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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与想象:明清时期徽州族谱中的科举

2021-12-23戴元枝

关键词:宗谱族谱宗族

戴元枝

书写与想象:明清时期徽州族谱中的科举

戴元枝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明清时期徽州科举极为兴盛,其辉煌成就与宗族对子弟科举仕进的重视密切相关,这在作为宗族群体记忆文化表征的徽州族谱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徽州族谱对科举进行了多角度的书写与想象,包括:家训祠规对科举仕进的强调、楹联像赞对科举及第的想象、科名录对科举荣耀的展现以及诗文对科举生活的描述等。在科举仕宦的时代氛围和聚族而居的宗族场域中,宗族与科举之间存在着互动关系。

明清徽州;族谱;科举;书写;想象

明清徽州科举兴盛,及第者人数众多。清初休宁人赵吉士曾称:“自胜朝重科目之选,而吾乡之以甲乙科显者,比肩接翼而起,一时立朝至有数尚书。呜呼,可谓盛矣!”[1]乾隆时歙县吴梅颠在《徽城竹枝词》中这样描述徽州的科举盛况:“石坊高向迎恩建,甲榜同年标姓名。盛事争传天下少,大书题数迈登瀛。”诗下注曰:“万历乙未朱之蕃榜,吾徽进士十九人,歙得十人焉。”[2]同榜进士徽州一地竟有19人之多,而其中歙县有10人。在科举竞争激烈的明清时期,确实为天下少有之盛事。李琳琦曾根据道光《休宁县志》、同治《祁门县志》等徽州地方志的相关记载统计出明清两代徽州进士人数:明代徽州有文进士452人、武进士52人;清代徽州有文进士684人、武进士111人。[3]徽州民间社会中至今仍流传着“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一门九进士”“父子尚书”“同胞翰林”等科举佳话。

在徽州这样一个聚族而居的区域社会中,科举的辉煌成就显然与徽州宗族对子弟科举仕进的重视密切相关,这在作为宗族群体记忆文化表征的明清徽州族谱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但目前对徽州族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族谱的编修体例、族谱的功能价值、族谱的个案研究以及族谱传记等方面,很少关注徽州宗族通过族谱中的诗文、楹联等相关内容的编撰来表达他们对宗族子弟科举仕进的重视与强调。①鉴此,本文将从明清时期徽州族谱所载的家训祠规、楹联像赞、科名录以及诗文等来分析徽州宗族对科举仕进的书写,进而探讨徽州宗族与科举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家训祠规:科举仕进的强调

明清时期是封建官僚体制完善期,也是社会经济生活相对最不稳定时期,即便世家大族也兴替无常。科举及第成为宗族获得政治地位、保持世袭门第的重要途径,“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4]。在聚族而居的徽州,人们认识到要振作家声、光耀门户,必须依赖子弟的科举仕进。如休宁茗洲吴氏宗族在家典中告诫族人:“族之有仕进,犹人之有冠冕,身之有眉目也。”[5]242

尽管当时仕进的方式已非科举一种,但由科举而获功名者,被视为正途,优待有加;由捐纳而得功名者,则被视为异途,名至而实难归。在这种社会思想的影响下,徽州人以登科为荣、以出仕为显,称:“举业发圣贤之理奧,为进身之阶梯。”[5]20因此,徽州宗族在家训族规中强调子弟应自幼入学读书,鼓励族中资质颖异的子弟习举子业,继而科举仕进。如婺源黄氏宗族在“家规十八则”中指出:“黄氏之族,子孙繁衍,宜多立教塾,仿古者八岁入小学法,人人使习句读,知书数。于其中有俊秀子弟,则教之通经书大义,习举子业。”[6]绩溪东关黄氏宗族也强调子弟“七岁者送入乡塾,至十一二岁。如其资质颖悟可期远大者,则令习举子业”[7]。

徽州山多地少,明清时期随着人口的增长,宗族之间犬牙交错的生存环境使得族际之间的纠纷时有激化之势,各宗族迫切地想通过读书业儒、科举仕进,培养出绅衿,庇护族人不受欺凌。绩溪许氏《南关惇叙堂宗谱》在“家训”中就指出:“如果子弟聪明可以读书,富贵之家自不必说,如或孤贫,在亲房及祠堂均宜帮贴。将来发达,荣宗耀祖,宗族皆受其庇荫。如果一族无绅衿,非但被人轻薄,而且被人欺侮,乃祖宗之不幸也。”[8]

徽州宗族为了使子弟能够科举仕进,光耀门楣,在族谱的家训族规中不仅谆谆告诫,还具体说明了鼓励子弟读书仕进应采取的方法措施。如歙县潭渡里黄氏家族在康熙年间所立的“祠规”中指出:“俟本祠钱粮充足之时,生童赴试应酌给卷资,孝廉会试应酌给路费,登科、登甲、入庠、入监及援例授职者应给发花红,照例输赀。倘再有余,应于中开支修脯,敦请明师,开设蒙学,教育各堂无力读书子弟。”[9]休宁汪氏家族在族谱的《给助条款》[10]中规定了对族中子弟读书业儒各类资助和奖励的具体数额:

— 子孙有志读书,岁给灯油银一两;

— 贫而有业儒者,岁给薪水银二两;

— 入泮援例入监者,给贺仪银一两;

— 科举应试者,给卷资银—两;

— 明经赴京廷试者,给旗匾银二两;

— 登科者,给旗匾银五两;登第者,给旗匾银十两。

可见,汪氏家族围绕着科举考试对士子进行了多方面的鼓励、资助与扶持,包括灯油银、薪水银、贺仪银、卷资费、登科第者给旗匾银等,从中可见宗族对子弟科举仕进的重视。

二、楹联像赞:科举及第的想象

楹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般张贴或悬挂于楹柱上以表达人们的思想情感,渲染意境氛围。徽州古民居至今仍留存为数不少的传统楹联,成为徽州地域文化的重要内容。徽州族谱文献在叙及宗族建筑时,也会收录一些楹联作为宗族文化的代表,用来传承家学,教化子孙。明清时期休宁的世家大族江村洪氏族谱中专列“江村匾额对联”一卷,其中不乏洪氏宗族期望子孙读书仕进、绵延祖宗功德的联语。如宗祠“惇叙堂”[11]卷十三·楹联:

文采振家声,游凤阁,步銮坡,宦绩书香风不坠

壮猷绵世泽,擢龙图,举鸿庆,祖功宗德祚弥长

在这副楹联中,洪氏宗族期望子孙的文采谋略能够振作家声、绵延世泽,想象子孙“游凤阁,步銮坡”“擢龙图,举鸿庆”等场景,通过科举仕宦来延续祖宗功德、书宦门风。洪氏宗族深刻认识到“虽然尽继述之大,固在于子孙,而欲子孙之贤,尤在于读书”[11] 卷十二,因而其“继述堂”[11] 卷十三·楹联明确指出:

甲第凌云光北斗

文章映日焕南都

这种对读书业儒、科举及第的想象是徽州很多家族楹联的内容,如歙县呈坎罗氏的“罗东舒祠”至今仍悬挂着这样一副楹联,上联为“教子有遗经,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左传”,强调要教子研习儒家经典;下联是“传家无别业,解元贡元会元状元榜眼探花”。这副楹联道尽明清徽州宗族对子孙科举及第的殷殷期望。在以切磋文艺、备战科举为宗旨的休宁江村洪氏的文会楹联[11] 卷十三·中,这种期望表达得更为明确:

龙光射斗牛之墟,黄榜名扬,快睹风云际会

文运启山川之秀,朱衣暗点,喜看奎壁联辉

这副楹联结合文会场景,生动地表达了洪氏宗族对子弟科举及第的想象。“黄榜名扬”即科举高中;“朱衣暗点”指文章被考官看中入选,据明人陈耀文《天中记》载,“欧阳修知贡举日,每遇考试卷,坐后常觉一朱衣人时复点头,然后其文入格。……因语其事于同列,为之三叹”[12]。后人遂有“文章自古无凭据,唯有朱衣暗点头”之语。联语中的“黄榜名扬”“朱衣暗点”都是对子孙科举及第的想象与期盼。

徽州宗族在对科举事业的书写中,既有对子孙科举及第美好未来的想象,也有回溯过去,想象祖宗先人读书业儒、科举仕进的成就,以此来激励后人。而这种对过去科举荣耀的想象突出表现在对祖容祖像的赞述中,如《绩溪华阳舒氏统宗谱》卷二“像赞”中列有族人《唐状元雅公像》,其赞称:“才华卓越,气宇宽洪。荣登高第,科占魁名。桂林一枝,昆玉温淑。经济邦家,流芳汉竹。”[13]祁门《平阳汪氏宗谱》对族人曦公遗像的赞词为:“于戏文考,赫赫明明。王佐榜发,翰苑驰名。两试魁士,三解簪缨。端方夙秉,宦誉清声。”[14]都是通过对族中先辈科举仕宦荣光的想象与描述,来激励后世子孙科举仕进。

在族谱收录的祠堂、寝室楹联中,也有对先辈科举业绩的追述与想象。如绩溪东关戴氏宗族为当地望族,除汉代删述礼经的远祖戴德、戴圣之外,由唐宋至元明清,代有显者。其家族最为荣耀之事莫过于明正德年间戴氏父子、祖孙三人同时科举仕宦的佳话:正德辛未年戴祥考中进士,而当时其父戴骝由成化甲午年领乡荐担任建安令,其子戴嘉猷考中正德癸酉年乡试,可谓荣耀之至。时人感叹曰:“顾惟一家或宗党族属之间得一人焉,则闾里争羡,以为荣且光也。至再且难,而况而祖而父以及若子若孙,鱼贯蝉联,其荣光久而弥盛,当何如邪!”[15]卷首这些读书仕进的荣耀之事在戴氏族谱所载的多副“祠堂联”[15] 卷六中被一再书写。其祠堂“头门联”为:

解经紫殿无双士

郎宦华阳第一家

上联讲述的是其远祖汉代戴德、戴圣传述、阐扬《礼记》之事,下联称赞其宗族由科举仕进而成为绩溪华阳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寝室联”称:

袍笏簪缨,后先辉映

祖孙父子,作述重光

这副楹联称颂的是正德年间戴骝、戴祥、戴嘉猷祖孙、父子书香相继、科举相承的盛事。其“中堂联”再次想象、描述了宗族科举仕宦的荣耀,以及希望子孙能继承祖先的科举宦业:

传家乔梓,紫泥封雁塔,龙门裕后焉,孙绳祖武

累代冠裳,青琐闼凤毛,麟趾绍续兮,绩奠皇图

这些对科举仕宦进行描述与想象的楹联、像赞,可见徽州宗族对科举的重视,以及明清时期科举制对徽州宗族的潜在影响。

三、科名录:科举荣耀的展现

突出的科举成就是家族的荣耀和无形资产,更是世家大族地位与实力的象征。徽州望族不仅竭力鼓励、扶持子弟去争取科第,而且积极宣传、展现这种科举成就。很多族谱中都列有“科名录”“历朝科第”“登仕录”“科贡”“学仕亢宗”“贤才显达汇纪”等,名称虽不一,但大都详细地记录本宗族科举仕进的骄人成绩。编纂于雍正四年的祁门《理田李氏宗谱》在“理田衣冠志”中分“进士、登科、岁贡、科选”等类别,一一列出从宋到清前期的族人科举仕进的名单和简要事迹。如其中的“进士”[16]:

宋朝

义宋祥符壬子榜,官朝请大夫行殿中御史。

文简宋元祐戊辰年李常榜,官翰林校书改秘书正字。

曦宋元符三年李登榜,官承务郎。

侃宋大关三年贾安宅榜,官翰林院中书。

绮宋绍兴五年刘章榜,官教授,见宦业志。

操宋宣和三年何涣榜,官制议。

知诚宋绍兴丙戌武状元升武経郎军抚司事。

德昇宋绍熙己丑黄朴榜,官朝请郎。

德厚宋嘉定丁丑吴潜榜,官信州司户参军。

元凤宋景定庚申方京山榜,官扬州司理。

逨宋嘉定甲戌袁甫榜,官余杭教授

一飞宋嘉定甲戌袁甫榜,官太理司丞。

明朝

寅宾明嘉靖壬戌徐时行榜,官南京工部主事。

起明崇祯甲戌武会魁,升授参将,总统川黔贵等营进总兵。

国朝

桢清顺治己丑刘子庄榜,官文林郎,陕西扶风县知县。

蔚清顺治己丑桢同榜,官大行人、顺天典试、浙江榷关工部。

勷清康熙乙丑陆肯堂榜,授翰林院庶吉士,授检讨,历福建大主考,贵州学院进右春坊右谕德大理寺少卿。

由上可知,祁门理田李氏宗族自宋至清前期共有17人中进士,其中宋朝12人、明朝2人、清朝3人,还有为数众多的举人、儒学生员等。

一些宗族不仅详载科举仕宦的名单,还尽力阐发科举仕进对本宗族的重要意义,如祁门《峡城郑氏宗谱》列有“历朝科第”,其序言称:“帝门四辟,司马三升。苟非右族,人文曷征?书香不绝,大雅斯成。金阙洒墨,雁塔蜚英。花飞御苑,宴饮龙城。绳绳继继,勿坠家声。”[17]详细描述了科举及第的种种荣耀:金殿洒墨、雁塔题名、御苑飞花、龙城宴饮,强调了科举仕宦对世家大族保持家学、家风以及地位的重要作用。接着按照“状元、榜眼、探花、会魁、解元、举人、贡士、武进士、武举”类别,将从唐朝到清道光前考中科举的族人依次列出,其中状元3人,榜眼1人,探花2人,会魁3人,解元45人,举人27人、贡士36人、武进士1人,武举7人。

又如婺源济溪游氏家族因族内科甲及第者为数众多,乾隆年间纂修的宗谱专列《选举志》一卷,下分科甲、岁贡、明经等条目,收录了族内众多士子的举业简历。

各宗族不厌其烦地书写列祖列宗科举成就、为官情况的目的:一方面是增强族人的荣誉感,强化宗族的凝聚力;另一方面使后人一览而顿生效法之思,激励族中子弟以成功者为榜样,通过科举仕宦来亢宗大族。这在编纂于崇祯五年《休宁戴氏族谱》“登仕录”序言中表达得非常明确:“缨绂之荣,何关于家史?而前人之勤施,后人之奋迹,皆可以思积累焉。故或以荐辟科目,或以材武舍选致身,虽不一途,要于光裕显扬无异也。睹是录而兴贤兴能,尚存乎来祀哉!”[18]《绩溪西关章氏族谱》在“凡例”中也明确指出:“族中有由科贡荐辟正途登仕者,详列历履,其有孝子节妇及有学行者亦备书之,寓贵贵、贤贤之意,抑以示风劝也。”[19] 卷首·

四、诗文:科举生活的描述

徽州族谱中大多列有“文翰”“艺文”等类目,收录族人或与家族相关的各种诗文著述。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反映。族谱中收录的有关喜中科第、久试不中、应试送别以及勤学苦读等内容的诗文,既展现了士人们科举生活的喜怒哀乐,更反映出徽州宗族对科举的关注。

(一)喜中科第

尽管强烈的名利追求,使得科举不断遭受有识之士的批评,但明清以来,“读书必登科甲”又是绝大多数家庭对子弟的期望。士子们一般六七岁正式接受启蒙教育,十二三岁学作八股制艺,十四岁开始应试,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等层层考试,才能够以进士题名,高中科第自然欣喜万分。《婺南云川王氏世谱》“翰纪”[20] 卷四·中收录了其族人王钜在荣登进士前后的两首诗:

己丑春得登第报

文场战罢整归驺,忽报朱衣暗点头。

有脚阳春欣再遇,无端云路喜重游。

帝车赋以惭先辈,雁塔名犹启后流。

莫道此行还自足,皋夔事业恐难修。

三月望日应制

春风冉冉瑶台静,晓日融融禁树暄。

三百名中来应制,九重天上喜临轩。

虚怀已觉同尧舜,纳直应知效恺元。

信是明良交会处,彤庭何用苦难言。

据王氏族谱载,王钜是嘉靖乙酉榜举人、嘉靖己丑罗洪先榜进士,先后任河间府同知、奉政大夫等官职。《己丑春得登第报》描写了王钜在嘉靖己丑年(1529)考中进士后的喜悦和雁塔题名的荣耀。其颔联注曰:“丙戌已登第,欲留为魁首,旋落下,故云”。因此,无论是“朱衣暗点头”的典故,还是“欣再遇”“喜重游”的回忆议论,均表达了内心的欣喜之情。《三月望日应制》则更描写了应殿试时的喜悦,从三百名中脱颖而出,得以“九重天上喜临轩”,进入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并用“春风冉冉”“晓日融融”景物描写来衬托此时的心情。

洪武十五年(1382),明廷全面恢复科举取士,并规定参加科举者必须是各级官学的生员,逐步形成了“科举必由学校”的定制。因此,读书人通过院试,得以成为府县等官学的生员,获得考科举的资格自然也是一件让人欣喜之事,祁门《韩楚二溪汪氏家乘》就收录了《子仁童子游泮》《贺国乐侄入泮》等祝贺宗族子弟入泮的诗歌,如《子仁童子游泮》[21]:

书生秀颖冠群英,秋水为神玉骨清。

十一二时推博洽,百千万卷尽研精。

豪曹一试无双比,芹泮今游播大声。

会见成名亲未老,幼冲贾董佐虞廷。

此诗是其长辈邑庠生汪泾所作,用以祝贺子仁“游泮”,即进入官学。正如族谱编撰者之一的汪起潞在《贺国乐侄入泮》序言中所说,“今夤宫初步,冲腾正未可知,而暂慰辛勤”。据族谱记载,“子仁”就是汪氏宗族的八十五世汪任,字子仁,嘉靖癸卯年举人,甲辰年进士,官至大理寺左评事。这类有关科举及第的诗文在各族谱中记载较多,如祁门《金氏统宗谱》、歙县《新州叶氏家乘》、绩溪《东关戴氏宗谱》等中均有与此相关的内容。

(二)应试送别

明清时期徽州的院试在郡城,乡试在金陵,会试则集中于京师,再加上一些徽商子弟寄籍参加科举考试。因此,士子大多须离开本土应试,这就有了应试送别的诗作。和一般抒写离情别绪的送别诗不同,应试送别诗作大多为宗族中的长者所作,用以表达祝愿与期望。如前述祁门《韩楚二溪汪氏家乘》中就收录了族人汪潭所作的《再侄任北上会试》[21]:

冬至一阳生,雨雪交加下。

路尘清欲尽,羲驭朗然驾。

千里骥飞腾,九霄龙变化。

从此海宇春,熙皞通夷夏。

由族谱的记载可知,汪任已在嘉靖癸卯年(1543)的乡试中举,意气风发,随即参加次年即甲辰年(1544)的会试。诗中寄寓了长辈汪潭对侄孙汪任参加科举考试的美好祝愿,希望他此次会试能如“千里骥”“九霄龙”般飞腾变化。而汪任也不负希望,在此次甲辰会试高中进士,并写作《及第寄家》诗,称“殷勤为慰门闾望,消息从此问对扬”[21]。又如歙县《新州叶氏家乘》卷五《杂著》中收录了叶氏十四世族人叶咸山送别立三、南岩两位侄子应试的多首送别诗。我们来看其中的两首[22]:

立三侄赴试苕水

钱江苕水近,买棹早春期。

不必轻言别,旋教即会时。

笔花初脱颖,桂萼待秋枝。

伫望潜鳞跃,文光出泮池。

南岩侄赴试括苍

发轫宫墙始,当年已冠军。

揣摩虽有素,运用务超群。

须协新时艺,休拘旧日文。

浮华难入彀,藻鉴所由分。

叶咸山为康熙年间的例贡生,候选知县,曾鏖战过科场,故而在送别侄子应试之时,既有“笔花初脱颖,桂萼待秋枝,伫望潜鳞跃,文光出泮池”的科举及第的期望,也有“发轫宫墙始,当年已冠军”的鼓励,更有“揣摩虽有素,运用务超群,须协新时艺,休拘旧日文”科场作文的指导与告诫。

(三)久试不中

明清时期读书人希图通过科举入仕的机会越来越少,余英时曾指出,“中国的人口从明初到19世纪中叶增加了好几倍,而举人、进士的名额却并未相应地增加”[23]。在“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也十之九”的明清徽州,困于科举、久试不中是许多士人的心头之痛,这在族谱的诗文中也有反映。《绩溪城西周氏宗谱》中就收录了周丰桥《下第》、周懋和《壬寅秋闱伊迩步山门广文原韵写怀奉和》两首诗,抒写落第的不甘与久试不中的辛酸,看后者[24]:

秋风几度秣陵舟,卅载辛勤岁月流。

蠖屈有时蒙赏识,鹏程无术慰交游。

不才翻荷衡文重,新学终惭责已周。

辜负熊丸慈母训,高年终养又何求?

此诗作于光绪壬寅年(1902)秋闱之时,概括了岁贡生周懋和近30年的科举生涯。诗作每联下都有小注。由首联小注(“和赴闱始癸酉迄丁酉,历十二科”)可知,周懋和自同治癸酉年(1873)参加秋闱,至光绪丁酉年(1897),共历十二科。颔联前句注云:“己卯、乙酉、丁酉并癸巳庆科皆蒙房师鉴赏,荐而未售”;后句注曰:“幼时尊酒论文诸友半皆破壁飞去,而和仍故我依然。”追述的是自己虽多次蒙学师赏识,但时运不济,荐而未售。慨叹昔日把酒论文的友人大多功成名就,而自己仍未获得理想的科举功名。颈联、尾联追忆的是自“戊寅食饩,丁酉出贡岁科,试十四次,皆蒙宗师拔取优等”事,慨叹的是“现值新学振兴,有志未逮”,清末新政时期实行教育改革,科举仕宦成过往烟云。回忆寡母从自己幼年时就延师课读,殷殷期望,今已八十三岁,而自己仍功名未就,愧对母亲。这首七言律诗写尽了士人一生困于科举、久试不中的辛酸与时代巨变之时的无奈。

这类困于科举、久试不中经历的记载在族谱传记类文章中则有更多体现,如《婺源查氏族谱》的“家传”中就有族中多位士子困于科举的记载:二十四世查联芳,弱冠之时“游邑庠,续食饩”,但“九试棘闱”;查荣珍之子查泮,“入邑庠有声,屡试棘闱”,终以舌耕为业;二十六世查奎,“年十八入邑庠,屡试前茅,棘闱不售,人为扼腕”;二十七世查公著,“五试不遇,隐居教授”[25],等等。虽仅用“棘闱不售”“棘闱屡屈”“文场终屈”“屡困棘闱”“困于场屋”“屡试不得志于有司”等寥寥数语,但其中包含了众多士子们久试不中的失落、辛酸与无奈。

(四)勤学苦读

为了获得科举及第的荣光,规避屡试不中的遗憾,唯一的途径就是勤学苦读。因此,有关勤学苦读的诗文在徽州族谱中多有记载。前述婺源云川王氏家族的王钜科举仕宦后,曾掌管宣城书院,作《宣城视学饬诸生》[20]卷四诗:

春水凝幽渚,薰风拂广文。

石门花影动,海国鸟声欣。

月露呈孤栢,云烟覆短芹。

应知秋色近,灯火莫辞勤。

劝勉诸生勤苦学习,以应秋闱。而士人在书塾勤学苦读的情景往往被很多徽州宗族视作本族重要的风景之一在族谱中予以辑录。休宁《江村洪氏家谱》在“江村八景”“黄石十二景”中就分别辑录了《芸窗夜读》《北馆书声》,如《北馆书声》[11] 卷七:

岩幽谷邃迥无尘,馆地遥从北斗分。

诵读声随东壁近,咿唔韵逐西园频。

朗徹鸡窗连五夜,功深鱣席富三春。

羹墙贤圣斯文在,终日乾乾德业新。

婺源《桐川朱氏宗谱》将《江村书屋》[26]作为居住地“八景”之一予以收录:

峙流环翠赋幽居,万卷书藏胜石渠。

夜夜更阑勤读处,篝灯光射斗牛区。

一些族谱还有士子因苦读而卒的记载,如《婺南云川王氏世谱》在“节行”中讲述王元宾妻陈氏自二十岁守节时云:“元宾力学成疾,早卒”[20] 卷一;“翰纪”中则收录了邑庠生王绵翰五言律诗《哭族弟廷枢》[20] 卷四:

读书真负汝,口血一生干。

磨久砖成镜,钻通石尽丹。

凌风知羽满,骤雨泣花残。

临决为兄请,深悲课读难。

由诗中可知,王廷枢为读书耗尽心血,虽然小有成就(“凌风知羽满”句下小注云:“府、县试俱列前茅”),但最终力学成疾,疾病如骤雨摧花般摧毁了身体。临终前深感读书业儒的艰辛,劝告父亲对子弟读书应量资而行,因材造就,不可强求(“临决为兄请”句下小注云:“与父决云:我因苦读而死,兄子幸量资教读”)。全诗字字血泪,写尽科举时代士人为自身、为家族的荣耀而业儒勤学的苦况。

五、结语:宗族与科举之间的互动关系

在传统社会中,教育既是宗族获取文化、政治资本的重要途径,也是宗族寻求发展的重要选择。宗族无不希望通过教育,使族内子弟能“擢高科,登显仕”。因为科举仕宦不仅给当事人带来个人荣耀,更成为宗族提升名望与社会地位的重要保证。在科举制度日趋完善的明清时期,人才需求的单一性结构使当时的教育以科举考试为核心。清人戴均衡说:“乃自科举之法行,人期速效,十五而不应试,父兄以为不才;二十而不与胶庠,乡里得而贱之。”[27]所以,在科举制成为一般民众向上层社会流动的制度化通道的社会中,明清时期的徽州宗族与科举之间必然产生双向互动关系。

一方面,徽州科举取得辉煌的成就与宗族对科举考试的关注、重视息息相关。崇文重教的古老传统、科举亢宗的现实追求使得徽州各宗族将培养子弟业儒入仕作为族内的重大事务进行规划实施。他们不仅围绕着科举考试,对子弟进行物质与措施层面的多种扶持资助,如兴办文会、建立塾馆书院、捐输科举资费、捐建考棚会馆等,而且在精神意识层面进行各种形式的表彰与激励。如祁门渚口倪氏宗族为考取举人以上功名的子弟在宗祠前竖一对旗杆;歙县雄村曹氏宗族子弟中举则可在竹山书院内种植一株寓意“蟾宫折桂”的桂树。而更多的徽州宗族为了激励子孙以业儒为重,潜心举业,他们将对科举的书写与想象纳入到作为宗族群体记忆文化表征的族谱编撰中。通过族谱中的家训祠规、楹联像赞、科名登仕录以及诗文等多种形式予以记录强调,进而形成了重视教育、强调读书仕进的时代氛围。

另一方面,科举对及第者身份的改变也会大大促进宗族的发展,提升宗族的名望与社会地位。尽管有学者对科举考试所产生的社会流动性的估计并不乐观,但正如王日根等人所说,在强调科举仕宦的时代,“它仍旧是提升社会地位的基本途径”[28]。祁门金氏宗族在回溯其宗族发展兴盛史时称:“自唐历宋,魁科第者,青紫蝉联,具载志‘风土记’。浮邑七大姓,金居首焉。”[29]据金氏族谱卷三《历朝选举》记载,其家族唐代进士有3人;宋代进士有19人,举人有32人。正因如此辉煌的科举成就,才使得金氏家族在浮邑七大姓中居首。在徽州,因科甲蝉联获得发展而成为望族的,远不止金氏一族。如《绩溪西关章氏族谱》序言中云:“始祖不以门第为可恃,惟以忠厚传家、诗书训子,是以擢高第,登显仕,继美浦城,家声文望,独为斯邑之冠。”[19]卷首绩溪《梁安高氏宗谱》也称:“我族自李唐南迁至今四十余世,其间科甲蝉联、簪缨继起而瓜绵椒衍,子姓日繁,已足见世德之灵长矣。”[30]这些宗族都是依靠子弟读书业儒、科举仕进而获得相应的文化资本得以发展壮大。因为宗族子弟们通过科举获取功名甚至为官一方,不仅能给宗族带来荣耀以及政治文化资本,还会给宗族带来多方面的实际利益,如兴修祠堂、兴办文会书院、捐置祭田学田、增置族产等。这反过来又会大大地促进宗族文教事业的发展,继而又进一步带动了宗族科举仕进事业的兴盛。

简言之,在科举仕宦的时代氛围与聚族而居的宗族场域中,宗族与科举之间存在着科举因宗族重视而兴盛,宗族因科举仕进而发展的互动关系。

① 对徽州族谱的编修体例、功能价值、族谱个案以及族谱中的人物传记等方面进行研究的论著主要有:陈瑞的《明代徽州家谱的编修及其内容与体例的发展》(安徽史学,2000年第4期)、谈家胜的《徽州族谱所录文献的类型与价值》(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年第5期)、陈瑞的《明清时期徽州族谱的控制功能》(安徽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1期)、周晓光的《论徽州家谱谱传的价值——以<新安商山吴氏宗祠谱传>为例》(安徽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6期)、朱慧敏的《明清徽州家谱像传初探》(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以及赵华富的《徽州宗族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年),等等。其中仅有赵华富的《徽州宗族研究》第七章对徽州宗谱中的族规家训中强调奖励科举仕宦进行了相关论述;朱慧敏的《明清徽州家谱像传初探》涉及族谱中官员、儒士的像传在激励宗族子弟方面的作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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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cription and Imaginati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Huizhou Genealogy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DAI Yuan-zhi

(School of Literature, Huangshan University, Huangshan 245041, China)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Huizhou were extremely prosperous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hich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amily clan’s attention to their descendants’ official advancements. The performances became especially apparent in Huizhou genealogy, a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of a clan’s memory. The genealogy describes and imagines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such areas as a family motto’s emphasis on official advancements, couplets’ imagination of passing an imperial examination, lists as symbolization of prestigious honors, poems’ description of lives, etc. Thus, an interactive connection exists between clans and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the times of officials pursuit through the imperial exams and in the atmosphere of clans to dwell together.

Huizhou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izhou genealogy; imperial exam; description; imagination

G40-09

A

1008-0627(2021)02-0084-09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明清徽州族谱中科举文献的整理与研究”(SK2018A038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一般项目“明清时期徽州塾师研究”(2018YJAZH012);安徽省教育厅教学研究重点项目“地域文化中的写作学资源在地方高校写作课程中的应用研究”(2019JXYJ01)

戴元枝(1973- ),女,安徽宁国人,副教授,研究方向:语文教学论、徽州教育。E-mail:1612431786@qq.com

(责任编辑 赵 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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