生自治组织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西方高校学生参与的成功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
此外,现代大学制度在倡导学术自由、教授治学、学生自主的同时,事实上也对行政管理人员的价值做出了诠释,正因为管理是兼具科学与艺术的工作,行政管理人员也因此成为发挥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主体,前者有赖于行政管理人员专业素养和能力的提高,后者则意味着将他们从行政指令、自上而下的单向工作模式中解放出来,实现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双向沟通,从而将行政工作转变为创意发生的土壤,实现行政管理人员主体性和生命性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