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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和

2021-12-21宁玉

雪莲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小北小玲继父

宁玉

1

弟弟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么暴躁?兰子想。

每次回老家,兰子就住在弟弟家,四室两厅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比她在深圳的住处宽敞明亮多了,每次返回深圳,兰子都会特别嫌弃房子的破旧和狭小。弟弟弟媳好相处,他们家就自然成了姐妹们回家的落脚点,不单是她,三妹四妹每回回老家也都住弟弟家。大哥家她们顶多去串串门,留宿想都不会想,嫂嫂的气场没人能hold住,一顿饭尚可,两顿饭不定就会冒出几句让你终生难忘的话。弟媳几乎是大嫂的反义词,言语不多,也不客套,通情达理,让人没有一点精神负担,还会产生血亲才有的亲切感。只要假期允许,兰子在弟弟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经常一住就是十来天。

兰子是从精神上把弟弟家当成自己家,擦桌子拖地板,洗衣服,买菜做饭,包括给侄子辅导作业,忙活得像女主人。不同之处是不像在自己家那么慵懒,忙叨叨的一直很亢奋,事多话也多,上下其手。

晚上故旧阿红约兰子吃饭,弟媳小玲正好也要去吃同事家小孩的满月酒,弟弟小北晚上有班,趁她们还没走,匆匆去岗位上请了假赶回家,照顾一老一小。

兰子跟阿红在一家脆皖鱼火锅店,慢悠悠涮着薄得透明的鱼片,她羡慕阿红的状态,妆容得体,小挎包高跟鞋搭配裤脚宽大的休闲西装,特别是举手投足间十拿九稳的气质,让她自惭形秽,她想,阿红刚刚在家里肯定不是在涮拖把。

“你妈一起回来了?”

“是啊,现在走哪儿带哪儿。高铁很方便,轮椅一路畅通。”

“恢复得怎么样现在?”

老妈的健康是近几年跟朋友聊天的必选题目。兰子说,还那样。的确是还那样。中风恢复期漫长,而且恢复有限。头两年兰子还能感受到母亲的变化,比如翻身、坐、站、挪步,这两年基本感觉不到什么变化了。

“我妈跟我弟弟的小儿子一块学会坐,一块学会走,现在小家伙爬上爬下满地跑了,我妈还在蹒跚学步。估计就这样了。”“不容易,这两年你也真是辛苦了。”阿红端起红酒杯,两人轻轻碰了一下。

“最辛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能有现在我很知足。我妈也没什么事,自己会穿衣会吃饭,有个肥皂剧看就行了。也不找事,好伺候。”兰子笑笑,叹了口气。

兰子请过两年住家保姆,现在辞掉了,老妈恢复以后保姆基本上没什么大用处,多数时间是陪老太太看电视,而且兰子也心疼每月开支那五千块钱,虽然梅子经常汇钱回来,但不管谁的钱也都是钱。辞了保姆,兰子就不再让梅子汇钱了。按行情这两年保姆费估计要七千了。

“不考虑跟你弟你妹轮一下?不能只靠你一人啊。”

“怎么轮?梅子在国外,小北刚生了老二,他们两个各自俩孩子,家里天天忙得跟打仗似的。我就一个孩儿,还上大学了,这不明摆着吗?”

“你呀,就是自讨苦吃。”

“你说的轻松,你不是老大你体会不到。”

阿红最让兰子羡慕的并不是她的精致,而是她的大家族。阿红兄妹六个,她是老五,前面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小妹。阿红的丈夫排行老七,是家里的老幺,两边的家庭危机几乎都落不到阿红的头上,“都轮不到我管。”阿红两边的家族微信群,兄弟姐妹嫂子姐夫加侄子外甥都有二三十口人,老人有点大小事,屋里院里随随便便就能凑起两桌麻将。

“跟是不是老大没关系,我家老大就做不到你这样。还是因为你孝顺。”

“别,千万别说孝顺,我现在最讨厌听到这俩字,感觉跟贞节牌坊一样。”

“嗨,说什么呢。”

“真的。我能做到不惹老人生气,做不到让她高兴,我自己都快抑郁了,你说,不快乐的孝顺哪里是孝顺?我倒希望我妈健健康康的,不用我孝顺。”

“能照顾好就很不容易了,别对自己要求太高,谁也做不到十全十美。”

“做不到十全十美就不是孝。老祖宗说的孝可不是管吃管喝,孝分三层:孝养、孝顺、孝敬,我顶多到孝顺的一半,孝顺这俩字,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阿红翻了兰子一眼,“那我连孝养都够不上。”

“你以为啊,你就是个不孝子孙。”

阿红哈哈笑起来,再次端起酒杯。“来,为你的贞節牌坊。”

汤在沸腾,兰子感觉双颊也热腾腾的了。盘子一层层盛开在不锈钢架子上,皖鱼片玉蝴蝶一样盛开在盘子里,轻轻夹起轻轻地涮,再徐徐放进蘸料碟,一片蝴蝶便走完它最尊贵的几分钟。

阿红叹口气,“我们老了可怎么办,你我都只一个儿子,这贞节牌坊,他们将来即使想要,恐怕也要不起。”

“……咱们互助养老吧?”

“那我争取走你前头。”“想的美你,我比你大。”

“大俩月有啥优势。”

兰子回到家九点四十了,听到门响,1岁半的冬冬蹬蹬蹬跑过来,以为是妈妈回来了,嘴里不停地“妈妈妈妈”。兰子上去抱起来,口水巾湿透了,没娘管的娃透着那么一股可怜劲儿。二胎政策放开后,小北两口子赶紧要了老二,再晚两年两人就四十了,即使如此,他们领着老二在外面还是多次被路人误会成爷爷奶奶。两人本指望生个女孩,结果天不遂人愿。“又得一套房”,当初做完B超,小玲差点哭出来。

这个点了小玲竟然还没回来,下午她说去一下就回的。兰子抱着冬冬,填补一个孩子此时的无依,有女人管的孩子才安稳啊。她理解小玲,自己跟阿红一聊就刹不住,何况小玲面对那么多同事,而且这一两年她几乎没什么社交,憋了不知多少私房话呢。

妈刚躺下,弟弟小北在帮着盖被子,没说话。妈睡前需要人帮着洗脚上厕所,小北是熟手了,兰子一点不担心。当初妈刚病倒的时候,就是小北和她轮流在医院,一把屎一把尿把妈伺候到可以下地。她和小北的阶级感情也在那两个月发生了质的改变,以前是姐弟,现在是战友,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

妈其实睡得有点早。兰子问妈,小北是不是有点生气,两个女人都回来这么晚。妈说,有一点。她当时还不想睡,但儿子急着把她安置好,好去安置小的。

快十点了,小玲还没回来,空气快凝固了。兰子越发感觉自己的先回来加重了小玲晚回的离谱程度。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小北的咆哮声,“十点了还不回来?你死外边吧!”扬声器里,小玲陪着笑,“到大门口了。嘿嘿。”小北挂了电话,甩手走出来,气势如虹,感觉如果小玲在跟前他会一拳挥上去。

兰子的头嗡嗡作响,全身的血突然都集合到天灵盖上去了。她斜眼瞪着小北,大张旗鼓地表示她的气愤。“瞅啥瞅!”小北劈头盖脸咂过来仨字。他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是谁?我是他大姐!比他大8岁小时候待他像儿子一样的大姐!兰子感到冲到天灵盖的血呼一下又窜到了胸膛里,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就冲口而出,“你什么东西!你是个男人吗?骂老婆你有本事啊!你天天在外面浪,想浪多久浪多久,小玲说过你吗?人家就这一晚上,就是回来晚了一点!她不管儿子,你不能管?这儿子不是你的?!”兰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天花板震荡,那声音扯得她的喉咙发干,冲得她脑袋疼,还把怀里的冬冬吓了一跳。兰子搂紧冬冬,试图把冬冬受的惊吓给挤出去。怀里的小人一动不动,软绵绵的。兰子后悔死了。

“这儿子不是你的?”这话对现在的小北其实有点冤,他这个父亲还是挺称职的。三十九岁“老来得子”,第二次当爸爸,小北仿佛第一次尝到做父亲的美妙滋味。从月子里开始,小北就成了哄孩子的智能机器,每天大半夜抱着小儿晃啊晃,在兰子的印象里,冬冬会走之前,几乎整天都挂在爸爸身上。为了保证儿子小屁屁的健康,小北和小玲坚持给冬冬用棉尿布,小北自动扛起洗尿布的大任,洗得那叫一丝不苟,先用开水烫,然后用药皂一块一块搓洗。每天午夜时分,万籁俱寂,一个男子沉浸在尿布的艺术世界,站成一尊雕塑。

第一次当爸爸的时候小北二十六岁,自己还没玩够,家里家外老人当家,他都没怎么留意,大儿子就长大了。转眼老父去世老母中风,儿子初中毕业,小北才明白过来为人父是怎么回事,一个“父亲”就此披挂上阵,却发现大儿子早已到了下一站,高中生了,要住校了。那天当着兰子的面,小北忍不住捂住脸抽泣,半天说了一句,“我对不起老大”。

冬冬白白嫩嫩,圆嘟嘟的,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他的到来使小北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听教育讲座,给儿子讲绘本,说普通话,播放英语原声动画片,带儿子玩滑滑梯晒太阳,把儿子当个玩具玩出各种花样,挂门把上,把秋裤套头上扮埃及法老,拍儿子各种小视频在家族群里分享。冬冬虽然少了爷爷奶奶的疼爱,但却获得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爸爸。兰子没少为大侄子打抱不平,小北不反驳,还会跟着自我检讨,也乐得听姐姐另一种方式的爱的表达。

2

长久以来,兰子习惯了小北对她的顺从,或者是她自以为有的顺从。八岁那年的那个冬天,她和妹妹被送到亲戚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到家,妈妈坐在床上笑着迎接她们,屁股底下传来呱呱的哭声,“妈妈坐到了一个橡皮娃娃”,直到现在,这个错觉依然让兰子想把当时的妈妈从床上拉起来。妈妈掀开被子,解开襁褓,她看到了一个小人,浑身赤红,四脚朝天,冻得直哆嗦。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太冷了!第二个念头是,我有弟弟了!兰子的母性从这一刻起,便被唤醒了。每天放学她都因为即将见到弟弟而感到幸福无比。小北是婴儿的时候兰子洗尿布;半岁的时候兰子围着婴儿车捉迷藏,每“猫”一下,小北就咯咯咯笑傻一次;会走的时候小北特别怕风,一股风迎面吹来,小北转身扑进姐姐怀里;再大点兰子教小北背诗学英语,教他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离家上高中,兰子把小北的照片放在文具盒里——就像现在把儿子的照片设置成手机锁屏一样——照片大拇指那么大,弟弟大眼睛大脑袋细脖子可好看了。

小玲回来了,马不停蹄进入母亲模式,洗澡冲奶安置儿子上床,家里迅速阴转晴。停当之后小玲过老妈床头聊天,她说小北冲他发脾气的时候她是会害怕的,怕被打。

“刚才他发微信给我,说十点之前不回来他就锁门了。”

“小玲,他脾气这么坏都是你给惯的。”兰子仍在气头上。

小玲咂巴一下嘴,表示无可奈何,丈夫刚才的暴躁雷声大雨点小,此刻已经和冬冬的焦躁一样,风平浪静了,小玲带着残存的一点愧疚,对刚刚这场风暴轻描淡写。

“可不是。”小铃拉了拉老妈的被角,脸庞饱满红润,细长的眼睛抚慰着一切,包括兰子意犹未尽的怒气。“我就是不会发脾气,有时候我也可气。”

“可气”二字,软得跟春风杨柳似的,兰子好气又好笑,她觉得小玲的后半句话完全是为了安抚她才说的。

娶到小玲真是小北的福气,也是这个家的福气,再出一个大嫂那样的媳妇,这个家就完了。兰子的母亲在兰子七岁时带着她和妹妹再婚,男方有三个孩子,有了小北后就组成了一个有六个孩子的大家庭。继父曾跟兰子说过,这个家维持着不容易,要不是有他这个父亲的维系,这个家可能早散了。在兰子心里,这里边也有一部分小玲的功劳。继父去世后,大哥几乎不来往了,其余几兄妹多数还跟过去一样间或走动和联系,小北家就是个纽带。但可惜,谁都没有料到,进一步的溃散在后面等着,老妈中风开始,原本变得模糊的分野一下子格外清晰,亲生和非亲生鲜明地被一张病床曝光并放大。这以后,兰子改掉了四十多年的一个习惯,不再说自己兄弟姐妹六人,外人问起,她说,“啊,我姊妹三个,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回答自然,沒半点迟疑和良心上的不安。她既没否定过去,也没否定现在,她觉得这只是不同的历史阶段而已。

当晚兰子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发了一张照片,那是头一天一家人去吃海底捞时,在一排梧桐树下不急不慢,边走边聊时她拍的,一边是母亲的轮椅的轮子,一边是几只脚,高跟鞋、休闲鞋还有高中生的运动鞋,她喜欢东拍西拍地拍些生活细节,细节里有一家人扶老携幼的和睦。她希望弟弟能看到——

“家和万事兴”不是一句口号,不但是对家人的好,也是不伤害,你要求家人对你和风细雨,而你对家人动辄狂风骤雨,那对不起,你要的“家和”我可能给不了。

这条朋友圈只有她设置的“家人”才能看到,“家人”没几个,他们姐弟三家人,外加两个表姐,统共也就十个人。表姐和老公上来慰问,谁惹你生气了这是?兰子没解释,小北看见就行了,他明白的,“家和万事兴”这几个字就挂在他家客厅的墙上,每个字有脸盆那么大,还刻在小北的右臂三角肌上,得有十年了。这五个字算是小北的精神图腾了吧?他们原本的那个“家”对其余五兄妹早已成了身外之物,但对小北不是,他是逃不开的那一个,他在一个完整家庭里,过着切成两半的日子,每一次分化都会灼疼他,但他,一心向“和”,却先学会了炸刺儿。

之后的几天,兰子话少了,她感觉像放下了什么东西,轻松了许多,亲情原来也是负累,卸下这个包袱,以后倒是可以坦然地天各一方。她心里明白,小北的这次爆发也包含对她的一些情绪,离开太久,相聚就是打扰了,九天的打扰也确实比较长。昨天接水的时候,问水池边的小北洗完了没,他不说话闪身离开,“以后尽量少回来吧。”这个念头当时就开始在兰子脑中萦绕,而且越来越强烈。两年,两年以后再回吧——唉,跟冬冬两年后再见面?她想想冬冬那可爱的小脸蛋,有点难过。

跟小北的摩擦在老妈患病那段时间偶尔也发生过,以前没有长时间共处一室,老妈生病后和小北走动多了,亲切感增加了,磕碰也多了,尤其是小玲不在的时候。有时兰子能明显感觉到小北对她提出的话题的不耐烦,比如提醒他抓紧时间换防盗窗,以免小孩翻越,“说换都换?现在就换,今天就换?就你话多!”就你话多,这句话在之前的摩擦中已多次出现,想起老妈过去诉苦,“我说个啥小北都顶回来”,兰子当时只觉得是妈的问题,劝她,你儿子你不了解吗?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现在回味一下,她觉得豆腐心即使有,也是硬豆腐。小北爱家人,但他深藏的爱像蛋壳一样易碎,随时会因为鸡毛蒜皮鸡飞蛋打,爱如果埋得太深跟没有有多大区别?

“姐,你说小北这火爆脾气像谁?”小玲问兰子。小玲的好脾气是这个家的润滑剂,兰子跟她倒更像亲姐妹,可以说说心里话。

“妈是坏脾气,爸是急脾气,小北就成了火爆脾气。”兰子扑哧笑了,“其实小北小时候脾气特别好,怎么玩都得罪不了,被我们碰疼了也从来不生气,太疼哭两声就笑了。”

“真的?看不出来。他现在要这么对我就好了。”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说起来挺对不住你,我们家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也没有吧,咱爸咱妈对我多好,就是他俩老说不到一块。别家吵吵就过去了,他俩不吵,但说生气就生气了,一生气就像仇人。”

“以前也是,小时候我老想劝他们离婚。”“就是,我也跟小北说过,他俩这样为啥没离婚呢。小北不爱听,他心里烦但不说。”“小北挺冤的,妈老说爸偏心,对小北不如对咱哥,爸说妈偏心,心思全在俩闺女身上。看起来好像我们这些没了亲爸亲妈的孩子可怜,其实最可怜的是小北。舅舅一家心疼我和你二姐,姑姑一家心疼大哥和你三姐四姐,小北呢,两边亲戚都把他当二门人,像外人,舅舅不亲,姑姑不爱的。”

小玲听到这儿,眼圈红了。兰子打住,不再往下说,有人现在这么心疼小北,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3

兰子一直想不通继父和母亲为什么选择结婚,或者说他俩为什么“敢”和对方结婚,两个穷教师,男方仨孩子,一男两女,12岁、4岁、1岁;女方俩闺女,7岁、5岁。婚后不久竟然又添一孩子。

兰子时常想,敢这么坚定地嫁,妈妈应该是爱继父的吧,因为除了图个人,别的圖什么呢?妈妈是外省人,婚后跟着丈夫一起调来这儿教书,丈夫病重住院的时候,同事老何在医院跑上跑下,后来也是老何偷偷把人背出太平间,连夜运回老家,还前后帮着张罗丧事。对于一个三十岁的异乡女人,老何就是她溺水时的救命稻草,慌不择路时的主心骨。继父娶妈妈的原因,按世俗的眼光看,倒是很简单,两人都丧偶,同病相怜,妈又是公办教师,他的几个孩子可以农转非。但兰子不这么想,继父是那种帮人不计后果的人,他肯定也明白,这个女人和她两个孩子只有他这根救命稻草。继父说过,他要对得起兰子姐妹去世的父亲,兰子认为,继父没有食言,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生父不一定会做得比继父更好,继父的生活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比生父强得多。退休以后,继父经常骄傲地说,我们一家比他们很多家庭都过得好,孩子们都有出息,相处得也都不错吧,我们也“很”像父女的嘛。兰子每次听继父这么说都美滋滋的,因为这句话不但夸了继父自己,也夸了她。回想高中住校那段时间,每次周末回家,一路上她脑子里都充斥着各种盼望——弟弟的大眼睛、妈妈的肉丝炒辣椒,还有继父的人生哲学,以及他身边咕嘟冒着蒸气的茶壶……那么多年,继父没有让她有丧父的缺失感,小时候被妈妈打,姐妹俩跑到野地里不回家,每次继父都能找到她们并把她们劝回去。初三兰子不小心考了一次年级第四,继父很高兴,还开了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分析得失,提醒她戒骄戒躁。高中时继父定期带50斤面粉,骑车20公里往学校给她和妹妹交粮。大学毕业,继父奔波8个月为她跑下带编制的工作,尽管十几年后她放弃了那份工作,但那份工作为她铺就了一生的职业方向。兰子呢,从小到大对继父言听计从,没惹继父生过气,继父做饭她就打下手,继父炖猪大肠,会从锅里扯出一截递到兰子脸前,尝尝,又软又香。兰子仰头就是一大口,嗯,软,香。真的“很”像父女。从7岁开始叫他大,兰子就接受了这个父亲,“看到他变老我就心酸。”

但这个成功的父亲,却是个失败的丈夫,他和母亲之间不能言喻的怨愤,夹杂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在兰子心底熏蒸出一片潮湿的青苔。

继父反感城里人的臭规矩,妈反感乡下人的臭毛病,有关孩子的摩擦,更加深了两人的“阶级分化”,两人的钱各管各,直到小北成家,他们还会因为每月的伙食费谁多谁少争执不休。

妈和几个继子女之间,除了那个称呼“妈”,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关系,兰子心里对母亲的批判多数来自这儿,这也是继父跟妈多年不和的主要原因。这个后妈不会打骂,也不会像后妈对待灰姑娘一样驱使继子女干活,她不关心不过问,我不欺负你,你也别占我便宜,稍有摩擦就是那句,惹不起我躲得起。兰子这辈子,第一怕老鼠,第二怕就是这句话,会有条件反射,被针扎一样。这三个异姓兄妹有时和他们一起生活,有时不在,上学的时候在,放假的时候不在,高兴的时候在,不高兴的时候也会不在,奶奶和两个姑姑都在方圆五里地范围内,那里有他们临时的家。四妹上中学后,就常住家里了,和后妈经过短暂的和睦期,便进入数十年的冷热战,两人针尖对麦芒,不可调和。四妹出嫁前,这对名义上的母女的矛盾一直是家里的主旋律。

当时那个家,其实就是两间教师宿舍和一间加盖的小厨房,晚上老鼠在房顶奔跑的声音不绝于耳。兰子每晚都盯着太空一样高远的屋顶出神,生怕掉一只老鼠下来。有人说,建校的时候平掉了几座坟,棺材板也用来建房子了,兰子对屋顶的桐木板一块块研究过无数遍,没一块看着可疑。这个传说并不让她害怕,家门口几米远就有几座坟,要怕早吓死了。那几座坟是村民的钉子坟,直到兰子上大学才被一排平房取代。坟地突兀立在校园,高出地面两米多,上面四五个坟头,每年冬至前后还有人来上坟,烧纸,嚎哭几声。十几年中,这个坟地像戏台一样立在那里,学校倒也方便,校长站在上面讲话,体育老师在上面吹哨,“坏”学生在上面念检讨书。坟地横在她家门前,像一截院墙,辟出了一角私密之地,继父在那里挖了个菜窖,旁边是两棵烧汤花,黄的红的紫的花,烧汤做饭的时候开,每天三次开合。没有邻居,坟地里的一家几代,倒像老街坊,一直陪着,从不惊扰。

这个学校出现在这个荒郊野外完全是个误会,乡领导本来规划乡镇向南扩大,等到乡中在村南两里地外划了地建了房,老师学生都就了位,下任乡领导却改向东扩了,乡政府、供销社都建东边去了,乡中从此像个孤儿被抛弃在了山岗上,倒是离继父的老家何岗村更近了,村里住着奶奶,一条大渠直通过去,不到二里地。学校头几年没水没电,吃水靠运,每天一辆驴车拉一个大油桶跑几个来回,这点水只够全校师生吃,妈妈只好去几里地外的河里洗衣服。点灯用煤油灯,兰子曾说,这儿要通电太阳得从西边出来。电最终还是来了,学校立即请人挖井。继父和校领导灯火通明地熬了几个通宵,打了机井建了水塔,这才通了自来水。路一直是条羊肠小路,布满车辙和料姜石,骑车出去只能推着回来,上渠的时候推都推不动,只能架上去。虽然孤单,日子还是快乐的,春天他们去麦地捉瞎头碰,回来炒了给弟弟吃,夏天铺张席子在操场看星星,秋天看拖拉机犁地,冬天搬凳子挪桌子,帮父亲抓老鼠。他们在双杠上玩追逐,在篮球架下一个个学会了骑自行车。兰子学骑车的时候,大哥跟在后面,跑出了满头大汗。

兰子每年都会在梦里回去一两次。土路、枯渠、庄稼地,山岗、校园、没有邻居的家,家门口的晾衣绳、萧条的门廊、破旧的衣柜和木板床,都在梦里原封不动地等着她。对妈的印象,大多是侧躺在床上,脸朝墙屁股朝着门绝食的样子。妈一躺就是几顿饭,每顿饭继父都给端到床头,然后让兰子去哄妈妈吃。兰子一直觉得那个放着碗和筷子的床头像个小丑的舞台,一边是妈妈的丑态,一边等着她去献丑,门外全校师生好像都能看得到。她总和继父站在一个阵营,妈一味端着生气,她很讨厌。再大点,她坚决不再登这个舞台了。但另一个舞台她想躲躲不了,每天一早五六点钟,继父第一个起床,他叫醒孩子们的同时房门洞开,兰子只好对着人影憧憧的操场穿衣,她是继父的乖乖女,她不会提醒继父把门开得小一点,即使是母亲她也不会说。她装作满不在乎,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初中毕业那年,临近考试,妈每天给她煮两个鸡蛋做加餐,每次都趁继父不在的时候。煮鸡蛋蘸着酱油特别好吃,但兰子很少能细品,因为她下意识地想快点吃掉。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使她都不好意思看到家里养的母鸡。那些鸡是父亲的骄傲,他每天剁青菜叶拌着麦麸喂它们,定时放它们到庄稼地里吃虫子,鸡最多时有二十多只,两只公鸡,一只留着春节吃,一只留着跟母鸡过日子。鸡个个肥壮,兰子小时候没少被公鸡突袭,那家伙炸起黑紅闪亮的羽毛,跟在背后加速小跑,腾,直冲头顶。鸡蛋的个头也大,常有附近村民跑学校来换受精的鸡蛋,对着亮光看,鸡蛋一个个都映出绿豆大的黑影。妈妈有时会抱怨,多给两个鸡蛋也亏,他们的鸡蛋小得跟鹌鹑蛋似的。继父不在意,他享受鸡蛋给他带来的成就感,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兰子时常帮继父剁鸡食,也习惯往厨房里钻,洗菜刷碗、捣火添锅、轧煤糊火,她总嫌妈做得少,就尽量多做,好补上那个空缺。表姐那天跟她说,你妈那时候蒸的大白馍可好吃了。兰子很诧异,妈蒸过馍?还很好吃?她觉得有点对不住妈,她就只记得妈不做什么了。

兰子嫁入婆家,才真正体会到家的本质,那就是不论和谐与否,大家都是透明的。成了家她也才体会到,每对夫妻自有他们的相处逻辑,她当年的紧张敏感实属多余。

一大早手机亮了,兰子一看,是婆婆。

“小玲,我婆婆让我过去吃饭,说中午包饺子。”

“你去吧,姐。对了,刚才三姐打电话,她今天回来看妈,现在可能已经上高速了。”

“噢,那中午你们一块吃吧。”

“中午吃完饭早点过来吧,姐。”

“嗯,好,我争取。你知道我婆婆家吃饭总是比较晚。”

真巧。每次都这么巧。兰子想,老天爷真是善解人意。上次见三妹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妈妈刚住院,三妹提着饮料牛奶水果来医院探望,大哥、四妹一样,也都有三年没见面了。去年春节也是擦身而过,跟今天一样,她们来小北家看妈,兰子被婆婆叫去吃饭。真不是有意躲的,上天总这么安排。

饭后兰子没有着急赶回去,她甚至还歪在婆婆家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直到小玲在微信里面催,“姐,你回来了没?三姐准备走了,她怕堵车,想早点走。”

兰子回来就打起精神,调整出合适的笑容,妈也比平日精神了许多,一般家里来人,妈的面容就正常一些生动一些,今天也是。三妹的腰身又胖了一圈,两人打着哈哈。

“咱妈恢复得不错,现在走得很稳。”

“咱妈现在脸色多好,红白,比我的都好。”

“吃饭可以,饭量也不小,就是很多东西咬不动。”

……

冬冬在跟前跑来跑去,也贡献了很多话题。

“多快吧,冬冬都会跑了。”

“冬冬理这种瓜皮帽的发型真好看。”

“像小北,尤其是鼻子和嘴最像,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

三妹性格温和,跟妈的关系还不错,不像四妹和妈,两人的战争一直是全家人的恶梦。六兄妹当中,三妹曾经是小北以外跟兰子走动最多的,因为两家的孩子就差一岁,两小无猜很合得来,所以隔三差五两家就一起逛公园。后来兰子去了深圳,三妹去了省城,接触就少了,兰子来去深圳,有时也拐去三妹家坐坐。妈这一病,把好好的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她们心照不宣,每人心上都糊上了一层纸。

小北要开车把三姐送到车站,三姐说不用送,小北虎着脸催,“走吧别磨叽了,这会儿你又不急了。”三姐嘻嘻笑着,招呼着跟大家告别,跟在小北后面下了楼。还是这样好,互敬互爱,又互不干涉,也许这就是下一步她和小北之间的状态,是他们将要迎来的新的历史阶段。

仔细想想,她和小北之间的每个历史阶段都不过是潦草的几笔。

小北小时候,最“伟大”的壮举发生在小学二年级。那天放学,他在路边抓了一把麦秸秆,用火柴点着,烧完踢了两脚转身继续回家。身后传来几声尖叫时,小北扭头看了一眼,他愣了片刻,转身撒丫子跑回了家。身后广袤的田野上,一团巨大的怪物在熊熊燃烧。没多久,家里跟着就来了人。村里人都认识小北,更何况,放学往村外走往乡中跑的,除了乡中何老师的儿子没别人。这把火烧掉了一个麦秸垛,顺带烧死了一棵高大的泡桐。兰子后来看到那棵她也无数次经过的大树,它孤零零、黑黢黢地立在那儿,直冲云霄,像个巨大的委屈。小北也委屈,他在离那么远的地方点了那么小一把火,那么小一阵风就惹来这么大个祸。小北顶着个大脑袋,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屋外大人们在商量如何赔偿,校长也来了。最后达成一致,十块钱,差不多是一家人一个礼拜的生活费。兰子第一次对弟弟袖手旁观,她可怜他又没法安慰他,她等在旁边,万一弟弟挨打自己好做点什么。结果啥也没发生。妈说,小北又不是故意的,都怪那阵风。

在此之前,兰子以为爸妈都不太关心这个儿子,因为他们总是相互指责。

其实,小北最伟大的壮举是那几棵灿烂桃花。他砸开几颗桃核,在坟堆旁的墙根下挖了几个坑,桃核埋进去,最后竟然长出树来,结的毛桃不能吃,但桃花开起来却是一点不含糊,跃出围墙,一片粉色摇曳,砖灰色的校园一时顾盼生辉。比弟弟大八岁,意味着无法陪伴弟弟的成长,弟弟七岁起,兰子就离家去县城上高中了,自此就成了家中的过客。弟弟怎么侍弄这几棵桃树,还有他怎样养大一条小柴狗,兰子都不清楚,她甚至没见过弟弟的桃树开花。她无数次想象过那片桃花,构想过一个小少年的繁华。后来迁坟的时候,桃树被一块清理掉了,再晚一点,那条小柴狗也中毒死掉了。此后小北再没做过什么天真的大事,他的童年就那样悄悄结束了。

小北的青年时代则是在他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结束的,那年他35岁,不算早也不算迟。

4

六年前继父去世的时候,丧事办完回到家,在灵前在墓地在殡仪馆一直没哭出来,面对哥哥姐姐哭天抢地坐地不起都没哭出来的小北,洗过澡只裹了一条浴巾,在初春的寒气里,一个人躲进没开灯的小屋,陷在沙发上凌乱的衣物里,怀抱父亲的遗像,哭得忘乎所以。

小玲悄声埋怨,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不哭,回来躲没人地方哭。

丧事是在何岗村的老宅办的。这处老宅兰子一共去过两次,上次12岁,继父给奶奶盖的这三间大瓦房刚刚完工。那天堂屋正对门口也摆放了一口大棺材,奶奶躺在里面,周围都是哭声。兰子哭不出来,她第一次看到过世的人,又好奇又犹疑。对面那个叫何战军的同学一直盯着她,像监考老师,似乎看破了她对这个不亲的奶奶的虚情假意。她有点慌,她为自己哭不出来感到沮丧。奶奶待她其实像亲孙女一样,会拉下吊在半空中的馍筐,拿出玉米馒头给她吃,里面掺着红薯块,软软甜甜。奶奶一天到晚好像都在忙活,牙齿脱落得只剩几颗,笑起来反倒显得很好看。继父借钱盖这三间大瓦房,就是为了让奶奶住得好点,可惜还没来得及搬进去奶奶就病倒了。奶奶在新房里匆忙搭的床上躺了五天,算是住过了,她走的时候墙都还没干透。继父是独子,几天里眼窝塌陷,满眼血丝。他前后张罗了三天,出殡回来,跨进门槛就发了疯,“我的娘啊——”嚎叫着蹦起老高,周围七手八脚都按不住。背着大门的光亮,一副杂乱的黑白剪影格外分明。

三十年后第二次来老宅,竟然还是奔丧。继父几乎复制了奶奶的命运,同样差一点就可以住上新房。小北新买的四室两厅130平米的大房子,已到装修的最后阶段,装了中央空调,还装了暖气,继父却在那年的春天,带着他怕冷的体质,一句话没留,突然走了。

老宅已经风烛残年,被村里一对老夫妇借住了几十年,已气息奄奄,大哥秋风扫落叶般把房子收回,清理了沉積多年的杂物,兰子四下看看,怎么也跟三十年前对不上号,房子、院子似乎都小了好多。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扯起了布篷,四个唢呐班子一字排开,代表四家女儿,从下午到晚上使劲地吹,把何岗村闹了个底朝天,大哥嫌吵,提前终止了他们的表演。兰子和妹妹们守在灵前,对着来吊孝的亲朋磕了无数次头。何战军没有出现,但兰子觉得身边到处都是何战军一样监考的眼睛。

小北负责在院子里磕头,其他事物都由大哥一手操办。小北和大哥来往不多,嫂嫂对后婆婆,也就是丈夫的后妈有着强烈的批判精神,平时老死不相往来,遇事就时刻准备跟这个老女人鱼死网破。遇到后婆婆生的孩子办大事,要么不参加,参加就必定不太平,理由也都很充分,比如兰子生孩子,因为婆婆通知了她丈夫没通知她,于是大闹满月酒。那架势没人能接招,她闹得痛快淋漓,即使丈夫当着众人面骂她,甚至有一回还跺了她一脚她也在所不惜。

继父去世,这个重组家庭的故事基本也要剧终了,嫂嫂又努力了一把,实现了自己使命的完美终结。

按照中原地区农村的风俗,老人的葬礼上,“孝子”要在胸前斜挎一条白布,父母尚有一人在世,系一条,如果父母双亡,就要左右两肩各系一条,胸前呈交叉状,以此行双孝,也以此示双悲。

这些规矩六兄妹都不懂,嫂嫂是最早一个懂的,是她那个过世婆婆的娘家人告诉她的,这两波力量一合计,嫂嫂就出来冲锋陷阵了,吵着让老公系上两条孝子带,完全无视隔壁屋的后婆婆。这个发现和伸张简直像是英雄壮举,将黑恶势力就地正法一样大快人心。兰子几乎能呼吸到那种兴奋。

人来人往的农家大院里一阵骚动,哭的人也顾不上哭了。大哥不同意,宣告他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兰子裹在大大的丧服里无动于衷,在她眼里,两条白布和一条白布没什么区别。

最终,哥哥又一次大发雷霆,嫂嫂又大哭一场,再一次以失败告终。但是兰子觉得她是再一次成功了。

葬礼前后小北都像个边缘人,老家这个村子他太陌生,这儿是大哥的场,大哥在这儿长大,他的亲妈在这儿埋了近四十年,村里的老少爷们三姑六婆都跟大哥很熟,对大哥知根知底。他和大哥不但差着十三年的岁数,也差着世族宗亲的认同感。

在那个陌生的小何岗的农家院,小北默默地给上门来吊孝的人磕头,多数他都不认识,那些人也不怎么认识他,只知道他是老爷子二婚生的儿子。当然,那些人也知道兰子,知道她是老爷子二婚老婆带来的闺女。兰子在这个村上过一年小学,有几次继父骑自行车送她,弟弟坐在车梁上,一道被送到奶奶家。那几次,兰子学会了怎样跳上飞驰的自行车后座。继父放慢车速,鼓励她右手支着车座,跳起转胯。兰子很快就掌握得行云流水,被继父一路夸。小学校坐落在村头的渠沟边,放学兰子就顺着渠梁走回家。她听到过那个丑丑的男生在渠梁下面高声喊,芹拴、芹拴,擒住拴起来。芹拴是母亲的名字,一个山西味儿十足的土名字,用河南话叫出来,出奇的难听。兰子大声回一句:定邦、定邦,钉起来梆梆,她知道那小子的爹叫定邦。兰子又羞又恼,一为妈是外地人,二为妈是别人的后妈。后妈都没好人,这就像是真理,兰子因此不喜欢看《灰姑娘》,她觉得自己和妹妹就像是故事里后妈的两个女儿,天然的缺乏正义性,虽然她们从没欺负过两个妹妹。

继父扎根的这个地方,过去枝繁叶茂,通往村庄的小路蜿蜒曲折,点缀着光斑和树影,如今光秃秃的只剩下苍白一线,刺眼无比,像大地上的一条伤疤。在出殡的队伍里,越过田埂,兰子看着远处那条她曾经学会飞身上车的路,意识到,只有那个她叫了近四十年大的人罩着,这片土地才认得她,才认得小北。

兰子跟弟弟的心情不一样,这个村容留过她,也让她清楚地知道这里不属于她。她不认识村里的人也不努力去认识,但小北不同,他跟他们都是血亲,没出五服或出了五服都有着DNA层面的关系,小北在乎他们也想被他们在乎,但几十年的隔膜,这两种在乎几乎都不可能了。

一切停当回到城里,痛痛快快洗了澡之后,小北才痛痛快快哭出来,他裹在浴巾里,像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他在何岗村的唢呐声里,触摸到了家族的根,也看到了根上大哥的枝枝蔓蔓,也清楚地看到,那里已没有他扎根的地方。

头七兄妹几个回何岗上坟,顺便回了趟“家”,岗尖上的那个家,跟父亲的坟直线距离不到七百米。昔日的乡中已变成私立学校,几栋楼还在建。守院子的老汉走过来,你们干啥的?

我们回家。梅子小声嘀咕。兰子报上父亲的大名。

噢,老何的孩们啊,老何还好吧?

走了,刚走。

啊?走了?老汉忽然失了声,拄着铁锨张大着嘴,眼珠虚空地看着他们,像受到了某种打击。

他们随便瞧了一眼就走了,校园成了工地,原有的一切已荡然无存,除了老水塔和半壁山墙,连一根树毛都不剩。

走出老远兰子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地方已经不是那个地方,以后不会再来了,梦里见吧。

几天后,大哥启动了重建老宅的计划,花五万块在老屋旁边另建了几间平房,里面有新式洗手间和厨房,修了围墙建了院门,通了自来水,院子里移栽了果木花苗。过去何岗村在镇子与大山之间的岗地一隅,没大路没大车,现在县城开了一条往西南方向的新公路,从村头擦身而过,村民突然发现村子跑到了县城边上,大哥开车出城10分钟就到了。大哥说,重整老宅是爸的心愿啊。站在老宅新建的大门前,大哥微胖的身躯满是青春的踌躇满志。以后周末可以下乡来,跟朋友喝喝茶聊聊天打打牌,院子里再种点菜。还是乡下好啊,空气好,自在。

继父的确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在老家盖两套房,两个儿子一人一套。”每次说起这个,继父都很兴奋,挥着右手,指头张着划着圈圈。妈说吃饱了撑的,扔钱呢。70岁以后继父就很少再提这个话题了。现在看,还是继父有眼光。如今大哥帮父亲圆了梦,小玲却有了心事:嫂子找我说,咱爸咱妈那套旧的三室一厅归我们,老宅归他们。小北也不问问这是不是咱哥的意思,两兄弟都不吭声。

兰子爱莫能助,这是何家的事。她甚至觉得跟母亲也没多大关系。至于小北,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他或许像小时候一样,不會因为疼跟家人撕破脸,或者,他真的更在乎“和为贵”。

继父走后这几年,小北和大哥基本上断了来往,春节也不走动了,回何岗扫墓时偶尔会遇上,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最近的一次,两人再次碰上,大哥喊小北帮着把几盆花搬进老宅,还笑呵呵地向他展示自己规划的庭院和下一步的计划。这棵香椿是咱大种的,多少年了。小北仰头看看,以前每年初春爸都回来找人扳几枝香椿芽,那味道,好几年没闻到了。

在小北家的客厅,兰子经常会认真端详那几个标语似的五个大字,“家和万事兴”,草书,点缀着梅花和锦鲤,兰子觉得俗气,但会会心一笑,也会有点心酸——那五个字就像朝堂上那俩大字:肃静,态度鲜明,沁人心脾,但也常常力不从心,事与愿违。

5

买了和老妈回深圳的高铁票之后,兰子就有点度日如年,冬冬可爱的小脸和甜甜的笑脸也无法消解她的归心似箭。晚上下班回来,小北拎回一兜卤味,“姐,我买了羊蹄。”羊蹄一看就是老南城门那家老字号的,肥厚筋滑,辣香入味,全家人都知道这是兰子的最爱。晚饭已经吃过了,因为第二天要走,晚饭比平日丰盛,兰子吃得有点饱,但为了小北的这份心意,兰子还是乐颠颠地啃了一个,心里想,真是浪费了这美味。这是弟弟第二次给她买羊蹄吃,第一次的时候兰子受宠若惊,这一次,她感觉到更强烈的受宠若惊。但今晚她和羊蹄之间,缺少了饥饿感和食物之间的那种幸福的缘分。“姐,来不来点?”餐厅与客厅之间有道封闭的架子,还有道珠帘,小北走进来坐下,拉开一罐啤酒。

“不要,我除非很渴的时候才喝啤酒。”兰子看小北在面前坐下来,有点吃惊,他们平时很少正儿八经地聊天。

“羊蹄还是这家的好吃,辣味刚好,你家楼下那家做的,10块钱仨,皮太硬,以后再便宜也不买他的了。”兰子就近拾起一个话题,看小北仰脖灌下一大口啤酒。

“楼下那家我从来不买。姐,等冬冬再大点,我就把妈接过来。”

话题转得有点突然,兰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北,接收到了他的歉意,这歉意羊蹄里也有。“小北,你知道你做不到。”

“好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北抬手挡住她的话。

“知道我也说。咱妈脾气那样,你的脾气又这样,还是算了吧,我养着咱妈我少操点心。”

小北沉默不语。不抬杠。

兰子扔掉手里的骨头。“你放心吧,现在这样挺好的,最优解,我不过是失去一点自由。你安心过你的,把孩子们好好养大,对老婆温柔点,不要动不动发脾气。”

“你别管了……”

“我没想管,以后也不会管,这是你的生活。”

小北翻她一眼,缴械投降。

“爸妈吵了一辈子,你不知道啥滋味?也想让你孩子尝尝?”

小北使劲揉揉自己的脸,像要搓掉一层皮,他站起来走进厨房,启动抽油烟机,抽出一支烟点上,一口烟喷出,在空中挣扎一下便迅速消失。

兰子收口,取下一次性塑料手套,站起,将吃剩的残局丢进厨房垃圾桶。小北面朝灶台,将烟灰弹进啤酒罐,“有时候就是会很烦。也不知道烦啥。”

“多个孩子多份责任,压力大了。不过责任大就更要管好自己的脾气。那天我还跟小玲说,小时候你脾气多好,怎么惹你都不生气。”

小北用鼻子冷笑一声,悠悠地说,“小时候啥都不懂。回不去了。脱胎换骨……前世今生。”

“行了吧,说的跟经历了多大事似的。”

小北好像被什么点燃,脸颊发红,他咬着嘴唇,手在灶台上撑了一下,转头看向兰子,双眼鼓胀。

“对你们来说可能不是大事,對我是,天大的事,我一直都转不过来。”兰子扬起眉毛,诧异地看着小北。客厅里电视响着,老妈和小玲说着话,冬冬劈里啪啦地跑来跑去。

小北欲言又止,烟头弹了一遍又一遍,他在下某种决心。

“我长大之后……才知道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兰子反应了一下,眉头紧促,“啥?”她不太相信。小北清清嗓子,深深咽下一口空气,“我大了之后才知道,你们都不是……亲的。”

小北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兰子耳边嗡嗡作响。

大了之后才知道?多大?12岁?15岁?18岁?怎么发现的?从发现大姐二姐不姓何开始的吗?从意识到哥哥和三姐四姐与这个家若即若离开始的吗?他不是顺理成章就该知道的吗?哦,对啊,是啊,他怎么可能知道?

“没一个人告诉我!”使劲抛下这句憋了二十年的话,小北摁灭烟头,转身逃掉了,留下抽油烟机轰轰作响。

兰子脑子里像炸了窝,各种念头乱飞。他亲爱的哥哥姐姐,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们都和他流着不同的血,他们之间亲的比他更亲,不亲的可以是陌路……全家八口人,两边还有几十号亲戚,没有人觉得有必要跟小北说这些,或者根本就没想到这是个问题?谁都没有错,但小北却要承担后果,他错会那么多年,余生都在受伤。生活太可笑,多像个骗子。小北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有了仇恨?可只有仇恨的感觉,却又没有仇恨的对象。小北当时哭过不止一次吧?每次哭也只有天知地知,没人能分担他的孤独。幸亏后来小玲出现了,小玲是小北的救世主,所有破碎的在小玲这里得以复原。复原?兰子摇摇头,小北只不过是异地重建了而已,他的原址恐怕永远是一片废墟。

“我其实告诉过你的。”兰子对着小北夺门而逃留下来的虚空嘀咕道,“只是你傻。”

那年小北两三岁吧,暑假,墙根下玩耍的午后,兰子一时兴起跟弟弟说,“我们还有一个爸爸,他姓苏。”小北傻乎乎的不明白她说什么,继续玩他的土坷垃。大兰子五岁的大哥刚好在窗子那边,他趁暑假暂住在学校办公室。大哥把兰子叫过去,讨好地要她在床边坐下说有话跟她说,兰子预感到了什么,做了错事一样心虚,她笑嘻嘻地就是不坐,最后大哥趁按住她的空档,低声说,以后别跟小北说那个了。

兰子明白大哥说的“那个”指什么,她嬉皮笑脸地走开,之后尴尬了好多年。以后她再没跟小北说过“那个”,不单单是因为大哥,她自己也觉得说“那个”的自己又傻又无知,幸亏当时小北小,傻。

不是小北提起这个,兰子几乎都忘了关于“那个”的那个午后了。她跟大哥之间,也在那个午后完成了这辈子最近距离的交集。大哥怎么长大的,兰子不知道,她只知道大哥的青春期,有一部分属于老宅,那个给奶奶办过葬礼、现在成了他的后花园的老宅。

兰子关掉抽油烟机,看向窗外,黑夜里亮着数不清的窗。兰子脑海里,两个画面被一个长镜头接到一起——大年夜,孤灯只影,鞭炮声零落,大哥窝在香椿树下的老屋,也可能是姑姑家的厢房,计划着是继续读书还是休学当兵。两里开外的岗尖上,田野中孤岛一样的乡中,孤舟一样的家,五个孩子盖着一床大棉被,挤坐在床上不舍得睡。看完了春晚看电影,看完电影打纸牌,父母都睡了,远处山岗上的灯火也都熄灭了。小北最小,眼睛最大,扑扇扑扇看着姐姐们,困意越浓,小北黑黑的眼睫毛仿佛越长。

【作者简介】李宁豫 ,70后,河南许昌人,做过电台编辑记者主播、电视专题节目编导,现就职于深圳报业集团宝安日报社,深圳《宝安文学》周刊(原《打工文学》周刊)编辑部主任,曾两次获中国新闻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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