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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思问录》对理学思想的建构
——《太极图说》为中心的诠释

2021-12-24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太虚太极图船山

周 欣

《思问录》作为哲学思想研究的总结,是船山晚年的学术萃集与思想归宿。其子王敔在《大行府君行述》中指出:“至于守正道以屏邪说,则参伍于濂、洛、关、闽,以辟象山、阳明之谬,斥钱、王、罗、李之妄,作《思问录内外篇》,明人道以为实学,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1]《思问录》选择性地综合宋明诸子的圣人之道,反对佛老学说,排斥程朱,抵制陆王心学的空疏与穿凿,有效地推动了传统学术的发展。

从湖湘学术脉络看,周濂溪与王船山是思想发展的两座高峰,一为理学开山,一为儒学集成。船山对濂溪极为推崇,尽管没有对周濂溪《太极图说》作注疏,但在《思问录》中,有大量与《太极图说》相关的言论,船山先生自己也说:“太极图,以象著天地之化也。”(《思问录·外篇》)“然濂溪周子首为《太极图说》,以究天人合一之原,所以明夫人之生也,皆天命流行之实,而以其神化之粹精为性,乃以为日用事物当然之理,无非阴阳变化自然之秩序而不可违。”“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由,一出于太极阴阳天道生化之终始。”(《张子正蒙注》)船山以濂溪学为基础,传续理学体系,并提出了一些新的哲学形态,呈现出自身学术的特色。

一 “太极虽虚而理气充凝”:气本论的形而上追问

《太极图说》以“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化生万物”的形式,总摄天地万物的生成过程,代表了宋代主流学术。因此,船山在构建自身学术体系时,以周濂溪为圣学正宗,大量引用《太极图说》作为自身学术论证的逻辑起点:

无极,无有一极也,无有不极也。有一极,则有不极矣。“无极而太极”也,无有不极,乃谓太极;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行而后知有道;道犹路也。得而后见有德;德犹得也。储天下之用,给天下之得者,举无能名言之。天曰无极,人曰至善,通天人曰诚,合体用曰中;皆赞辞也,知者喻之耳。喻之而后可与知道,可与见德。(《思问录·内篇》)[2]

这是对《太极图说》首句的理解,周濂溪将“太极”作为宇宙的本体,是万物存在、化生的基础。所谓“极”,就是宇宙的至高至远的顶端,是宇宙万物存在的终极追溯,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正所谓“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因此,“太极”具有“无形”“无限”“无声臭之可言”的特点,也就是说,宇宙万物变化发展的无限可能,是“太极”存在的根据。“无极而太极”意谓无极即太极,“无极”强调它的形上作用,“太极”则是它的形下作用,亦分亦合。

与之不同,船山以“太极”为基础,作二重意义的分疏:“极”并非“极点”,“‘无极’是说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极,处处是极,这就叫做‘太极’。君子就是处处都用极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行为。”[3]323从而将“极”理解为道路,是天道人伦的基础。另一方面,船山又以“气”为本体,对“太极”进行新的诠释:“太极虽虚而理气充凝,亦无内外虚实之异。从来说者,竟作一圆圈,围二殊五行于中,悖矣。”(《思问录·外篇》)在船山看来,“太极”又作“太虚”,表现为“理气充凝”,表面上看,“太极”空无一物,但实际上却是充满了实物,这种实物就是“理气”,是阴阳气化之道,也是人道性命之源。在船山看来,朱子以“太极”作“一圆圈”,“太极即理”,是阴阳五行化生的根据,这种说法存在悖论。“气者,理之依也。气盛则理达。天积其健盛之气,故秩序条理精密,变化而日新。”气是理所依凭的基础,只有气盛,宇宙万物才能条理精密、变化日新。气变理亦变,秩序在变,因此没有永恒不变的世界,也没有不变的社会秩序。由此不难理解,船山与朱子“宇宙之间,一理而已”有着明显的不同,朱子解太极为“理”,阴阳是“气”,那么“一阴一阳之谓道”,则是气在理的支配下的运动过程,由此构建了以“理”为中心的哲学范畴。

船山坚持综合张横渠“太虚无形,气之本体”“虚空即气”的学术立场诠释“太极”。“太虚,一实者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用者,皆其体也。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思问录·内篇》)将“太虚”作为宇宙的本体,是阴阳二气的和合状态,变化流行不息,具有“实体”意义,故为“诚者”,这是天之道;而气处于不断的聚散变化之中,宇宙万物的生长,是气聚散变化的结果,这是“太虚”的发用变合,即“诚之者”,为人之道,二者为“体”与“用”的关系,由此发展为“气”本论的哲学。

饶有意味的是,船山为什么要强调张横渠“太虚即气”?事实上,船山最初的动机是对阳明心学作出回应。“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氤氲,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氤氲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谓之空洞而以虚室触物之影为良知,可乎?”(《思问录·内篇》)船山把“气”从具体实物的观念层次抽象出来,作了哲学意义上的概括:太虚是氤氲不息之气,万事万物皆出自此,是一个实体性的存在。此气虽是清虚之气,但并非“旁有质而中无实”。其中的“无实”“空洞”,明显是针对王阳明所说的“良知”,仅指心的本然状态,类似于参禅悟道,没有形而上的本体支撑,脱离人生实际,虚幻不实,因此,离开了宇宙的阴阳二气谈心与良知,具有自主性的特点,如同“虚室触物之影”。这样一种解读,船山《自题墓石》中也说道:“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张子之学切实高明,《正蒙》一书人莫能读,因详释其义,与《思问录内外篇》互相发明。”在以濂溪理学为宗的基础上,用横渠之说补充与发挥濂溪思想,继承和扶翼道学体系,指出了阳明心学的不足,无疑有效地延伸了理学的思想范围。

为了反对阳明良知本心的虚无主义,船山以“气”为主要载体,借“太极”“太虚”之说,建立了一个实在主义的本体论,并以此反对佛教的“空”、道教的“虚”“无”。“释氏斥之为鼓粥饭气,道家斥之为后天之阴,悍而愚矣。”(《思问录·内篇》)船山看来,佛道未将“气”理解为实在的、形而上的本体,而成为“鼓粥饭气”“后天之阴”,简直愚蠢至极。“佛、老之初,皆立体而废用。用既废,则体亦无实。故其既也,体不立而一因乎用。庄生所谓‘寓诸庸’,释氏所谓‘行起解灭’是也。君子不废用以立体,则致曲有诚;诚立而用自行;逮其用也,左右逢源而皆其真体。故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思问录·内篇》)佛教“行起解灭”,万物皆空;老庄“寓诸庸”,以心观道,忽视了实践的“用”的功夫,最终难免流入空虚。

显然,船山《思问录》的一个重要特点,即把儒学的价值凝练起来,将周濂溪“太极”宇宙生成论与张横渠“气”论融合为一个综合性的理论。但这种综合,并不是简单重复周濂溪、张横渠的思想命题,而是以忿议阳明心学为基础,对其进行新的诠释与发展,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由此也反映出船山思想的个人特质。

二 “废然之静,则是息矣”:阴阳动静的独特旨趣

在《太极图说》中,周濂溪概括了宇宙万物是以阴阳动静为基本元素的统一体。如果说周濂溪注重“阴阳”一刚一柔,“动极而静”“静极复动”,一主动一受动的相互运动,那么船山在延续这一理路时,则有一些新的发展:

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思问录·内篇》)

无论是“动而生阳”还是“静而生阴”,关键点在于“生”。“生”代表宇宙最重要的本性,而这个本性与“太极”“太虚”联系,追溯到宇宙都是生生不息的趋向。因此,船山认为,动是绝对的,而“静”则是相对的,包含在动之中,并不存在“废然无动而静”。宇宙万物,“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的变动,永远没有停息。《中庸》“至诚无息”,《诗经》“于穆不已”,均在说明万物“何静之有”?接着,船山又转引《论语》与老庄的对比,以说明事物的动静,“时习而说,朋友而乐,动也。人不知而不愠,静也,动之静也。嗒然若丧其耦,静也,废然之静也。天地自生,而吾无所不生。动不能生阳,静不能生阴,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窍,而心死矣。人莫悲于心死,庄生其自道矣乎!”(《思问录·内篇》)“时习而说”“朋友而乐”都是“动”,若“废然之静”,事物停止不动,生机断绝,如庄生之“嗒然若丧其耦”,则称之为“心死”。“心”作为阳明心学的重要范畴,船山将“心”与“动静”相提,指出“废然之静”就是“心死”,显然是对良知本心的强烈排斥,意以解决现实的儒学危机。

那么,动与静是如何发生作用的呢?船山认为,这是由于阴阳二气聚合的作用。在《张子正蒙注》中提到:“误解《太极图说》者,谓太极本未有阴阳,因动而始生阳,静而始生阴。不知动静所生之阴阳,乃固有之蕴,为寒暑、润燥、男女之情质,其氤氲充满在动静之先。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如老氏之说也。”即“太极”中本有阴阳之气,阴阳在动静之先,不是说动静后才有阴阳。如果由动静产生阴阳,就是对《太极图说》的误解,无疑会陷入老子学说。

“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也。实不窒虚,知虚之皆实;静者静动,非不动也。”(《思问录·内篇》)有形之物是气的凝聚,而气是永恒运动的。因此,“动”是绝对无条件的,“静”则是相对有条件的,处于静动的过程中,并非不动的。又如,对《通书》“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的诠释:“静无而不昧其有,则明远。动有者,有其静之所涵,感而通,而不缘感以生,则至正;乃以为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思问录·内篇》)心在静而未发时要虚灵不昧地保持清醒,才能真正做到“静无”,然“静无”并非真正的无,“动有”才是“五常之本、百行之原”。“‘动极而静,静极复动’。所谓‘动极’‘静极’者,言动静乎此太极也。如以极至言之,则两间之化,人事之幾,往来吉凶,生杀善败,固有极其至而后反者,而岂皆极其至而后反哉?”(《思问录·外篇》)如果以“极至”来说,天地之间的转化、人事变化的苗头、卦爻往来吉凶、事物生杀善败,固然有发展到极致后再向相反方向转化。但又并非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周易》中八个错卦,二十八个综卦,合为三十六体,或错或综,往复变化,静即含动,动不舍静,生生不息,“未有不如此者也”,由此表明天地之道永远不息的道理。

船山关于“动静”的理论,是否意味着对濂溪“主静”说的否定呢?按照船山的说法,“主静,以言乎其时也;主敬,以言乎其气象也;主一,以言乎其量也。摄耳目之官以听于心;盈气以充志,旁行于理之所昭著而不流,雷雨之动满盈,而不先时以发;三者之同功也。”(《思问录·内篇》)“主静”是静时的功夫,即《周易·艮卦·彖传》所谓“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主静”就是要因时而动,反对盲目乱动。而“主敬”是内心安定的一种气象,“主一”则是集中注意力,三者都是为了使耳目听之于心,达到“气”充满于身心。这亦说明,船山所说的“主静”已超出濂溪所说的“无欲故静”,回归“无极”本原的范围。在船山看来,“所谓‘致虚极,守静笃’的道德修养,其实不过是充斥着避祸畏难之私的‘畏葸偷安’之道、‘死之不动’之道。”[4]因此,其“主静”更多的是在“气”本论中所提出来的观念,构建了依托经典的“守正道”思想。

三 “人道则为人之独”:人道本体的伦理关怀

《太极图说》提出宇宙本体论思想体系,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立人极”,通过贯通天人,以宇宙本体“太极”为依据,最终落实到安身立命的人道上。船山从“气”的规定性中,论证“人道”的基础:

得五行之和气,则能备美而力差弱;得五行之专气,则不能备美而力较健。伯夷、伊尹、柳下惠,不能备美而亦圣。五行各太极,虽专而犹相为备,故致曲而能有诚。气质之偏,奚足以为性病哉!(《思问录·内篇》)

“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人各具太极之理而为性,因其气质有阴阳、刚柔之殊而有不同气禀,以致人性有善恶的差异。换言之,人性的本然状态是纯粹无恶的,此为“天命之性”,但人性与气禀结合后,则有善有恶,则是“气质之性”,即善恶由五行之气的影响而造成。船山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气质之偏”不足以成为性恶的根源。“天命之性”即使有恶,也是可以变的,即使有偏,也同样可以成为圣人,诸如伯夷、伊尹、柳下惠等人虽未得五行之和气,通过道德修养,成为了圣贤。因此,只有维护“气”的正当性,才能“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

于此,船山提出了“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的重要命题:“‘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在人之天道也。‘由仁义行’,以人道率天道也。‘行仁义’,则待天机之动而后行,非能尽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矣。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由仁义行,大舜存人道;圣学也,自然云乎哉!”(《思问录·内篇》)人如果在道德上随顺自然,待天机之动而后行,就会丧失人的能动性,与禽兽草木等同。人作为道德的主体,要以内心的自觉为用,追寻仁义道德,尽力于心性修养,就会朝着尧舜等圣人之道发展,即“由仁义行”。

“‘五性感动而善恶分’,故天下之恶无不可善也,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也。静而不睹若睹其善,不闻若闻其善;动而审其善之或流,则恒善矣。静而不见有善,动而不审善流于恶之微芒,举而委之无善无恶,善恶皆外而外无所与,介然返静而遽信为不染,身心为二而判然无主;末流之荡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辞,悲夫!”(《思问录·内篇》)船山认为,善是人的本性所固有的,恶则是后天出现的,恶可以向善发展,这与周濂溪希圣、希贤的主张是一致的。但在工夫上,人应当审视内心的“善”是否有朝着“恶”发展的苗头,“如果静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善,动的时候也不注意审查从善流向恶的苗头,满脑子无善无恶,认为善恶都和自己无关,孤立地去追求某种空无所染的虚静,这样的人最后没有不流于无忌惮的小人的。”[3]340船山的这种诠释,显而易见,一方面是针对阳明返求内心,发明本心,只注重遏制人欲,没有致知上的功夫而提出。另一方面,又受《通书》“诚无为,幾善恶”的影响,通过“幾”的工夫,明辨善恶。“无为而诚不息,幾动而善恶必审;立于无穷,应于未著;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矣;神也。用知不如用好学,用仁不如用力行,用勇不如用知耻。故曰‘心能检性,性不知自检其心’。”(《思问录·内篇》)“幾”作为幽微的萌动,是产生善恶的差别,《易·系辞下传》:“幾者,动之微。”因此,研“幾”就是思天道、明善恶。但是,“幾”又是不断往而即新,“立于无穷,应于未著”,并非佛道所说的“顿悟”,而是因时日新,不断“好学”“力行”的过程。因此,船山强调“颜子好学,知者不逮也;伊尹知耻,勇者不逮也。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善用其天德矣。”伊尹作为治理国家和造就民生幸福的榜样,颜子是人格追求和精神完满的典范,船山提出“善用其天德”,希望通过推崇伊尹、颜子,切实做到知耻力行。

在这个意义上,船山以《太极图说》为中心进行多重探讨,并非单纯的诠释、续说,实际包含了两种形式的转换:《太极图说》中以“理”为中心转换为横渠以“气”为中心,此其一;其二是将明代“心学”话语回归到“理学”话语,使理学与时代更加融合无间,这种融合,也为研讨经义开辟了空间。从哲学本位的角度说,从程朱理学到阳明心学,儒学发展经历了一个逻辑的内在展开,“程朱是‘正’,陆王是‘反’,清代诸大师是‘合’。陆王‘扬弃’程朱,清代诸大师又来个‘否定的否定’,而‘扬弃’陆王。船山在这个‘合’的潮流中,极力反对陆王以扶持道学的正统,但正统派的道学到船山手里,却另变一副新面貌,带上新时代的色彩了。”[5]这个“新时代的色彩”,以周濂溪、张横渠为核心,从天道的高度寻求哲学本体,使儒学回归到伦理本位,以应对心学在精神层面的挑战,具有一种新儒学义理构架的意味,而《思问录》复兴主流传统的意义即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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