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差异与对话:论《中国文学现代性之争》
2021-12-22卢絮
卢 絮
(华南师范大学 国际商学院,广东 佛山 528200)
前 言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东亚系教授罗福林(Charles A. Laughlin)主编的《中国文学现代性之争》(笔者译)(ContestedModernitiesinChineseLiterature)自2005年出版以来,获得了海内外学界的关注。本书源于2000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召开的名为“有争议的现代性: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视角”的学术会议,会议主持人是时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主任的王德威教授,也正是在王教授的支持和鼓励下,罗福林才得以花数年之功编纂、出版了这本论文集。此书虽然只收集了12篇论文,但论文的作者皆来自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大学、北卡罗来纳大学、密西西比大学等美国知名大学的比较文学系或东亚系的中国文学研究专职教授,基本代表了当前美国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中坚力量。本书分为三个部分,标题分别为“重写文学史”“日常生活的末日启示”以及“全球资本主义下的道德主体”。罗福林在绪论部分指出,这次会议根据需要划分了不同的边界(boundary)以定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各个领域,包括“传统与现代”“中国民族与侨民”“性别”“社会阶级”“文学流派”“城市与乡村”“宏大历史叙事与日常经验”等,然而边界不足以掩盖各个研究领域之间的趋同性和亲密关系。一种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新景观应该具有以下特点:即不再是对原有研究的修补或数量上的增添,而要以概念重构的方式来界定、挑战和颠覆传统的研究假设与框架,采用新的策略重新协商和划定边界。罗福林对此充满信心,“对我来说,有必要用这本书来定义此研究领域的新的历史时刻。”[1]4他试图将这些看似二元对立的边界重新整合和统一,探索其中观念的交集与思想的交锋。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性”一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频繁出现,以至于难以采用一个简略而统一的定义,在实际运用中也常出现泛化乃至误用的现象。有学者质疑对于“现代性”的“过度阐释”会导致“危险”,即被当作可以无限扩大的理论概念,成为“无边”的现代性[2]。但是,更多的学者著书立说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阐释和辨析这个词,以及它与现代主义、现代化等词的区别。如汪民安所著《现代性》(1)汪民安先生的《现代性》一书完成于2004年,初收录在一本现代性选编文集和一套关键词丛书中,后于2012年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2020年5月再版。,从现代生活、现代资本主义、现代观念等五个方面探讨现代性的基本特征和内涵。刘小枫在其旧作《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的基础上进行修订和补充,完成《现代性与现代中国》(2)刘小枫所著《现代性与现代中国》,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8年7出版,此书在《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1998)的基础上,突显问题意识,独辟蹊径讨论中国现代性问题。,力图通过现代性问题的中西纵深思考,讨论其真正本质。李福岩所著《现代性问题研究》一书精选了当代西方学者关于现代性问题研究的14本著作,并围绕这些著作进行点评,为读者提供了现代性研究的由来、实质和问题域,让我们更加清晰地把握西方现代性研究的概貌。关于中西现代性比较的研究也是学界关注点之一,例如童世骏所著《中西对话中的现代性问题》从“中国视野中的西方思潮”“西方影响下的中国思想”以及“中西对话中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三个方面,系统而全面地剖析了在中西不同历史、文化与社会背景下对现代性的不同理解。王杰、易存国等主编的《中英审美现代性的差异》是首届中英马克思主义美学双边论坛的论文集,其中包括中西学者对于相关话题的讨论,指出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独特性,审美现代性的中国化问题,以及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当代意义等(3)以上所提及的三本书分别为:李福岩. 现代性问题研究[M].桂林: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18;童世骏.中西对话中的现代性问题[M].上海: 学林出版社,2000;王杰,易存国.中英审美现代性的差异[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普遍的观点认为中国现代性的发生是在受到西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刺激,以及西方列强最终以武力的方式叩响中国现代性大门之后。然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试图从中国历史、文化本身发展的规律来寻找中国现代性的源头,例如罗威廉(William T. Rowe)的研究(4)罗威廉. 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与社会(1796—1889)[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罗威廉. 红雨:一个中国县域七个世纪的暴力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他力图还原中国历史的具体场域,找到中国与西方相似的“现代性”发生的历史时间与社会特征,指出中国现代性的自发性和主动性特征。同样,冯兰的文章《中国古典与文学现代性——从中西比较视野考量》(5)冯兰.中国古典与文学现代性——从中西比较视野考量[J].中国语言文学研究, 2020(1):125-132.(2020)从文学自律性的角度出发,探讨了西方现代文学大师,中国文学现代性发展历程以及中国当代作家的古典底蕴,认为中国古典才是文学现代性得以生发、发展的源泉,只有吸取中国古典养分才能让中国文学走向世界。
本文在阅读、思考《中国文学现代性之争》的基础上,试图分析和理解西方学者的现代性立场,以及他们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的总体把握,肯定他们独特的阐释路径和研究方式的同时,对于他们的研究结论和观点进行辨析与反思。从对现代性及其相关概念的追根溯源和中西比较入手,抓取此书关于现代性争辩的关键词,挖掘西方学者的独特学术视角与特质,以期引发我们对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再认识。
一、“何为现代性?”与“现代性何为?”
从“现代性”这一概念出发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西方并没有太长的历史,就如罗福林所言,这还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情。罗福林在回顾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研究的历程时,提及对现代性的关注源于《剑桥中国史》(1989)一书中李欧梵对现代中国文学(1895—1927)的考察,其次是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所著《现实主义的限制——革命时代的中国小说》(1990),后者明确地提及现代性一词,创造性地从中西历史、文化和文学实践的巨大差异的角度阐释了中西学者对于“现实主义”的不同理解。而对于这种差距的认可和思考被认为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否则就是延续一种“模仿失败”(failed imitation)的西方神话,即西方学界普遍认为的中国现代文学永远无法“追赶上”(catch up)现代西方文学的顽固偏见。显然,这种偏见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且至今仍有大多数人持有这种观念,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并无任何优势,仍需向西方学习,模仿西方。一说到中国文学,他们下意识就会想到中国古代文学,唐诗宋词元曲,最多明清小说一类,而中国更没有什么现代文论,只有古代文论和被政治意识形态裹挟的革命文学与文论。罗福林能提出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与偏见,实属不易,但同时,他指出这也是五四运动的巨大影响力带来的结果。从一个西方学者的立场来看,这种局面的形成不是西方人单方面的过错,不完全是固有的西方至上主义和霸权主义的体现。一定程度上也来自五四运动时期最早一批中国学者的推动,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甚至鲁迅、刘半农等人与封建思想道德观念决裂的激烈言辞,他们彻底的反封建、反传统、反儒学,宣扬西化的姿态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传播。同时,他们的研究和学说反过来影响了一代甚至几代西方学者(包括西方中国学界的华裔学者)对中国现代性的认知,强化了一种具有东方主义(萨义德)特征的“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思想。因此,罗福林开宗明义地指出:在西方,所谓中国“现代化”长久以来就等同于“西方化”,有关中国现代化或现代性的讨论局限于如何“引进西方”与如何“回应西方”,“如果说这就是中国现代性的总和与实质,那么这种理解显然与西方对现代性的理解截然不同。”[1]1的确,中西对于“何为现代性”以及“现代性何为”的理解与阐释有共同点,但彼此的差异更为显著。
西方对于现代、现代化、现代性以及文艺理论中“现代主义”的理解、阐释与争论已经进行了很多年,也取得了一定的共识。一般来说“现代”是一个时间维度的概念,即“今天”或“当下”,更明确地说是西方自文艺复兴,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的几个世纪的时间。“现代化”在英语构词法上,主要指现代以来由于科学、技术的变革,带来了工业、农业、物质以及人们生活等社会各个方面发生现代变化的过程。“现代主义”是一个兴起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文艺理论概念,代表着具有前卫色彩与传统文艺分道扬镳的各种文艺思潮与流派。而“现代性”一般用来指出一种文明的新特征,它指的是近几个世纪以来在西方,特别是欧洲和北美发展起来的新的文明形式,即用新的机器技术和工业生产方式取代了旧的生产方式,带来了生产效率的提高和物质生活的繁荣。这种现代性有时被称为现代化或“发达”,或者用“资本主义” “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等概念来概括这种特征。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植根于西方现代化的过程之中,是一种“现代性晚期的美学形式”,也就是说它包含了支持和反对西方现代性两个方面的因素,它由现代性社会孕育出来但带有极强反抗与颠覆现代性的力量,关于这一点此处不再赘叙。
中国学界对于以上几个概念的理解、阐释在一些基本点上与西方相同,例如现代社会必然和科学、技术的现代化变革息息相关,同经济、文化的现代化进程同步,而现代性在思想上也表现为个人主义、自由民主、人道主义与理性主义的觉醒与发展。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中西现代性发生与发展的过程、内容以及结果都大相径庭,其中最大的不同在于现代性发生之初,以及现代性在中国得以发展、传播的时间、历史、文化语境,政治及经济发展状况不同,现代性变革目的也存在极大差异。西方的现代化如果从16世纪开始算起,至20世纪前期已发展了四百多年,存在一个从萌发、成熟到逐渐衰退的完整过程,开始进入现代性晚期(即社会一切方面已经现代化了的时期)。然而,中国的现代性追求肇始于19世纪后半期,整整比西方晚了几百年,中国人开眼看世界,开始向西方学习的时候,西方现代性已从成熟逐渐走向衰退。这是时间上的不同步,两者更为本质的差异是现代性变革的内容、目的不同。西方现代性变革之初面对的是持续一千多年的中世纪文明,是统治和禁锢人们思想的基督教神学意识形态,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在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地位上的诉求。中国现代性追求最为根本的目的是反抗列强、救亡图存、救国保种,是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被推翻后,如何突破混乱的政治困局,寻求新的解放之路。个人的尊严、平等权利、主体性观念与自由的追寻被这种民族国家命运包裹着、挟持着向前。因此,现代性概念在中国自诞生之日起就有明显区别于西方的“政治”“意识形态”“集体主义”“国家民族的”独特性。李泽厚在评价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曾指出,“将这种本来建立在个体主义基础上的西方文化介绍输入,以抨击传统打倒孔子时,却不自觉地遇上了自己本来就有的集体主义的意识和无意识,遇上了这种仍然异常关怀国事民瘼的社会政治的意识和无意识传统。”[3]56应该说最初以启蒙为目的的中国现代性最终让位于以救亡为目的的现代性追求,国家与民族的利益,最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缺乏最终压倒了知识精英们对于实现个体尊严、自由和权利的乌托邦理想。
就如学者张荣翼所说:“现代性在西方社会是一个时间概念,而在中国除了有时间概念的因素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它是一个空间观念。”[4]现代性的提出和被纳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契合了几代中国学者寻求一种总体性、整体性,或在纷繁复杂的文学文本与文学事件中寻找基本特征的意图,也是基于中西文化与文学差异提出的对话性诉求。它构成了“近100年来贯穿至今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导线索”,而其中“不同思想阵营展开的激烈交锋和论争 ,以及在文学表达上的各自不同表现 ,构成了近100年文学的基本格局。”[4]在现代性的框架下,我们希望能去除传统的带有浓重意识形态意味的政治学、社会学等文学研究模式,回归文学的审美艺术本质,确立文学现代性的基本命题、理念以及美学风格。然而,对现代性的这种认识也是逐步变化形成的。前文已经提到,把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不仅是西方学者的固有观念和偏见,更是自五四以来中国学者一种潜意识思想和行为,直到百年过后的今天这种情况仍较为普遍。罗福林在绪论中提出“五四”运动的某种东方主义特征,而“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主张对于研究中国文学现当代西方学者有极为重要的影响,所以他提出西方的中国文学“现代性”研究是一种“双重东方主义的”(doubly Orientalist)行为,这是非常中肯且有一定创见性的。这种“双重东方主义”特征无疑会加深西方学者固有的西方优越论和西方至上情结,而这种影响通常是无意识或极为隐蔽的。既然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又该怎样更好地规避呢?因此,罗福林问及:“作为西方中国学家应该如何研究现代中国?他们的身份如何定义,人口迁徙、历史进程与全球地理位置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理解和定义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方式?什么样的研究方法与理论定位能够规避中国现代性等同于西方化的认知,而西方文化优于中国的假设呢?”[1]1罗福林的这些疑问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研究内在的不可避免的紧张矛盾,也表现了海外学者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时普遍存在的心理与身份焦虑问题。可喜的是,我们看到从夏志清、李欧梵到王德威、周蕾、刘禾、史书美、刘康、刘剑梅,一代又一代华裔学者采撷众长、不懈努力,站在中西文学与文化交流的前沿阵线,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走向世界开辟道路。谈及现代性问题,他们的研究在罗福林看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不屑于把西方语境中的有关现代性的讨论‘成批进口’,而是利用中国文化中引人注目的现代性事件(案例)来突出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都存在的帝国主义与现代主义的共谋关系。”[1]1此论文集的作者也有华裔学者,但更多的是西方学者,所选的文章视野开阔,立意高远,具有明显的世界文论的格局,更为难得的是研究者们能够细读具体而庞杂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和文论作品,深入文本内部,探究文学话语的现代性建构模式。从最根本处挖掘中国文学现代性发生、发展的历程和内涵,并很自然地利用已有的关于西方现代性的资源进行中西文学的比较与对话,这也是此论文集不同于国内同类书籍的独特性所在。
二、“恋物癖”般的现代性迷思
现代性之所以成为中国学学者们热衷且为之持之以恒不断探索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一方面摆脱了传统的政治意识形态研究套路,发现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充满西方现代意义的个人主义、自由平等、理性民主等质素;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他们希望与西方学界同仁共同参与当代世界文论、文化与思想建构的过程。在这一点上,国内很多学者也有相同的愿景与实践,只是由于语言的隔阂,他们的声音还远远不能被西方世界所听到。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在其论文《现代性修辞及其“恋物癖”逻辑》(TheRhetoricsofModernityandtheLogicsoftheFetish)中直言不讳:“中国知识分子一直认为,‘现代性’是一个概念,通过它,他们可以在20世纪开始参与更广泛的世界秩序。”[1]17的确,这样的理解是比较准确的,无论作为政治文化术语,还是文学理论专业术语,现代化、现代性等概念之所以备受中国学者推崇,其背后的心理诉求或明或暗地有所表征,即希望中国能摆脱古老、落后的国家和民族形象,以一种新的现代国家的姿态和西方国家一样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这种锲而不舍,代代相传的努力在一个西方学者的眼中竟类似于一种“恋物癖”或“拜物教”(fetish)的偏执。
“fetish”在词源上并非有歧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贸易术语”,它诞生于16世纪欧洲与非洲进行贸易活动时,欧洲人用来统称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非洲的文物遗址、行为规范、禁忌、社会道德等。戴沙迪认为欧洲商人之所以发明这个词,其目的在于能够顺利和非洲人进行贸易活动,或者说能够让自己“相对平等地进入一种贸易体系”和“一个完全陌生的更广泛的世界秩序之中”。[1]26-27从这一点看来,它和“现代性”一词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有共通之处,即为了获得更广泛的外部世界的认可。然而,戴沙迪在字里行间或下意识里或多或少暴露出了欧洲中心主义和西方优越性的姿态。虽然他提到“现代性”一词并不具备“恋物癖”所承担的贬义和迷信、落后的意义,他只是希望利用这个词所具备的强烈的修辞意味和讽喻特质来重新认识或建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显然他有些用力过猛,词不达意。他在文中对现代文学研究中的“现代性”进行了历时性的考察,把它分成三个阶段,还是非常有概括性的。首先他认为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美国大学寻求学科独立性的奋斗结果。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现代文学研究还附属于历史、政治或社会学等其他学科,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以文学研究的自主性和纯粹审美价值至上的主张确立现代文学的经典,从此拉开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作为反对既有学科体制,致力于成立一个独立学科的帷幕。但是,要明确现代文学研究的合法性学科地位,光有纯粹的审美价值标准是不够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学已经具有一套评价优秀文学作品的标准,而用这些标准来衡量20世纪的中国文学是不适用的。因此必须找到另一个衡量的标准,即现代性。现代性成为一种“恋物癖”式的替代品,因为“只要是现代的就是好的”,这一标准似乎能最有效地取代传统的审美原则。从而也引发了后来重新看待晚清、民国文学,文学经典重构和重新书写现代文学史的历程。其次,戴沙迪回顾了中国文学界对于审美、文学、文化现代性和经济、技术发展阶段的关系,即现代性的社会物质基础的相关研究。他借用马歇尔·伯曼对“欠发达的现代主义”的定义,指出文学、文化现代性与经济、技术现代性之间并不成必然正向的关系。对于中国现代性的各种表述,例如“迟来的现代性”“拖延的现代性”“另类现代性”等概念的产生也是像伯曼一样忽略了文本建构的潜力(the constructive potential in literary texts)、文本建构过程以及结果,从而造成了现代性内在的矛盾与紧张。戴沙迪认同许多研究20世纪中国文学的学者的观点,即“在经济现代化明显缺失的情况下,文学和文化的现代性比其他情况下更有意义。”[1]22这样的现代性便成了某种替代品(a substitute),弥补了经济上的欠发达状况带来的缺憾,这样的解释无疑符合他提出的所谓“恋物癖”的心理特征。最后,戴沙迪承认中国文学研究中的现代性探索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是一项极其矛盾的事业(a profoundly paradoxical enterprise)也许正如保罗·德曼所言,“对文学现代性的任何断言往往以严肃地质疑其可能性而告终”。[5]然而,无论否认还是肯定现代性的存在,无论对其定义有怎样根本性的分歧,其共同的结果是加强了现代性在这个学科领域的中心地位。
关于现代性的争论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稍微平静的时期,随着大众文化的发展,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和文化研究等先锋思潮的兴起,西方学者试图将文学(包括视觉和表演艺术,地区性和口头文学的兴起)看作是一种文化生产的舞台,他们质疑和重新思考自“五四”以来形成的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及其形成过程,甚至忽略中国现实主义和革命文学传统,开始用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和文化研究的新方法来发现和考察新的文学主题。例如梅根·费里(Megan M. Ferry)的文章《女性与文学的亲密关系》(Woman and Her Affinity to Literature )从女性主义的立场探讨了女性作家在中国现代性进程中扮演的角色。的确,中国传统女性的地位和命运似乎成为中国现代性变革中最为显著的主体,成为自19世纪以来的社会共识,“妇女解放可以作为社会解放的某种尺度”“女性解放不仅是个体解放问题,还是一个政治问题。”[3]62它甚至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性是否成功的标志。梅根通过对不同的女性文本的解读,以及对于胡适、周作人等五四一代男性知识分子对女性文学的话语分析得出一个结论:即女性的个体独立和主体性地位的确立实际上还是受到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和文化的制约,“他们承认女性在文学领域的地位(作为作者、文学对象和缪斯),同时否认她们的文化代理权。他们很少认为妇女是社会变革的推动者。”[1]36女性的艺术与文学才能在得到认可的同时,女性文学(这里包括女性作家的作品,关于女性的文学作品,以及男性作家创作的带有某种女性气质的文学作品)始终被认为是弱势的,是他者的象征,需要男性知识权威的认定和裁决。而女性的自我觉醒以及独立性的获得无疑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对男性主体和权威的挑战和破坏,这是他们不愿看到的。所以梅根认为只有当女性被认为是文化的生产者而不是接受者,是中国现代性的推动者而不是受教育者时,女性才能从真正意义上和文学形成“亲密关系”,为实现中国现代性作出贡献。
20世纪90年代中国女性文学曾繁荣一时,出现了陈染、林白、卫慧、绵绵等一大批以女性自身经历和个人体验为基础的自传式写作、私人写作和身体写作文本。与传统女性写作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们更加大胆而直接地将以往女性作家不敢涉及的话题,如个人隐私、性生活、出轨、同性恋等写入她们的小说,就如陈晓明所言:“没有任何一代中国作家写作情爱像她们这么大胆直接,又这么透明绚丽。青春期的躁动不安,故作轻松又自怜自爱,这些构成她们小说持续不断的基调。”[6]在王玲珍(Lingzhen Wang)看来,这是90年代市场经济的发展,以及日常生活与文化生产的商品化潮流带来的结果。写作不再是毫无功利性的行为,它和市场挂钩,必然会考虑其能够带来的经济效益。“对私人生活的描述更多地用于销售产品(书),它也赋予了人们在公众面前面对自己的能力,赋予了人们通过写作来重新想象和再造自我的能力。”[1]181王玲珍的论文试图阐释的是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现代消费主义重新定义了女性,以及女性主体性身份。随着商品社会与消费社会的到来,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内涵必然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说在革命年代,它被政治意识形态裹挟,被国家民族话语淹没,那么在和平年代,它又会回归到个人主义、平等自由、权利与民主的老路上去。对于个体写作者而言,他们的写作冲动、创作资源、价值取向、美学趣味等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商品经济和消费社会的影响。
三、日常生活与个体道德边界
随着市场经济与商业文化的进一步开放与发展,中国社会进入一个观念骤变、个性张扬,旧的道德、伦理与价值体系面临各种质疑与挑战的年代。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出现了几次较为清晰的文学潮流与流派,他们具备相似的叙事特征、结构与风格的话,那么90年代的文学则表现为个性化、无主流、多样化的发展态势。因此,对90年代文学的解读也只能具体而论,切忌以偏概全。然而,从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中提取几个主要的关键词,并借助这些关键词来考察、阐释和理解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也是切实可行的一种途径。这本论文集中讨论90年代文学的文章就有五篇之多,足以见得编者对于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特征体现的多元化与复杂性的重视。
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从90年代文学中出现的“末日论”(apocalypse)现象的角度探讨中国现代性发展的独特性与曲折命运。“末日论”本是一个宗教词汇,它预示着旧的文明的毁灭,大动乱的不可避免,表达在某个救世主的帮助下,建立一个新世界的愿望。这种观念实际上挑战了正统的现代主义思想,现代思想家提倡科学、理性,主张人的主体性地位和社会改造能力,他们认为历史是一种线性的发展而不是循环往复的。然而,随着千禧年的临近,世界弥漫着一种焦虑情绪,许多人(其中包括许多具有中国传统因果论、循环论思想的人)或多或少表现出这种“末日”情结。金介甫认为,“末日论挑战与主流思想并存,助长了现代性焦虑,为现代性的自我摧毁埋下了种子”。[1]101对全球现代性发展持有悲观态度的另一日本思想家——福山就曾断言“历史的终结”,这一观点无疑影响了当时许多作家,其中就包括莫言、苏童等人。莫言的《酒国》中,腐败、酗酒和食人的形象具有某种幻想性和象征意义,他将现代主义的发展困境结合后现代叙事方式以及魔幻性的描述手法,向读者展现了一幅官场众丑图,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同时表达了对人性堕落的担忧与未来的焦虑。金介甫在他的文章中提到现代性自身对未来的焦虑实际上可以通过文学本身进行转移或消解,因为在这类文学作品中充满着无法调和、互相矛盾的混乱、戏谑、虚构和狂欢化生活色彩,这种带有“快餐式”消费快感的特征也展示出某种后现代景观。随着商品社会和消费主义的盛行,这类作品无疑满足了部分人猎奇、猎险的心理需求,或者纯粹属于个人精神娱乐的消费而已。
在商品化大潮的推动下,90年代中国文学逐渐走上通俗化、大众化和商业化的道路。作家将视线转移至平凡个体和日常生活,英雄人物被小市民、小职员、小商人取代,理想主义的奋斗豪情被琐碎、庸常的世态人情击垮,文学展现出人们最本真的生活境况和存在状态。无疑,这也是在新的历史条件和物质基础之上现代性发展的结果。西方现代性诞生之初就意味着人类从超验的神学体验回归经验性生活实践,感性个体回归理性日常,可以说是现代性赋予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本体论观念。王一川曾这样描述现代性体验:“这种体验不同于一般的思想、心理过程, 而是指人的包括感受、情感、欲望、想象、幻想、理智等在内的整个生存直觉, 是人生意义的瞬间生成。 正是这种体验才构成现代性的基本地面,即构成所有现代性思想、意念、政治、经济、社会等的基本层面。现代性转型实际上就是体验的转型。现代性不只是精英人物的现代性, 而且更是普通民众的现代性; 不只是人们的思想的现代性, 而且更是包括日常生活在内的整个生存方式的现代性。”[7]9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现代性表现出一种个体体验性的特征,它通过个体对现代生活的热情拥抱、切身感受和深刻感悟来揭示人类存在的真实,同时也揭示出现代性内部产生的各种矛盾,其中就包括个体道德、伦理在商业社会中的边界问题。
魏若冰(Robin Visser)认为,传统文学中的伦理话语受到以市场为导向的大众文化的威胁,而后者往往并不关心道德使命。她试图通过解读邱华栋等作家的90年代都市小说探究文学、伦理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变化关系。随着个人可以对生活方式更加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现代城市里的人们主体性意识更为强烈,他们脱离了传统社会的种种束缚,将自己投入开放自在的商业大潮之中,逐渐抛弃了传统家庭、婚恋、人际交往等社会价值观念和道德使命感。他们开始炫富,并不认为追逐经济利益和商业利润,追逐个人财富、地位和名声是什么不光彩和道德的事情。“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城市居民面临着新的伦理困境。在市场的逻辑下,利他主义,或者说对理想的渴望比纯粹的利己主义,更被认为是非理性的行为。”[1]195然而,传统儒家观念和社会主义集体观念仍存在人内心深处,小说里的人物并非缺乏反思与社会、人类关怀的纯粹工具人,他们始终处于个人道德与“终极关怀”(ultimateconcerns)的精神困境之中。一方面,这些人物沉迷于城市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也承受着“无聊”“孤单”和对这种生活的“厌倦”。他们对自己的逐利行为感到不安,对自己思想的肤浅和狭隘感到愧疚,但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思考者和理想主义者无法在城市立足,那些试图需求更高更深的生命价值与意义的人往往会四处碰壁直至头破血流、无疾而终。“随着现代性的到来,日常生活本身成为道德价值中心”。[1]200魏若冰同时指出这也是一种盛行于城市精英阶层的新文化保守主义观念,他们拒绝激烈的批评,选择温和而稳定的话语逻辑,放弃对于集体未来的顾虑,放弃终极目标、理想信仰的追求,只关注个人、关注当下。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却最终令人惊喜地展现出一种对于现代性困境的突围意图,例如他们对于传统价值观念的回归与眷念,对能够给予他们慰藉的乡村生活的向往等,也许作者希望这就是人们对于抵抗商品消费社会中现代性焦虑的一种途径。从这一角度来看,新都市小说或日常生活书写并非某些批评家所说的缺乏深度,缺乏启蒙,缺乏反思和批判性,而是如实地反映了现代生活方式本身的矛盾,以及人们普遍面临的道德与伦理困境。
也许就如刘小枫所说:“小说的兴起——或者现代性的出现,根本是一个道德事件”,“所谓现代性伦理,指的是人民伦理和个体自由伦理。至于叙事的繁复,则是一种理解的伦理:让自己陷入多维关系网,充分理解生活世界的多层面和多面性。生命的多面性正是现代伦理的终极世界,其中充满相互排斥和相互矛盾的东西,人们必须放弃界定它的愿望,更不用说寻求确切答案了。”[8]像这样对于文学中的现代性复杂性与矛盾性特征的表述也许过于悲观,但显然明确地指出了中国现代性始终存在的根本性问题,即总体性启蒙理想与主体性自由彰显之间的固有矛盾。前者往往通过总体性隐喻叙事来表达,后者则采用个体性欲望叙事来展开。桑禀华(Deirdre Sabina Knight)的文章试图通过细读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来解读中国小说中体现的资本主义与启蒙价值观念,揭示文学如何从文化与道德的角度审视资本主义以及其带来的消费主义与商品化社会。难能可贵的是,桑禀华在文中详细罗列出西方启蒙运动的主张和历史价值的同时,把它放置于中国的具体语境,指出中国知识分子转向西方选读、阐释和宣扬启蒙思想的目的简而言之就是能让“中国赶超西方”,并寄希望于一场社会政治革命与过去彻底决裂。然而,西方语境中的启蒙运动“尤其是作为一个名词,是一个回顾时更经常使用的术语,当然绝不是一个统一运动或信仰体系的名称。”[1]222西方启蒙运动的重要遗产就是对于自由、平等、正义和人类尊严等价值观的承诺,而这些是基于对人类进步的信念和理性、经验的推崇。很多批评者把资本主义与启蒙理想混为一谈,在桑禀华看来,小说可以通过描述在资本主义环境下具体个体的命运和自我选择来展现其与启蒙理想的距离。她认为中国现代小说告诉我们,资本主义价值观只提供了现代性的物质承诺(且是对于少数人而言),而未能提供现代性的其他承诺,例如社会道德、公平正义或法律进步等。“20世纪90年代的很大一部分中国小说体现了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矛盾心态。”[1]224的确,小说中的许三观似乎已经具有了现代主体觉醒的特征,他的个体自由观念,对自我所有权(self-ownership)的概念非常明确,并借此获得物质(例如食物、家产和性)以及精神上(例如身份、归属感和独立性)的满足。这是一种资本主义的逻辑,人被商品化,并依赖商品的生产进行市场交换。许三观“被迫参与现代市场经济,一种非常强烈的工具理性支撑着他对目标的追求。然而,许三观无法行使主权。为了维持家庭的基本生存,他必须使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不能定价。这种自我剥削很少脱离更大的经济结构,三观对医疗机构、生物技术和守门人的依赖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1]231许三观的确有控制自己身体和生活的能力,但这种自我所有权显然不是启蒙意义上的个体自主权(autonomy),它也无法获得最终的主体平等、自由和尊严。许三观通过卖血来照顾家人,甚至拯救仇人的方式又隐约体现着启蒙运动中通过牺牲个体来实现总体性解放的理想。桑认为余华虽然塑造了一个自我剥削的英雄式的农民形象,但他并没有试图将自由资本主义置于市场化社会主义之上,也没有给出市场是否真的能够调和各种矛盾的答案。资本主义的自我所有权不是启蒙意义上的自主权,个体价值的衡量不仅要从经济上考虑,更应该从道德伦理的意义上进行。
结 语
总的说来,这本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论文集基本体现了当代海外中国学研究领域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特别是“现代性”问题的研究概况。其特点主要体现为:第一,以问题意识为导向的思考逻辑和研究策略。值得一提的是,当前国内文学研究的一大弊端,即研究的前提不是问题与假设,而是结论。作者往往先有主观上的判断,再进行辩论与解释,研究目的不是要探讨问题,而是急于下定论。这本书基于“现代性之论争因何而起?”和“中西现代性有何异同?”两个问题的提出展开思考与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关于“现代性”研究的新的主题、思路和方法。第二,从时间和空间两个角度展开讨论,体现了立体的全方位的研究格局。论文基本体现了一条历时线索,给读者提供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源、发展、演变到现状的一幅完整画卷。“现代性”问题既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一个日久弥新的重要学术话题,随着现当代文学文本的不断挖掘、更新和发展,关于“现代性”问题的探讨始终能立足于文本,形成新的学术热点。从空间的角度上看,每一位作者都能自觉地站在中西比较的立场上,以一种基本中肯的态度细读和评价中国文学“现代性”,对于两者的异同及其原因进行了具体和令人信服的阐释,给读者展现出了一幅中西现代性比较的鸟瞰图,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内涵和外延得以扩展,我们对于相关问题的知识随着研究的深入而不断得以积累和充实。第三,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理解与阐释的对话空间由此展开。中国学者对于现代性认同的确存在某种心理矛盾和身份危机感,因为这一纯粹来自西方的概念,与中国传统文化似乎没有关系,我们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思想源头,而“认同西方现代性就是承认这样一种历史观:即历史在发展,而西方国家是历史发展的火车头。”[9]这种观念无疑是有失偏颇的,现代性的内涵与外延只有结合中国历史和社会现实才具有正确的意义,“现代性的内涵是多重的,不是单质的。西方的现代化模式和现代化道路只是‘现代性’多层含义中的一层,考察现代性必须与本土实际相结合。”[10]西方现代性理论是中国文学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参照,但绝不具备唯一权威性。中西现代性差异是对话的基础和起点,也唯有对话,而不是互相质疑与对立才能更加认清现代性的复杂与多元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