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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弃儒入佛到弃佛归儒
——屈大均的独特遗民人生

2021-12-24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遗民

钟 新 果

屈大均(1630—1696),原名绍隆,字翁山,又字介子,广东番禺县(今广州市番禺区)人,明末诸生,“岭南三大家”之一。顺治三年(1646),清军攻陷广州,其师“岭南三忠”之一的陈邦彦也因起义师抗清,兵败殉节而死,加上其父亦以不仕异族戒之,于是,屈大均放弃诸生资格而隐居。顺治五年(1648),李成栋在广州反清归明,屈大均赴肇庆南明永历帝处,上《中兴六大典书》,大学士王化澄又上疏举荐他,但就在永历帝将授官重用时,因闻父病而归。顺治七年(1650),屈父死,接着广州再次被清兵攻陷,于是出家为僧;在度过12年的僧侣生涯后,又弃佛归儒,蓄发奉母隐居;吴三桂叛清时,又曾积极参与,后观其难以成事,遂隐居以终;死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终年六十七岁。屈大均在明清之际的动荡社会中,弃儒入佛,后又弃佛归儒,并成为明遗民中辟佛的代表人物之一,演绎了一道乱世文人的独特人生轨迹。下面就屈大均的独特遗民人生展开具体探讨。

一 弃儒入佛

顺治七年(1650)冬,21岁的屈大均在番禺圆冈乡雷锋海云寺,拜函罡天然和尚为师出家,法名今种,字一灵,又字骚余,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涯,成为一名遗民僧。屈大均在《死庵铭》中记此事云:“予自庚寅丧乱,即逃于禅,而以所居为死庵。”[1]191

(一)出家原因

屈大均的出家入佛应出于“不得已”。屈大均自己也在《归儒说》中说:

…固尝谓人曰,予昔之于二氏(佛、道)也,盖有故而逃焉,予不得已也[1]124。

那么,屈大均究竟为什么“不得已”而出家呢?原因应主要有两个:

1.父亲生前的教导和强烈的爱国情绪

(1646)广州陷,(屈大均)父以不仕异族之义戒之。陈邦彦、陈子壮、张家玉起兵谋攻广州,兵败皆死节,大均实预其事。大均尝从邦彦学,师仇国恨,积愤益深。乃弃诸生辈而隐焉。迨李成栋反正,明势复张,赴肇庆行在上《中兴策》。……以父疾遄归。父没后,清兵大起,桂粤相继陷没,大均以事无可为,削发为僧(法名今种)[2]319。

顺治七年(1650),屈大均的父亲去世,生前曾告诫他不得出仕异族。在宋明理学的熏陶下,当时文人们往往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当清兵入关,攻占北京,明亡已成定局之时,许多有气节的文人士大夫宁死不降,不少文人仍对南明王朝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屈大均作为“岭南三忠”之一陈邦彦的弟子,更是为力图恢复汉家天下而奔波,为此不放弃任何一丝希望。后知事已不可为,才不得已退隐尘世之外。

2.满清薙发令的逼迫

清廷在顺治二年(1645)颁发了薙发令,自此在清朝统治区,除僧、道外的所有人均须依清制剃发,无论是出仕为官、做百姓,还是做山林隐士,均须剃发。剃发与否,成为是否臣服于新朝的标志。有些遗民为了坚守气节,保持故国衣冠发式,逃于深山穷谷之中或关在土室之中闭门不出,但也往往被告发而难于幸免:

自髡发令下,士之不忍受辱者,之死而不悔。乃有谢绝世事,托迹深山穷谷者,又有活埋土室,不使闻于比屋者。然往往为人告变,终不能免[3]。

在屈大均父亲去世的当年十一月初三,广州再次被清军攻陷,并惨遭屠城。广州沦陷后,随着清军重新占领广东,不依清制剃发就会有生命危险,而剃发则表示向清廷臣服,又是违背父命和自己的意愿,是屈大均无法接受的。

因此,屈大均只好“不得已”出家为僧。因为佛门在当时可以衣冠不改,剃发也不依清制,而佛门历来就有“沙门不礼王者”(释慧远语)的传统,可以借此表达对清廷的不合作态度。他出家为僧的目的:一是为了逃世避祸;二是留待日后伺机再起。后一点对屈大均来说,应更为重要。当时清王朝统治天下大局已定,但他并非一心退隐空门,仍是心存匡复之志,即所谓“(大均)忠爱根于天性,其为浮屠也,本有托而逃,终有故国旧君之感”[2]320。另外,《胜朝粤东遗民录》卷一记载屈大均出家事云:

己丑父殁,大均削发为僧,事函罡于雷锋,名今种,字一灵,又字骚余,名所居曰“死庵”,复取永历钱一枚,以黄丝系之,贮以黄锦囊,佩肘腋间,以示不忘[4]392。

屈大均在出家后竟用一枚永历钱币贴肉收藏佩戴,“以示不忘”,可见其对明王朝的刻骨铭心和出家实出于不得已之情。

另外,晚明以来的禅悦风气也不可否认地对屈大均有所影响,屈氏在出家之前,已与其师函罡和尚有五年的交谊,其出家也应是“渐而非顿”。

(二)匡庐之行

顺治九年(1652),在为僧后的第三个年头,屈大均开始了他以僧人身份的首次出游——匡庐之行。其《髻人说》云:

壬辰年二十三,为飘然远游之举,以城市中不可以幅巾出入,于是自首至足,遂无一而不僧[1]471。

壬辰年也就是顺治九年(1652),由于此次江西庐山之行,必须经过清朝统治区的城市,屈大均的装束已是十足的僧侣装扮了。在由粤入赣赴庐山途中,经过赣州时,写有《赣州》诗二首,其二云:

义士魂何去,沙场一放招。黄衣归朔漠,碧血满南朝。山枕孤城峻,江通百粤遥。天生形胜地,空助虎狼骄。

吟咏江西抗清义师之败,语气极其沉痛。《过彭蠡》诗有“平陈功烈在,遗恨与神京”诗句,也影射时事。他此次庐山之行,从离粤至庐山再到返回所居的罗浮山为止的两年多时间里,共有38首诗流传至今。但这38首诗中,与佛教相关者仅少数几篇,如《开先寺古梅》《开先寺楼作》《归宗寺》与《登石门怀慧远尊者》,多以写景为主,无任何禅理;其他诗作也多是写景抒怀。从这些诗作看,屈大均在庐山活动多是居佛寺,游山景,吟咏湖光山色,而与佛事相关无几,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地道的遗民伪僧形象。

(三)金陵、京师、关外、吴越之游

在从庐山返回罗浮山一年之后,即顺治十三年(1656),(师祖)道独(空隐)和尚住持广州海幢寺,选屈大均作为侍者。也就在这年,屈大均为道独和尚的《叶严宝镜》作跋。此跋文也是现在能够见的屈大均生平唯一的一篇佛学著述。

顺治十四年(1657),屈大均受道独委派北上沈阳探望(师叔)函可禅师,开始了他长达五年的金陵、京师、关外及吴越之游。

屈大均于这年秋天出发,第二年(1658)春天至北京,哭拜崇祯皇帝死社稷处。关外之行后,便一直在京师及吴越之地周游。他在游历金陵时,不由发出了“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秣陵》)的沉痛感慨;在参访南京灵谷寺时,也发出了“兴亡无限恨,消得一声钟”(《灵谷寺》)的感叹;并和当地的遗民一起纪念崇祯,凭吊孝陵。屈大均到明太祖的孝陵进行瞻拜时,正好碰上驻防的清兵砍伐陵殿木柱,他赶紧出钱阻止,并请求他们不要破坏孝陵林木。另外,屈大均还与京师及吴越等地的明遗民集会,祭拜南宋遗民谢翱墓,与魏畊谋议迎接郑成功舟师,和王士祯、朱彝尊、钱谦益、祁班孙、汪婉、毛奇龄等交游唱和,并撰写《皇明四朝成仁录》。屈大均的这些作为,都显示他是一个仍心系前明故国的遗民僧。

另外,《胜朝粤东遗民录》卷一记载屈大均在此次游历中,“其至诸寺刹,则据上座,为徒众说法,时年不过三十也。”[4]392这说明屈大均游历期间,在各地寺庙参加了不少佛事活动,他能上座说法,则说明其对佛教教义也应有较深的理解和领悟,不然他也不会同时得到函罡和道独二位禅门高僧的器重。但现在很少有关于屈大均佛教方面著述及事迹流传,可能是由于他后来弃佛归儒后,有意为之的结果。

康熙元年(1662),屈大均结束了此次长达五年的北上之游,返回广东,并在这一年结束他的禅僧生涯。

二 弃佛归儒

康熙元年(1662),屈大均结束北游回粤省母。也就是在这年,屈大均33岁结束了他的僧侣生涯,开始蓄发返儒。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卷十五记载此事云:“是时虽弃沙门服,犹称屈道人,不欲以高僧终,而以高士始。”由于不愿再过僧侣生活,不甘以高僧终老,放弃了沙门服饰而开始归儒,过他高隐之士的生活。那么,屈大均在度过十多年的禅僧生涯后,为什么会选择弃佛归儒呢?原因主要有以下两个。

(一)为了事亲

屈大均在《髻人说》中讲到返儒之事说:

既已来归子舍,又不可以僧而事亲,于是得留发一握为小髻子,戴一偃月玉冠,人辄以罗浮道士称之[4]393。

康熙元年(1662),屈大均已33岁,返粤省母,见到年迈的母亲后,决心在母亲身边尽孝,但由于不方便以僧人身份事亲尽孝,于是便弃佛蓄发而返儒。屈大均也确实是一位至孝之子,永历初年就是因为父亲生病而放弃在永历小朝廷做官的机会;他对母亲更是至孝,《胜朝粤东遗民录》卷一记载:

(屈大均)性至孝,每出游,念母则归省,母病,割股以疗。母年九十殁,庐于墓侧,踰三年[4]393。

母亲病了,居然割自己大腿上的肉作为治疗之药,办法虽未必有效和科学,但其至孝之心,却是昭然可见。屈大均在《陈文恭集序》中云:

朱子不言静而言敬,盖患人流入于禅,然惟敬而后能静。敬也者,主静之要也。盖吾儒言静,与禅学辞同而意异:吾儒以无欲而静,故为诚为敬;禅以无事而敬,故沦于寂灭而弃伦常,不可以不察也[1]48。

对于屈大均这种至孝之人来说,佛教“沦于寂灭而弃伦常”的教义与行为应是他最无法忍受的吧。可以说,事亲是屈大均弃佛返儒的直接原因。

(二)认为儒优佛劣

屈大均经过多年的逃禅生活,通过自己的切身体会,对儒佛进行比较,最终认为佛不如儒。如他在《归儒说》中云:

予二十有二而学禅,既又学玄。年三十而始知其非,乃尽弃之,复从事于吾儒。盖以吾儒能兼二氏,而二氏不能兼吾儒,有二氏不可以无吾儒,而有吾儒则可以无二氏云尔[1]124。

经过十多年的弃儒而学禅、学玄的经历后,屈大均更加坚定地认为儒优于佛、道,从而将儒家视为正统,视佛道二家为旁门左道,终于又回归于儒。他在此文中进一步说:

(有人)以为新会、余姚之言,犹似夫禅之言也。吾窃以为不然。夫新会、余姚,孔门之冢子冢孙也。新会曰致虚,余姚曰致知,夫非《大学》明德,《中庸》明善之旨耶?世之哓哓者,以为似禅,岂惟不知儒,抑且不知禅之为禅矣。嗟夫,今天下不惟无儒也,亦且无禅。禅至今日,亦且如吾儒之不能纯一矣。故夫以儒为禅,禅者学之,失其所以为禅;以禅为儒,儒者学之,失其所以为儒,皆不可也。知其不可而弃之,能知儒之精,斯知禅之精矣。禅之精,尽在于儒,欲知禅之精,求之于儒而可得矣[1]124。

首先,屈大均对有人认为新会(陈献章)、余姚(王阳明)之言似禅的说法进行批判,严格儒禅区分;其次,认为儒禅不能互相“阑入”。如果“阑入”,就会造成“以儒为禅,禅者学之,失其所以为禅;以禅为儒,儒者学之,失其所以为儒”的后果;最后,自信地认为儒家学说是最精微的,甚至禅者也无须学禅,只要学儒,就可以“知禅之精”了。

可以说,认为儒优佛劣,应是屈大均弃儒返佛的根本原因。

因此,屈大均归儒之后,在所著的《归儒说》中表现出一种洗脱“昨日之非”的快意:

今以二氏以吾为叛,群而攻之,吾之幸也,使吾儒以吾为叛,群而招之,斯吾之不幸也。又使天下二氏之人皆如吾之叛之,而二氏之门无人焉,吾之幸也;使天下儒者之人皆知吾之始逃而终归之,而吾儒之门有人焉,则又吾之幸也[1]124。

他还进一步自豪地宣布:

然昔者,吾之逃也,行儒之行,而言二氏之言;今之归也,行儒之行,而言儒者之言[1]124。

终于由儒行僧言的遗民伪僧,回归为儒行儒言、表里如一的儒家遗民了。

屈大均归儒后就由逃禅之遗民变为了辟佛之遗民,并且还提出和采取了一些自己的辟佛主张和措施:

第一,正本清源。屈大均认为应将儒家中所“阑入”的佛教言论,悉皆删除,以达到正本清源的目的。如他的《广东文选自序·凡例》第一条云:

是选以崇正学,辟异端为要。凡佛老家言,于吾儒似是而非者,在所必黜。即白沙、甘泉、复所集中,其假借禅言,若悟证顿渐之类,有伤典雅,亦皆删削勿存。务使百家辞旨,皆祖述一圣之言,纯碎中正,以为斯文之菽粟,绝学之梯航[1]43。

屈大均在此自言他所编《广东文选》的目的是“崇正学,辟异端”,而实现这一目的的手段就是将“凡佛老家言,于吾儒似是而非者,在所必黜”,如(陈)白沙、(湛)甘泉、复所等儒者集中“假借禅言,若悟证顿渐之类”,尽皆删除,以达到使“百家之言,皆祖述一圣之言”,成为“绝学之梯航”的效果。可以说,此条凡例是他“正本清源”辟佛主张的最好体现。

第二,以儒易禅。为了反击佛门中人以禅易儒,而提出要以儒易禅的主张。他在《归儒说》中云:“禅之精,尽在于儒,欲知禅之精,求之于儒而可得矣。”[1]7认为儒优于佛,学儒即可以知禅之精,是屈大均提出以儒易禅的思想依据。他还提出以儒易禅的具体措施,如《过易庵赠庞祖如序》云:

嗟夫,今天下之禅者,皆思以其禅而易吾儒矣。顾吾儒独无一人,思以儒而易其禅。……今使有一醇儒于此,能以斯道讲明庵中,使儒者不至流而为禅,而禅者亦将渐化而为儒,于以维持世道,救正人心,昌明先圣之绝学,其功将为不小[1]87。

庞祖如是居于易庵的僧侣,屈大均在赠给他序文中,居然不客气地建议庞氏应该在易庵请一“醇儒”来宣讲儒家之道,以使“禅者亦将渐化而为儒”。

第三,抨击“忠义佛门”。屈大均认为“忠义佛门”的出现恰是儒家文人士子的不幸:

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1]318。

屈大均在归儒后,对他曾经的师父著名的“忠义和尚”函罡天然禅师,亦不放过,出言抨击。孙静庵《明遗民录》卷四七“天然禅师函罡”条云:

屈翁山始称今种,想亦曾师天然者。乃其《新语》中引《叶石洞外志》,等仙释于瑶僮,谓其灭弃人伦,诡言出家[4]1293。

以至孙静庵都为天然和尚抱不平:

则是桑海之际,一老比丘力驱此辈入道,未尝不大補于风教也。翁山顾忍毁之,独何哉?[4]1293

如此对待昔日的师父,以至不近人情,但也可见其辟佛之彻底。

三 归儒不得

大概令屈大均想不到的是,尽管他在生前已弃佛归儒,并著《归儒说》为自己辩护,但他死后,人们仍将他归为僧侣,不许其“归儒”。如沈德潜在乾隆三年(1738)辑《明诗别裁》时,选入屈大均诗六首,但将其编“方外”部分,并题作者为“今种,字一灵,番禺人”,梁善长在乾隆十二年(1747)选刻的《广东诗粹》十二卷中,选屈诗三十五首,也编入“方外”部分,作者也题为“今种”,即使到了屈大均已死一百多年的嘉庆年间,温汝能《粤东诗海》、王昶《明词综》等选屈大均诗文时,仍题作者为一灵。

赵园女士在《明清士大夫研究》中认为这令人啼笑皆非。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后人不知屈大均后来已弃佛归儒,而是鉴于清朝令人闻虎色变的“文字狱”,后人既想保存流传其诗文,又不想触患文字之忌而想出一个折中办法。果不其然,屈大均因其诗文集中多有记清初暴政和纪慷慨殉国节烈之士的“悖逆语”,而被销毁其书,他两个不识字的孙子也因私自收藏其书而被斩首。

屈大均生前弃儒入佛,最终又弃佛归儒,并成为遗民中辟佛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死后人们却不许其归儒,从而构成特定时期一种奇特的遗民命运。我们也可从中管窥明遗民命运的坎坷与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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