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国维“境界”说语境中的“本末”之辨的夹缠
2021-12-23于永森
于永森
(聊城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二元辩证思维和三段式思维是人类文明形成的两大代表性思维,前者主要立足于共时性的横截面思维,后者主要立足于历时性的发展阶段思维。只有两者结合,对于深刻认识事物及其发展才是较为全面的。在以《人间词话》为主要文本载体的“境界”说理论体系中,王国维采用的主要是二元辩证思维,比如涉及本体理论建构最为集中的不到10 则内容,就出现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优美”与“宏壮”(附带“动”与“静”)、“理想”与“写实”、境界的“大”与“小”、“主观之诗人”与“客观之诗人”、“本”与“末”等对等性概念,其征态乃是非常明显的。就其他的二元辩证所涉各概念而言,都没有出现基本的意涵夹缠不清的情形,唯独涉及本末之辨的第9 则,在王国维本人的理论语境和后人的探究中,出现了一种对于本末之辨在本末基本意涵层次上的夹缠不清的情形,其中既有王国维本人的夹缠,也有后人在不同的角度上进行相关的探讨所出现的夹缠。本文拟就此一重要问题,进行简单探讨。
一、王国维的“本末”之辨及学界的代表性关涉探究的思维向度
《国粹学报》本《人间词话》第9 则云:“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①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3 页,第28 页。此中的本末之辨语境已然非常明显,而《盛京时报》本第2 则所言则更为明晰:“言气格,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本也;气格、神韵,末也。境界具,而二者随之矣。”②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年,第3 页,第28 页。可见在王国维的心目之中,本末观念在本末之辨的维度上是非常清晰的。探讨此一问题,关涉三个基本问题作为观照面向:本末之辨与虚实、动静、情景、主观与客观等二元辩证思维的话语概念的中性趋指不同,是存在强烈的价值判断趋指的,谓什么是“末”,这是一种极大的贬低,而强调自己的是“本”,乃是一种极大的自信与价值肯定——这是我们探讨本末之辨首先应该明白的一个基本问题。其次,则是对于此一问题的探究,必须基于对于王国维论述的基本语境所体现的本末之辨的基本逻辑。最后,则是从王国维论述语境所涉的理论的性质,来对相关的本末之辨理论问题作出具体的合理阐释。王国维的“境界”说研究乃是新时期以来文论研究热点中的特点,因此凡是涉及这两则研究的,都会有所探究论述,本文围绕着论题核心,仅精选引录相关的代表性资料加以阐述。
学界对于此则相关理论的探讨,有的并未理解上述第二个方面的问题,从而在超出此则的基本语境所体现的本末之辨的基本逻辑之外,去探究此一问题。如有论者认为:“王国维的‘境界说’来源于以叔本华‘直观说’为代表的西方美学传统,而‘兴趣说’‘神韵说’植根于中国古代‘比兴’的诗学原则,二者之间并不存在一种‘本’与‘末’的关系,王国维的‘本末说’本身恰恰是近代东西方不平等文化关系的一种历史写照。”①罗钢:《本与末——王国维“境界”说与中国古代诗学传统关系的再思考》,《文史哲》2009 年第1 期,第5 页。其论述逻辑,乃是在认定“境界”说的实质理论内涵源自西方美学思想的基础上,来阐述中学、西学孰本孰末的问题,其就本末问题所进行的阐释之确否,并非本文观照的范围,故不论,但就其与本末之辨相关的这种阐释与《人间词话》文本语境所形成的逻辑关系来看,这实际上已经偏离了王国维所论本末之辨的基本语境,显然属于对王国维所论本末之辨的基本语境所确立的本末之辨的基本逻辑夹缠不清的情形,即论者实质上并不清楚《人间词话》此则文本语境所呈现的本末之辨的实质究竟指向什么。
又有论者从西方哲学意义上的本末之辨来体认此一问题,如李砾受马正平启发(马氏又受冯友兰启发),认为马氏“意识到,与西方美学中一些具有实体性的概念不同,‘境界’不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实体,境界是一种审美的心灵的状态,境界是一个生命、心灵、思维的空间。”②李砾:《〈人间词话〉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148-150 页,第157-158 页。论者所谓的实体性概念,指的是西方哲学在阐释宇宙自然本质的理论语境中,用来标示本质、本体意义的概念,与实在、虚在无涉,比如“数”“理念”“绝对精神”“意志”“物质”等等,由此形成相关的以某个实体为核心的本体论逻辑范畴体系。在这一维度上,论者所论之“本”,大体相当于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形而上学本体论语境中的概念,而美学语境中的“境界”则并不呈现为此类实体性品性。李氏对于“境界”说的理解与上述论者的理路大致相同,都是认为其意涵的理论实质来自西方美学。在本文中这且仍不说,而在相关“境界”说本末之辨的基本逻辑维度上,李氏又解释“境界”何以为“本”时说:“在王国维的心目中,‘境界’是一个容纳诗词艺术之美的境域,即空间。换一个角度看,‘境界’就是诗词美所以安身立命之地。王国维才称之为‘本’。亦因此,诗词是否有‘境界’,就成为王国维判断评价诗词之美的基本前提。王国维为进行诗词审美鉴赏判断而呈现出了‘境界’,并强调探究‘境界’是探本,而且王国维还呈现出了一系列与境界相互包容的判断诗词之美的前提——这是王国维于中国诗词(文学)批评理论及实践上的一个创举,这也是笔者判断王国维之‘境界’说与传统文论诸说、包括传统‘意境’说有根本的区别的立足之地。”③李砾:《〈人间词话〉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148-150 页,第157-158 页。论者的这些论述,实际上为了论证王国维所言之“本”确乎为本,用意是很好的,但却忽视了本末之辨在相关概念的对比维度上的基本逻辑了,即:“神韵”“意境”之类概念,本来也具有其所说的这种非实体性、“境域”“空间”“安身立命之地”类似的品性,是根本解决不了或不足以论证出“境界”为本而“神韵”为“末”这一规则所涉的核心论题的,其逻辑问题是显而易见的。
超出王国维论述的基本语境所体现的本末之辨的基本逻辑而论本末问题的,朱崇才也是一个代表。他认为:“思想实验是最重要的现代科学方法之一。思想实验以‘科学假说’为终极目标。任何一种科学假说,只是对于对象的解释,而不是发现了对象的‘本原’或‘终极真理’。一个假说的价值,在于其解释功能的强弱,因为只有这一功能才是可检验的。……将核心概念视为本原的做法,是价值判断而不是科学分析。作为新理论的叙述者,他当然应当追求体系的完整性和终极性,但是,作为接受者,他和他的崇拜者如果真的接收了一个这样的‘本原’,那也就意味着封闭了理论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空间——既然已经求得了本原,还有再研究的必要吗?事实上,自从王国维‘发现’了王记‘境界’这一本原之后,他本人及其他的许多诗学研究者除了重申、阐释或批评这一本原之外,就再也无法更进一步了。”①朱崇才:《中国现代诗学的理论贫困——从王国维〈人间词话〉及胡适〈词选〉谈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 年第2 期,第36 页。论者很好地把握到了本末之辨的价值趋指品性,但对于此一维度上的本末之辨中“本末”逻辑关系的理解却是错误的,这当然也与论者主要采取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哲学本体论思维来观照此一问题有关,但却在根本上忽视了即使是在这种语境之中,作为“本”的逻辑虽是最高价值的体现,却并非事物发展运动维度上的终极。因此,用“封闭”之类的评判,只能说论者本身观照此一问题的思维就是封闭的,对于本末之辨的逻辑体认不够精到。实际上,这个逻辑问题通过“神韵”“境界”之类的理论特质就可以看出来了,即此类审美理想理论均由个体学者提出、建构,但审美理想的本质特点之一就是“更新性”,因此历史上一个个这样的理论不断被提出来,实质上本来就是审美理想的不断更新。在学者自我审美理想理论建构的面向之内,自然是需要自圆其说,做到一定的封闭性的了,再大的圈子也有个边际嘛。但用这样的逻辑去认为个体学者如此建构理论体系就封闭了理论的进步,这实在是不成逻辑,世上也没有哪个审美理想理论的建构学者会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妄图以自己的理论阻挡别人的进步,阻止别人创造新的审美理想。同时,用西方传统的本质观、本体论思维来观照评判“境界”说,在肯定了“境界”为本的逻辑上产生上述问题,本身也显示出论者对于“境界”在实质上并非上述传统本质观、本体论意义上的“本”,缺乏清晰的认知。这个问题正是本文最终要解决的问题,后文还将继续论及。论者的这种思维,实际上也是受西方哲学传统、现代意义上的本体论思维的困境影响的一种体现:“本体论旨在确立一个永恒的基础,但所谓的‘本体’总是呈现出‘不可言说’的‘朦胧’与‘暖昧’;历史的事实是,曾经起作用的伦理信念的基础总会失去其效力,惟有这种对‘永恒’根据的探寻似乎是‘永恒’的。其结果便是,精神的‘流动’‘漂泊’‘居无定所’。”②许勇为、金延:《现代性反思的本体论之维》,《思想战线》2010 年第6 期,第56 页。从思维的角度来说,解决此一问题只需要利用审美理想的更新性思维作为借鉴就可以了,本质上实际上乃是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的辩证,任何产生于历史具体阶段中的产物,只能是一种相对真理。在此思维维度上,本体论也需要与时俱进的更新,而需要意义的不断建构或阐释,这个道理也就非常显明了。
二、“本末”之辨的多重逻辑维度及王国维“本末”认知的夹缠
综合起来看,王国维及朱氏等后世论者之所以对此问题的认知、论述存在一些问题,根本上还是由于他们对于“本”之一概念的理解偏差或纠缠不清所导致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从两个方面(即从王、朱等人的认知偏差或纠缠不清与“本末”问题应该呈现的合理的辩证关系两个方面)来进行理清。就第一个方面来说,“本”之为义,其在中西理论语境之中,至少存在两种意涵,“本末”之“本”即关涉此两种意涵。第一种意涵指的是利用树木原初的本末之义,来喻指事物发展的过程及两者在源流维度上的重要程度,则显然“本”较之“末”更为原初,更为重要。这一思维的缺陷,乃是忽略了“本末”之间的过程及其重要性的审视,而只关注到两端。第二种意涵指的是传统哲学本质论或本体论意义上的“本”,其与第一种意涵的区别,大致相当于宇宙生成论与宇宙本体论的区别,即事物的“本末”之“本”,与“本质”之“本”还不是一回事,但本质论维度无疑兼容了第一种意涵的逻辑,从而使得问题的逻辑更加复杂化了。而且,第二种意涵本身也是复杂的:“传统的本体论”大体有三种理论形态:“一是始基论或本原论认为本体是万物的始基基元或本原,‘万物产生于它最后又复归于它’。古代哲学家就用‘水’‘火’‘气’‘土’等作为始基或本原,来说明万物的产生、存在及变化。二是基础论认为本体是万事万物的构成要素或基本单位或存在基础。古代‘数’的哲学、‘四元素说’‘原子论’,近代的‘单子论’等都体现了这种思维倾向。其中尤以‘原子论’最为典型、最有影响。可以说,这是近代哲学的主导性的致思倾向,后来衍变为近代科学方法。三是本质论。认为本体就是万物存在变化的本质共相等等,以柏拉图的理念论和黑格尔的思辩哲学体系为代表。前者把世界二重化为变化的现象世界和不变的理念世界,理念世界是现象世界的本质依据,而现象世界则是理念世界的摹本、表现。黑格尔更是把本体确定为本质,认为绝对观念就是事物存在变化的本质或根据。”①郑文先:《略论本体论的当代意义》,《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 年第1 期,第4 页,第6 页。连带这第二种意涵,实际上还关涉“本”的第三种意涵,即西方现代哲学的本体论往往将“本质”之“本”作为事物发展的最高境界或终极境界,即往往统摄事物发展的源头和终极,同时用“本”来加以标示,这就更为“本”之理解问题增添了复杂性,从而造成了在论述时的夹缠不清,各说各话。这第三种意涵,“对本体的提问方式……从问‘本体实际是什么’转向问‘本体应是什么’”②郑文先:《略论本体论的当代意义》,《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 年第1 期,第4 页,第6 页。,已经体现出兼用“本质论”与“本体论”的特点,即运用克服(超越)了传统哲学形而上学本体论性质的新本体论思维来实现本质论维度的追求,它既是一种新本体论,也是一种新本质论。
按照上述三种意涵的逻辑来看,王国维的相关阐释显然杂糅了这三种意涵,但主要表现为第一种意涵,而其所要表达的实际意识,则指向第二种和第三种意涵,其中第二种意涵的指向已经不够明确,第三种意涵体现的思维是近现代西方哲学大力彰显的产物,中国文论中的审美理想等事虽然体现的即是此种思维,古人对于这种思维其实是有阐述的,比如常说的“盖棺论定”,就是不到最后关头不足以窥见、概括一个人的本质的很好阐释,只不过现代哲学体认得更为深刻、系统罢了,如存在主义哲学之“存在”(尤其是海德格尔的相关阐释,如被人所熟知概括出来的思想“向死而生”)。佛教对于整个世界本质的认知的空,实际上也是终极思维和最高境界思维。但在理论逻辑的层面,却从来不够明确地特别加以彰显,或者说在传统文化语境中虽有体现,但并未被大大彰显为一种思维,这种趋于终极的价值判断的思维,在近现代西方哲学那里得到了彰显,这种思维就成为超越传统的形而上学本体论哲学思维的一个工具。而王国维虽然接受过西方哲学的深刻熏陶,但主要是受到此前的康德、叔本华等人思想的影响,因此,王国维显然秉持的也仍然主要是中国式思维,虽然接受了西学的影响,但却并未接受此一逻辑思维的显著影响,至少在意识里是不够明显的,这才造成了对于“本”之一义的夹缠不清。我们可以根据实际把王国维最想彰显的思想或思维概括出来,但在理论、思维和意识的层面,王国维及其“境界”说理论体系却从未加以明晰的阐说或揭示。即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把“境界”与“兴趣”说和“神韵”说相对比,以“境界”说为“本”而以后二者为“末”,实际上主要采用的是第一种意涵的逻辑,其合理性也主要存在于这一逻辑,虽然其核心目的,还是指向第二种和第三种逻辑。这是因为,单纯就第二种和第三种意涵的逻辑来说,是不足以体现三者的优劣的,因为“兴趣”说和“神韵”说(前者需观照其相关论述,比如对于作品文本及其艺术境界最终艺术效果的论述,而不能只审视此一概念所呈现的理论意涵)两者作为审美理想的范畴或艺术境界,本来就是与“境界”同一性质的,无所谓高下,即其高下乃在于三者理论本身的高下,而不在于“本末”逻辑语境下“本”的第二种和第三种意涵逻辑维度上比较出来的高下。这就又涉及到此一问题的根本核心关键了,即对于“本”的现代理解。在现代哲学语境之中,显然“本”之一义,已经从传统的形而上学本体论发展到了存在论等新本体论形态,前者固守的思维乃是原初思维,即将某种宇宙自然的某种基本质素当做宇宙自然的本质,并以此种思维来阐释某一事物的本质。但在现代哲学思维之中,则是将“本”当做终极性的追求,不会固定的,是可以不断变化的,最终趋向于某个未来的“点”,这个“点”已然不同于事物最初出发的那个“点”,只有最终成就的这个“点”才堪称事物的本质,即终极或最高境界才堪称本质,对于文艺作品来说,则涵盖了终极和最高境界两个方面。毫无疑问,“境界”之类审美理想,全部都是、而且只能是事物最终成就的某个“点”意义上的本质,即事物发展的最高境界,也因此,王国维才在《人间词话》第一则中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其直接指向事物的最高境界的性质是确切无疑的。而上述朱氏对于王国维等人发现了某个本原就停止不前之力的批评,实际上就是没有理清楚这些复杂的逻辑关系所产生的误解,根本在于其认知的缺失。①除了此种逻辑的认知缺失,朱氏该文对于王国维“境界”说思想内容的实质的分析、批评,则是非常正确的,可参看。王国维当然意识到了“本”的这个最高境界的性质,并以此为思维来建构其“境界”说理论体系,但在对比“境界”与“兴趣”“神韵”的时候,却又主要、而且只能采用“本末”之“本”的第一种意涵,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使得问题非常容易夹缠不清了。实际上要超越“兴趣”“神韵”二说,依靠的还应当是理论本身的实际内容,而不是用“本末”之辨这个逻辑来进行对比,彰显“境界”说之高明。任何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动之中的,不到最后关头,谁都不敢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人。比如一个一辈子都很不错的人,但在临死前却做了一件大错事(比如变节,甚至成为汉奸之类),那就只能用最后所呈现的事情的意蕴来进行价值判断,来界定其本质。这样一种思维,实际上就是我们所要进行论述的第二个方面的内容,即通过“本末”问题应该呈现的合理的辩证关系,也是可以看出在第一种意涵的维度上,即在“本末”之辨的逻辑中,如何克服二元辩证思维而走向更高的三段式思维,从而完美地解决将“本末”之辨所展示的第一种意涵提升到第三种意涵的问题的。
三、符合学理性的本末之辨与“境界”说在思想意蕴层次的实质
廓清了有关本末之辨容易造成夹缠的逻辑问题,就可以在学理性上探讨和总结本末之辨更为合理的逻辑思维及其所形成的逻辑样态了。然后,从符合学理性的本末之辨的合理逻辑去观照“境界”说的实质,即是否称得上是“本”,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通过上述探讨可知,只有利用现代哲学思维,利用事物的发展思维即三段式思维来观照本末之辨这一二元辩证思维的逻辑,才可能形成更为合理的“二元辩证+三段式”思维逻辑样态,深化对于事物的认知。笔者早在相关著作中,即已经探究过王国维此类二元辩证思维的局限性,比如利用三段式思维逻辑,恢复了被“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所遮蔽的“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②于永森:《红禅室诗词丛话》,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年,第6-7 页。于永森:《诗词曲学谈艺录》一书对相关思维逻辑问题有进一步的阐释(济南:齐鲁书社,2011 年,第5-9 页),从而在个性自我维度更新了其最高境界。而特别针对本末之辨,相关著作也有过专门论述,认为王国维以二元辩证为核心的“境界”说理论体系建构,其在三段式思维中的缺陷是一目了然的:“即仅以二元辩证之平面思维下判断,以他人之价值取向为‘末’而以自己之‘境界’为本,为‘本末’对立态势,如此则尚停留于‘三段式’之第一阶段,而缺乏动态之发展。故无此内在发展之思维逻辑,则其根本缺陷在以‘本’为最高之追求,而不知‘本’之虽为根本,却非最高之追求,如植物之无‘本’固不可存活生长,然有‘本’之后,当有更高之追求,则‘花’与‘果’也,此‘花’与‘果’,既非‘本’,亦非‘末’,如此则‘本’‘末’‘花’与‘果’适成事物发展之三阶段,而‘花’与‘果’乃为其最上最高之追求,其价值更大于‘本’也。‘花’‘果’之为第三阶段即最高阶段也,‘花’为末之最灿烂之状态,而趋指于‘果’‘果’为‘本末’综合运动、发展之最高阶段之终极成果,两者结合,极其完美。‘果’之本身又蕴含下一‘三段式’循环之‘本’,由此‘本’更可生‘末’。”③于成我:《“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要义萃论》,济南:齐鲁书社,2018 年,第49-50 页。显然,从原初性的本末之辨的维度上来看,“本→末→花(果)”三段式逻辑,才是更为符合事物发展、提升本质的思维。如果从事物的发展是从低级到高级的基本逻辑来看的话,则“末”的价值不容否定。如果切换到超越了西方传统学者本体论思维的现代哲学思维来看,则事物的本质只能在终极那里呈现,因此作为文本及其艺术境界建构终极的“境界”,实质上就正是这样一种事物,因此用传统的本末之辨的二元辩证思维来加以认知、阐释,并以“本”遮蔽“末”的价值,显然就是不合适的,王国维也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出现了上述多个层面的夹缠不清。从根本上来说,这既是其思维逻辑仍然不够清晰的结果,也是古今哲学语境中不同思维本来就是缠绕在一起而不易明辨的一个结果。因此,“本体之‘本’,不应理解为‘本原’(本源)之类,而应为动态不断提升之人之最高成就、最高价值(境界、神味),生命不止,本体不就。……即人之本体(本质)不在既往、当下,而在未来。”①于成我:《“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要义萃论》,济南:齐鲁书社,2018 年,第186 页。如果用这种新思维逻辑去审视《人间词话》第9 则所关涉的本末之辨所趋指的价值判断的问题的话,则可以很容易从逻辑上看出来,“兴趣”“神韵”本身也是文本及其艺术境界所建构的终极(虽然“兴趣”也关涉原初,但《沧浪诗话》中诸如“水中之月”之类审美效果的阐释,则趋指于终极维度),与“境界”正是同一性质,因此即使用现代思维中最为合理的“本→末→花(果)”三段式逻辑来加以观照,至少在逻辑层面是无法确定孰为本孰为末的。
这就涉及到第二个问题,即从思想意蕴的实质去判定孰高孰下的问题,若“境界”为高,则按照“本→末→花(果)”和“花(果)”才是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本”的思维来加以观照的话,则“兴趣”“神韵”为“末”,成为“境界”这一更高阶段的“花(果)”的终极、新“本”的发展基础,则也就顺理成章了,只不过实质上已经兼跨了多个本末之辨的维度而已。但也只有如此,才能对具有具体性语境的“境界”说与“兴趣”说、“神韵”说等理论形成价值评判对比。沿着这个逻辑继续延伸,则可发现真正就思想意蕴的实质去判定孰高孰下,则在根本上关涉思想精神的新旧问题,即只有新旧这一逻辑维度,才能真正解决此一问题。显然,“本→末→花(果)”三段式逻辑解决的是“境界”说在其作为艺术境界(空间)这一本质内容维度的“本”之问题,但此一三段式逻辑的本质乃是事物的发展性,事物的真正发展体现为新旧,即假若“境界”说在思想意蕴高度确实可以超越“兴趣”“神韵”,同时又确实真正对接了现代性面向(如此才能有真正的新思想意蕴),则就顺利统合了上述两个维度的逻辑,可以判定“兴趣”“神韵”为末、“境界”为本了。也就是说,只有至少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才能达成上述价值判断。而问题的复杂之处就在于,“境界”说并未真正统一上述两个维度的逻辑。
先看第一个条件的满足与否。有关在思想意蕴方面分析“境界”说较之前人的进步之处,从而得以集“意境”理论之大成的成果,已经很多,其中强调“境界”说理论更强调审美的特质而拒斥政治现实的功利性,肯定“兴趣”“神韵”之类艺术境界较虚而容易走向形式,“境界”更实而可以容纳更多内容,更重视内在,乃是其基本内容。对此,潘知常曾有所总结,认为这些探讨并未“登堂入室”,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在我看来,倘若从王国维所全力开拓的那条全新的从人与灵魂的维度考察美学的思路着眼,应该说,王国维所谓的‘探其本’意味着他已经明确地转向对于审美活动的人与灵魂的维度的思考。境界之为境界,就是这一思考的结晶。因此,‘道其面目’与‘探其本’的区别,就在于传统美学由于人与灵魂的维度的阙如,因此在美学思考中只能‘道其面目’,而从王国维所全力开拓的那条全新的从人与灵魂的维度着眼,在美学思考中却完全可以‘探其本’。……对于自我的存在的拒绝,使得中国传统美学通过取消向生命索取意义的方式来解决生命的困惑。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都与此有关。……他从‘兴趣’‘神韵’之类对于‘意象’的把玩中抽身而出,直接正视生命存在本身,毅然进入生命的本真,‘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真景物,真感情’,这就是王国维所发现的诗性,也就是王国维所谓的境界。”②潘知常:《王国维:独上高楼》,北京:北京出版社出版集团、文津出版社,2005 年,第138-139 页。其所论虽然以“真”为核心审视维度,而有所缺陷,但相关观点在此范围之内还是非常不错的。相关具体内容本文不拟探讨,而总起来可肯定的一句话就是:接受了西方近现代先进思想,处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这一中国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时代的王国维,其“境界”说在思想精神的丰富、复杂和深刻性维度上,都是“兴趣”说、“神韵”说所不能比拟的。即就第一个条件而言,“境界”说是满足的。
再来看第二个条件的满足与否。要讨论一个人思想精神的新旧,有很多维度,但最根本的是立足于其个体最高价值的实现来加以观照这个最为现实的维度,而不是狭隘的政治思想。因此,从现代中国的民族魂与封建遗老这两个标志来区别鲁迅和王国维这两个当时都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潮的人物,是很容易分出新旧的。而更为深刻的层次,则是其对于现实的真正态度,不用说,鲁迅始终是与时俱进的,虽然也曾极其苦闷、彷徨,而王国维则以1911 至1916 年这个时间段的学术转向为基本标志,逐渐退避到学术的象牙塔中去了。其美学、文论思想在审美意识上的体现,则仍然逃脱不出传统文人、士大夫的范围,崇尚“古雅”,以“无我之境”为最高境界。王国维之所以如此表现,与其感觉利用西方近现代哲学不足以解决人生的终极问题有着莫大的干系,这在其《自序(二)》中表达得非常明白:“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①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第三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年,第473 页。此文或又称《三十自述》,此其二。观其内容,则以《三十自述》为佳。换言之,在学术转向之前,其思想精神方面的问题并未得到根本解决,这就决定了“境界”说理论体系的思想精神高度。实际上,当时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整个西方世界的思想精神也出现了极大的迷惘,哲学方面并无相应的解决策略或理论体系,只不过西方哲学后来或者在最高思想层次仍然皈依宗教性——如为我们熟悉的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凡艺术都是让存在者本身之真理到达而发生: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Dichtung)。”②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第1294 页。或者走向以自然科学思维为方法的更为纯粹的学术道路,而这个面向本来就是西方哲学的传统。在这种情况下,鲁迅、王国维等文化先驱的迷惘是必然的,只不过鲁迅坚持反抗和战斗,而王国维则退回传统中去了而已。朱崇才详细分析了《人间词话》中那些最富有现代思想精神的质素,批评“境界”说的理论建构脱离具体时代的人文关怀等内容,就必然会剥离思想、文学的现实性:“王国维的人文情怀,与古典诗学所表现的一样,也正是这种居高临下的‘精英式’的关怀。……王国维所心心念念的‘人间’,其实并非真正是‘天眼所观’,而只是他自己的极为有限的所见所闻。对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欢乐痛苦,王国维并不真正理解。尽管《人间词话》是西方现代学术思想影响下的产物,但《人间词话》所开创的中国现代诗学传统,和西方20 世纪各个倾向于人文主义的批评流派相比较,明显地缺乏对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关怀,因此也很难形成一种基于民众的广泛认同。”因此他认为,“传统思维方式是回顾历史而不是面向未来。……王国维在哲学、教育学等领域内,对现实情况和未来发展都有所论述,但当他转入文学研究时,他就放弃了对现实和未来的关注。《人间词话》不是一个面向未来的体系。”③朱崇才:《中国现代诗学的理论贫困——从王国维〈人间词话〉及胡适〈词选〉谈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 年6 月第2 期,第38 页。“境界”说不能面向未来,就只能退回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精神中去。如此看来,第二个条件显然是“境界”说所不能满足的。也就是说,“境界”说在思想精神上较之“兴趣”说、“神韵”说虽在思想意蕴方面有了更大的进步,更为丰富、复杂、深刻,但却只是量变而非质变,也唯有如此,学界才认定“境界”说是集“意境”理论之大成,而不是超越“意境”理论。
结 语
“在解构者看来,所谓的‘本体’‘本原’只是形而上学的主观‘虚构’。”①许勇为、金延:《现代性反思的本体论之维》,《思想战线》2010 年第6 期,第56 页。本体论作为一种思维受到了现代哲学的挑战。但确如赵汀阳所言,西方现代哲学的本体论嬗变的趋向是对的,但否定本体论却是不正确的思维:“古典本体论过于宽容而使得几乎任一对象都可以被证明为存在着的东西,于是实体似乎可以无限制地增加。现代哲学不满这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论,经验论企图用经验的标准来限制实体领域的恶性膨胀,结果把本体论的研究减弱为符合经验标准的本体论承诺。存在主义则希望把本体论研究减弱为对‘存在’的生活体验。诸如此类的倾向事实上更象是在取消本体论,它们都使本体论无可研究。反对形而上学的本体论固然是正确的,但取消本体论却是一个错误。”②赵汀阳:《新概念的本体论:转向观念界关》,《社会科学战线》1992 年第2 期,第56 页。利用事物生长壮大直至消亡的基本发展态势,在终极的意义上确定新的本体论思维,以实现新本质论的追求,并理顺这多个层次的逻辑,才是真正能够解决审美理想相关问题的关键——审美理想是趋于终极性质的事物。而在终极追求的趋指和维度上,“境界”是否为传统本质论意义上的“本”,已经不重要了,更为重要的,乃是事物是否真正趋指于创新的境界,乃至趋指于新事物的境界。
在“本→末→花(果)”三段式逻辑逻辑链条上,“境界”说较之“兴趣”说、“神韵”说有所前进,在“意境”这一根本的理论范围之内其思想意蕴较之“兴趣”说、“神韵”说可称为“本”,作为集“意境”理论之大成的“境界”说理论可算是“意境”这一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范围之内所开的最好的花,所结的最好的“果”,但在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理论的新审美理想的维度上,就只能仍然是“末”了,依托于真正的面向中国20 世纪以后的新的社会现实和富有现代性的文艺作品文本及其艺术境界,在新旧对比的维度上,与“意境”相比较而言所开的更美丽的“花”、更高质量的“果”,即不同于“意境”的新的审美理想及其理论体系,才能够真正荣膺这一价值评判。而这,就是《人间词话》第9则有关本末之辨在综合了多个容易夹缠不清的层次之后,通过辩证综合的分析和价值判断所最终得出的结论。王国维看到了二元辩证维度上的本末之辨的实质,但却未能在三段式思维的逻辑中,在思想精神意蕴的最高层次体现出最终的发展性,以实现理论体系对于最新、更丰富、复杂、深刻的以现代性为品性的现代社会现实生活的理论涵盖和阐释,这是我们对《人间词话》第9 则本末之辨的研究所体认到的,在文论话语体系建构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深刻的经验教训。继承前贤理论体系建构之志,避免其缺陷,始终面向现实性,这是中国当代文论话语体系建构的有效路径,而笔者20 多年来所系统建构的“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就是沿着这个理路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