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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中有关藏族音乐的记述

2021-12-24宫宏宇

音乐探索 2021年3期

摘 要:法国遣使会士古伯察是中国“五口通商”后最早进入西藏地区的来华西人之一。其流传极广的著述中对宁夏、甘肃、青海、西康地区宗教信仰、历史文化、民风习俗、自然状况等的记述在海外影响甚广。以古伯察在19世纪中期首版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为聚焦点,检索古伯察对我国西藏和康藏等地藏族仪式及世俗音乐活动的描述。这些描述虽然不以音乐为主,更谈不上是民族音乐学意义上的有关藏民音乐活动的专门研究,但可弥补目前藏族音乐研究目击者记录不足之缺憾。此外,古伯察作为目击者的描述也提供了一个从西人的域界看近代西藏音乐文化的视角,有助学界了解近代域外对西藏音乐的认知过程。

关键词: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藏族音乐;西人视角

中图分类号: J6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 - 2172(2021)03 - 0003  - 07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1.03.001

中国的西藏地区,至迟在元代时就开始受到西方人的关注①,来此探险、传教、调研的各类西人络绎不绝。这些早期进入藏区的西人或依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或通过道听途说留下了大量有关西藏政治经济、地理历史、宗教礼仪、风土人情的通信、日记、考察报告及研究论著。西方对西藏最初的了解和认知主要是通过这些报道和论著。

遣使会(Lazarist Order)法国入华宣教士古伯察(?variste Régis Huc, 1813—1860)及其同会传教士秦噶哔(Joseph Gabet, 1808—1853)是1842年“五口通商”后,最早秘密进入西藏地区的欧洲人。与之前进入拉萨、日喀则等藏民居住区的其他天主教传教士和英国使节不同②,古伯察在踏足藏区之前已有在中国蒙古地区传教的经历。他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前,即于1840年就已抵华,1841年6月到达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崇礼区西湾子的法国遣使会传教区;1843年又深入到东北方向的蒙古地区黑水、别咧等地区开拓教区;1844年8月3日,古伯察与秦噶哔在原青海三川县的土族喇嘛桑达钦巴的陪同下从黑水川出发,沿途经过多伦诺尔、青城、鄂尔多斯、宁夏、甘肃,于1845年初抵达青海西宁的藏传佛教格鲁派重地塔尔寺。1845年2月至9月,他们在塔尔寺和東科尔寺借住,9月底前往青海湖,同年11月15日,他们尾随从北京返回西藏的朝贡使团向拉萨挺进,从青海湖南经格尔木及玉树州的曲麻莱和治多县,再经唐古拉山口,经过一年半的旅行后,终于在1846年1月29日到达拉萨。① 在拉萨逗留了近两个月后,这两位非法进入藏区的西人于1846年3月15日被清廷驻藏大臣琦善勒令离境。② 古伯察和秦噶哔在清兵的监护下于1846年6月初到达西康首府打箭炉(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首府康定),后途经四川、湖北、江西和广东,于1846年10月中旬结束了环绕中国多达14个省区的旅程回到澳门。古伯察在其后来出版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两卷本,1850年法文首版)、《中华帝国纪行》(1854年法文首版)、《中国、鞑靼和西藏的基督教》(四卷本,1857—1858年法文首版)等书中,对他沿途亲历的中国各少数民族(特别是蒙古族和藏族)的土风民俗、宗教礼仪、音乐歌舞、戏剧曲艺等记录甚详,其中特别包括蒙古族和藏族地区的游吟艺人及喇嘛驱魔治病时所用的音乐法器、喇嘛寺院的诵经仪式、新年和节庆时上演的藏戏、儿童歌舞和他沿途听到的各类少数民族音乐。

由于流传广泛且影响深远,古伯察的著述——特别是《鞑靼西藏旅行记》——早已成为域外汉学家、宗教学家和人类学家研究的对象。③古氏1843—1846年在内蒙古诸旗、喀尔喀蒙古地区以及西藏腹地传教旅行中对当时热河、蒙古诸旗、宁夏、甘肃、青海、西康地区的宗教信仰、历史文化、民风习俗、商业往来、山川地貌、开荒垦殖等的描述,近年来亦为国内汉学界、史学界和民族学界的学者所瞩目。④《鞑靼西藏旅行记》的中译本也早在1991年就已由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2006年再次印刷。但遗憾的是,国内外音乐学界对古伯察游记中有关蒙古族、藏族地区的音乐描述——特别是音乐法器、喇嘛寺院的诵经仪式、藏历新年上演的藏戏、儿童歌舞和他沿途耳闻目睹的各类少数民族音乐活动——却几乎无人提及。除了笔者2018年发表有论文《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中有关蒙古音乐之描述》①外,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引起其他民族音乐学者的注意。本文以古伯察1850年在巴黎首版的《鞑靼西藏旅行记》②(以下简称《旅行记》)为主要资料来源,检索并讨论古伯察对1844至1846年亲眼所见拉萨、青藏地区等地的藏族仪式及世俗音乐活动的描述及其认知过程。

一、青海塔尔寺所见仪式音乐

古伯察、秦噶哔在1845年2月底到达了位于甘肃和青海边境的小城丹噶尔(今青海省西宁市湟源县)后,由于气候极其恶劣,进藏的道路变得很艰险,所以他们决定在塔尔寺等待从北京返回的西藏晋京朝贡使,然后同他们一道前往拉萨。在塔尔寺停留期间,古伯察和秦神父开始学习藏语,新年之后甚至还搬进了塔尔寺中的僧房借住,虽然后来因为不肯遵循寺规而不得不移居瞿昙寺。由于他在青海地区居住甚久(共居7个月,其中西宁塔尔寺住过3个多月),所以他《旅行记》中对青海安多藏区——特别是对黄教喇嘛圣地塔尔寺和瞿昙寺的装饰及宗教仪式中的音乐和功用——有近距离而翔实的记述,③ 提供了前人所未提及的这一时代塔尔寺音乐生活的第一手珍贵史料。如在参加了每年“正月十五日的‘酥油灯花节”④后,他在书中详细描述到:

在从一座佛殿通向另一座佛殿的路上,大家每走一段距离,都会遇到一些小型浅浮雕造像,其中以细小画的画法塑造了战争、狩猎、舞蹈、游牧生活的场面,西藏和鞑靼地区最著名喇嘛庙的景观。最后,在大雄宝殿的前面是一剧场,其中的人物和装饰都是用酥油制成的。那些人物造型只有1法尺。它们代表着一批前往诵经的唱诗班中的喇嘛。首先,大家在戏台上什么也看不到,当听到海螺号声时,大家就会看到从两侧门道中出来两行小喇嘛,然后便是身穿礼服的上师。当他们在舞台上寸步不动地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回到了幕后,表演暂告结束。这些节目激起了所有人的狂热崇拜。我们这些曾见过其他技巧表演的人认为,这些在舞台上不动腿并迅速退去的小人物是相当平庸的。如此的表演只看一次就足矣,我们前去欣赏那些浅浮雕式的造像了。

正当我们在观察几组至少也像卡洛(Callot)所制做的鬼蜮一样可笑的魔鬼时,我们突然间听到了一阵喇叭和海螺号的巨大响声。大家告诉我们说,大喇嘛将从其大雄宝殿中出来观花。……当大喇嘛完成巡视时,便回到大雄宝殿,这就如同向所有人发出信号,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沉醉于尽情的欢乐。大家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或者是跳起了类似法兰多拉那样的舞蹈。接着,大家互相拥挤或互相碰撞,发出了呼唤和使沙漠感到害怕的呻吟,甚至说是所有这些不同的民族都陷入了高度兴奋的狂热之中。①

除了每年“正月十五日的‘酥油灯花节”之外,古伯察对塔尔寺喇嘛寺院的日常宗教生活中用到音乐的场景也有以下细腻的描述:

在喇嘛庙的大雄宝殿前,有一个方形的大院子,上面铺有很宽的石板,四周有螺旋状的柱子环绕,柱子上布满了彩雕。祈祷学院的喇嘛们在上课时都聚集在这个院子中,上课的时间是用海螺号声通知的。……喇嘛寺的戒律是审慎周密和严格的。在各学院中,于授课和唱诗及诵经时,我们始终会看到寺监喇嘛站在那里,拄着一根铁棒,在出家人中维持良好秩序和安静。②

……每月的二十八日是另一种宗教活动的日子,所有的喇嘛都必須参加。在二十七日这一天,结巴提前跟我们打招呼说:“明儿晚,我们可能要打扰你们睡觉,因为我们都得参加夜间祈祷。”我们对他的话没有怎么留意,只以为晚上喇嘛们会和平时一样,在自己的僧房中念诵愿文。因此,我们仍按自己平常的时间作息时间睡觉了。

完全如结巴通知的那样,我们酣睡没多久就被吵醒了。起先,我们只是隐隐约约地在梦中听到像是由很多人声组成的一种音乐会。这种忽隐忽现而且混乱无章的声响慢慢地变得响亮和清晰起来。我们完全醒来之后,确定这是喇嘛们祈祷的声音。我们很快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这时的院子由一种似乎是来自上空的一盏微弱的灯光所照亮。我们注意到跪在院子角落里正在数着念珠的“老哥”,于是便问他说:“老哥,这种奇怪的响声是什么?”“这是夜间祈祷。如果你们想看得全一些,最好到屋顶平台上去看。”一架梯子正好靠在墙上,我们飞快地爬上梯子,一个极为奇特的场景立刻映入了我们的眼帘。所有住宅的平屋顶上都由挂在长杆上的红灯笼照得通亮。身着法袍、头戴黄色法冠的喇嘛坐在各自住宅的屋顶平台上,用缓慢而单调的声调唱诵着经文。在我们的屋顶上,我们发现结巴、契丹喇嘛和他的沙必完全沉浸在仪礼中。我们小心翼翼地不干扰他们,只满足于旁观和倾听。这些无数的灯笼及其所发出的红色和光怪陆离的光亮、被摇曳的反射灯光若明若暗地照耀着的喇嘛寺的建筑,这4000人声所发出的声响,再加上不断听到的喇叭声和海螺号声,所有这一切都产生出一种使人灵魂为之震颤并夹杂些许茫然惊恐的效果。③

二、安多藏区仪式音乐与天主教的宗教礼仪之比较

有意思的是,古伯察注意到安多地区藏人喇嘛的宗教礼仪(包括礼仪用的音乐)与天主教的宗教礼仪有诸多相似之处:

只要我们对宗喀巴④在喇嘛教信仰中引入的改革和创新稍加研究,我们便不禁会对它们与天主教的相似感到震惊。大喇嘛在旅行中或当他在寺外举行某种仪式时携带的禅杖、教冠、长袍、袈裟或法衣,具有二重唱祭礼、单调地诵经、祓魔、由5根绳索支撑并能随意打开的香炉,喇嘛伸出右手在信徒的头上摩顶(祝福)、念珠、出家人的独身生活、宗教性的隐居修持、崇拜圣人、戒斋、迎神仪式、连祷、净水(圣水)等,所有这一切都是佛教徒与我们的相似性。⑤

藏人喇嘛的宗教礼仪与天主教礼仪之所以有如此多的相似性,古伯察推断是源于天主教的影响,他解释说:

众所周知,在公元14世纪蒙古皇帝统治时代,在欧洲人与高地亚洲诸民族之间存在有经常性的关系。我们在本著的前一部分已讲过鞑靼征服者们派往罗马、法国和英国的那些著名使节了。毫无疑问,这些胡人肯定对天主教信仰仪式中的豪华排场及其荣耀产生了强烈的印象,他们把这些不可磨灭的印象带到了自己沙漠草原中。此外,我们还知道,不同修会的教师也于同一时代从事了远行以把基督教传入鞑靼地区。他们肯定同时也进入了土蕃、西番人和青海一带的蒙古人中。北京的大主教约翰·孟德高维诺就已经组织了一个唱诗班,许多蒙古修道士每天都在那里练习念诵圣诗和演习天主教仪礼。现在,如果我们注意到宗喀巴恰恰生活在基督教传入中亚的时代,那么我们对于在佛教改革中发现了与基督教如此明显的相似性,就不会感到奇怪了。①

古伯察这里提到的约翰·孟德高维诺(John of Monte Corvino, 1247?—1328)是天主教方济会修士,此人1294年抵达元大都(今北京),5年后(1299年)在大都建立了第一个天主教教会。据他自己说,他的教会到1305年时已经有一千多名中国信众。孟德高维诺主教在1305年1月8日和1306年2月13日写给罗马教皇的两封信中除了非常自豪地提到他在北京组织唱诗班、所采用的音乐教学方式、每周在教堂中唱赞美诗等外,还提到他们的歌咏非常受蒙古大汗欢迎等情况。②

三、藏人喇嘛艺人的演艺经历

在青海塔尔寺逗留期间,古伯察和秦噶哔还结识了一位曾在四川和甘肃“以演喜剧和讲述惊险故事为业的”喇嘛桑达拉:

一天晚上,我们觉得他的心情比平时更为诙谐可亲,便试着让他讲讲过去的经历。我们对他说:“桑达拉,那些饶舌多嘴的喇嘛说你从西藏返回之前,曾在中原停留过三年”。“此话不假。”“他们还说你戏演得不错。”桑达拉站起身来,弹着手指作了一种舞台亮相动作,接着就又抑扬顿挫地向我们念了几句汉文台词。“一名喇嘛喜剧演员!真是了不起!”我们笑着说道。“不,不,并非如此。我先是当喇嘛,后来才成了一个喜剧演员,最后又成了喇嘛”。③

接着,桑达拉就向古伯察讲述了他是如何因为思乡而离开居住了10年的拉萨色拉寺而成为“戏子”的,以及他在四川和甘肃等地的巡回演艺经历:

……在我们离开拉萨的3个月之后,便到达了汉地的边境。我们几个人也在那里分手了。两名安多喇嘛北上以返回故乡。我则翻过万里长城进入了四川省。数日之后,我在一家客店中遇到了一个喜剧班子。这帮人整夜都在唱歌、喝米酒、讲笑话。戏班主对我说:“在四川没有喇嘛,你要这件红袈裟和这顶黄帽子又有什么用?”我回答说:“你讲得很对,在喇嘛地区当喇嘛很好,但在一个喜剧演员的地区就应该成为演员。你们是否愿意接受我进入剧团?”所有人都说:“太好了!太好了!现在你成了我们中的一员……”他们每讲一句话便向我深鞠一躬,我则以藏人的致意方式用吐舌头和搔耳朵作以回敬。首先,我只当是开玩笑,但后来一想,我再没有盘费赶路了,于是便当真起来。与班主协商后,我便成了一名演员。

……翌日,我收起了自己的僧装,穿上了世俗人的衣衫。由于我长期以来因学习祈祷经文而训练自己的记忆力,所以我不费多大力气就可以学会戏剧中的角色,我只需几天就成了一个熟练的演员。我们在一年多的时间内于四川城乡上演节目。后来,剧团又异想天开地想周游云南省。我不再想随团前往,因为这样会使我更加远离自己的故乡三川。因而,我们举行了告别宴,我又缓缓地向故乡走去。我在路上走了近2年。我在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滞留几天举行小型表演,从而又从演员变成了街头艺人。

我的收入是令人满意的,因为最后始终是为自己工作。我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村庄,骑着我在兰州买的相当漂亮的一头毛驴。此外,我钱袋中还有12两银子。我为自己的同胞们表演了几场节目,他们都对我的精湛技艺表示赞叹。但我很快就必须放弃自己街头艺人的职业。④

四、青海通往拉萨路上所见到的藏族音乐舞蹈活动

古伯察对从青海通往拉萨路上所见到的藏族音乐舞蹈活动也有提及,如他在拉萨附近的彭布驻足时注意到:“彭布的居民们普遍生活得相当富裕,所以他们整天都欢欢喜喜无忧无虑,每天晚上,男女老幼都会聚集在庄园前,在歌声的伴奏下跳舞”。①他还注意到:“藏族人身材中等,他们既有汉人那样敏捷灵巧,也具备鞑靼人那样的体魄。他们对各种体能表演,尤其是对舞蹈非常喜好,其步伐有节奏和步履轻盈。当他们行走在路上时,总是哼唱着诵愿文或通俗民歌。”②

(一)有关拉萨音乐活动的描述

古伯察和秦噶哔是在1846年1月29日抵达拉萨的。③到拉萨后,他们与之前来过西藏的西人一样,同样被目睹到的藏人的虔诚及拉萨庄严的宗教礼仪所震撼:

拉萨有种很感人的习俗,我们对在异教徒当中发现这种习俗而有些嫉妒。傍晚,当太阳快要落山时,所有的藏族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依其性别及年龄聚集在城中的主要街区及公共广场。一旦人群聚集起来,每个人都会双膝跪地,低声和缓地唱诵经文。这场从许多集会处发出的宗教大合唱,在整个拉萨城产生出了一种极为庄重且能强有力震撼人心灵的和声。④

与70多年前的英国外交官乔治·波格尔一样,古伯察在拉萨逗留期间也幸运地赶上了藏历新年。不同的是,波格尔记述的是日喀则尼色日山下扎什伦布寺藏历新年的欢庆活动,而古伯察详细叙述的是拉萨辞旧迎新的祭祀和拜年活动:

第1次祭祀仪式开始于午夜,因此每个人都焦急地坐着等待着这一神秘而又庄重时刻的到来。由于我们不大关心感受这两个藏历年之间的交叉点,于是便按照平时的作息时间入睡了。我们正在酣睡,突然被该城的所有住宅区传来的欢呼声吵醒。钟、铙钹、海螺、铃鼓和所有的西藏乐器声很快就交响成一片,产生了大家可以想象出的最为嘈杂恐怖的喧闹声,就好像他们是以最嘈杂的音乐来欢迎新年的到来。⑤

……第2种礼仪是互相拜访……拉萨人有个谚语:藏人用糌粑和酥油茶来欢庆新年,汉人则以红对联与鞭炮,克什米尔人用讲究的菜肴和烟,游牧人用歌曲和舞蹈来庆祝节日。虽然这种说法没错,但游牧人并非是独享欢乐,藏族人也会以喧闹的娱乐活动来推动节日庆祝,歌舞于其中起了巨大作用。绿色裙子上挂着无数小铃的成群的儿童在大街上游弋,挨门挨户下跪,一场又一场地唱演颇为和谐的音乐。一般是甜美和忧郁的主歌不时点缀着欢快热情的合唱副歌。在唱主歌时,所有的这些小歌手们继续通过身体如同钟摆一样缓慢而有规律的摇动来保持节拍。但轮到唱副歌时,他们便节奏准确地用力跺脚,他们身上挂的小铃和他们鞋子上的铁钉产生出一种听上去并不令人反感的伴奏,特别是当你在一定的距离听时,效果更是如此。⑥

除过年挨门挨户的儿童歌舞表演外,古伯察还注意到,在拉萨的“主要公共广场和公共建筑的前面,大家从早至晚都可以看到一些喜剧演员剧团和街头卖艺者”:

他们以其表演而使大众取乐。藏族人不像汉人那样有一出一出的折子戏,他们的喜剧演员们同时出现在舞台上连着表演,时而唱歌,时而跳舞,时而表演能充分展示其肢体力量与敏捷性的武功。舞蹈是他们最擅长的演技,他们旋转、蹦跳、翻跟头,还以令人瞠目结舌的灵活性竖趾旋转。他们的服装是由一种上插雉鸡翎的无檐帽、一种装饰以特长的白胡子的黑色面具、一条宽大的扎脚白裤子及一件长及膝盖并由一条黄腰带于腰部扎紧的绿色长袍组成。长袍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长绳,每条长绳的一端都悬有厚簇的白羊毛团。当演员有节奏地摆动时,这些白羊毛团就会伴随其身体优雅地摆动。当演员的身体开始旋转时,这些白羊毛团便会横竖起来,围着表演者形成一个圆轮,给人以舞者单足旋转速度加快的感觉。⑦

在拉萨,古伯察和秦神父“还看到了一种叫作‘神舞的身体技能表演”:“一根用结实的皮条制成的长绳系在了布拉达山峰并一直垂到山脚下。‘舞神沿此绳上上下下,其敏捷程度,可与猫或猴子相比。有时,当他们攀爬到山顶时,便伸开双臂就如同要跳下去游泳一般,顺着绳索如离弦之箭般疾滑下去。”①

(二)离开拉萨时归途上所见藏民音乐歌舞与藏戏

古伯察一行于1846年3月15日,在一队清兵的护送下被迫离开拉萨。在离开拉萨不远的路上,他又一次目睹了藏历年间的另一项节日庆典活动——拉萨木鹿,并在书中描述了卫藏地区的喇嘛们为了祈求达赖喇嘛的赐福前往位于拉萨市中心木鹿寺朝圣进香过程中的音乐活动:

在我们途经那里时,旷野中普遍呈现出一种昏暗和令人伤感的面貌。但这种场面有时又由于某些喇嘛旅行队而变得活跃起来了,他们都唱着和嬉戏着前去参加拉萨木鹿寺的隆重庆祝仪式。欢呼声和笑声不断从沿途两旁的农舍中传出,向我们表明新年的欢乐尚未结束。②

在拉萨附近的墨竹宫地区,古伯察和秦神父一行还被热情的居民请去观赏藏戏:

墨竹宫县的居民非常礼貌和亲切地接待了我們。村长们让为了庆祝新年而聚集在该区的滑稽戏团给我们作了一次表演。我们下榻客栈的宽敞院子作为舞台。那些戴着面具身着奇装异服的艺术家们长时间地演奏了一些粗野、震耳欲聋的音乐,这是为了把邻近的居民都招来看表演。当所有人都聚集围坐在舞台四周时,墨竹宫的第巴前来隆重地向我们的两名领路人和我们献上了祝福吉祥的哈达,并请我们去已在院子角落的大树下布置好的4个厚厚的垫子上就坐。我们刚一坐下,所有的艺人便开始活动,在音乐的伴奏下表演了一种撒旦的圆舞,其速度之快几乎使我们头晕目眩。接着又有跳、蹦、转、用木刀比武和格斗。所有这一切都轮番以歌曲、对白、音乐和模拟野兽嘶叫的喧闹声相伴。在这个喜剧演员剧团中,有一个化装得比其他人更加滑稽,他专门扮演丑角,独享了逗乐和讲一些令人捧腹话的角色,我们尚没有能充分理解西藏话的习惯,不足以评价其俏皮的幽默程度,但从观众的跺脚和欢笑声来判断,他似乎很好地完成了其风趣幽默者的角色。总而言之,这些西藏节目都相当有趣可乐,藏族人都如此狂热迷恋。但当大家很好地舞蹈、蹦跳和歌唱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所有的卖艺人都出台在我们面前排成半圆形,摘下了面具并在向我们深深地鞠躬时伸出了舌头。我们每个人也都向戏班班主献上了一条祝福的哈达……幕布徐徐落下。③

小 结

法国遣使会教士古伯察虽然不是最早在著述中提到西藏音乐习俗的欧洲来华传教士,但他却是继意大利圣方济各会托钵僧鄂多立克(Odorico de Pordenone, ca. 1286 —1331)、葡萄牙耶稣会士安夺德(Antonio de Andrade, 1580 —1634)、意大利耶稣会士德西德里神父(Ippolito Desideri, 1684—1733,也译作邰齐台利)、意大利卡普清派传教士奥拉济奥(Francesco Orazio della Penna, 1680 —1745)和英国外交官乔治·波格尔、英国军官塞缪尔·特纳之后,对其亲眼目睹的藏人音乐生活进行详细描述的西人。他作为19世纪中期西藏人音乐生活目击者所留下的这些描述,尽管在认知上不乏谬误及西方中心主义之偏见,但其考察之细微、叙述之详尽以及在欧美的影响,是其之前以及之后西方各国、各时期来华西人难以相比的。他对藏区音乐、宗教仪式、世俗节日乐舞不无偏见的叙述虽然绝非民族音乐学意义上的藏民音乐活动的研究,但亦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珍贵的民族志和民族音乐学研究史料。在认知意义上,《鞑靼西藏旅行记》也不乏其特殊的意义,可视为来华法籍天主教士以藏族地区为中心的最初的“田野”考察。

◎本篇责任编辑 钱芳

收稿日期: 2021-04-17

基金项目: 2018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音乐史学基本问题研究”(18ZDA025)。

作者简介:宫宏宇(1963— ),男,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特聘教授(湖北武汉 430079)。

① 西人最早进入到我国西藏地区似乎是在14世纪。到17世纪初至18世纪中叶,先后有十多批罗马天主教耶稣会(The Society of Jesus)和卡普清修会(The Order of Friars Minor Capuchin)的传教士,从印度北部进入到我国藏族地区的阿里、日喀则和拉萨等地进行传教活动。与天主教传教士接踵而至的是早就觊觎西藏地区的英国殖民主义者。后者从1770年代开始就以各种理由派使节进入日喀则藏区活动。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开始深入到康藏和安多地区的西人日益增多,特别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由于《天津条约》《北京条约》的签订,西方人不仅有了在中国通商口岸租买房舍居住的自由,还有了到内地传教、游历等权利,因而到蒙古、西藏及西南边疆地区的各类西人更如过江之鲫。

②  第一个进入西藏地区的非宗教人士是英国人乔治·波格尔(George Bogle, 1746—1781)。1774年11月,波格尔一行经西藏帕里、江孜、白朗等地抵达后藏重镇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那里长住了4个月。1783年,英国军官塞缪尔·特纳(Samuel Turner, 1749—1802)上尉奉命出席七世班禅丹贝尼玛(1781—1853)坐床大典,再一次赴扎什伦布寺。

① 古伯察著、耿昇译:《鞑靼西藏旅行记》,中国藏学出版社,1991,第1页;房建昌:《外国人入玉树州考及有关玉树的外文史料》,《西北民族研究》1997年第2期,第92页。但同行的秦噶哔在其报告中提到他们1845年末到达拉萨。

② 古伯察著、耿昇译:《鞑靼西藏旅行记》,第514页。

③ Paul Pelliot, “Le voyage de MM. Gabet et Huc à Lhasa,” Toung Pao 2nd series 24.2/3 (1925-1926),pp. 133-178.Simon Leys, “Peregrinations and Perplexities of Pere Huc” , in Leys,The Burning Forest: Essays on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Contemporary China (New York: 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86),pp. 47-94.

④ 洪思慧:《秦噶哔和古伯察出入拉萨日期考》,《西藏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0年第4期,第71~76+156页;庞希云、钱林森:《中国万花筒:古伯察游记中的中国形象塑造及其传教士立场》,《华文文学》2014年第3期,第42~48页;何辉:《古伯察向西方介绍的中国》(上),《国际公关》2016年第4期,第92~93页;何辉:《古伯察向西方介绍的中国》(下),《国际公关》2016年第5期,第92~93页;赵艾东:《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中所载汉藏关系研究》,《国际汉学》2015年第3期,第139~144+204页;巴·苏和:《法国传教士古伯察的〈鞑靼西藏旅行记〉与内蒙古库伦旗宗教历史的记述》,《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第1~3页;王晓云:《略说〈鞑靼西藏旅行记〉中蒙古地区的藏传佛教》,《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第63~64+67页;马林:《〈鞑靼西藏旅行记>考释(青海部分)》,《青海民族学院學报》2006年第2期,第22~27页。

① 宫宏宇:《古伯察〈鞑靼西藏旅行记〉中有关蒙古音乐之描述》,《音乐探索》2018年第3期,第2~8页。

② ?variste Régis Huc, Souvenirs dun voyage à travers la Tartarie, le Thibet et la Chine (Paris: Librairie Dadrien Le Clere et cie, 1850).

③ 耿昇:《法国遣使会士古伯察的环中国大旅行与中法外交交涉》,《暨南史学》(第一辑),2002,第355页。

④ 1889年美国人柔克义(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 1854—1914)到藏区时,也赶上了塔尔寺藏历新年的酥油花灯节,并留有清廷“西宁办事大臣的随从吹着喇叭,打着黄伞,显示出清朝大员的气派”前来观看酥油花灯的描述。参见胡言:《早期进藏的美国人》,《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9页。

① Huc,Souvenirs dun voyage,Vol. 2, pp.100-101.Régis-Evariste Huc, Travels in Tartary, Thibet, and China, 1844-46. Translated by William Hazlitt (Chicago: 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1900), Vol. 2, pp. 35-37. 此汉译文引自古伯察著、耿昇译:《鞑靼西藏旅行记》(以下简称《旅行记》),第382~383页,译文有所订正。

②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49-50. 译文引自《旅行记》,第395~396页。

③ Huc, Souvenirs dun voyage, Vol. 2, pp. 98-99.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66-67.《旅行记》,第409~410页。

④ 宗喀巴(1357—1419)是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的创立者、佛教理论家。

⑤Huc, Souvenirs dun voyage, Vol. 2, pp. 105-106.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43- 44. 译文引自《旅行记》,第391页。

① Huc, Souvenirs dun voyage, Vol. 2, p. 111.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44. 译文引自《旅行记》,第391~392页。

② [英]阿·克·穆尔著,郝镇华译:《一五五〇年前的中国基督教史》,中华书局,1984,第196、199页。关于孟德高维诺写给罗马教皇的這两封信,笔者曾著文讨论,详见宫宏宇:《剑桥学者慕阿德与中国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86页。

③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55.《旅行记》,第400页。

④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58-59.《旅行记》,第403~404页。

①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142.《旅行记》,第482页。

②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148.《旅行记》,第496页。

③ 秦噶哔在其1847年奏呈给教皇庇护九世的《报告》说“我们于1845年2月末抵达拉萨。”Paul Pelliot, “Le voyage de MM. Gabet et Huc à Lhasa,” Toung Pao 2nd series 24.2/3 (1925-1926), pp. 121-122.

④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209.《旅行记》,第554页。

⑤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234-235.《旅行记》,第579~580页。

⑥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235-236.《旅行记》,第580~581页。

⑦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236.《旅行记》,第581页。

①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237.《旅行记》,第582页。

②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 253.《旅行记》,第600页。

③ Huc, Travels in Tartary, Vol. 2, pp. 259-260.《旅行记》,第604~6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