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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 员

2021-12-22初曰春

山东文学 2021年12期

初曰春

所有人都说,我是警队的另类。

该怎么形容呢?往好里说,我是特立独行,但我十分清楚,他们说我目中无人。潜台词是我仗着有后台,有点夜郎自大。

我不屑与人争辩,他们是羡慕嫉妒恨,只因我在毕业一年多点的时间里,调换了多个工作岗位——先是刑侦,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刑警,然后是宣传、人事和文秘。

尤其是人事口,那是让多少人眼红的部门。我得透露个秘密,其实那地方特没劲,啥事儿都说了不算。我还是喜欢干刑警,能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才过瘾。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我是重点培养对象,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不安心在机关工作,我是故意在折腾。

我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不受人待见。一提到我,那些曾经的顶头上司们就会打哈哈,说那小伙子啊,有点意思。这意思究竟指的是什么意思,没人明说,那语气却是意味深长。

说起来挺没面子的,我是犯了错误才调入市局机关的。

谁心里边没个英雄情结呢?反正我是心心念念想当英雄,以至于在刑警队那会儿出了差错。那次抓捕行动我魔怔了,一时冲动提前暴露了身份,差点害死了一同出警的战友。

我是背着处分进的机关,有人说我因祸得福,交了狗屎运。毕竟如今讲究警力下沉,局机关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进的,机关偶尔冒出几个生面孔,一准是临时借调帮忙的。

很快便有好事之人调查我的背景。也是啊,我何德何能在机关处室间蹦来蹦去?如果没后台,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

这让我哭笑不得。幸亏我心态保持得不错,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个别了解我的人说,我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这一点我并不否认,而且我为自己寻了开脱的理由——人就该有上进心,如果年轻一代安于现状,那这社会也甭想进步了。

试想,我年纪轻轻就在机关耗上了,干完分内的事儿就端茶看报,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浪费了大好的青春时光。所以说,我必须寻找机会,让自己脱离。

我总算抓住了机遇。

省厅来市局调研警务机制改革,随机抽取谈话对象,我阴差阳错地有了跟上级对话的机会。我引经据典,谈了好多个人的体会,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算是出尽了风头。

末了,带队的领导说,应该满足局办公室那个青年的心愿,说我不去基层可惜了。就这么着,我成了鱼鸟河派出所的社区民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片儿警。

讲真话,我的目标是回刑警队,但我心知肚明,眼下是不可能的,能到派出所任职已经是烧高香了。

老俄为此闹了好几天情绪,她偷偷躲在卧室里打电话。我影影绰绰听到,她在向人抱怨,说不该让我下基层。我光顾得高兴了,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

忘了介绍,老俄是我的母亲,这么多年下来,我俩相依为命,我从来没喊过她妈妈,彼此间早已习惯了。我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老俄屏蔽了跟那个男人相关的所有信息,让我随她姓,让我一度认为父亲是个负心汉。

我叫俄少雄,这名字还是蛮响亮的,叫人无奈的是,俞海从不喊名字,他用警号称呼所里的民警,连教导员也不例外。或许是他港台片看多了,转念一想,不对啊,监狱里喊犯人也是用序号。

我感到别扭,要么喊小俄、少雄,哪怕叫我兔崽子也行,偏偏要喊我警员250,成天这么呼来喊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拥有这警号的人是个二百五。

我曾经提出过抗议,俞海拧着苦瓜脸把我数落一顿,就差骂娘了。我着急瞪眼也没用,谁让人家是少壮派的所长呢。

这一说法毫不夸张,俞海是全市公安机关最年轻的所长,工作上有思路、有魄力,辖区治安形势逐年向好。

需要解释一下,我们派出所地处市区最繁华的地带,过去的工作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俞海到任方扭转了局面。这确实令人敬佩。

我敬重有能力的人,如果对方是个大混子,即便年龄再大、职务再高,我也不会拿正眼去瞅,更别说接受“警员250”这一代号了。

派出所的工作真忙,纵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还是有点措手不及,让我无暇顾及那些七七八八的问题。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我才会去琢磨属于自己的这个警号。

佩戴警号是从1992年开始的,一共是六位数,前三位相同,代表民警所属的单位,后面的才代表个人,相当于民警的身份证号码,会跟随它的主人一辈子。

入警集训结束那会儿,组织上分配警号,同一批的新警员都在780开外,仅有少数几人是单蹦出来的数字。据解大嘴讲,那是退休民警腾出来的。

我跟他的关系也说不上有多好,但他认为跟我是莫逆之交,“解大嘴”是我赐给他的外号,这可能让他产生了误会。给人起绰号不是我的风格,归根结底是他这个人太作,不但爱打听事儿,而且还热衷于传瞎话。

这不,解大嘴神神叨叨地告诉我,外面风言风语,说老俄跟袁常务有一腿,所以你才有机会在机关不断调整岗位。

我当时想撕烂他的嘴巴,可是人家才从手机上找出一张照片,老俄真跟袁常务相对而坐,看起来关系非同一般。他再三强调,袁常务目前单身,且照片不是P出来的。

这也太丢人现眼了。我当场表态,要好好查一查。

三天之后,刚一上班,解大嘴就跑到我的办公室,跟我胡吹海侃。我晓得他的心思,他是想拐弯抹角打探我查到了什么。

我正愁怎么把他打发走,俞海进门,张嘴就说,警员801,闲得腚疼吗,别在这儿杵着,赶紧忙活去。

801是解大嘴,他唯唯诺诺地跟所长告辞,我顶瞧不起他的做派。话又说回来,人各有志,他点头哈腰讨好领导,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警员250,近期有什么工作安排?俞海问。

我想了想,说继续下社区,给行动不便的老人办理业务。

俞海点了点头,说暂且搁下,给你派个新任务。

深入社区是他极为重视的一项工作,既是公安服务群众的延伸,又能及时摸排到线索,可谓一举两得。尤其是后者,光去年一年,我们派出所根据居民提供的线索,成功打掉了四个犯罪团伙。

我正寻思是什么任务,竟能冲淡重点工作。俞海又说,准备准备,韩老板报案说被人骗了,她一会儿要来,案子由你负责。

顿时,我的心凉了半截,因为韩老板是个难缠的女人。这一点,我已经领教过了,实话实说,那段时间我被她搞得焦头烂额。

俞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问:有困难吗?

我受不了他那种语气,赶忙回应,说不存在,多大点事儿啊。

我提醒你,别眼高手低。他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气得一鼓一鼓的,他的话很不中听,分明是质疑我的能力。门缝里瞧人,眼神还不好使。

俞海前脚刚走,解大嘴又来了。

他一如既往地摆出那副臭嘴脸,说老俞这孙子够贼的,他为了向袁常务示好,给你安排了个大麻烦。

我未置可否,解大嘴好似受到了冷落,又解释说,真的,我听到老俞给袁常务打电话了,让你应对韩老板,肯定是想转移你的注意力,阻止你继续查袁常务,这是秃子脑门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他怎么晓得我在查袁常务?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解大嘴半吞半吐地说,我在老俞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

我真想狠狠抽他几个大嘴巴子,我后悔在他面前信口开河。

必须承认,我之前只是图嘴上痛快,真要查老俄的话,我于心不忍。虽然她从未提及我父亲的事情,但我怀疑那个给予我生命的男人是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撇下了我们娘儿俩,跟某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私奔了。

当然,这是我小时候的想法,一年年都那么过来了,我早已不再纠结。开诚布公地说,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希望老俄能找个踏实的男人嫁了,她吃了大半辈子的苦,理应追求自己的幸福。

退一万步讲,我不可能去调查亲妈。

袁常务是我们的常务副局长,主持市公安局的日常工作,假如他跟老俄说不清道不明,我再把那层关系抖搂出来,那还真爆出了绯闻。而我则是绯闻当事人之一的儿子,往后在众人面前还怎么抬头啊。

我一直觉得,人是万物之中最古怪的物种,区别于其他任何一种生物,他或者她拥有思维意识,一旦对某件事物展开了不好的联想,就很难再保持淡定。至少我是这样的。

解大嘴的那番说辞严重干扰了我的情绪,我冷不丁想到了先前老俄打过的电话,她是在跟谁通电话呢?还有啊,无风不起浪,他们都说我有后台,看来很有可能是袁常务在暗箱操作。

公安是纪律部队,按常理来说,人们决不会容忍一个愣头青在那里蹦跶,如果没人干预,我早就被边缘化了,根本没资格在说三道四。

算了,不多想了,解大嘴那种货色,我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得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去跟韩老板打交道。

我可不愿被人看扁,更不想让俞海觉得我是糊不上墙的尿泥儿。但所有人都清楚,韩老板不是一般人物,她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我们公安机关名声却不好,几乎是臭大街了。

时间得回到一个半月前。

刚来派出所报到的第二天,我就碰上了韩老板,紧接着就“真枪实刀”地干上了。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来的时候,俞海正在组织传达学习上级精神,重点是宣讲《民法典》。

他在台上讲《民法典》颁布实施的重大意义,说其中共有两百多条法律条文跟公安工作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我在心里想,甭那么多的废话,有能耐一条一条地解读出来,拿着文件照本宣科算什么本事?

可想而知,当值班民警的身影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说有人来报案的时候,我内心是多么激动。我主动请缨,揽下了差事,那之后,我栽了个跟头。

在人们心目中,韩老板是市里屈指可数的企业家,换言之,她的素质肯定很高。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她胡搅蛮缠,害得我灰头土脸。

事情的起因是,她的宝贝儿子邹一淼刷银行卡,在某商场买了两台平板电脑,那东西是名牌货,价格不菲,一台就将近万把块钱。邹一淼把起其中一台送给了女同学。

韩老板不差钱,但她觉得商场不该把平板电脑卖给12岁的孩子,非让人家全额退款。对方也为难,电脑用过了就是二手货,收回之后没法卖给别人,死活不同意。

双方僵持不下,闹到了派出所。我没太在意,心想两边协调一下,总能寻个都满意的解决方案。

也怪我经验不足,韩老板正在气头上,我却说人家财大气粗,随便拔出一根汗毛,就能抵得上卖电脑的人两三年的收入,请她高抬贵手。

她接着恼了,说自己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去打发叫花子?另一方显然被此话激怒了,丝毫不肯让步。

我在夹缝中受气,主观上是想让韩老板认下来,可她却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我说,你是警察,该晓得《民法典》,我已经咨询过公司的法律顾问了,该怎么办,不用我教你。

乖乖,人家是有备而来。问题是我对《民法典》知之甚少。说白了,我以及身边好多同事还不够敏感,虽然我们是派出所民警,成天要处理民事纠纷,但我们更加倾向于侦办刑事案件。

我寻了个借口,跑到办公室去翻看《民法典》。韩老板说得没错,第一百四十五条明确规定,孩子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人,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须经法定代理人同意后方能生效。也就是说,韩老板可以不认账。

回过头来我又去做另一方的工作,那边也紧咬着不松口,说韩老板活该倒霉,谁让自己管教不好孩子。

见我没能把事情办利索,韩老板得理不饶人。她是何等聪明之人,在提到《民法典》的当口,我的细微变化被她看出了破绽,她认为派出所安排了个二把刀的民警来糊弄人,是在侮辱她的人格。

她叫嚣着要到法院告我们,说什么她是纳税人,我们花着纳税人的钱,不干人事儿,必须受到严惩。

有点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韩老板能代表纳税人吗?一旦生出了这一念头,我就难以保持理智了,我没好气地把她怼了回去。要么说自己年轻气盛呢,这注定了会惹下乱子。

转过天来,事情被闹到了网上。先开始,人们还能就事论事,过了小半天的工夫,风向变了。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挑动下,不明真相的网友指责公安机关不作为。

我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在网上跟人理论,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谩骂之声很快把我的言论淹没了。好多事儿就怕被炒作,负面舆情很难对付,会让人黑白不分。

我百口莫辩,只能安慰自己想开点儿。

眼瞅着局面无法收拾,袁常务派人与韩老板斡旋,先前的矛盾是否解决不得而知,反正事情是不了了之,韩老板还在网上发布了声明,让网友不要偏听偏信。

不知是真是假,这事儿是解大嘴说的,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还专门强调,韩老板鸡贼,网上炒作是她花钱雇的水军云云。

眼下,我必须再次面对韩老板,比较糟糕的是,我猛然想起来解大嘴的话——上次的纠纷是袁常务出面安抚下来的。

他一个堂堂的常务副局长,居然有心思过问我的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很惭愧,我心浮气躁,在见韩老板之前,情绪已经被败坏了。可以想象,我究竟顶了多大的压力。

韩老板黑着脸说,怎么又是你,赶紧给老娘换人。

我心里有所准备,硬挤出个笑脸,不急不恼地说,别一棒子把人打死,咱又不是头一回见面,你多瞅我两眼,瞅着瞅着就顺眼了,再者说,好比踢足球、打篮球,不能一上场就喊暂停,换人影响士气。

我故意让自己幽默,说出打足球、踢篮球的话,但她却咄咄逼人,说少在老娘跟前耍嘴皮子。

我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自地说,“死”这个字眼不吉利,甭想用它激怒我,得看把它用在哪儿。

说着,我拿腔拿调地唱起一首老歌——

我对着镜子,

对着镜子上下照,

哈哈!

哎哟哟!

真是乐死人!

哎!

真是乐死人!

唱罢,我摆出意犹未尽的架势,说怎么样,我这美丽动听的小歌喉,陶醉了吗,没醉就好,琢磨琢磨歌词,“乐死人”是多么美好的意境。

韩老板白了我一眼:别卖弄了,又该吹牛扯皮,说自己是相声大师的徒弟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韩老板强调“相声大师”,是在指桑骂槐。上次较量的过程中,我竭尽所能想逗她开心,还模仿了几句经典台词,自称是大师的徒弟,是被公安事业耽误的非著名相声演员。

没办法,当事人双方剑拔弩张,场面难以控制,我只是为了缓和气氛,才出此下策。

显而易见,我那是随口说说,不能当真。韩老板较真儿,雇人进京调查。再后来,她把这事儿也给折腾到网上了,再有人煽风点火,我便是万夫所指了。

是啊,她有那钱去调查我,何苦要跟卖家扯淡呢。这件事情确实令人费解。

扯得有点远。

一个多钟头了,韩老板还是纠缠不休。我心想这家伙是来办案的吗,扯起来没边没际,好像是专门来找茬儿的。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韩老板仿佛受到了挑衅,言辞更加激烈了。

我原打算让她一直说下去,就当是看马戏团的小丑表演了。可我终究还是不落忍。韩老板是个大忙人,她没必要来无理取闹,我是警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办案讲究时效,得雷厉风行,真要这么闹腾下去,破案的黄金时间就彻底拜拜了。

不行,我不能被她带了节奏。趁着她喝水润嗓子的工夫,我义正言辞地提醒:韩老板,时间不早了,也该消消气儿了,还是办正事儿吧。

韩老板愣了愣,说我还是要求换人。

这话让我差点吐了,我调整了心态,说行,我认输,你先把情况告诉我,回头我请示所长,让他另外安排人来负责。

韩老板终于偃旗息鼓,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表情。我有些蒙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像她这等奇葩是绝无仅有,也难怪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

真是经不起念叨,这次的事情又是邹一淼惹下的。

从韩老板的反应,我发现一个近似真理的现象,凡事只要涉及了个人利益,人便会变得反复无常。

她数落我的时候专横跋扈,讲起话来条理清晰、铁嘴钢牙,要动真格的了,韩老板却前言不搭后语,语言表达能力与其身份不相称,叫人怀疑她是在编瞎话。

这可害惨了我,我得把相关细节记录下来,哪怕是出于礼貌,我也不能随意打断她的思路,更何况做笔录是项极其严肃的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

事实上,三言两语就能讲述清楚,韩老板完全是被儿子气糊涂了。我归结为一句话——邹一淼花了将近两百万买了两块墓地。

看似荒诞不经的事情,却真实地发生了。

我所在的城市勉强够上三线或者四线,按照市场行情,最奢侈的墓地也用不着三十万。那么多钱凭空消失,而且又那么晦气,韩老板不急眼才活见鬼了。

邹一淼这次动用的是父亲的银行卡,搞得韩老板两口子互相猜疑,进而反目成仇,就差分割财产,到民政局扯张离婚证了。

得知是邹一淼干的,韩老板再三逼问儿子,那孩子愣是装聋作哑。逼得急了,小家伙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跟你有代沟,而且你的更年期提前了,我跟你没有共同语言,你永远不会理解我。

韩老板已然发不出火了,她唉声叹气地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玩意儿,狗改不了吃屎,偷钱还上瘾了。

韩女士,孩子还小,犯点错误在所难免,你再生气也不能把亲骨肉当成狗啊。我只能这么劝她。

韩老板软弱下来,蔫头耷脑地说,如果是条狗倒好了,最不济也会冲你摇尾巴,讨你欢心,淼淼这混账东西,脑子里进大粪了,我不是心疼钱,要钱我有的是,只要花在正道上,别说才两百万,再多我也拿得起,我是怕他不学好。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怜天下父母心,韩老板情深意切,跟老俄平常的表现如出一辙。

想到了老俄,我走神儿了。我猜测或许是一场误会。

可我仍旧无法原谅她,说一千道一万,老俄真要爱上了袁常务,就不该瞒着我。眼下我内心是抗拒的,我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韩老板把我拉回了现实,她言辞恳切地说,我不要求换人了,你得帮帮我,他们是一群骗子,骗到了十来岁的孩子头上,这是社会的毒瘤,你得拿起刀子,把它割掉,把脓水挤干净。

我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她。她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呼风唤雨,但她归根结底是位母亲,是一位受到伤害的母亲。

一诺千金,我必须跟邹一淼单独聊聊,弄清他为什么要为自己买墓地,而且出手就是买两块。

我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邹一淼与之前相比有天壤之别。

之前见面,邹一淼生怕别人忽视了他的存在,吵得我心烦意乱;如今他郁郁寡欢,脸上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倦容。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依然无法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我退而求其次,干脆从外围展开调查。

墓地拥有响亮的名号,销售中心装修得富丽堂皇,很容易让人生出错觉,以为是在推销黄金地段的豪华楼盘。

邹一淼的行为跟上次的情况基本相似,我处理起来轻车熟路。销售中心负责人是个明白人,没等我讲完政策,他便承诺向公司高层申请退款。

事已至此,皆大欢喜。

万万没想到,销售中心只收到了五十万,不及韩老板所说的三分之一。负责人怕我不信,主动请我查账,还指了指接待大厅的广告牌,言外之意是所有墓地都是明码标价的。

我认为他欺骗了我,厉声质问:那一百多万哪儿去了?

负责人嘟囔:我们又不是一锤子的买卖,诚信为本,童叟无欺。

我警告你,你们的行为涉嫌敲诈,想打马虎眼,罪加一等。我说得很硬气。

负责人眯缝起眼,盯着我的胸脯说,XXX250,我记住你的警号了,不管你这警察是真是假,总有上级管着你,做生意是你情我愿,我已经交实底儿了,千万别想讹诈,我们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

我掏出警官证,负责人连眼皮子都没抬,不屑一顾地说,什么东西都能造假。

我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他。俞海曾经传授过经验,要学会用眼神跟人对话,如果对方有猫腻,想藏都藏不住。

果不其然,负责人败下阵来,犹犹豫豫地把情况说了。我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俞海这招儿管用。

据他交代,为了把销售业绩提上去,销售中心把任务摊派给了个人,相当于批发商,至于销售经理能卖多少钱,全凭个人本事。

负责这一单的经理呢?我问。

负责人答:她只干了不到一个礼拜,完成了这一单就匆匆离职,这种人才可遇而不可求,我还有点不舍得呢。

我又问:她的个人信息呢?

负责人面露难色,说那小姑娘只留了手机号码,你得理解,都嫌卖阴宅晦气,能招到人就不错了,我们不好定下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再问下去毫无意义,我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匆匆赶回单位,请俞海向上级打报告,查找手机号码的主人。这是无法绕过的正规程序,并不代表我们公安机关办事拖泥带水,因为号码涉及公民的隐私,必须严格管控。

一晃到了下班时间,难得派出所没加班。回家的路上,我心事重重。我无法预知未来,唯一的线索是手机号码,我害怕这条线索断了。

并非杞人忧天,那个销售经理,确切地说是那个小姑娘,她藏匿在茫茫人海中,如果畏罪潜逃,随时随地都可能继续招摇行骗、危害社会。

我险些跟前面的车追尾,我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告诫自己要平心静气,不能自乱分寸。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抬头瞥了一眼红绿灯,瞅见灯旁边的摄像头,猛拍了一下脑门,暗骂自己是个二百五。都是警员250给害的,我习惯于自称二百五。

我遗忘了一个重要细节,销售中心安装了监控,可以从视频资料中找到那个销售经理。

过了红绿灯,我把车停在路边,急不可耐地联系销售中心负责人。

等待的滋味令人抓狂,老俄又在一旁唠唠叨叨,说同事给介绍了个女孩,各方面条件都不赖,让我抽空去相亲。我烦透了,本想让她抓紧去跟袁常务约会去,耳边传来了微信提示音。

我欣喜若狂,是那个女骗子的照片。老俄探过头来,脸上立马阴云密布,嫌我没把她放在眼里,交了女朋友也不吱一声儿。

我烦不胜烦,说拜托啦,别在面前晃悠,晃得我眼晕,这女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嫌疑人。

儿子,这丫头面善,不可能是坏人,妈跟你打赌。老俄脱口而出。

好人坏人又没写在脸上,你不也……我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我暂时不想戳穿老俄跟袁常务的关系。

就在此时,我收到了俞海发来的信息:手机号码的主人叫槐立,男,16周岁,正在市立医院住院。

有没有搞错?变性了?男扮女装?一连串的问题涌进了我的脑子里。

槐立躺在病床上沉睡,虽然脸色苍白,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咨询了医生,他是出了车祸,断了三根肋骨。闻听此言,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知怎么了,我觉得好像自己也受了伤,难受得要命。

再问,医生说陪护槐立的是他姐姐,我把照片找出来,让医生辨认,医生说没错,就是她,很懂事的一个大学生,可惜命运不济,家里老太太是病秧子,也在住院。

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表里不一吧,真的毁掉了我的三观。我收起心中杂念,打电话让解大嘴帮忙查槐立姐姐的相关信息。对方很快回复:槐米,女,登州大学大四学生,学习成绩优异,日常表现良好,刚被批准入党,目前正在实习……

我更加看不明白了,槐米涉嫌诈骗,可她跟自己一样,美好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呢?

槐米长得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她闪动着漂亮的长睫毛,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楚楚动人的样子让我有种想保护她的欲望。我再三提醒自己,务必保持淡定,不能被她的形象魅惑。

如我所料,槐米闪烁其词,问得多了就闭口不言。她不敢与我对视,目光飘忽不定、无处安放,我断定她是在装可怜。

她的确够可怜的。

解大嘴还算靠谱,把新查到的信息发给了我——槐米的父亲早年亡故,母亲含辛茹苦把一对儿女拉扯大,眼瞅着女儿大学就要毕业,好日子来了,老人却身患重症,为此还自杀过,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我心里有数了,槐米是被家庭所累,才铤而走险。可是,生活再苦也不能违法乱纪啊,日子过得难的大有人在,都去当骗子,这社会就全乱套了。

我忽然想到那句老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情心只能蒙蔽我的双眼,这种善良要不得。

不过,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暂时没把槐米带回派出所。她的两位至亲同时住院,离不开她的照顾,我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我决定按兵不动,尝到甜头的人不会就此罢手,我想看看她下一步干什么。

我躲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傍晚时分,槐米背着双肩包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换了身行头,一副风尘女子的打扮。我在心里冷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跟踪槐米进了一家酒吧,她闪身进了一个包间。我刚要寻个地方藏身,一扭头看到走廊尽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老俄和袁常务肩并肩走了过来。

过了没多会儿,我隐约听到槐米的呼救声,我冲进了她的包间。我把先前对老俄的不满宣泄了出来,将欲图不轨的秃顶老男人揍得满地找牙。

我满以为秃瓢儿会报警,可那家伙忍气吞声,趁着我关心槐米的当口,偷偷摸摸地溜了。我将计就计,把槐米带回了派出所,想趁机旁敲侧击,让她主动坦白。

槐米语无伦次地告诉我,那个秃瓢儿是变态,背后有阴谋。

我穷追不舍:什么阴谋?

槐米还被恐惧包围着,在我的反复鼓励下,她提供了重要线索。

槐米也是上当受骗者,她急于凑齐母亲的手术费用,被秃瓢儿利用了。

秃瓢儿建了个微信群,里面全是未成年人,各自家庭背景不同,共性是都有悲观厌世的情绪。那禽兽不如的家伙假扮少年,蛊惑孩子们轻生,还传授自杀秘诀,捎带着销售墓地。

我连夜赶到韩老板家,经过邹一淼的同意,打开了“人间天使”微信群。从聊天记录分析,槐米所言属实。

邹一淼的心结是,父母光知道赚钱,以为给自己钱花,买下别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爱。他早就受够了,他把同班女同学当成了倾诉对象,买平板电脑是答谢对方也便于联系,却被母亲当成了早恋。

邹一淼通过微信向秃瓢儿诉苦,说家里的母夜叉自以为是,跟个泼妇似的找到学校,闹得满城风雨,害得自己抬不起头,他们根本不懂我,金钱是买不来幸福的。

秃瓢儿热情万分,回复说人间是痛苦的,只有天堂才会有真正的幸福。而后他极力描述极乐世界,并大包大揽,欺骗了槐米,替邹一淼购买了墓地,开价199万,声称数字吉利,升入天堂后,幸福将久久长远。

看到这些内容后,韩老板惊恐万分,她差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虽然她不愿承认自己的过错,但眼神已经把她彻底出卖了。

令人痛心的是,已经有孩子走上了不归路!

这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我向俞海报告了情况,案情惊动了袁常务,他赶到鱼鸟河派出所坐镇指挥。他安排刑侦支队兵分几路:一路担负抓捕任务,另外几拨人分头去自杀的几位孩子家里调查取证。

袁常务当众夸奖我,我给他甩下个冷脸,心想道貌岸然的家伙,可真会演戏。

无巧不成书。我正恼怒着,老俄打来电话,得知我即将去抓捕,她不无担忧地说,儿啊,你是妈的命根子,我找领导打个招呼,抓人的事儿咱就别去了。

我瞬间爆发了,说好啊,我这就把电话递给你的老相好袁常务。

老俄不高兴了,说瞎诌什么,满嘴跑火车。

需要去酒吧调监控吗?我气呼呼地中止了通话。

抓捕行动异常顺利,秃瓢儿归案后供认不讳。

我乐呵不起来,深陷悲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秃瓢儿砸碎了若干家庭的美满,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孩子们的至亲,不说也罢。此外,我看不惯袁常务的嘴脸,他冠冕堂皇地与我谈心,说要给我立功。

我没心思跟他扯犊子,我得帮槐米走出困境。

槐米噩梦连连,即使青天白日也会在幻象中疲于逃命。她认为自己是秃瓢儿的帮凶,罪孽深重,罪不可恕。

我安慰她说,你是为了给老人和弟弟治病,才被人利用的,你也是受害人。

槐米依然无法宽恕自己,说那不是理由,我受过高等教育,理应明辨是非,我也是走投无路,槐立发生车祸,应当得到赔偿,但他们耍无赖,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闹了半天,背后竟然还有隐情。

槐立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人小鬼大,为了帮姐姐凑齐母亲的手续费用,私下办了保留学籍的手续,跑到城里打工。

出事儿的那天,店主把摩托车钥匙给了他,让他帮忙去学校接自己的孩子回家。当夜,槐立的母亲犯了并发症,他情急之下偷拿了钥匙,赶往医院的途中,摩托车撞到了电线杆子上。

我想好人做到底,跑去跟店主协商。店主说,不是我心狠呐,槐立那孩子谎报年龄,又偷偷骑走了我的车子,我到哪儿说理去啊。

我晓得店主做得合法,只好悻然而归。槐米难以接受这一现实,她那失望乃至绝望的眼神灼痛了我的心。

思来想去,我发信息向她解释:《民法典》第十八条规定,“十六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弟弟的老板做得没错,法大于情,更大于天。你放心,有我在,很快能渡过难关的。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那次差点在韩老板面前丢丑,我就私下里恶补了相关知识,我敢打包票,至少在我们派出所,我算得上是《民法典》方面的小专家。

当然,我非常清楚,社会上还有好多人对某些法条还吃不透,甚至有所争议,但我有无数的理由相信,槐米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她迟早会理解的。

我一直纠结,是否把后面发生的事情讲出来。

对秃瓢儿提起公诉后,袁常务会见了教育系统的领导,专题研究如何关爱少年儿童的心理健康。

派出所这边,俞海组织大家伙捐款,要给槐米的母亲筹集手术费,说这事儿得集体上阵,不能让警员250一个人扛着。

我还蒙在鼓里,解大嘴找到我,神秘兮兮地把事情说了。我嗤之以鼻:姓俞的属黄鼠狼,给鸡拜年,准保没安好心。

这话偏巧被俞海听见了,他故作严肃地说,警员250,你想把自己当成鸡吗,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道说道。

我沉下脸来,说道不同则不相与谋,我跟你说不着。

我的心早已飞到了鱼鸟河畔的滨河公园,槐米在那里等着我。我寻思着有些话必须跟她讲清楚,不能遮着掩着的。

可惜,真正坐在了她的身边,我把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我苦思冥想,觍着脸说,槐米,我给你秀段才艺吧。

我不管不顾地模仿起了说书人的语气:话说,想当年,有位奇葩,人称商界精英,做的事情啊,让我等凡人啼笑皆非。

见槐米毫无反应,我清了清嗓子,有些慌乱地继续:那精英念在本大侠救了他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给派出所送来面锦旗,上书一行大字,祝警员250财源滚滚、飞黄腾达。要么说是奇葩呢,洒家若要发财,那就得犯错误了。

我实在说不下去了,俞海发来的语音为我解了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装腔作势地说完,赶忙打开了语音。

俞海还是那副德行,说警员250,你真是个二百五,有些事儿不能听风就是雨,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的警号还有一种是世袭制,由子女继承,要么就一直空着,只不过没人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你爹是烈士,当年袁副局长在省城干刑警,来咱这儿追捕逃犯,不熟悉情况,你爹打配合,为了保护老袁,光荣牺牲了,他的警号是250。那时候你刚出生,你娘不敢回忆那段往事,改了你的姓氏,也一直不提你爹的事情……

我心里瞬间释然,父亲毕竟离我远去了,一切都得向前看。

我扭头看着槐米,说你帮我个忙吧,咱做晚辈的得替老人解决后顾之忧,你给出出主意,把老俄和袁常务的婚礼给办了,咱俩也搭个顺风车,既省钱又能喜上加喜。

槐米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你个二百五,我家条件太差,不能拖累你。

我笑得前俯后仰:用不着下回分解了,谁让我是警员250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