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身体的嬗变及其媒介性
——基于中国科幻文艺的考察
2021-12-23陆蓓蓓
刘 欣,陆蓓蓓
(1.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2.杭州师范大学 文艺批评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3.中央美术学院 人文学院, 北京 100105)
在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话语中,传统人文主义视野下的肉身正不断为后人类状态下的技术身体、媒介性身体取代。曾经在科幻作品中被想象的身体改造、神经网络等后人类技术,正不断变为现实,人与科技的耦合日趋紧密。在审美领域,科幻创作者基于业已发明的各种科技成果进行合理的想象和推演,以文艺的形式积累了当代的“未来考古学”, 科幻小说将“我们对于自己当下的体验陌生化,并将其重新架构,而这是一种不同于其他所有形式的陌生化的特定方式”[1]77,它书写、定格即将到来的东西,让未来预先成为历史,使未来的可能性成为我们的考古对象。探索后人类想象中人类身体的各种可能发展,从而思考人类身份转变的后果,成为批评理论的紧迫工作。
一、 “后人类”身体的嬗变
基于后人类主义思潮对现代性的反思,科技对人类身体的改造有三种主要形态:“赛博格”“信息主体”和“普遍生命力”。
先看赛博格。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中指出:“赛博格是一种控制生物体,一种社会现实的生物……到了20世纪晚期,我们的时代成为一种神话的时代,我们都是怪物凯米拉(chimera),都是理论化和编造的机器有机体的混合物;简单地说,我们就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2]314-316哈拉维认为,赛博格的出现模糊了二元边界,主要导致了三个边界的破裂:动物与人类,动物-人类(有机体)与机器,身体与非身体。这三对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且不确定。在中国科幻创作中,赛博格身体成为艺术家想象未来的媒介。田晓磊在2017年举办的个展“后人类乐园”(1)展览日期:2017年6月9日—2017年8月5日;展览馆:Katzman contemporary(加拿大 Toronto, ON);策展人:周琰;艺术家:田晓磊;主办方:Katzman contemporary(加拿大 Toronto, ON)。中思考了机械与人类结合的各种可能性。他将人类肉身与机械装置连结成一个整体,使人类身体再也不单纯是自然肉身,而是经过了技术开发、具有更强性能的赛博格身体。展览的海报清晰地体现了艺术家对理想人类身体的想象:在图片中,人类的肉身与大量的机械手臂连接在一起,原生的手臂只剩下其中之一,另一个已被机械手臂所代替,同时头上还戴有类似于3D眼镜的装置。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家所创造的赛博格形象是超越了性别分类的无性人。这一想象体现了艺术家对于赛博格身体消除性别歧视、致力于平等社会建构的姿态。在文学创作方面,科幻作家陈楸帆的小说中频繁出现各种机器元件更新或替换原始器官的后人类景象,构想了各种不同类型的赛博格身体。如在《美丽新世界的孤儿》(2017)中,人类可以任意更改自己的外形;在《动物观察者》(2012)中,人类获得了动物的特性;在《这一刻我们是快乐的》(2019)中,人类则更新了自己的生殖方式。在长篇小说《荒潮》(2013)中,陈楸帆构建了一个人机融合的世界,女性赛博格小米成为了拯救人类社会的关键角色,体现了作者对女性角色的特别关注。但这种尝试最终在实际操作中被“他者化和本质化”[3],并没有真正跳脱出男权话语的统治。还有创作者在赛博格身体的基础上进一步构造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赛博空间。科幻作家张冉的“灰色城邦”系列可以看作是作者构建赛博空间的尝试。在《起风之城》(2013)中,张冉搭建了一个高度机械化的未来都市,其中机器取代人类成为廉价劳动力,从而进一步引发了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矛盾。作者以这种方式,设想以技术为支撑的各类独立城邦,技术爆炸使国家不复存在,技术本身成了通用货币。作者通过这种方式思考了原生人类在后人类社会中继续生存的可能性,兼有对技术乌托邦的美好愿景和深刻焦虑。
其二为信息主体。信息主体是赛博格身体的进一步发展,其突出特点是将人类视为一套信息处理系统。凯瑟琳·海勒(N. Katherine Hayles)指出信息主体是赛博格与信息论、控制论的结合,人类“被当作信息处理实体,本质上类似于智能机器”[4]10。信息主体话语颠覆了以笛卡尔为代表的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的意识还原为信息处理系统,颠覆了传统意识哲学把意识/观念当作人格(人类身份)的核心观念。在生物科技不断发展的当下,将意识/观念及心理情感视为人类独有物的观念已经被消解为神经系统的连续反应,一种能被编码的信息体。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未来简史》中反观生物科技的发展并尖锐地指出,“所有生物都是算法,而生命则是进行数据处理”[5]20。中国在21世纪成为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先锋,人工智能、区块链、云计算、大数据等高新技术不断更新并投入使用,这些现实发展状况为创作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使中国也逐渐形成了关于信息主体的科幻话语。小说家江波创作的《机器之道》(2015)和《哪吒》(2016)是对信息主体的两种不同设想。在《哪吒》中,超级人工智能成为了远超人类的智能体,但是它最终决定将地球这一舞台留给人类,自己则投身于茫茫宇宙之中。与之相对,《机器之道》则体现了人工智能对人类的控制,暴露了人类的劣根性。刘宇昆的《解枷神灵》(2014)讲述了一位父亲在死前将自己的意识流保存在数字世界中,通过网络与妻女展开一系列交流的故事,展示了人类作为信息主体获得新的生存方式的未来图景。艺术家陆扬的作品《KRAFTTREMOR计划之帕金森乐队》(2011)用电极将电子设备同帕金森病人的大脑连接在一起,利用人类大脑产生的不规则脉冲创作别样的音乐作品。这一现代艺术行为暗示了人类的思维活动实际上就是各种可以被解读、被编码的信息,进入后人类时代,人类终将成为信息主体。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凡身肉体还是机械假体,都是信息主体的义肢。
其三为普遍生命力。“普遍生命力”以“活力唯物论”为哲学基础,主张“一元论”的宇宙观,并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自然-文化的界线。布拉伊多蒂指出:“这个生命物质的活力论方法抹灭了生命不分——有机的和话语的——传统上为人类纪保留的,即‘特殊生命力’之间的界限。”[6]87“普遍生命力”通过消解自然与文化、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界限加速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崩塌,并走向更高级生命形式的可能未来。人工智能作为新生的硅基生命体与人类所代表的碳基生命体的差异被模糊、被跨越。这一科幻想象警告人类再也不能以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眼光评价自身的身份地位,在“普遍生命力”的视阈中人类与非人之间的差异远没有我们想象的巨大。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的小说鲜明地体现了其平等的观念,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模糊性别。无论在《思维的形状》(2013)还是《拟态植物》(2014)中,刘宇昆的想象物都没有明显的性别定义。《思维的形状》中的外星人卡拉桑尼人根本没有性别的区分,为“无性者”或“单性者”。为此,作者根据文义设计了一个自造词“牠(Zie)”,用来指代外星人。而《拟态植物》一文中名为“谢普”的拟态植物可以成长为任何形态的生命体,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这种拟态植物也就因此跨越了性别的界线。《发条士兵》(2014)则出现了高度仿真的机器人形象,当就连机器人自己也深信自己是真正的人类的时候,机器人与人类的界线又该在哪里呢?作者刘宇昆借此表达了性别之间的差异日渐模糊,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区别也日渐缩小,“普遍生命力”将会是后人类想象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发展方向。陆扬导演的动画电影《子宫战士》(2013)采用了半开源的设定,以一位无性战士为主角,通过夸张的表达方式表现创作者对传统性别差异的嘲讽,渴求建立一个更加平等,更加具有“普遍生命力”的后人类社会。这种想象已经跳出了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模式,甚至跨越了“赛博格身体”对肉身/机器的区分,走向无差异的万物平等、万物归一。
在此基础上向前演推,改变看待身体的角度和方向,人类的肢体便只是为其思维意识所控制的义肢,可以被随意替换。再加诸生物科技的发展,人类发现所谓神秘的思维活动实际上也是可以被编码的存在物,由此可以进一步大胆地得出推论:在后人类社会人类以信息体为单位生存。至此,信息主体成为了人类重要的身体存在方式。人类与机器、有机物与无机物之间的界线终于被打破,人类身体以“普遍生命力”的方式重新登上了世界的舞台。当一切差异被抹平,人类的身份也由此被彻底重置。
二、 人类身份的美学重构
当前对人类身份的价值评估主要有三种观点,即传统人文主义的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机结合将开辟赛博空间的乐观主义、认为人类终将为机器取代的激进主义。这三种观点在科幻的想象领域形成不同的美学风格,带来“后人类社会”的审美新变。
大量科幻艺术虽然在设定上极具未来感,但其精神内核来源于古典人文主义。在刘慈欣的创作中,人类的中心地位向来稳固,《诗云》(2003)讲述了人类在面对具有更强计算能力的外星生物时,仍能以其独特的天赋——诗歌创作显示其独特性。与之相似,江波在小说《宇宙尽头的书店》(2015)中将书籍视为人类最后的精神火种,认为文学艺术终将体现出人类的全部价值。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所产生的各种焦虑和压迫,实则都来自技术。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是“座架”,生活在其间的人类成为了其“促逼”的对象,“人类如此明确地处于座架之促逼的后果中……因而绝不可能仅仅与自身照面”[7]27。但是海德格尔并未放弃人类坚持本性的可能性,他将注意力转向了诗歌,认为诗是对真理的言说,使人重新找到自己的本质。在传统的观点中,人类的艺术创作天赋往往难以被解释,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神秘而显得无法被超越。
虽然人类身份的主体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古典人文主义的审美观点也逐渐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它也为新风格的产生和发展创造了现实条件。美国作家吉布森(William Gibson)开创了“赛博朋克”这一科幻小说新门类,与之相伴,赛博朋克风格也作为一种全新的审美理念受到了关注和讨论,一代又一代的创作者不断深化、丰富了其特有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威廉·吉布森所创造的赛博朋克世界是一个反乌托邦未来,这是一个“由技术所统治的人口过剩与都市退化的世界”[8]9。在赛博朋克的世界中,人类肉身与机械装置的联结前所未有的紧密,人类身体从此产生了新的意义,身份随之产生了变化。艺术家田晓磊的艺术装置《诗歌》(2014)形象地展现了在赛博朋克社会中的人类身份变化。艺术家将人类的大脑从头骨中取出,直接暴露于观者视线之下。作品中的大脑经过了机械改造,并通过左右两个电极与网络设备相连接,保证了大脑神经的持续活跃。虽然人类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但是只要大脑神经还在运作,还在与外界发生联系,便永远都能沉浸在虚拟的“电子梦”中。在人机结合的过程中,人类主体成为信息编码,只要编码存在人就能将自己的意识保留在世间而永远不会真正死去。虚拟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究竟何为真实?真假难辨的后人类世界迷惑了人类的双眼,使人类对自己的身份存疑,也给少数技术精英统治世界创造了条件。
赛博朋克世界的科技发展带来了人机结合的可能性,肉身与机械的耦合使人类享有了更广阔的活动空间和控制范围,但是这种技术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在《银翼杀手》(1982)中,掌握了制造生化人核心技术的华莱士公司装修考究,建筑物的沉稳色调、几何结构及特殊的光影设计均体现了精英阶层的权威地位和坚硬品格。与精英阶层相对,底层空间则显得分外纷扰,黑夜、大雨、穷街陋巷、霓虹灯广告牌等元素接踵出现。与精英井然有序的生活不同,底层群众的生活混乱不堪,这些都一起构成了《银翼杀手》之中的欲望都市。未来世界除了贫富悬殊造成的高科技低物质的生活,还有对东方文化元素的引介和融入。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东方视觉景观的植入:《黑客帝国》三部曲(1999, 2003,2003)中,学习柔道、武术、跆拳道等东方格斗技术成为了主角尼尔提升技能,打败黑客的重要途径。除此之外,赛博朋克风格中的服饰、音乐、语言、图像等元素的设计灵感往往来自东亚的文化传统。这既体现了东方传统元素对西方的吸引力,也体现了西方霸权对东方文化势力的焦虑和恐惧。香港“九龙城寨”成了激发创造赛博朋克世界灵感的重要线索。写着汉字的霓虹招牌,带有东方元素的服装、建筑物,这些特质都为包容万象的底层世界所包含,体现了东方世界的巨大影响力,同时也反映出西方权威话语对异己力量迅速崛起的排斥心理。
进入中国的赛博朋克从侧面反映出东方文化自身的发展问题。中国艺术家Lei Alucard导演的短片《赛博朋克山海经》(2019)中,中国典籍《山海经》中的元素与西方的赛博朋克风格相结合,体现了中国视角下的赛博朋克空间。制作者试图在科技维度重构中国古老神话,并同时提醒我们注意科技并没有改变人类生活的空洞乏味,短片提出质疑:“当科技的新奥德赛来临时,技术被不同的人所掌握的时候,这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坏,或者未曾改变,我们又该怎么面对?”[9]相比于西方团队的创作,中国创作团队在创作中引入了更多的本国传统元素,对其的运用也更加深入。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创作中发生的变化局限于形式上的中国化,其核心仍是在西方创造的机器与中国身体的合成体,对中国文化身份的表达缺乏力度和反思,暗含着对东方文化相对弱势地位的承认。但中国创作者也依然在尝试用中国方式讲出植根于中国社会,真正具有本国精神内核的赛博朋克故事。科幻作家郝景芳的小说《北京折叠》(2012)所描绘的未来世界在科技的作用下被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其中一个世界是少数精英的专属地,而更多的普通人都被赶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共同生活在北京,但是两个世界的人并不会有任何交集,任何试图从低等世界进入高等世界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虽然没有诸如黑夜、大雨、霓虹灯等西方赛博朋克空间的固定元素,但是作者却以独特想象真正创新了赛博朋克故事的讲述方法,通过两个世界的划分体现了中国社会长久以来的巨大格差,真正在文化意义上丰富了赛博朋克风格的表达方式和内涵。
三、 媒介性身体及其后果
无论是认为人类高于其他一切事物的古典人文主义的观点,还是主张人机结合的赛博格身体的观点,实际上都将人类在与机械的权衡中放在了优先地位。现代人的生活已无法离开技术,人类的“具身化”(embodiment)离不开技术的指引,电磁、电子技术成为了人类认识世界必不可少的媒介。在科技哲学家唐·伊德(Don Ihde)看来,现代人的身体不再是先验的,而是经验的,是根据人在时间、历史中的体验不断生成的。因此,技术的发展为人类身体的生成不断提供着更多的可能性,技术成为人类建构自身的手段,而人类的身体不再是传统的肉身身体或文化身体,而是由技术建构的技术身体。动画电视剧《爱,死亡和机器人》(2019)是以刘宇昆的小说《祝有好收获》(2012)为蓝本创作的同名作品,讲述了人类被逐渐建构为技术身体的过程。在故事中,人类的身体被不断改造,由最初的自然肉身到人机混合,待到尾声时人类自然的身体部分已完全为机械所取代。在此过程中,技术不再仅仅是人类的工具,更成为了人类认识、建构世界不可或缺的媒介。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技术的本质为“座架”,在此之下人类为技术包围,技术成为了人类的世界。
在技术身体的话语中,技术成为了人类身体的延伸和经验,即媒介。因此技术身体也可以被看作媒介性身体。与传统媒介不同,电磁、电子技术可以成为神经系统的延伸,和人体之间构成信息系统,此即媒介化赛博格。在有机体与假体紧密结合的情况下,碳基生物部件和硅基电子部件实现了信息的沟通,媒介性身体是碳基与硅基部件交融共生的产物。在碳基生命体即人类不断改造自身的过程中与硅基部件的联系越来越紧密,硅基媒介不断进化并逐步表现出“生物性的‘自我进化能力’,即出现了媒介生命化的倾向”[10]。当《西部世界》(1973)中的机器人产生自我意识并成功逃离人类控制之时,这便意味着硅基媒介取得了独立并成为了硅基生命体。
技术身体、媒介性身体的出现使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元叙事遭遇挑战。科幻作品在创作中提出人类未来的可能性,求索后人类社会的可能面貌。后人类的话语意味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后”意味着“一种分析、回忆、神秘解释、变形的过程”。未知带来痛苦,探索带来的激荡使心灵获得生命力,并感到愉悦,这正与利奥塔试图建立的后现代崇高美学相符合。科幻作家在此为先锋派,他们“并无责任去提供真实”,他们要做的是“发明对可构想但是不可表现之物的暗指”[11]119。后人类时代的到来,意味着传统人文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已然成为历史。赛博朋克的想象创造了全新的审美可能性,但仍蕴藏着传统霸权政治的危险性。技术身体、媒介性身体在取代传统肉身后开辟了更多的未来可能性,意味着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同时为我们反思后人类状况提供了审美中介。
科幻小说的文学性体现在“陌生化(estrangement)和认知性(cognition)的在场和互动”,“它的主要形式策略是替换作者经验环境的想象性框架,它的区别性特征是一个具有认知逻辑的虚构‘新异’(novum)(或新颖、创新)成为叙事的主导力量”[12]9。科幻小说创作中“认知性陌生化”的要求决定了科幻小说的未来想象离不开现在和过去。在陈楸帆的小说《荒潮》中,现代社会发展所面临的种种问题都被无限放大,如环境污染、生态破坏、资本侵略、社会格差、性别歧视等。在未来世界,人类因为滥用科技而将硅屿打造成了电子垃圾处理厂,跨国资本为了自身利益,将其经济发展所产生的环境负面影响转嫁至第三世界,在损害智人生存环境的同时进一步固化了不同阶级之间的文化身份界限。权力可以规训人类的身体从而使智人各司其职,但愈演愈烈的阶级压迫只会加剧社会矛盾。这一矛盾终将爆发,随之而来的战争则将给地球带来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由此,不但人类中心主义的规范将被打破,智人脆弱的肉身也会加速灭亡。
早在马里内蒂(Marinetti·T·F)1912年的未来主义狂想中,我们已经瞥见赛博格的崇高形象,通过与机器的融合,新的身体超越肉身的局限,甚至克服终有一死的命运,“通过直觉,我们将克服那种将我们的血肉之躯和发动机的金属分隔开来的、表面上似乎无法调和的敌对意识。继动物王朝后,机械王朝开始了。凭着对物质的了解和友爱之情,科学家们仅仅能够认识物理——化学反应,我们则准备创造各部位可以更换的机器人。我们将抛弃关于死亡的观念,因此就将从逻辑思维的最高定义——死亡中解放出来”[13]57。推动这一进化过程的是对物质的友爱,我们是基于这种“直觉”加速身体的赛博格化,直至全身可由机器替换的程度。我们同样记得,马里内蒂对破坏、暴力、速度、技术之美的热烈想象贯穿着“未来主义”激进的艺术-政治实践,直至成立最终被墨索里尼吸收的“未来党”(Partito Politico Futurista),与机器的融合造就的正是专事杀戮的战争机器,它势将淘汰尚未“进化”的种群。
滥用科技带来的恶果在赛博朋克世界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在经典的赛博朋克美学中,无尽的雨夜渲染着后人类世界颓废、忧郁的氛围,纵横交错的道路、拥挤的人群和逼仄的居所让人很难看出技术因素的存在。人类的物质身体被迫忍受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反刍滥用技术的恶果,仅是维持生活就已经消耗了他们全部的精力。除此以外,人类社会的文化、科技均被掌握在了少数精英集团手中,阶级壁垒看似牢不可破,却早已潜藏危机。普通人逐渐难以享受科技发展带来的福利,甚至可能遭受更加彻底的奴役。也许在人工智能整顿人类社会之前,精英智人便已完成了向“神人”(2)“神人”概念来自赫拉利《未来简史》,赫拉利认为人类经过科技改造可以取得接近于神的能力,并由“智人”进化到“神人” 。的进化。李宏伟在《国王与抒情诗》(2017)中探讨了人类在信息时代的生存境况。在这部小说中,帝国集团通过发展人工智能,构建了一个包括全体人类的信息帝国。一方面统治者借助对人类的各种天然欲望的解读推动技术发展,促进信息帝国的建立;一方面人类的人性和主体精神又在帝国建立之后被瓦解。精英集团垄断了全部的信息资源,并获得了全部特权,通过尖端科技增强肉身,直至脱离人类生老病死的束缚。普通人类作为智人面临着被迫退出历史舞台的巨大挑战,“运用科技创造出神人”已是历史的必然。“神人”作为“一种更优秀的人类形式”,在保留人类基本特征的同时“拥有升级后的身体和心理能力”[5]260。“神人”通过身体改造强化自身,并依靠信息网络统治智人社会。
科技的发展除了将会产生以上危险后果,也为自然的发展打开了新的大门——硅基与碳基之间将通过媒介获得自由流动的可能性,从而生长为全新的物种。艺术家王郁洋的《呼吸》系列(2006)表达了对这种可能性的积极预测[14]。王郁洋将电视机、提款机、空调、汽车、冰箱、洗衣机、复印机、收音机、书本等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品作为艺术装置展示出来。他希望借此表达人类的硅基制造物也能以自身特殊的方式呼吸、观察世界,与人类平等地进行各种活动。硅基制造物与碳基生命体共同生活在地球上,没有由哪一方占据中心地位、获得主导权的格差,万物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下共同呼吸的平等个体。有机生物体在电磁、电子技术的作用下超越了自身的局限,获得了种种外延的媒介并进化为媒介性赛博格。我们或许无需担心未来人类与机器将会产生何种矛盾,人类与机器之间的边界或许也将越来越模糊。在此条件下,女性将会获得新的发展可能性。哈拉维认为女性能够通过各种手段成为高科技的特殊生物体。自此,赛博格成为了对性别分类的全面报复,种族、性别将跨越历史的界线而升华为更为平等的新生代。哈拉维指出:“我们之被重构的可能性包括希望有一个没有性别的异形世界的乌托邦梦想。”[2]385相对于哈拉维,海尔斯更加强调人类作为信息处理系统的存在意义,认为人类的意识能够被还原为信息编码,认为意识的产生实则是进化的偶然,否认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指出了碳基生命体与硅基生命体之间的平等关系。刘宇昆的小说《发条士兵》中的机器人在进化的过程中逐渐忘却了自己作为无机生命体的事实,他与人类一同生活、平等交流,人类与机器之间并不存在着所谓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形形色色的后人类想象中,后人类社会或将因滥用科技而成为荒凉的世界,或将被少数掌握了核心技术和资本的精英集团专制统治。但我们还需看到,硅基生命体的诞生将给曾以碳基生命体为主导的旧世界注入新的活力。雷·库兹韦尔在预言了奇点之后,认为这并不意味着人类与机器之间的战争,而是认为将由此产生全新的人机文明。人类身体的进化,在超越了物质身体和文化身体之后进化成了更具包容性的技术身体。在新媒介的作用下,全体人类都成了媒介性赛博格,这一新生命超越了性别、人种、物种的局限,进化为了碳-硅结构的新生命体,并由此生成了更为平等的新生命哲学。它将撕裂人类中心主义的帷幕,使生命得到尊重和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