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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慢》中的文体复调与存在变奏

2021-12-22李莹倩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文森特昆德拉骑士

李莹倩

(四川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系,四川 成都 610066)

一、引言

米兰·昆德拉笔下的小说都是为探索人的存在而生。作家认为,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们被推入了一条条由专业领域构成的隧道中。人类较之前几个世纪,掌握了更多知识,发现了更多世界的客观规律,但也因此被蒙蔽住心智与双眼,导致无法看清自身,最终落入了海德格尔口中的“对存在的遗忘”这样一种状态中。“对存在的遗忘”是可悲的,但人类既已落入科技构筑的层层迷障中,他们对于自身的境况也是不自知的。米兰·昆德拉作为少数保持清醒头脑的人类,就是要借助小说来唤起人类对存在的回忆、反思和再发现,让存在冲破遮挡的壁垒而处于永恒的敞亮之中。为了更好地画出存在地图,以此发现人在世界中存在的多种可能性,米兰·昆德拉孜孜不倦在创作中探求小说的艺术。作为对巴赫金“复调性艺术思维”的延续性发展,米兰·昆德拉也将音乐复调引入小说创作中。在昆德拉的作品中,不同文体多重线索探讨共同的主题,那就是: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复调小说这样独特的架构模式让小说在保持各条“线”平等性的同时又兼顾了小说整体性,让读者不得不感慨: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本文就试图通过复调这一独特的小说创作形式,来分析昆德拉作品《慢》中的存在之思。

二、复调:存在之思的形式

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就进入了风驰电掣的高速时代。古老的交通工具,如车、马、舟被汽车、游轮和飞机代替;以往的通信方式,如书信,被电话、短信和邮件代替;传统的记录模式,如纸、笔,被电脑、录音代替。世界日新月异,在“速度”的压迫下,人类不得不时刻告诫鞭笞自己:一定要更快。因为,倘若你慢了一步,就会被别人夺占先机。尽管现代人对古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慢生活心中羡慕,但他们早已习惯了步履匆匆的都市繁忙。“慢”的乐趣已然被遗忘,昆德拉的小说《慢》就是要让缓慢的价值重新焕发光彩,誓要和这个高歌“速度”的现代社会唱反调。

一九九四年问世的长篇小说《慢》是米兰·昆德拉第一部用法语写就的小说,这部作为“遗忘三部曲”之一的作品由三条线索构成。第一条线索:“我”与妻子薇拉入住一个由城堡改建的酒店,因为薇拉在酒店难以安眠,次日两人便一同离开了这座酒店;第二条线索:由维旺·德农写的一部名为《明日不再来》的小说,讲述了18世纪T夫人和骑士一夜高潮迭起的情色故事;第三条线索:作者创造的一群人物,在酒店参加昆虫研讨会时上演的一出博人眼球的闹剧。这三条线索各自独立又相辅相成,正好印证了昆德拉所说:“伟大的复调音乐家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声部的平等: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占主导地位,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只起简单的陪衬作用。”[1]84在《慢》这部小说中,上述的三条线索地位平等,彼此独立又相互阐明,它们貌似平行实则交织,只为探寻同一个主题,即:被“快”蒙上尘埃的“慢”。

1.小说文体的复调

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曾谈到布洛赫的《梦游者》的第三部分由五个“声部”组成,它们合力构成了“‘复调’流动[2]21”。在《梦游者》中,这五个“声部”既没有共同的情节,又没有相同的人物使彼此连接起来且各自都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上的特点:A为小说、B为报道、C为故事、D为诗歌、E为随笔。不得不说,这样特殊的小说形式带给了昆德拉灵感,因为在昆德拉眼中,“小说的形式具有一种无人能够限定的自由性,其演变将是一种永恒的惊奇。”[3]7米兰·昆德拉将“复调”引入小说文体本身,让小说成为哲学、叙述和梦幻的统一体,成为能够更广范围、更深层次探讨人类存在的手段。可以说,在昆德拉的复调理论中,“‘文体的复调’是诉诸读者的第一艺术印象。”[4]48

小说《慢》中的三条主要线索,第一条是作者与妻子薇拉旅行经历的真实记录;第二条是关于维旺·德农小说的介绍文字;第三条是昆德拉创作的虚构故事。在这三条文体不同的主要线索上又穿插了作者对于享乐主义的哲思和基辛格与女记者的轶事。整部小说,“异质的文体因‘存在’之思的主题和昆德拉调动的其他技术手段在艺术的坩埚内举重若轻融汇一体,且充满了思想、叙事和想象的魅力。”[5]169

在《慢》的开头,昆德拉与妻子薇拉踏上旅程,在路途中,因为一个急于超车的司机,二人陷入对“慢”这一宝贵人类遗存丢失的无限感慨中:“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中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6]3在这个追求速度与效率的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快”成了人类生活的准则。在一片片水泥森林中生活着难以计数因而渺小如蝼蚁般的人类,他们忙碌穿梭在城市各条主干道上;拥挤在地铁公交站前;屈身于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内。行色匆匆的人们深谙时间就是金钱,因此人们已经无暇欣赏周围的风景、感受四季的变化还有关怀与自己共享一片天空的同类们。人类已经在紧追慢赶中迷失了自我,保持速度成了生存的前提,因为人们发现,只要自己一脱离快的轨道就会变得无所适从,生活在机械时代下的人已经在速度的压迫下被物化。

对“快”的追逐必然导致遗忘。在《慢》的第二条线索中,米兰·昆德拉就给读者描绘了现代社会的一副遗忘图。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连历史也变得转瞬即逝。

历史导演的场景只是在最初几分钟内是打着灯光的。没有一件大事在整个发生时期都是现实的,只是在非常短的瞬间是现实的,也即是刚开始的时候。几百万观众贪婪地注视着索马里濒临死亡的孩子,他们现在就不再死了吗?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胖了还是瘦了?索马里还存在吗?还有,它到底存在过吗?还只是海市蜃楼的名字而已?[6]94

媒体时代,人们在大量信息的狂轰乱炸下亲眼目睹了历史,又在下一秒迅速将其忘记。难怪昆德拉向我们讲述在索马里发生的悲剧时,竟一时无法回忆起这个国家的名字!“快”带给人的遗忘,让昆德拉展开了对伊壁鸠鲁享乐主义的哲思。他想通过这位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告诉大家,懂得享受“节制平凡的乐趣[6]94”才是弥足珍贵的,唯有此,才能带给人幸福。

为了跟上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人们争先恐后,想尽一切办法追上别人的脚步,唯恐自己屈居人后。在这样害怕落后的恐慌中,谁人能摆脱“快”的奴役?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迅速被选中,成为不朽者中的一员,被大众瞩目被历史铭记。这样的野心就意味着人们必须如猎豹般瞄准机会、争夺机会。米兰昆德拉为此举了基辛格和女记者的轶事。女记者爱上了基辛格,认为他们二人天生一对,然而可笑的是,她又承认自己对基辛格没有性的渴望,她看不中基辛格的身体也看不中他的人,她看中的是基辛格手握的权利,这个权利能赐予她光环,从此往后,她不再属于芸芸众生,基辛格是她的坐骑、她的飞马,“她的自我将骑在它的背上纵横天空。”[6]48女记者犹如《不朽》中的贝蒂娜,渴望通过自我扩张达到自己身后不朽的目的。可是,这一切都与伊壁鸠鲁所提倡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

伊壁鸠鲁告诉我们,学会享受平凡的幸福,就好比“喝一口清水,看一眼天空,抚摸一下。”[6]8尽管这份幸福微不足道,但只要人能够切切实实感受到,那就是幸福。既然幸福在伊壁鸠鲁口中是关乎个人的心灵体验,那么幸福就具有私密性。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压根不存在特殊秘密,“每个人都像处于一只大蚌壳中央,每句悄悄话都会引起共振,音量放大,余音袅袅,不绝于耳。”[6]11生活在这样一个会共振的大蚌壳中并不是伊壁鸠鲁所倡导的,为此,他告诫自己的弟子们“闭门度日”[6]11!

然则“闭门度日”具有极端乌托邦特征。在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指导下,人们渴望的不再是关门闭户,慢悠悠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而是成为“舞蹈家”高速旋转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接受他人的掌声和艳羡的目光。因而,米兰·昆德拉深深担忧享乐主义的理想无法实现,他小心翼翼地问自己:“享乐主义的理想是不是行得通?这样的希望存在吗?”[6]150答案令人沮丧,因为伊壁鸠鲁嘱咐我们的生活与人类天性格格不入。

现代社会人性的天性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6]2。人类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了“速度”,在“速度”的驱使下,一切都得趁早:教育要早蒙、工作要起早、成名要赶早。在“快”的威逼利诱下,人类被围困在与他人搏斗的竞技场,以期尽早获得登上舞台的通行证。“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蜕化成无所事事。”[6]3然而,人类都已经忘记,活着只是最基本的要求,重要的是要活得幸福。因此,昆德拉反复向我们提起伊壁鸠鲁的生活哲学,他告诫人们要懂得享受平凡的乐趣,要避开公众的视线,尝试闭门度日,要避免与人搏斗,这样人类才能免受打扰,安享精神的愉悦。可是在这个“快”的时代,人们不再在乎心灵的愉悦,却偏好物质的享受,人类是否还能重新感知“慢”带来的精神满足重获存在的幸福?米兰·昆德拉未能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者说,作家无力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在这样一个颂扬“追逐”的现代世界,连作家本人都会不慎迷失其中。

2.小说节奏的复调

米兰·昆德拉在评布洛赫的《梦游者》时下结论:“十九世纪制定了小说结构的艺术,而我们的二十世纪则为这门艺术带来了音乐性。”[2]21在音乐中,节奏可以从本质上反映出音乐的状态,也能模拟出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节奏,作为表达音乐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昆德拉的复调小说理论中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小说的艺术》中,米兰·昆德拉不止一次将小说比作音乐,他说:“我小说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标上一种音乐标记:中速、急板、柔板等等。”[6]1

小说《慢》中的三条线索如用音乐节奏来比拟可以看出这样一种叙事节奏:第一条线索为中速;第二条线索为柔板;第三条线索是急板。在第一条线索中,“我”与妻子以不疾不徐的语调、波澜不兴的口吻向我们讲述着他们旅途中正在发生的一件事:作者与妻子薇拉驾车行驶在公路上,在后视镜中看见一辆汽车紧随其后,左转弯灯不停闪烁。司机在等待超车的机会,犹如一只猛禽在窥视它的猎物。薇拉表示不解,她对作者说:“法国公路上每五十分钟要死一个人。你看他们,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就是这批人,看到街上老太太被人抢包时,知道小心翼翼,明哲保身。一坐到方向盘前,怎么就不害怕啦?”[6]1作者与妻子一样,缅怀人类将自身交给“速度”后所丧失的人性,也因此想起了两百多年前T夫人与陪送她的骑士的旅行。与作者行驶在车辆飞驰的公路上不同,T夫人和骑士之间的故事起始于一步一摇、慢悠悠前进的马车里。

维旺·德农在他的小说《明日不再来》里面讲述了一名贵妇和骑士度过的如同三折画般的情爱之夜。

第一折:T夫人与骑士手挽手交谈、散步。这时,骑士向T夫人要求一个吻。T夫人一直在等待这个吻,她欢欣接受却又口是心非,她对骑士说:“我很乐意。我若拒绝,您就会神气的很。”[6]32T夫人将这个吻转化成了一个抵抗行为,之后,她与骑士频频接吻,突然她站起来,决定打道回府。在回去的路上,她假装跌倒,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创造一个曲折,这样她才能延长与骑士的约会。第二折:T夫人与骑士慢下脚步,走上另一条并非回家的路,两人准备下一阶段的发展。T夫人领着骑士穿过月色,“意外地”发现了一座荒野中的小屋。这一切皆为T夫人的安排,因为她掌握“慢”的技术,她刻意制造悬念、着意拉长时间,就是为了尽情维持亢奋。T夫人与骑士走进小屋,倒在卧榻上开始做爱。然而T夫人又一次中止了小屋中的甜蜜,选择与骑士继续散步,“犹如渐慢,为了刹住和减慢事件发展中的预期速度。”[6]38第三折:T夫人拉着骑士进入到一个铺满靠垫的山洞,两人做爱直到天亮。

在这一波三折的夜晚,T夫人和骑士“慢慢消受黑夜的光阴,把它分成互不相连的不同板块”[6]38,每一个板块,T夫人都用“慢”的艺术细细打磨,让每一块都流光溢彩,镌刻上一整夜的细节与高潮。这一夜,尽管不会有明天,但这一夜犹如一生,T夫人与骑士都从中获得了终生难忘的乐趣,所以这短短不超过十二小时的时间会在这对情人的回忆中反复出现,清晰好似昨日重现。这便是“慢”的魔法,“慢”与记忆挂钩,越“慢”便越难忘。只可惜,同样是男女欢爱,生活在20世纪的文森特却没有T夫人和骑士这样幸运。如果说T夫人与骑士度过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夜晚,那么文森特则和他的女伴经历了一段没有激情只有速度的夜晚。

20世纪是个高歌速度的时代,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城市化进程进一步加快,社会变化的速度更是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世纪。这就导致了人们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速度”的穷追猛打下,人们对“快”的生活思维方式深信不疑,文森特便生活在这个年代。

在一次昆虫研讨会上,文森特听厌了学者们的话,于是他和溜号的人一同待在大堂。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文森特决定说点俏皮话。然事与愿违,文森特未能成功获得他人的关注,他转而决定通过一个女人来弥补他受挫的自尊心。因为他认为真正的胜利就是在昆虫学家们无性的世界里快速勾引和征服一个女人。他看上了打字员朱丽。文森特一边与朱丽调情,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事、物,在被一名穿三件套的青年男子抢白后,他万分沮丧,又一次打算通过征服朱丽来获得胜利的存在感。一场“迫在眉睫的性交”[6]103就在眼前,文森特遂邀请朱丽去游泳。他急不可耐的甩掉衣裤,并再三催促朱丽道:“你脱吧!”[6]103又道;“在野种的眼里露一露!”[6]117由此可见,文森特渴望的不是只属于二个人的水乳交融,相反,他要的是大众见证下的一夜激情。因此,当看见有人接近他们时,文森特淫声浪语更加放肆,唯恐错失良机,他带着野兽的怪相向朱丽扑过去。事实证明,急促的性爱只能带来荒诞的结果,因为身体不会骗人,“器官说的是真话”[6]123。文森特阳痿了,他在这众目睽睽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刻阳痿了。最终,这场大戏的男女主角只得拾起衣裤,狼狈而逃。这样的一个夜晚,多人物交织、多场景变换,有限的叙述领域被置入大剂量色彩强烈的语言和复杂多变的情感,如此一个集“速度”与“激情”于一体的夜晚,对于当事人文森特来说是否能留给他媲美T夫人与骑士那样的回忆呢?答案是否定的,文森特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忘记这个夜晚,整个糟蹋的夜晚,抹掉,忘掉,埋葬掉。”[6]162

米兰·昆德拉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在我的作品中,一切都以巨大的情欲场景告终。我有这样的感觉,一个肉体之爱的场景产生出一道强光,它突然揭示了人物的本质并概括了他们的生活境况。”[7]145同样在这两个一快一慢的情欲故事里,米兰·昆德拉阐释了自己对存在的思考。T夫人与骑士的情爱在柔板中缓慢前进,T夫人组织着时间、操纵着时间——散步、做爱、交谈、再做爱最后意味深长的告别。T夫人让直线前进的时间呈曲线发展,人为延长了时间的进程,从而获得了弥足珍贵的回忆。反观文森特与朱丽,二人疾风骤雨式的情色场景,让读者觉得,与其说他们在享受性爱,不如说他们是在肉搏。搏斗的场面带给人巨大的精神负担,以至于当文森特再一次回想起与朱丽共度的时间,竟产生了对速度的无比渴望:速速忘记这个夜晚!“慢”与“快”、“记忆”与“遗忘”这两组对立项之间有一个神秘的联系,那就是一个人,若他要是想要回忆时,就会放慢脚步;想要遗忘时就加快脚步。“慢的程度与记忆的强度直接成正比;快的程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6]39在这里,米兰·昆德拉扮演起伊壁鸠鲁式的哲学家的角色,他通过紧骤和张弛的节奏对比告诫人们:如果你想留住美好,那就选择“慢”吧。

3.小说时空的复调

现代小说打破了故事性极强的连续渐进的历时性叙述,转向了多项具有同等价值内容的共时性叙述。现代小说家们开辟了一条将小说时间结构形式向空间结构形式转换的道路。“叙事的时间是,一种线性时间,但故事发生的时间则是立体的。在故事中,几个事件可以同时发生,但是话语则必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叙述出来;一个复杂的形象就被投射到一条直线上。”[8]506因此,时间被截断、拼贴、整合进一部小说,达到了共时性叙述的目的。那么,如何让不同的时间共存且不破坏小说的统一性呢?米兰·昆德拉选择让不同的题材、绵延的历史聚合成一个整体,各时间段、各板块间彼此参照、彼此诠释一个共同的主题。就好比“主题是橘核,而并置的素材恰如一个个橘瓣,紧密维系于主题核。”[4]78在小说《慢》中,作者就安排十八世纪与二十世纪的故事相遇,二者碰撞出火花,照亮了昆德拉的存在之思。

《慢》中,第二、三条线索中的人物,经过两百多年的时间洗礼,在个体生存方式、价值取向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十八世纪与二十世纪之间,在《明日不再来》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之间,不只是从慢的时代转入到快的世道,也是从保守秘密的时代转入到传播张扬的时代,从‘舞蹈’时代转入到‘舞蹈家’时代。”[6]178

在第二条线索中,昆德拉提到《明日不再来》这部小说。这部小说的作者是谁,实际上无人知晓。原作者隐晦的在书上署下了六个令人费解的字母:M.D.G.O.D.R.没错,18世纪是一个秘密的时代,作者奉献给了读者们一部扣人心弦的作品,但他选择继续隐匿在作品背后自在生活。大众的视线聚集在作品上就足够了,至于作者是谁,保持秘密就好。在之后的几十年,《明日不再来》再版了四次,四次均未使用作者的真实姓名,最后,人们把这一殊荣冠在了维旺·德农的头上。好一个秘密的时代,连一个作者的姓名都可以安全掩埋几十年之久,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20世纪的。20世纪的人忌讳秘密,因为“秘密”会让人等待,会让揭晓结果的那一刻来得太慢。现代人缺乏耐心,现代人是“快”的忠实追随者。

维旺·德农生前,只有少部分密友知道他是《明日不再来》的作者,昆德拉推测“他感兴趣的、他期望迷惑的读者,不是今天作家所瞄准的广大陌生人,而是他个人认识和尊重的小圈子。”[6]40在这种保持私密性决心的鼓舞下,《明日不再来》中的人物也都是匿名的:T夫人、T夫人的丈夫、骑士、侯爵、伯爵夫人。这些人姓甚名谁,作者认为无关紧要,一个个保持隐私的代号足以满足故事情节的发展。在私密的氛围下,T夫人与骑士的爱情之夜拉开帷幕。T夫人先是与骑士散步、接吻后又躲入小屋、私人城堡内,整个过程都是掩人耳目的,没有旁听者更别提目击者。对于他们两人谱写的浪漫曲,T夫人的丈夫心知肚明,但是各中细节他无从知晓,只能靠想象猜测,因为这是情人之间才知道的事情,他们一定会保守秘密。T夫人与骑士的故事,犹如舞蹈,舞姿浸入了他们的生命体验,只需紧闭双唇,他们就获得了可以滋养一生的美好回忆。因为,他们不需要从他人那里获得对自身存在的确认。“听众不会有”[6]164,是慢时代的精髓。

二百年后的20世纪,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城堡改成了酒店,私人府邸向大众开放,交换亲情的地方变为会议大厅。”[6]178二十世纪,是一个由“慢”到“快”的世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经历了从“舞蹈”到扮演“舞蹈家”的时代变迁。

“舞蹈家”是蓬万特的独家发明。按照他的说法,当今的政治家个个都是“舞蹈家”,他们渴求的就是占据舞台,跳荣誉之舞。然而,要想占据舞台就势必要将别人挤下舞台。蓬万特“称之为‘道德柔道’”[6]19”。在这场舞蹈家们的战斗中,他们“扔出手套向全世界挑战,谁比他更有道德?他施展一切手脚,把对方逼入处于道德劣势的境地。”[6]19杜贝尔克和贝尔克之间就展开了道德柔道的较量。杜贝尔克与艾滋病人接吻,受到万人瞩目,贝尔克却被逼入道德的悬崖,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他飞往非洲,在一个濒临死亡的黑人女孩身边拍了照,获得了比杜贝尔克更大的关注。杜贝尔克输了一局,因此他必须反击。杜贝尔克尔后在游行中赢了贝尔克一局,贝尔克急忙飞往亚洲,去支持正在造反的一国百姓,只可惜他飞错了地方,成了笑话,在这场“道德柔道”的博弈中败下阵来。因此,蓬特万这样评价贝尔克:“贝尔克是舞蹈家中的烈士国王。”[6]18

作为“舞蹈家”一词的发明者,蓬特万道高一筹。与政治家们大跳“道德之舞”不同,他跳的是“不道德之舞”。在小说《慢》中,蓬万特为了吸引美人的注意,不惜伤害自己的朋友文森特,甚至当众讲粗鲁的“女友故事”。蓬万特深知听众们的需求,为了迎合他们的低俗趣味,蓬万特冠冕堂皇的以不道德的姿态出场。因为这就是现代精神,现代就是一个“不正经”的时代。

因此,即使蓬万特竭力否认自己“舞蹈家”的身份,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甚至更加高明的“舞蹈家”。不论是蓬万特、杜贝尔克还是贝尔克,他们在大众面前彰显自我,高唱道德的凯歌,或者利用丑闻哗众取宠,其目的都是为了“被看”。“引人注目”是20世纪获得自我存在的不二之选,没有目击者,生活也就毫无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文森特对三件套青年言论无力反驳的原因。三件套青年对文森特说:“亲爱的先生,我们没法选择我们出生的年代。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摄像机镜头前面。这从此成为人类处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舞蹈家。”[6]85与T夫人和骑士关注隐私不同,两百年后的人更渴望将自己暴露在大众目光下,占领荣誉的制高点。因为快时代下,心灵与精神的虚无必不可免,迷上“速度”魔鬼的人类也只有在他人肯定的目光中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

在小说结尾,昆德拉特意安排了18世纪的骑士和20世纪的文森特相遇。两人都笃定不移地说自己刚过了美妙的夜晚。骑士是诚实的,他的夜是精心计算时光的夜,尽管这一夜明日不再来,但它带来了强烈的欢乐感,以至于骑士在两百年后都对这一夜珍惜留恋。这种对于美好的真实表现,激起了文森特的恼怒、惶恐和无力。因为,他没有办法撒谎,他的夜并不美好。为了忘却这样的悲哀,文森特只得快步迈向他的摩托车,又一次投入“速度”的怀抱。文森特的选择,代表了现代人的选择,我们出生在这样的时代,日新月异的社会带给人们朝不保夕的不安全感,为了存活下去,现代人只得步伐坚定,朝“快”前进。启蒙时代以后的社会,金钱和权力主宰了人心,人类在疯狂追逐物质利益的过程中没有享有一刻的满足感。这是因为人类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放弃了对精神的追求,而选择了物质层面的享受。然而,人毕竟是精神与物质的统一体,一旦人类放弃了对精神的追求,人就会成为无根的浮萍,这种漂浮感让人无处寻觅自身实实在在在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最终,人类在对物的追求中沦为了物的奴隶。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也是米兰·昆德拉无力解决只能面对的悲哀。最终 “马车消失在晨雾中,我启动了汽车。”[6]164

三、结语

《慢》这部小说的主旨在题目中就充分言明,其目的就是要探讨现代社会人类的生存方式。全书通过复调的小说形式,展开“我”与妻子薇拉对“慢”的感怀、对“快”的怀疑;对 T 夫人与骑士悠悠一夜的描写;对文森特和朱丽模拟交媾的讽刺对“舞蹈家”的分析以及对现代媒介的批判。这幅“现代”与“过去”、“快”与“慢”、“遗忘”与“回忆”交织而成的存在图便是对主题的揭示:“慢”对于生命的重要性。现代社会,人类把自己托付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实实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6]2这种对“快”的依赖导致了“遗忘”,而正因为“遗忘”,人类陷入了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迷茫中。

对于现代社会快节奏的时间观念,米兰·昆德拉持批判态度。他认为,人应该慢悠悠地生活,“慢”是一种幸福的标志。因此,昆德拉倡导的是18世纪那样的“慢趣”。为了唤醒人类对“慢”的知觉,作家在小说中一次次呼喊:“这种慢,我相信是一种幸福的标志(……)朋友,我请你做一个幸福的人。”[6]18在昆德拉心中,人类存在的意义不在于生活节奏的快,而是心灵的富足;人类存在的价值,不在于他人眼中的自己,而是精神的愉悦。人类,作为有感知和思辨能力的生命体,应该时刻关注内心的真实,从而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这就是《慢》带给我们的存在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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