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文以明道”与文学境界论再探
2021-12-23贾庆军时秀娟
贾庆军,时秀娟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宁波 浙江 315211)
关于王阳明(下称“阳明”)文学思想的研究,学界已有不少成果。有的谈到阳明文合于道、本于性情的思想,但因为没有区分其“文”的思想和文学的内涵,就无法建立合理的解释框架[1]164-167;有的强调阳明道本文末、文道一体的思想[2]64-67;有的认为阳明持文学复古思想[3]12-20;有的考察阳明文学作品的题材[4]95-98;有的将阳明的诗文做了全方位的考察①。本文试图系统梳理阳明文学思想,阐释阳明“文以明道”和文学境界论。
一、“文以明道”与“歌咏性情”
(一)阳明之“文以明道”论
对阳明来说,“文”指所有的文字记载和表达,“文”与道是体用合一的关系。阳明与徐爱的对话及《博约说》体现了这种思想。
在与徐爱的对话中,阳明谈到了“约礼”。这个“礼”,是天理,是道。“理”或者“道”是本体的存在,是不可见的,只能借助于其发显出来的东西才能看到。这些发显出来的统称为“文”[5]6-7。在《博约说》中,阳明进一步说,“理”和“文”就是体和用的关系,且体用“只是一物”,即体用合一或“体用一源”[5]266-267。“理”发显的“文”分为两层:一是整个宇宙中所有的事物及其条理,“文散于事而万殊者也”;二是对所有事物的道理或知识的文字表达。这里所说的文,主要是就第二层来说的。
“文”之代表为《六经》,《六经》之文简约淳朴、宜于实行。阳明认为,如果人人都能从万物中明了道并践行之,就不需要文字来说明,《六经》也不必作,“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5]7。然而真正体悟到道的人很少,大部分人所体悟和写下来的东西其实不是天理,而是一己私欲,是为“虚文”,“博文而非约之以礼,则其文为虚文,而后世功利辞章之学矣”[5]266-267(《博约说》)。“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5]7,孔子不得不抛弃那些乱道之虚文,只留下体现道并能够行诸于事的文字,“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5]8。《六经》并不是教导我们掌握一些文字知识的,而是用以明道且行诸于事的,“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5]7。
阳明批判过度繁盛、修饰的虚文和故意求新求奇的怪论异说,也批评文中子的拟经行为,若其真是于物有所得,也是实学,但若只是好名穿凿,则就是乱道了[5]8。阳明认为明道文字皆要“敦本尚实、反朴还淳”[5]8。《送宗伯乔白岩序》明确谈到文辞之技能是末,本是道。所有的知识都可说是学问,但学道才是根本大路,其余都是荆棘小路,难通大道,“道,大路也。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通晓了大道,则文辞末技无所不通。如果专门修习文辞技能,沉溺于枝节,则离道远矣,“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5]228-229。文辞要以道为本。阳明在“拔本塞源”论中批判华而不实之文,“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5]54-56。
关于“文”的思想,阳明首先主张文乃合道之文,即文以载道或文以明道;其次,明道文字皆要“敦本尚实、反朴还淳”,即本于天理、宜于实行、朴素自然。在“文”中,也包括现今我们所说的“文学”。如《六经》中的《诗经》就是文学作品。文学作品除了具有文的本质(即合道)外,还有自己具体的本质和特性。一般文章虽然谈到了阳明文合于道的思想,但并未区分其“文”和文学的内涵,在论述和理解上就容易混淆。
(二)阳明之“歌咏性情”论
经,常道也……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则谓之《诗》……《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5]254-255
阳明认为《六经》几乎涵盖了天地间的常道。每一经皆有自己的功能和职责。《诗经》的功能和职责是“歌咏性情”。性情包括万物和人的性情,而归根结底是人之性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这是阳明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思想的结果,天道或常道最终要通过人心来显发,而天地万物之性情也要通过人来显发。“歌咏性情”是对性情的歌唱和吟咏,由《诗经》而延伸到文学上,文学就是对性情的歌唱和吟咏。
歌咏性情可以达到什么目的呢?“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谓雅乐……皆所以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5]10歌咏本身就有音乐的因素在里面,也包括《乐》的效果,“《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5]254-255。所以,《诗经》歌咏性情是为了“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
《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和《教约》具体阐释了歌咏《诗经》的功能。歌咏《诗经》可以“发其志意”“泄其跳号呼啸”“宣其幽抑结滞”“精神宣畅”“心气和平”[5]87-88,和“宣畅和平,涵泳德性”是一致的。
文学通过歌咏性情,达到宣畅和平、涵泳德性、移风易俗的目的。文学最终的目的还是德性,兼有文的一般本质和特殊本质,以歌咏的方式明道。
二、王阳明的诗歌写作实践
歌咏性情,其实就是歌咏整个世界。对阳明来说,“性情”就是整个世界,“性”乃是未发之中,为本体;“情”乃是已发之状,为发用。性情合一,体用合一[5]64。对高明而简约的中国古人来说,整个世界就是性情合一、体用合一的世界。所以,歌咏性情就是歌咏整个世界。可以说,所有事物的已发状态都是“情”的体现。人以文学的方式对已发万事万物的歌咏,既是人自身情感的体现,也是万物自身性情的展现。
阳明的文学作品以诗歌为主,我们以其诗歌为例,来看其所歌咏的世界。
(一)歌咏自然山水
阳明的诗歌和他的思想发展一样是有变化的。当他迷恋佛道之时,其诗歌多隐逸、脱俗之意,而当他悟道之后,则返璞归真,无处不自然,处处有生意。
《登泰山五首》慕仙远俗。“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天门何崔嵬,下见青云浮。泱漭绝人世,逈豁高天秋……相期广成子,太虚显遨游”;“隐隐落天语,阊阖开玲珑。去去勿复道,浊世将焉穷”;“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5]669-670。
这时的阳明刚入仕途,还没有摆脱对佛道思想的迷恋。这一时期的诗几乎都有远俗慕仙的味道。阳明眼中的自然山水乃是仙和神的居所或者象征,人在其面前是渺小和陋俗的,人只能寄托于神圣的山水,洗涤和陶冶自己。
龙场悟道之后的山水诗另有味道。如《杂诗三首》写到:
危栈断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绝壑临我右……邈然思古人,无闷聊自有……君观真宰意,匪薄亦良厚。
青山清我目,流水静我耳;……措足践坦道,悦心有妙理……悠哉天地内,不知老将至。
羊肠亦坦道,太虚何阴晴?灯窗玩古《易》,欣然获我情……顿忘乐所形……夜深向晦息,始闻风雨声。[5]686
当阳明悟透“吾心自足”,即万物一体而万物皆备于我心时,人和自然的关系就变了。这时的自然山水不再是超人的存在,而成了人之附庸。人则成了天地间最灵明的存在,人及其精神的自信溢于言表。第一首中,无论自然的环境多么恶劣,我和古人的精神相接,人及其精神才是宇宙的主宰,“君观真宰意,匪薄亦良厚”。即使人的精神是浅陋的,依然是宇宙间最灵明的存在。第二首诗,万物已经成为我的奴仆,为我服务。我最心仪的已经不是仙山神境了,而是宇宙的真道妙理。妙理令人如此心悦沉迷,甚至遗忘了世界的存在和时间的存在,“悠哉天地内,不知老将至”。第三首写出了悟道的境界。世间的自然环境已经无法影响到我对道的追求,“羊肠亦坦道,太虚何阴晴”,悟道的喜乐使人忘乎所以,“顿忘乐所形”。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将要休息的时候才发觉外面下雨了,“夜深向晦息,始闻风雨声”。悟道的乐趣已经使人忘记了自然万物,人及其精神这时成了阳明生活的全部,而自然山水已经退去了。
(二)歌咏人情时事
这一类诗歌包括朋友唱和、亲人相思、人生际遇感悟、时事政物感触等。
《送刘伯光》描述和朋友一起共悟圣学的乐趣:“五月茅茨静竹扉,论心方洽忽辞归……谩道《六经》皆注脚,还谁一语悟真机?”[5]742《别湛甘泉二首》表达了对知己的惜别之情:“分手诀河梁,涕下不可收……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5]724《别族太叔克彰》表达了对族亲和家乡的眷恋:“情深宗族谊同方,消息那堪别后荒。”[5]740
被刘瑾下狱时,阳明彷徨、无助和悲哀的心情,“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5]674(《不寐》);“客子夜中起,旁皇涕沾裳”[5]675(《见月》);被贬龙场后,阳明描述了荒凉窘陋的生活条件,“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5]694-695(《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不过,阳明很快就处之泰然、自得其乐了,“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5]695(《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被擢升为庐陵尹后,济世的热情重又燃起,“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5]720(《游瑞华二首》)南赣剿灭盗贼后,《桶冈和邢太守韵二首》抒发胸臆:“兴师正为民痍甚,陟险宁辞鸟道斜……穷巢容有遭驱胁,尚恐兵锋或滥加。”[5]747阳明关心百姓的疾苦,发兵征剿贼寇,又担心军事行为加重百姓负担,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平叛宸濠之乱后,阳明赋诗表达了胜利的喜悦,“甲马秋惊鼓角风,旌旗晓拂阵云红。……群丑漫劳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飞龙”[5]753(《鄱阳战捷》)。听到武宗又兴师动众南下亲征时,阳明又担心起民生了,“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5]754(《书草萍驿二首》)。江西民众已经不堪重负,又来大军,民生何艰?和胜利的喜悦比起来,阳明更担心皇帝的军队带来的骚乱。平定思田之乱后,又平八寨盗贼,阳明留诗纪念,“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嗟尔有司惩既往,好将恩信抚遗黎”[5]797(《破断藤峡》)。“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5]798(《平八寨》)。鉴于盗贼流毒太广太深,阳明不得不征剿。但他又深知军事惩罚手段是有限的,长治久安靠的是仁政,体现他在政治上的深谋远虑。
(三)歌咏宇宙人生境界
这一类诗歌体现的是对宇宙人生奥秘和境界的体悟与思考,多是义理诗。
《咏良知四首示诸生》:“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5]790。四首说的都是良知自足的情形。人乃天地之心,其良知无所不知,不需要再向心外求知。这是阳明对宇宙奥秘的参悟,也是其良知心学的精髓。
在阳明看来,《六经》是通往良知的阶梯,若已经悟透良知,连《六经》都是障碍,宜像灰尘一样拂去。良知天机在每个人心里,只要抛去杂念,内心澄明,天机自显。当透悟宇宙人生之奥秘,与万物同体,与天地并立,其情自然狂放不羁。良知天机悟透,一切皆自然而然、触机神应、无为而无所不为,阳明体悟到自然至善之境。
文学歌咏的范围无所不包,整个世界皆是其歌咏对象,歌咏就是人之性情与万物之性情的呼应,所有的性情或情感都是道之显现。
三、阳明之文学境界论
文以明道,文学境界取决于体悟道的深度。对道的体悟程度不同,其合道的方式也不同,境界也不一样。阳明对道的体悟经历过天人两分、天人合一和良知宇宙三个阶段[6]1,对应着这三个阶段,阳明的文学创作也呈现出不同境界。
(一)天人两分的文学境界
1508 年龙场悟道之前,阳明思想中的天人是分离的。天乃生化之源,人乃其中一物,人要靠自己的努力来认识天理或天道,以人合天、天人感应。人和物的关系也是分离的,人要从物中找到其知识和条理。其具体表现就是对程朱理学的试练、对佛老的沉迷和对古儒礼制的尊崇[6]1。
阳明表现天人分离的文章有《游大伾山赋》《游齐山赋并序》等。
山河之在天地也,不犹毛发之在吾躯乎?千载之于一元也,不犹一日之在于须臾乎?然则久暂奚容于定执,而小大为可以一隅也。而吾与子固将齐千载于喘息,等山河于一芥,遨游八极之表,而往来造物之外,彼人事之倏然,又乌足为吾人之芥蒂者乎![7]87(《游大伾山赋》)
这基本是道家思想的体现。山河放到天地范围里来观察,就像人身上的毛发那样微不足道。一千年相对于一元之十二万九千年,就像一瞬。在宇宙的角度来看,可以将一千年等同于一次呼吸,把山河看成一颗小草。人和宇宙站在一起,可以遨游八极之上、万物之外,人世间就不过是一刹那,不会成为我们所介意的对象,生命的短暂问题也就不会困扰我们。
道家强调人生的价值在于长生,长生的终极境界是回到万物本源,与整体宇宙合而为一。在道家整体宇宙的视角下,人类的功业和山河大地的沉浮被视为草芥。道家这一视角,使人心胸无比豁达,超脱俗世烦脑。阳明被道家超拔脱俗的境界所吸引,将自然宇宙和人类社会区分开来,以自然之不朽来映照人世的短暂。要达到不朽,人要么就归隐山林,向自然学习长生之道;要么独立修炼,与宇宙本源合而为一。这两种状态都有天人分离的倾向。其所设想的是,在人之外有一个高级的存在或境界为人所追求。而在修炼的过程中,人还需要借助外物如药石之类的来提升自身的功力。宋代出现了内丹的修炼,不需要借助外物,有一点天人合一的色彩。道家虽然预设了人心与宇宙的合一,却从未明确论述过,只是承认过人与道、天、地的同等地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25 章)。这里所表述的更像是四种并立的存在,而不是合一之存在。日后阳明悟明人心即宇宙。
《登泰山五首》也是道家天人两分思想的体现。自然山水乃是独立于人之外的一种终极存在,人则相对渺小,人只有投身于自然宇宙才会长存。人的精神和价值处于被忽视的境地,天人并没有建立起一个恰当的圆融的关系。
阳明体现儒家天人两分思想的文章,如《时雨赋》《气候图序》《玩易窝记》《远俗亭记》《君子亭记》《士穷见节义论》《答文鸣提学》《答懋贞少参》等。这些文章或体现天人感应思想,或强调儒家外在道德气节,或体现程朱心物、内外两分思想[6]25-60。
1502 年,王阳明为罗履素先生的诗集写了一篇序,论及诗文合于道的思想,但这种合道的方式却是天人分离。阳明认为:“诗文,其精神心术之所寓。”[5]837诗文乃是精神心术所依托的载体,人们依托精神于诗文传诸后世。那么,是否所有的诗文都能够传世呢?传世诗文的价值或者其评价标准是什么呢?阳明认为,传世诗文的标准应该是合于道。“今诗文之传则诚富矣,使有删述者而去取之,其合于道也,能几”[5]837。即使是孔子所删述的《诗经》,也只有少数诗篇中的少数话语广泛流传,“盖昔者夫子之取于诗也,……夫固若是其宽博也。然至于今,其传者不过数语而止,则亦岂必其多之贵哉”[5]837。绝大部分诗篇和语句是没有影响的。诗文能否流传,不在于其数量,而在于其与道的契合。履素先生的诗文,即使只有一言合乎道并得以传世,就很了不起了。“夫有一言之合于道,是于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训矣,又况其不止于是也,而又奚为其不可以传哉?”[5]837世上多了一句合道之语,也就多了一条垂训之言。
承载精神心术的诗文也就是心的产物。此心和道是分离的,道就是在人心之外的一个完美的目标,心要尽量去体悟和感知道。心对道的体悟诉诸文辞就是诗文,诉诸行动则是那些仁德君子的德行。知晓了大参公之贤能,就知道了其祖上履素先生之贤能。而履素先生之贤能品德,又必然会体现在其诗文中。履素先生之贤能、履素先生之诗文与大参公之贤能,是三位一体的关系,“世之君子,苟未知大参公之所自,吾请观于履素之作;苟未知履素之贤,吾请观于大参公之贤,无疑矣”[5]838。而这个三位一体,就统一于道。
此时,阳明将心与道分开来看,比之一般的朱子学者高明得多。他将心、道德、诗文统一于道的倾向已经出现,为其下一步的圆融境界打下了基础。
王阳明在天人两分形式下的文以合道、明道的思想和境界,与西方文论中的主客体分离的功利主义文学观相近。心与道、文与道、人与天的关系还处于分离和对立的情形中,文学表现形式是主客体式的模仿状态。
(二)天人合一的文学境界
1508-1520 年,阳明开始尝试打通天人之间的关系,使其融合无间,破除朱子之学带来的支离逐外状况,寻找头脑和根本之学,通过它将天人融合为一体,最终找到了心体这一突破口,心成了天人交汇之处。天地生化万物,人乃天地万物之心,万物不过是人之身体。人心天然具有万物之理,无需再逐外求理求义。
《传习录》中,阳明和徐爱已经将天理和人心合二为一。其言曰: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日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5]7
道心即天理,人心即人欲。天理乃自然至善,人欲则夹杂了后天人为的人心。人心与道心不能并存,天理人欲不并立。只有去除了人为痕迹的人心,才能复归道心。因此,天理或良知乃是去除人为因素后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存在。在这里,阳明和徐爱都批判了将道心和人心一分为二的观点。
先天的天人合一不需要人去万物当中去寻求心外之理。《六经》乃天人合一的自然产物,是天理和人心共同的作品,“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5]9。《六经》包括《诗经》就是这种存天理、去人欲之后的作品,是从人心出发创作出来的,是文学作品的典范。人心即天理,其最高境界即自然至善境界,“敦本尚实、反朴还淳”,回归到此自然至善境界。
偏离天理的人欲,是功利之心,是霸者常有的心态,人们多持功利之心,文学作品无法通达自然至善、淳朴之境。在“拔本塞源”论中,阳明对此大为失望,“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5]56。对悟透天人合一的阳明来说,文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无人欲、无功利之心的自然至善境界。到达此境后,则该狂即狂、该简即简、该深沉即深沉、该活泼即活泼,一任自然。
天人合一的结果也是心物一体、知行合一,没有了所谓的内外、主体客体之别,这体现在阳明著名的观花之论中。“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5]108心(天理)先天与物一体,心作为最灵明之存在,已然暗涵所有物事的奥秘,此心也即天理。但心所涵有的一切奥秘都是潜在的,有一个成长和显发的过程。心的显发必须与万物相接触,由万物所激发。也就是说,人作为万物的头脑,必须要和万物这一身体相遇切磨,才能开出蕴含的知能;万物也必须要待人这一头脑来揭示其秘密,以使其成为完善的自己。人和万物就是一个头脑和身体的关系,他们是互相成就、共同成长的。而这也是知行合一的奥秘所在[8]57。
心和物并不是内和外、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一个共同成长、互相成就的一体关系。这种一体关系,不是贝克莱所说的“存在就是被感知”中所说的关系,贝克莱预设了主体和客体、心和物、精神和物质的分离。天人合一、心物一体乃是超越主客体的整体存在。
《山中示诸生五首》云:“鸣鸟游丝俱自得,闲云流水亦何心?从前却恨牵文句,展转支离叹陆沉!”[5]729在这里,天地万物已经不是支离破碎、各行其是的存在,它们皆依从于一个整体天理或天道,天道就在人心。万物不是人心之外一个独立的存在,万物与人心合为一个整体,人心乃是头脑或灵魂所在。人与万物就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在这个整体中人与万物一起成长、互相成就,而不是主客体式的对立、征服或模仿。
《书汪进之太极岩二首》全面展示了此天人合一的境界:“一窍谁将混沌开?千年样子道州来。须知太极元无极,始信心非明镜台。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5]772“一窍”就是悟透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奥秘之关窍。要悟透太极天理的奥秘,就要打通天人、心物的间隔,融其为一体,而不是视太极天理为人心之外的客体或固相的存在,每日向外驰思;或者是将心想象成实体的明镜台,终日冥思明镜台的内涵。这也是将心异化了,明镜台和尘埃一样是对天理的扭曲。对阳明来说,太极就是本心,“人人有个圆圈在”,心乃是活泼的具有无限潜能之存在,即“太极元无极”。无极之太极自身展开的过程就是天人一起成长、实现的过程,也是知行合一的过程。而将心或太极搞成一个外在的或僵化的实体来体悟,就是死枯禅,阳明劝人“莫向蒲团坐死灰”,阳明心学实现了天人的有机统一。
有学者说阳明的文以明道的文学观是功利主义的文学观②,用于天人两分阶段的阳明及其文学作品,是恰当的。但当阳明悟透天人合一,打通主客观之分离的状态后,其文学的最高境界是超功利的自然境界,脱出了一般功利主义的范畴。此时的阳明之道包含了宇宙间所有的事情,从本体到工夫、从性到情、从形式到内容等。而二元论下的西方之道则只是抽象的本体或法则[9]27-29。阳明天人合一阶段的文以载道思想不符合西方的功利主义。阳明心学乃是传统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思想的集大成者[10]2-3,使人的自信和开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人可以直通天地宇宙境界。阳明的诗文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对后世文学产生了影响[4]98。
(三)良知宇宙的文学境界
1520 年,阳明始用“良知”概括其成熟的天人思想。在良知中,天道与人道、天理和人心交融,宇宙论、道德论合二为一。良知既是宇宙论意义上的,也是道德论意义上的。心学各宗旨也在良知学中得到了系统地阐发,标志着阳明天人思想的最后完成:融合儒释道思想精华,将传统天人思想推向顶峰。
阳明描述良知宇宙:道即天理或天道,乃宇宙本源。道有形之形体则是气,气中万物有粗精之别,最精者则是人心:天地宇宙是一个有机整体,人心乃天地之心,万物乃其躯体,灵明之心就是良知,良知最能承载天理或天道,天理或天道即是至善。自然至善之体天然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知善知恶是良知”。这里的善恶是非不仅包括本然之知(道德知识),也包括见闻之知,“能作能知”之良知知晓天地间所有事物的知识,但良知的“能作能知”(知行合一)是先天的和潜在的,有一个生发成长的过程,需要良知与万物一起来完成。良知需要在与万物的相遇和切磨中激发展现出对万物的所有知识,知识的获得则有助于对万物的安排和照料。这个过程就是亲民、格物的过程,也是明明德、致良知的过程,也是知行合一、成己成物的过程[7]282-283。
在良知宇宙中,关键所在是良知。良知打开的方式决定了天地万物的存在方式;良知若消亡,天地也将消亡。所谓的大人就是体悟并践行此良知中蕴含的万物一体之真谛之人。如此,人才成其为人,“心得其正,乃谓之人”[7]283,也才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使万物各安其所的大人。这个大人并不是有些学者所说的主体性的人[11]183-193,他是超越主客体划分的复归宇宙本体的人,如同造物主一样。
阳明这一时期诗歌表达人人具有良知的思想,如《咏良知四首示诸生》等。良知宇宙境界乃是最高的境界,自认为到达此境的人必然就有资格狂了,“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5]786-787(《月夜二首》)。这种执天下之牛耳、握造化之机的狂放还表现在“老夫高卧文殊台,拄杖夜撞青天开”[5]772(《文殊台夜观佛灯》)。“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5]786(《碧霞池夜坐》)“吾将以斯道为网,良知为纲,太和为饵,天地为舫,洁之无意,散之无方。是谓得无所得,而忘无可忘者矣。”[5]787(《心渔歌为钱翁希明别号题》)
到了后期,阳明的良知天地宇宙境界愈加纯熟,其文学表达的倾向就越来倾向于“狂”和“乐”,倾向于天地境界的自然反应。良知宇宙乃是自然至善的,乐乃是其自然之结果,“‘乐’是心之本体”[5]70。自然之乐在诗中多次出现,“白头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浑沌心……看君已得忘言意,不是当年只苦吟”[5]790(《天泉楼夜坐和萝石韵》)。“身既了时心亦了,不须多羡碧霞池。”[5]791(《寄题玉芝庵》)“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5]793(《中秋》)这种乐乃是自然、洒脱、自足的本体之乐。当阳明处于良知宇宙境界时,其文学的境界超越了功利主义,达到了与天地宇宙之自然至善、生意盎然、狂乐无羁一样的终极境地。
四、结语
从广义的“文”来看,阳明是赞同文以载道的;从具体的文学来看,文学又是歌咏性情的。文学依然是隶属于广义的文,歌咏性情依然是道的一部分。文学以歌咏性情的方式表现道,其内容无所不包,自然和人生都是其歌咏对象。文学合道的境界分为三个层次:当阳明处于天人两分的思想阶段时,其文学的表现形式是天人分离的;当阳明天人合一的思想成熟时,其文学作品体现了天人、心物的和谐与统一;当阳明到达良知宇宙阶段时,其文学作品体现天地境界所特有的“狂”和“乐”。
当阳明处于第一阶段的时候,其文学思想和作品与西方的功利主义文学观是相似的,都是主客体分离、心物分离的结果。当阳明进入第二、三个阶段后,超越了主客体的对立和分离,实现了有机统一。这时阳明的文学境界就超出了西方文论中所说的功利主义,达到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或良知宇宙境界。
注释
①梁琳《王守仁诗文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9 年;李月杰《王阳明诗歌研究》,厦门大学硕士论文,2008 年;曾朝阳《王阳明散文研究》,湘潭大学硕士论文,2008 年;以上文献从多个角度对王阳明的诗文做了研究。
② 认为阳明的文以明道的文学观是功利主义的文学观文献有:李婷婷《论王阳明文学观》《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3 期,第165 页;刘再华《王阳明文学略论》,《求索》1997 年第6 期,第96 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