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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与“致用”:嘉道时期考据学学术范式的转变

2021-12-22

闽江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考据治学范式

郑 雯

(武汉轻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21)

一、乾隆时期考据学的特点及其局限

作为清代学术一重要形态的考据学萌芽于清初,并贯穿整个清代学术。清初,大量经历了明清鼎革的汉族学者反思朱明王朝的覆灭,认为王门后学空谈心性,导致学风虚浮,终至误国。为了扭转虚蹈的学风,顾炎武提出“考文自知音始”,批评明儒凿空说经带来的弊端,引导学者在考察道德与真理时,以准确的经书典籍知识为其提供理论支撑。此后,毛奇龄、胡渭、阎若璩、姚际恒等继承并发展了顾氏治学理念,引领了疑古的思潮。其中,阎若璩直指《古文尚书》为伪著,这一研究成果动摇了理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一重要论据,引发了人们对理学的怀疑。此后,大量学者开始从事经学考证研究,希望通过廓清历代注疏中羼入的臆说,还原圣人经文本旨。在这些学者中,休宁戴震治学“综形名、任裁断”,提出“由字以通其词”的治学方法,承续清初顾氏治学精神,并很快于学坛形成“学术共同体”。在围绕戴氏所形成的庞大“学术共同体”中,学者们大多认同并遵从戴震提出的治学方法与学术理念,并采用一致的原则方法展开学术研究,终使考据学大盛于乾隆时期,形成稳定并获得广泛认可的“学术范式”。

“范式”一词是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其《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所提出的一个概念。库恩在描述“范式”时提出“它代表着一个特定共同体的成员所共有的信念、价值、技术等等构成的整体”[1]147,并且库恩在书中提出“范式”可为研究者提供“理论上和方法论上的信念”[1]13。由此可知,“学术范式”为具有共同学术立场、研究方法、秉持相一致的学术价值观的学术共同体所遵从的研究范式。研究范式决定了学者的治学方法、价值取向、学术理念。根据库恩对于“范式”的论述,我们将其引入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希望借此方法为哲学史、思想史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成果。将其运用于考察清代嘉庆道光两朝(19世纪上半叶)的学术思想,探寻清代主流学术形态——考据学在学理发展遇到挑战时,采取何种变动以延续学术生命力。

大盛于乾隆时期的考据学学术范式,其具体表现为治学过程中所遵从的一系列原则。第一,通过考察语言、文字、典制、名物等人文实证研究,还原经文所涉的文字、语言本意。清初阎若璩证伪《古文尚书》,动摇了宋明理学的学理基础,清儒欲扭转宋明注疏中所出现的逞意说经,着手全面整理历代经典注疏文献,剔除臆说,还原经书原貌。戴震言“宋以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2],若不能纠谬历代注疏中所掺入的妄书歧说,便无从继续展开研究。第二,所有的考证研究都必须以“明道”为治学旨归。如若考据仅为廓清臆说,那么考据不具备任何实际思想价值,无法传接孔门之“道”。学者应在详实考证基础上,归正经文原貌,对经书进行客观阐释和理论重建。第三,在具体考据过程中,始终贯彻“无征不信”“言必有据”的取证标准。考据学者在考证过程中对于材料的考察本着如下原则:优选周秦古注材料,采用经史互证、经子互勘等方法进行研究。但这并不意味所追溯的文献越接近经典的源头就越可信,所有去古未远的考证材料,学者们均对其采用“精审”的态度多方比较勘核,最终在“传道”的治学宗旨下给予解答。考据学上述治学原则,是针对理学学理枯竭且弊端频现时所提出,然此学术范式真能传续儒门之道且无弊端么?

在考据学学术范式风靡全国不久后,此学术形态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如,大量学者开始采用此学术范式治学,然而并不是所有学者都能由“考文知音”而最后达到“明道”的治学目的,因而不少学者的考证研究成果“饾饤琐碎,支离破碎”,毫无体系与理论价值。这些零散、琐碎的研究成果,不能提出有价值的理论,建构新的体系,传扬儒门之道,还使得不少学者陷入泥潭,考证繁冗拖沓,“一字聚讼,动辄数千言”[3],使学术失去活力。再如,部分考据学者在考证过程中以“近古”为依据对历代注疏进行考察,使汉注价值被极大抬高,而宋儒之说则大多被视为臆说,加重了考据学者与理学家之间的分歧。

随着世运变迁,乾隆末年国内社会危机频现,有学者认为考据学既无法“明经”,亦未能“致用”。面对“学术范式”所出现的一系列弊端以及学坛的各种问诘,此期学者们积极做出回应,至嘉庆、道光两朝,考据学呈现出有别于乾隆朝时期的一系列新变化。

二、嘉道时期考据学的新动态

面对时局变迁与自身弊端,嘉道考据学积极转变,在研究内容和方法等方面表现出新的动态和特色。

第一,嘉道时期考据学学者在经学研究中着重发展“礼学”研究,尤其是《仪礼》研究著作增多。“礼学”研究在此时获得蓬勃发展,原因有二。其一,与清代学术积极反思理学积弊紧密相关。清初学者在总结明亡教训时提出,王门后学对正统意识形态的瓦解与明清鼎革有着紧密联系。王门后学凸显个人心灵和挣脱外在束缚的取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俗世生活的种种秩序、价值与信仰,致使出现“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4]的现象,引发士人的不安。清初学人在反思明亡的过程中,批评理学“凿空说经”,重提“格物”之学,力促学风“由虚蹈实”。在识文、断字等小学门径指引下,学者通过追溯经书典籍产生的时代背景,在严密精审的考证下,以还原经文本貌,纠偏理学过于凌虚的弊端,使道德和知识回归有确凿依据的经书典籍之中。在清初学者的倡导之下,考据学逐渐发扬光大,大量儒家经书典籍被学者们逐一整理考证,历代注疏中的错误之处得到纠正。在学者们整理经典的过程中,学界逐渐出现“礼学”研究热潮。“礼学”研究之所以兴盛于清中期,一方面是有官方意识形态的支持,更重要的是在学术发展过程中,学者们发现“礼学”研究能紧密结合清初学者所提倡的“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思想取向,严密精审的礼学研究成果是基于扎实确凿的经书考证基础之上,这些准确的知识可为俗世生活提供道德理性依据。(1)周启荣将清代学术主流视为“儒家礼教思潮”的兴起与发展,并将这股思潮分为清初以礼为教的道德论,康熙朝以礼为治的经世论以及乾隆朝以礼为学的三《礼》经学研究。他认为清学自其产生之初就重视礼学研究,虽不同时期礼学研究的方法与内容有所区别,但其背后的思想旨归是一致的,即通过对经书典籍的考证研究,推动儒家礼教思想文化转型(《儒家礼教思潮的兴起与清代考证学》,《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其二,此“礼学”复兴思潮与“荀学”研究复兴紧密相关。清儒认为理学过于高妙虚蹈,将“理”论述为笼罩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道德准则,这种绝对律令式的“理”与“人情”“人欲”对立,恰与清儒肯定人合理欲望的主张相悖。清儒欲在“理”“情”间寻找可以被认可、实现的社会规范,因此,倡导“隆礼”的荀子思想逐渐获得学界的重视,这也是礼学复兴的原因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系列礼学研究成果中,《仪礼》研究著作的数量较以往有大幅提升。历代“三礼”研究主要注重阐发《礼记》,而清代礼学研究则出现大量研究《仪礼》的成果,这一现象与清代礼学研究兴起的主旨相关。(2)有学者认为,清《仪礼》学兴盛或与朱熹晚年编写《仪礼经传通解》相关。如李少鹏认为,朱熹庆元之后编《仪礼经传通解》,体现出其晚年学思变化。在《通解》中朱子研究《仪礼》重视郑玄注,广采各家典籍佐证经文,同时考正经文读音、详订经文中的名物。《通解》一书反映出朱熹晚年的治学变化,此学风转变与清儒考证研究方法相类(李少鹏:《庆元以后朱熹学风转变析论——以〈仪礼经传通解〉为视角》,《孔子研究》2018年第6期)。又如董平认为:“自汉代以降,凡讲经世实用之学者,无不重视《仪礼》一书,张尔岐作《仪礼郑注句读》,亭林以为可为经世实学, 故为之序。”(《顾炎武与清代学术之转向》,《学海》2010年第2期)清儒治学强调“反空疏”“重经世”,他们认为只有在正确的经文解释基础上,才可继续阐明经义。因而礼学研究中,他们重视研读《仪礼》,以求考订经文,厘清仪节,阐明经义。清学诞生之初即表现出鲜明的反空疏特色,顾炎武认为“三代之礼,其存于后世而无疵者,独有《仪礼》一经”[5],因而他推崇张尔歧所作《仪礼郑注句读》一书,并为其作序。随着经学研究的推进,学者们开始深入经文,考辨历代注疏,以求廓清经文本旨,因而带动典制、仪文、名物、度数研究的兴盛。详于论述记载先秦生活中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礼仪制度的《仪礼》,在此一时期为学者所重视,如吴廷华撰《仪礼章句》,徐乾学、秦惠田等学者的礼学研究亦涉及大量《仪礼》内容。

第二,诸子学逐渐进入考据学学者的研究范围之中。清代考据学者着手整理周秦典籍,力图以审文、知音、考典等方式,重新阐明经书面貌,将原本不属于圣人之意的后学之说剔出,还原经文本旨。在考据研究过程中,学者们通过“以经证经”“经史互证”“以子证经”等方式,还原经书产生时的历史环境,以辨明经文本旨。在具体考证过程中,大量周秦典籍被纳入学者研究视野内,汪中、焦循等学者以子学思想补充解经,提升了以往子学的地位,使其成为经学研究的补充内容。19世纪初诸子学研究重获重视还与学者自身思想立场的变化紧密相关。如前所述,考据学学术共同体成员肯定人的自然本性,批评宋儒提出的超越一切的“理”对人合理情感欲望的禁锢,他们希望能构建顺应人的自然本性的社会秩序,因而提出“以礼代理”以规范社会的规则制度。荀子言“化性起伪”,以礼引导人之本性,成为“以礼代理”的理论支援,荀子的名望被渐次推高。凌廷堪作《荀卿颂》肯定荀子隆礼的思想,认为其理论可以成为切实有效的社会规范。郝懿行则反对韩愈评荀子“大醇小疵”的论调,坚称荀学“醇乎醇”。清中后期所兴起的荀学研究,是荀学发展历史上的第二次复兴[6],这与考据学学术发展有紧密联系。

第三,考据学者倡导重视边疆史地学的研究。近代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的两次高潮,分别是兴盛于道咸时期的西北舆地研究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边疆史地研究,其中道咸时期西北舆地研究的兴起是对乾嘉考据学的传承,同时也是经世致用学风影响下的成果。乾隆时期,清王朝将新疆纳入统治版图,使学者能亲赴新疆为内地带来亲自勘定的史料,推动了学界西北舆地研究的热潮。如祁韵士曾遣戍伊犁,在戍边时期他详考西域史地,编定出《西陲总统事略》《西陲要略》《西域释地》等几部有关著作,奠定了西域舆地研究的基础。徐松也在戍守伊犁时期,悉心考察西北边防地势,结合祁韵士的研究成果,撰成《新疆识略》《西域水道记》。此后国内边疆舆地学渐兴,大量学者根据已有研究成果倡言边疆问题,其中关于俄罗斯的研究获得学者们的广泛关注。因有感沙俄将成为中国边疆之患,俞正燮撰《俄罗斯事辑》和《俄罗斯长编稿跋》考论了俄罗斯建国以及与清朝西北边疆部落的征战历史等内容,这是国内最先研究俄罗斯的文章。随后,张穆作《俄罗斯事补辑》,何秋涛作《雅克萨城考》《尼布楚城考》《俄罗斯互市始末》等文章,继续推动边疆舆地研究,并使此研究带有鲜明的经世色彩。嘉道时期边疆史地研究著作多数写于鸦片战争之前,可知晚清边疆史地研究勃兴并非受西学东渐影响,更多是“士人在时局刺激和学术互动中建设的经世之学”[7]225,这也是考据学发展至嘉道时期在治学内容上的又一变化。

第四,嘉道时期考据学者在治学过程中高扬“郑玄注”的价值以回应今文经学家的质疑。晚清的今文经学研究兴于乾隆末期,盛于咸同时期,为晚清一重要学术形态。今文经学的兴发既有学理发展的内在逻辑支撑,亦是学界对外在环境变化的自发回应。今文经学的诞生与考据学发展息息相关,考据学学者层层考镜经典源流,详析汉唐古注以驳宋儒经说。考据学发展的鼎盛时期,梁启超言:“乾嘉以来, 家家许郑,人人贾马,东汉学烂然如日中天矣。”[8]58当大量东汉经师注疏整理辨正完成后,部分学者将目光上溯至西汉经师的注疏,以其说去古未远为由,开清代今文经学研究先河。如常州庄氏作《春秋正辞》,开启了今文经研究,后刘逢禄作《春秋公羊何氏释例》,从多方面阐述公羊学说,改变以往学者以考据求经义的方法。刘氏主张接续董仲舒、何休解公羊之法,深入发掘,系统整理,将公羊学研究推向新阶段。随着今文经学的不断发展,今文经学者向古文经学者发出学理挑战,如重提东汉公羊学大师何休与郑玄关于《左传》的争论,即要求学术由东汉古文经回到西汉今文经。面对今文学者所诉主张,考据学者于治学中多高扬“郑注”价值。郑玄作为汉代经学大师遍注群经,其治学以古文为主,兼采今文经学,打破“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的局面,成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考据学者对于“郑注”的高扬,并非站在今、古文经学对立角度予以回应,而是希望治经实事求是,不拘泥师法家说,郑玄治经今古兼采,汉代经学也不是壁垒森严。

三、嘉道考据学的治学理念

嘉道时期,考据学治学范围的扩大与转变以及治学方法的变化等都彰显出此期治学理念的重要特征:倡导考证以“致用” “明道”。这一理念在清初顾炎武即已提出,后经由戴震等学者光大。从这一意义上而言,我们认为嘉道时期考据学是清代考据学发展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与清初、乾嘉学术间的内在联系是一贯的。

“致用”这一治学旨归一般认为是道咸时期“经事派”所首倡,但实际上“学以致用”在嘉道时期便已经是考据学者治学的重要特征之一,如礼学研究开始强调对百姓日用问题的探讨,舆地研究重视考察民族、边防等现实问题,即是显证。

乾隆时期的礼学研究,主要重视对历代礼学典籍的校勘、辑佚。至嘉道时期,学者对于礼学典籍的考察出现了鲜明的“致用”色彩,礼学研究议题更多探讨百姓日用中的问题。例如,嘉道时期学界就礼学研究中“嫂叔无服”“室女守贞”[9]等议题展开探讨。表明了学者们希望通过考辨礼仪,纠偏前人“缘俗行礼”而导致的人伦日用中的混乱。这表明,嘉道考据学者致力将经典考证与现世生活紧密相连,重整社会秩序,使经书典籍的研究成果能起到移风易俗、敦化民风的作用。

此外,嘉道时期兴起的边疆舆地研究,也带有鲜明的“致用”色彩。关于嘉道边疆舆地学兴起的原因,梁启超认为是受元史研究影响[8]307,即考据学蓬勃发展带来经学研究的繁荣,并引发史学研究兴盛,随着史学研究的深入,辽、金、元史研究渐获重视。然而,据史料显示,元史研究兴盛于晚清同光时期,大量元史研究成果出现于此时。[7]224从乾嘉道三朝社会实际发展考察,应先为乾隆帝收复新疆后,政府组织修纂官书,促使新疆研究进入学者视域。其后,部分学者亲赴新疆,带回一手考察勘正的边疆资料,推进了学者们对边疆的研究。至嘉道时期,国力渐衰,西力东侵,边疆地区不断被侵扰,清廷统治危机加剧,边疆问题逐渐成为部分学人治学转变的重要原因,如祁韵士、俞正燮、张穆等学者由传统考据出发,详析具体边疆问题。

从研究成果来看,嘉道时期边疆舆地研究带有鲜明的“经世致用”色彩,学者的研究大多根据时局所需出发,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如19世纪初祁韵士在《西陲要略》中记载了新疆边陲地区具体的关防布置,屯田制度。俞正燮撰《缅甸东北两路地形考》《驻劄大臣原始》《俄罗斯事辑》等,将边疆研究由西北扩至边陲地区,并详细考察了边陲地区山川地形、疆域沿革,为日后解决边防问题提供了重要参考。这一系列研究成果,彰显出嘉道学者致力使考据与时代最前沿的现实问题紧密结合,通经以致用。

嘉道时期考据学学术范式转型的另一重要特征是:学者们力图在经典考证基础上弘扬“明道”这一治学旨归。这在此期学者对议题的选择、注疏的解释等方面有鲜明反映。为了扭转积弊,考据学者在治学过程中疏通经文,打破“惟汉是信”的诠释弊病,重建理论系统,解经始终贯彻“明道”旨意。

儒家经典文献浩如烟海,如若全部考察勘正,大部分学者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因而学者对议题的选择即反映其学术理念。如戴震详考“理”“情”概念关系,重审宋明以来理学带来的天理人欲之间的紧张关系;凌廷堪直言宋明理学“不求之于经,而但求之于理,不求之于故训典章制度,而但求之于心”[10],他以字词和古训考证瓦解宋儒理论,淡化、调节“理”“情”之间的对立关系,提出以礼学代替理学重新构建社会秩序的主张。学者们积极通过识文断字的小学方法,在疏正经文的同时建构新理论系统。

除了选择特定议题展开考论以建构理论系统外,学者在对古注的态度上,并未坚守“惟汉是信”,而是多选择贴近经文本旨的注解。考据学的基本预设即越是文献源头,距离真理就越近,越是接近经典文本,其可靠性就越大。梁启超论清学曾提出“复古求解放”的观点,即清儒在考据时多上溯汉唐注以探求还原经书本貌。然嘉道时期考据学者对于古注仍谨慎对待、多方勘比,如学者治学多尊“郑注”。汉代注经大家包括贾逵、许慎、马融、郑玄等人,郑玄注出现的时间最晚,于时间上不具备优先选择性。然郑玄注书,融通今古文经学,兼采二家之长,其注解具有开放性。陈澧详考《仪礼》盛赞郑玄注,他认为“要识真汉学,需读郑君书”,郑玄的注解“其细者,训诂名物;其钜者,帝王之典礼,圣贤之微言大义,粲然具备”“家法至善”。[11]

学者对于“郑注”的高扬,可视为弥合单纯知识考古与义理之学间的努力。而“去古未远”的杜预注,虽然在时间上也较为接近经典文本,但其注解内容疏漏颇多、引证不清、多发己意,因而受到考据学者的批评和反感。由嘉道时期学者们对“郑注”和“杜注”的态度可见,学者治学仍坚守“通经明道”的理念。

上述可见,考据学发展至嘉道时期出现新动态,然而,考据学学术范式出现如此变化的演变动力来自哪里?是学术内在演进的必然,还是受外部世情影响后的结果?

四、嘉道学术范式转型的原因

嘉道考据学的一系列变化,从根本上说,可归为治学目的的转变。嘉道时期考据学者在治学目的上强调“通经致用”,即倡导学术考证研究不应局限于故纸堆中,应将治学与治世紧密相连,通经以解决世运时需。考据学治学目的出现如此转变,一方面是乾嘉考据学学术内在发展的必然演进;另一方面则是学界面对世运变迁、国力渐衰时世人对“考证学之无用”[12]的诟病的回应。

首先,从整体学术内在演进而言,考据学学术范式肇始于清初,大盛于乾隆朝,这种治学范式的产生背景包含对宋明理学的总结反思,尤其是对王门后学空谈心性的矫正。如梁任公所言,思潮之流转亦分“生、住、异、灭”四期,即“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衰落期”。[13]132考据学学术范式发展至全盛期亦出现了一系列隐忧,国内上下“家家贾马,人人许郑”,大量学者开始从事考据研究,“一世才智之士,以此为好尚,相与淬厉精进,阘冗者犹希声附和,以不获厕于其林为耻”。[13]132乾隆时期大量学者开始考据研究,然学者间能力不尽相同,于考据理解认识根基亦千差万别,使得学坛出现部分琐碎无意义的研究成果。同时,因大量考证研究成果已为前人所完成,为了继续考证研究,学者们开始进行专门的窄而深的研究,也使得考据学内容逐渐零散、缺乏体系。考据学学术共同体内部开始反思弊端,如程瑶田、焦循继承戴震“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的治学理念,继续通过重释“理”“性”等概念并重构理论体系,令考据始终为思想服务,这是考据内部演进的结果。学界亦有观点认为,清学发展至乾隆末期,出现“汉宋之争”“汉宋调和”的态势。(3)董平认为,乾嘉后期学术界正涌动着一股试图挣脱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之束缚而重新追回学术以“为道”之本原价值的潜流。这股潜流以批评“汉学”,重张“宋学”为表现形式,其实质并非“门户之争”,而是思想史内“明道淑世”价值的重新确立。(董平:《顾炎武与清代学术之转向》,《学海》2010年第2期。)此观点虽是以“汉学”“宋学”之分的视域来审视嘉道时期所出现的考据学发展出现的新动态,但研究结果亦显示出,考据学演进至嘉庆朝,自内生发出新变化,强调考证的治学方法应为“明道”服务,学者们明确提出义理、考据二者不可偏废。

其次,外在的世运变迁也对学术变化有一定影响。例如边疆舆地研究的兴起即因乾隆末年国力渐衰,内忧外患加剧,新疆昌吉发生维、汉反清起义,所以学界开始关注新疆问题。嘉庆时期爆发的张格尔叛乱,打破了新疆地区近半个世纪的和平,西北舆地研究渐成当世显学。此后边疆舆地研究渐次展开,学者们考东北、东南、西南边防地区的山川河道,倡言边防政策,考证研究逐渐走出经书典籍,直面经世需求。此外,嘉庆帝亲政后在国内开启了一系列变革,他诏求直言,广开言路,做出了“不罪言者”的决定,结束了清朝百余年的“文字狱”。至道光朝,大批西方商人由海路到达东南沿海口岸城市,与清朝进行贸易往来。西人的到来,西学的传入,为清王朝带来全新的挑战,也促使学界自发做出调整与改变,“学以经世”之风更盛。

因此,考据学治学目的的转变既是学理内在继续发展的必然要求,也受到外部世运转变的影响。此二者都是影响学术变化的因素,不可分言主次。若从学理内部变化来看,清初考据学兴起带有鲜明的反理学、反凿空特色,随着经典整理的逐渐展开,为了更严密、准确地落实考证的严谨性,史学、子学研究相继进入考据学者的研究视域;加之外部环境的变化,逐渐使西北舆地学成为嘉道时期的显学,也就是说没有边疆危机,边疆舆地学未必会成为显学。因此,是学理内部发展与世运变化共同作用,带动了考据学的学术转型。

五、嘉道考据学对晚清学术的影响

晚清学术主要内容包括:今文经学研究的勃兴,诸子学发展蔚为大观,“新史学”建设的提出,这三大主题实际上均是嘉道时期考据学学术范式转变的延续。

第一,晚清经学领域研究,最引人注目的即今文经学的兴起繁盛。武进刘逢禄精研《公羊传》,著有《公羊春秋何氏解诂笺》《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申《公羊》而排《左氏》《谷梁》之说,在当时影响颇大,龚自珍、魏源皆曾问学于刘氏,此后公羊学渐兴于全国上下。学者们对这股肇始于清中期的今文经学研究热潮兴起的原因进行了分析,有言“弥补汉学义理缺失,于今文经中寻找义理资源”[7]124,有言“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学愈进而愈古,义愈推而愈高”[14]。这两种今文经兴起的解释,均认定公羊学勃兴与考据学学术范式转变有深切的联系。考据学发展至嘉道时期,学者为扭转考据日渐琐碎、学术日渐支离,提出治学应强调“通经明道”,以弥合考证与义理之间的裂缝。顺着这一治学理念,学者们开始考察儒家典籍中的核心概念,并通过重新疏解核心概念建构新的理论以阐发思想。随着大量经书的重疏整理,学者们将目光集中于《春秋》三传。因《春秋》相传为孔子所“作”,其“大义”由《传》而传,学者欲“明道”,则必考《春秋》。乾隆时期常州庄氏完成《春秋正辞》,提出“《春秋》非记事之史”,此后学者们开始挖掘《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带动了“公羊学”的兴起,今文经学研究渐次繁盛。

第二,诸子学研究由隐至显亦是晚清学术研究一重要内容。诸子学研究兴起于乾嘉时期,其勃兴的原因包含“知识兴趣的扩张”和“思想立场的挪移”。[15]441考据学的繁盛使大量经书典籍获得整理,因考据学者治学讲求“无征不信”“凡立一义,必凭证据”,为确保考证的严密精准,大量先秦子书成为学者考经的重要研究参照,推动了子学研究。同时清儒批判宋儒虚玄空蹈无所不包的“理”对人本性的禁锢,欲建立新的顺应人自然本性的社会道德规则,引发了“以礼代理”的讨论,学者们纷纷从经典文献中找寻理论支持,子学研究逐渐兴盛。由此可见,晚清诸子学的兴盛已于嘉道时期埋下了伏笔,而整个清学衍变亦有一以贯之的内在脉络。

第三,随着西学知识的大量涌入和经学考证的不断实证化,使得经书文本逐渐褪去神圣的光环,变为史学文献,推动了史学研究的近代化,即“新史学”的建设。在晚清“新史学”建设过程中,考据学者“求真”的治学理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嘉道时期今文经学研究逐渐获得学界重视,因其以考证方式阐发经文“大义”,弥补考据学义理阐发不足的弊端。然而今文经学者以考证方式阐发经典,首先需要用确凿证据证明经典文献的真实性,而证明的方法只能以文本考证的实证方法进行[15]425,这于不自觉间推动了经学史学化进程。同时,随着大量西学知识的进入,晚清学者在治学过程中本着“求真”理念,运用新知识进行经典解释,使得经典文本内容越加确凿,失去解释的可能性而变为详实的史学文献,其中对《禹贡》的研究即是显证。

综上而言,嘉道考据学学术范式的转变源于考据学者欲扭转考证琐碎的积弊,弘扬考证以“明道”“致用”的治学旨归。在此理念下,考据学学术共同体成员在“通经”的过程中,从观照社会生活日用出发,注重义理建构,精研礼学,高扬“郑注”,从诸子学中汲取理论资源,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回应理学家的诘问。在此治学理念的推动下,经学研究、子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同时,史学研究领域中高扬“致用”,推动了边疆舆地研究的兴盛,使以往史学文献中内容获得实证验证。

随着经学研究中义理阐发的不断深入,富含“微言大义”的公羊学再次获得学界重视,推动了今文经研究的兴盛。今文经学者欲证明其所传确为圣人之道,只能以实证方式论证其内容的真实性,加之史学研究中不断被证实的文献内容,二者共同推动了经学的史学化发展。再者,伴随着经典权威的瓦解,诸子学研究逐步兴起。自嘉道考据学学者为建构新理论体系,从诸子汲取理论资源后,以往被视为“六经之外立说者”“余皆杂学”[16]的诸子学重获重视,改变了知识界的格局。

由上文的讨论可见,晚清学术的三大主题实际上均与嘉道时期考据学学术范式转变密切相关,晚清学术在一定意义上是对嘉道考据学的继承和发展。

六、结语

嘉道时期的学术发展为清代学术演变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详考此一时期学术变化,有助于揭示清代学术演进的内在脉络与理论线索。以往研究考据学的学术范式,多将目光集中于清初与乾嘉两个时间段,其研究成果揭示了考据学学术范式的形成与繁盛。然而大盛于乾嘉时期的考据学后续是如何发展,此学术范式对晚清学术是否产生影响,则语焉不详。因此,本研究选取对嘉道时期的考据学学术范式展开考察,通过归纳此一时期考据学展现出的新动态,探析学术共同体成员治学理念的变化,判断学术范式转变的内外影响因素。根据这些研究内容,勾勒嘉道学术与咸、同、光三朝学术之间的联系,丰富考据学学术范式的研究。

笔者认为,嘉道时期考据学学者虽然依旧贯彻“字-词-道”的治学范式,对经书展开专题考证研究,但学术范式已经产生了一系列新变化。他们在考证过程中,通过对特定概念展开考察,诠释并建构新的理论,力图以“明道”“致用”为治学宗旨开展考证研究。具体而言,他们通过考经以议礼,于重塑人伦日用规则中阐发“义理”;考边疆舆地,议民族外交国防,经世致用学风渐起。嘉道时期学术范式的转变是清代学术演进的重要环节,也是认识考据学价值的重要内容。学界若忽视考据学者于嘉道时期所做的成绩,便无法正确评价考据学学术范式在清代学术史中的位置与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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