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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海棠

2021-12-21王举芳

雪莲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头

1

雨下得有气无力。雨滴顺着防盗窗的缝隙无精打采地滴落在海棠的花和叶子上,瞬时四散飞去。

刘老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到阳台,推开纱窗,伸手轻轻抚去海棠花上的雨水,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茫然的天色。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海棠花上溅起晶亮的水珠,有几滴迸射进刘老太的眼里,她一下子回过神来,抬手揉搓着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似的,那眼里的泪一波一波不停跑出眼眶。她干脆不再擦,任它在腮边流成一条清亮的小溪。

乡下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树,树梢都超过了屋檐,是刘老太从一颗小苗养起来的。刘老太常常抚摸着枝干沧桑的海棠花树,一边欣慰一边心酸,像看着自己从青春正好恍然就到了苍老暮年。

忽然,刘老太抬起双手抓住防盗窗的钢管猛烈地摇晃,可防盗窗连气都没喘一下,稳如往常。刘老太慢慢松开手,喃喃低语,你说我来城里做什么,我来城里做什么?

一年前,儿子刘新在城里买了房子,说要接刘老太来城里住。刘老太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也向往电视里那多姿多彩的城里生活,于是欢喜地跟着儿子进了城。可没过一个月,刘老太就开始嫌弃城里活得不舒服,情绪烦躁得像一把干柴,那劲儿不点也能着。过了几天又像得了多动症般,在屋里左转转右转转,寻来望去,摆东弄西,不肯坐下歇息片刻。后来又埋怨儿媳乔丽做的饭菜没滋没味,是不是故意不让她吃口舒心饭,委屈的乔丽把眼泪含了又含。刘新说刘老太一定是得病了,非要带她去医院。刘老太死活不去医院,她说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是谁都治不好的病。停了停又说,在乡下时你们没时间陪我,没想到这到了城里也是大白天的见不着一个人影儿,你们啊,还不如海棠树呢,它能听我说说话,总归是个伴儿,接着眼泪就下来了。刘新咂吧了两下嘴没出声,趁周末时回乡下从海棠老株下挖出一株小苗带回城。刘老太把海棠小苗仔细栽在花盆里,日日精心侍养,海棠花在阳台上一天天葳蕤起来,刘老太这才舒展皱眉,嘴角多了笑意。后来刘新给刘老太报了老年大学的绘画班,刘老太每天忙活着在纸上涂抹花红柳绿,脸色也渐渐明媚起来。

可眼下,刘老太被刘新“囚禁”在家里已有月余,手机被没收,钥匙被没收,就连领孙子去楼下散散步都被限行,“不见天日”的刘老太整日憋屈着脸,眼见得白发越来越多,黑发越来越少,整日昏意沉沉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连心爱了半辈子的戏曲,也提不起兴致去听去看去唱了。

刘新一家回来了。进屋后,刘新立即转身用钥匙把门一道道锁上。乔丽去厨房张罗着洗菜做饭。刘老太坐在阳台的沙发上静止得像一尊雕像。不多会儿,刘新过来叫刘老太去吃饭,她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小孙子乐乐过来了,奶声奶气地说:“奶奶,吃饭了,老师说,不好好吃饭,长不高,长不帥。”乐乐四岁,上幼儿园小班。刘老太攥着乐乐的小手说:“乐乐乖,去好好吃饭,长得高高的,壮壮的,帅帅的,听话。奶奶就不吃了,奶奶老了,没用了,就饿着吧,省得老不死浪费粮食,还碍人眼啊!”后半句刘老太特意把声调提得高亢、尖利,一向温和的她第一次这么高声说话。

刘老太说完起身进了自己房间。一会儿刘新端过来饭菜放在床头柜上,把筷子塞进刘老太手里:“妈,你别闹了,快吃饭吧。”

“我不吃,饿死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你已经娶妻生子了,就是现在到了阴曹地府见了你爹,我也有话可交代了。”刘老太把筷子没好气地摔在床头柜上,有一根筷子在床头柜上蹦了几下跳到了地上。

“妈,你这是干啥?”

“我干啥?我能干啥?我老了,啥也干不了了,逃不了也跑不了,自己想做点啥也做不了。你口口声声说让你妈享福,你就这样让你妈享福吗?你还没出满月,你那窝囊爹就一声不吭、两腿一蹬走了,我一个人拉扯你,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呜呜……”刘老太啜泣起来。

“妈,我是为你着想呢。你都是花甲之年了,老陈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你非要跟他结婚,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家当免费的保姆吗?再说你自愿送上门给人家当免费的保姆,他女儿不是也不同意吗?打我上高中起,我就一直鼓励你找老伴是吧?你总说自己老了,心思早就不活泛了,为啥见了陈老头之后,咋就啥也不顾扑上去了呢?你说说这陈老头到底有啥好?”

“陈老头就是好,他对我比你对我好一百倍,谁对我好我就和谁在一起,你不让我和他在一起,我就饿死。”见刘老太这么“不可理喻”,刘新气呼呼走了出去。

刘老太侧躺在床上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咧着嘴笑得满脸皱褶,两颗门牙特意躲开去了似的,留下一个敞亮的豁口,刘老太仿佛听见那磁性的笑声正无所顾忌、自由畅快地从豁口飞出来,带着温暖的风拂上她的脸颊。刘老太双手轻柔地抚摸着照片,满脸少女般羞红的情态。

照片上的男人叫陈忠,小名叫二小,曾经是刘老太青梅竹马的恋人。

半年前的一天,刘老太正和同学们讨论画画的技法,一个刚来班里没两天的老头儿走过来,定定地望了刘老太好一会儿,说:“你还认识我吗?”刘老太上下打量他好几遍后摇摇头。老头儿刚刚还炯炯有神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神情满是失望、失落,他急切地说:“三妮(刘老太的小名),我是二小啊!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了?”那一刻,刘老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要爆炸一样。

2

一大早,刘新说,妈,从今天开始,你继续去老年大学学画画吧。刘老太和衣侧身朝里躺着,像没听见一样,依旧闭着眼睛。

妈,你和陈老头儿的事儿你自己做主吧,我们不拦着了。刘新提高了声调。刘老太依然无动于衷。

刘新降了下声调说,妈,你不要怪儿子阻拦,我阻拦也是为你和咱这个家考虑,现在我想通了,你过得舒心比啥都好。见刘老太还是不出声,刘新在床边踢踏踢踏走了几个来回后,转身朝门口走。

刘老太听刘新的脚步声远了,转过身子依旧躺着,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刘新的背影。刘新这突然的天翻地覆的转变让她很不适应,也理解不透,她猜不着刘新肚子里的小九九。

刘新又进来了。妈,给,你的手机和钥匙。刘老太的手没有动。刘新把手机和钥匙放在床头柜上,说,妈,饭在桌上,还热着呢,你记得吃啊,你都三四天没吃饭了,再不吃会饿坏的。我们得走了,要迟到了。

房子随着刘新的关门声又空下来,刘老太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下来,但今天的空不同于以往的那种空,今天的空是敞敞亮亮的空。她一下子觉得自己饿了。

扒拉几口饭,刘老太拿起手机开机。手机是来城里后刘新给她买的智能手机,手把手教她使用,教了好些個晚上呢,刘老太当时还有点嫌麻烦,不想学,刘新说,妈,你老就学吧,学会用手机有啥事联系方便,再说人家城里的老年人都用智能手机的,就你不会用,显得多落伍。刘老太就硬着头皮学了,没想到这会儿还真派上用场了。刘老太看着手机脸上露出了笑容,自言自语一句:“这臭小子,还是挺孝顺我的。”

刘老太给陈老头发信息:老地方见。

公园一角的凉亭下,刘老太和陈老头相对而坐。陈老头望着刘老太,眼睛像是被风迷了一下,禁不住抬手揉搓着眼睛。刘老太说,你这是干啥哩,这人来人往的,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陈老头眼夹着泪笑了一下。刘老太说,这就对了嘛,男人家家的,别动不动的就掉眼泪。陈老头说,你啊,一点都没变,还是啥事都不当事儿。

刘老太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她抬头望一眼天,目光跟随一朵云走了一段后又缓缓地扯回到陈老头的脸上,叹了一口气,说,你咋知道我啥事都不当事儿,这些天我想死的心都有过几千几万回了。陈老头不愿意让刘老太想起那些窝心的事儿,赶忙说:“咱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现在儿女们都同意了,往后都是咱的好日子,咱说点高兴的。”

刘老太立时附和着说,嗯嗯,咱说点高兴的。你说说,这日子咋就折腾的这么快啊,转眼咱俩就都是奔七十的人了。有时候想想当年,仿佛一伸手啊还能够到。那年啊,你17,我15,咱两家隔一条街住着。你家住街南,我家住街北。也不知为啥,自小咱俩就爱在一起玩。那年村子里组织成立业余剧团,咱俩喜欢文艺都被选中。在剧团里,你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我学会了唱歌、跳舞,咱俩天天一起来一起走,好的啊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你还记得不?那天你突然塞给我一个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妮,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当时我看到那几个字,心跳得像要逃跑一样,整个人像掉进了火炉。你知道吗?那晚我攥着那张纸条一夜没合眼,生怕一闭眼,那纸条就飞走了。

陈老头把左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说,三妮,你听听,我的心跳得还和当年一样快。你知道吗?第二天,我攥着你回的纸条一直不敢打开,直到晚上躲到小屋里我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看,当看到上面写着“二小,我也喜欢你”时,高兴的差点喊出声来,我蹦跳着跑去跟爹娘大声说,我要和街北的三妮好,谁知爹一听这话立时火冒三丈,顺手抄起一个板凳就朝我劈头打过来,嘴里还骂着:“你这个不晓事的混账东西,三妮家和咱们家虽无亲无故,但咱两家是同村同宗同姓,论庄乡辈分你还得叫三妮姑姑呢,你俩咋能谈婚论嫁……”我爹那个气呀,像我做了啥十恶不赦、伤天害理的事儿一样。

刘老太说,二小啊,你比我勇敢,我自己可不敢跟爹娘说这事儿,我想来想去,最后让我小叔去跟我爹娘提的。小叔在城里教书,思想总归是开化一些。可小叔跟我爹刚一提这事儿,我爹就大发脾气,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扯进屋子,再也不允许我迈出大门半步。唉,这一关啊,咱俩就天南海北的,五十年,再也没能见。刘老太又禁不住抹起了眼泪。

三妮,不难过啊,咱这不是又见面了吗?陈老头掏出纸巾递给刘老太。

嗯,不难过不难过,五十年后,咱俩又能碰到,我高兴,高兴。刘老太接过纸巾擦干泪水,朝陈老头笑,笑着笑着眼泪又出来了。

“爸,我可找到你了。这位是刘家阿姨吧?”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子弯腰侧头看刘老太的脸。

“菲菲,快,叫阿姨。”陈老头望一眼女子又转头指着她对刘老太说:“这是我女儿陈菲。”

刘老太和陈菲相互看看,相互笑笑,相互笑笑,又相互看看,三人一时无话,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陈菲,你?有事吗?”陈老头打破了僵局。

“嗯,我找你说件事,正好刘家阿姨也在,省的我找去家里打扰了。你们好好看看这个,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陈菲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陈老头。

陈老头的脸像被泼了一层浆糊,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不一会儿手也哆嗦起来。看陈老头如此反常的样子,刘老太急切地说,老陈,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陈老头没搭理刘老太,忽地一下站起来,眼神杀气腾腾地看着陈菲,将手中的纸撕得粉碎扬在陈菲脸前。陈菲蛮横地斜睇了陈老头一眼,没好气地说:“撕吧撕吧,我电脑里有存档,我这就去印一百张、一千张、一万张,你们不签字就甭想结婚,我坚决不能让我妈辛苦持下的家业落到别人手里。谁想坐享其成,没门儿!”陈菲眼神凌厉地看了刘老太一眼,转身走了,高跟鞋把地面踩得咚咚响。

刘老太看陈老头有些气不顺,用手在他背上来回按摩着说,老陈,那纸上写的什么,你这么生气。陈老头说,没事,没事儿。见陈老头不愿意说,刘老太便不再问,只把手伸过去,紧紧攥住陈老头的手。

3

刘新说,妈,咱们村要拆迁了,要建社区楼,咱是要拆迁款还是要楼啊?刘老太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没听清刘新刚说的话,追问一句:“你说啥?”

刘新坐到刘老太身边,把刚才的话缓慢仔细地重复了一遍。刘老太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和城里人一样,现在咱们村的人都要住楼了?”

“现在楼还没盖呢,楼盖好了就都住上楼了。村长打电话过来说已经批下来了,马上就动工拆房了。妈,你说咱要楼还是要钱啊?”

刘老太思忖了一会儿,说这个事儿可不是小事,你可得和乔丽好好商量商量、权衡权衡哪样办最好。我老了,你们怎么决定我都没意见。顿了顿,刘老太又说,早知道这样,进城买房干啥哩,这不是瞎费钱、白折腾了吗?

刘新偷瞄一眼乔丽。乔丽正专心致志地在择那些她花了一个下午从郊外的地里挖来的野菜,似乎没听到他们娘俩的谈话。

刘新压低声音说,妈,乔丽非要来城里买房是为乐乐好,她希望乐乐受好的教育,将来有个好前程。咱们村生活好一点的人家不都来城里买房了吗?还不都是为子孙的前途考虑的。刘老太还想说什么,但只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刘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支吸了起来。他好久没吸过烟了,被烟呛得干咳了几声后捏着烟在屋里來回走,像一只被困的狍子。刘老太说,你有事就说,别瞎晃悠。

刘新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里,很严肃地看着刘老太,说,妈,你能先给我个保证吗?刘老太疑惑地看着刘新:“啥保证?”

“妈,如果你和老陈结婚,你得先保证咱们家的家产你一点也不要。从你跟老陈登记那天起,咱们家的一切就都与你无关了。”

“你想和我断绝关系、让我净身出户?”

刘新又掏出一支烟,但没点上,捏在手里来回搓着,他说,妈,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很为难,可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妈,你和老陈结婚,我真的不反对了。可是我听人说,老陈的女儿这几天放出话来,说要是老陈跟你结婚,必须净身出户。如果这是真的,那咱家负担可就重了。如果仅仅是多双筷子也不要紧,可这不是多双筷子这么简单的事儿啊,妈,你想想,老陈那么大年纪了,谁能保证他一直没病没灾的啊,就算没病没灾,将来百年后后事咋个样儿处理,这都是事儿,你不考虑,我不能不考虑啊。刘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搓碎的烟塞进烟盒,转身走出去。

刘老太觉得自己的心又被掏空了,这回像被人拿刀活生生剜掉了,疼,扯肺扯肠的疼,满肚子哪儿哪儿都疼。她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眼里汪着一潭泉,仿佛下一刻就会决堤。

“妈,有人找。”刘新的喊声不大,却吓得刘老太猛然哆嗦了一下,头脑似乎清醒了几分,赶紧用衣袖把眼泪吸走。

刘老太慢慢挪出门,看见陈老头站在门口,一副拘谨、手足无措的样子。陈老头身旁还有一个行李箱。

“老陈,你这是?”

陈老头一看到刘老太,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嘤嘤哭起来。刘老太扶陈老头进到自己房间坐下,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又倒了一杯自己端在手里。刘老太说,老陈,看你这样子,是要出门吗?陈老头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说,陈菲把我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就,只好来找你了。刘老太心里咯噔一下,手中杯子里的水受了惊慌般,失魂落魄跳将出来,洒在刘老太的手上、衣服上。陈老头赶忙去给她擦,慌乱中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摔倒在地上。望着一地狼藉,刘老太和陈老头泪眼望着泪眼,欲哭,却不见一滴泪滑下来。

刘新过来叫他们吃晚饭,刘老太摆摆手,刘新知趣地走了。

刘老太和陈老头就那么枯坐着,谁也不说话。夜无声地把万物涂上一层层黑漆,偶尔的一星灯火似在诉说白天曾多么热闹与繁忙。

没有开灯,房间里暗的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刘老太坐在床沿上,陈老头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两人依旧枯坐着。

“二小,你带我私奔吧。”刘老太声音很低,但很有力量。

“好,三妮,我这就带你走。”

4

接完电话,陈菲急匆匆赶到医院,看到满脸缠着纱布的父亲,陈菲蹲在病床前一句句喊着“爸,爸!”

“你爸刚睡着,让他睡会儿吧。医生说,无大碍,都是皮外伤,你不要太担心。”刘老太把手里的暖水瓶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一次性纸杯,倒上热水涮了涮倒掉,倒了大半杯递到陈菲面前,陈菲扬起手一下子将杯子打到地上。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都是你害我爸这样的!”

刘老太定定地看了陈菲几眼,没说什么,弯腰捡起纸杯丢进垃圾桶,脚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

刘老太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坐下来,望着白晃晃的墙壁发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滴在她的手上,她抬手使劲揉搓着眼睛。

“喂,爸住院了,中午你别忘了接儿子,菜冰箱里有……”陈菲打着电话走出病房,看到刘老太,使劲白了她一眼:“晚上啊,恐怕我得在医院里,你就是这样,光想着你自己舒服,那不是你儿子吗?你管他几天怎么了?自私!”陈菲没好气地挂掉电话,又白了刘老太一眼:“你怎么还不走?哎,等等,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我爸害成这样的。”

刘老太没有动,眼睛望着地面,说,夜太黑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绊倒了,脸摔在了一堆杂物上,谁知那上面全是铁蒺藜。

“要不是你,我爸也不会成这个样子,我求求你,放过我爸吧,好吗?你快走吧。”陈菲用手做出一个引路的姿势。

刘老太走出医院,太阳一下子强烈起来,刺的她不由得闭紧了眼睛。她站住脚,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医院门前有个花圃,里面的花草杂乱,挨挨挤挤、高高低低错落着。刘老太在花圃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木木地盯着花草。

花影短了又长,渐渐地消失了。刘老太望一眼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已落山,启明星已出来占位了。刘老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起身时差点摔倒,她的腿有些麻了。她坐下捶打几下腿,又站起来,慢慢地向医院里面挪走。

“怎么弄得,儿子跌得严重吗?你快带他去社区卫生室包扎,你别说了,儿子疼他能不哭吗?你快点去吧……”陈菲把手机没好气地摔在陈老头的病床上:“成天的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你回去吧,今晚我在这里。”刘老太把手里提着的两个包子放在床头柜上。陈菲看了刘老太一眼。刘老太也看了陈菲一眼。见陈菲不说话,刘老太又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爸的,他是你很重要的人,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你快回去看看孩子吧,在这里你三心二意的,也照顾不好你爸。陈菲犹豫着站起身,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别想感化我。”听陈菲这样说,刘老太摇了摇头,没接话。

“那,您想吃什么,我给您买点去。”陈菲的眼里和语气里少了寒气。

“你不用管我,我买了两个包子,待会儿你爸醒了,他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他买,你快回去吧。”刘老太给陈老头掖掖被子。

“那,我走了,我明天一早就过来。”刘老太朝陈菲摆摆手。看陈菲走出病房,刘老太搬了凳儿坐在病床旁,轻轻握住陈老头的手。

“陈菲走了吗?”听到陈老头的声音,刘老太吓了一跳,说,你这老头子,啥时候醒的啊?陈老头说,我一直醒着,我不愿意搭理陈菲,你快去叫护士来把我脸上的纱布拿掉,难受死我了。

刘老太问陈老头想吃什么。陈老头说什么都不想吃,心里堵得很。刘老太说,那咱们唠唠嗑吧,说说话,心里就松缓了。可两人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沉默。

“你的妻子她,是个好女人。”刘老太冒出一句,看看陈老头,又说:“咱还是说点别的吧。”

“说说也无妨。”陈老头坐起身,刘老太赶紧把枕头立起来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说这样舒服些。

陈老头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那年啊,你被家里关起来,我见不到你,心里猫爪似的难受,还天天挨爹的训斥,正好征兵,我就报名参军了。后来复原分配到了安徽。我和她是父母包办的。刘老太说,这些我都知道。陈老头有些惊讶。刘老太说,我嫁在了本村,你家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些。陈老头说那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刘老太叹了一口气说,我没啥好说的,听说你结婚后,我赌气嫁给了咱村那个二傻子,你知道的,他五根电线杆子都数不过来,可是他还不长命,儿子还没出满月他就走了,此后我就一个人拉扯儿子。说到此,刘老太不说了,在那儿愣神发呆。

二十多年前,妻子瘫在了床上,她一躺啊就是近二十年。陈老头喉结上下蠕动着。

“她到安徽和你团聚后就瘫在了床上?”

“是啊,她非要出去找工作贴补家用,不小心摔倒,伤到了脊椎,从此就起不来了。”

“那你也够苦了。”

“苦倒是没觉得有多苦,我伺候她是应该的。虽然我俩之间谈不上爱情,但她嫁给我,为我操持家务,还给我生了女儿,作为男人,不说道德,从良心和责任来讲,我也得好好照顾她,是吧?”

“二小,你是个好男人,我没看错你。”

“三妮,明天我想出院。等我伤好些了,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好,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今后我就是你的影子你的尾巴,你想甩也甩不掉。”刘老太拉住陈老头的手。

5

陈菲看刘新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刘新站起来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刘老太背后使劲拽了他一下,刘新回到座位上坐下。

“今天我们两家人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来,我们碰一下。”陈老头举着酒杯先从刘新开始挨个儿碰杯。

“一家人?想得美。穷急急的孤儿寡母闹腾着进城,不就是想找个冤大头做你们的提款机吗?来,开个价吧,要多少钱你们才肯放过我爸。”陈菲拿出来一张支票放在刘新和刘老太之间。

“你这是啥意思?侮辱我们乡下人是吧?”刘新拿起支票就要撕。刘老太站起来赶忙制止,把支票送还到陈菲面前。

“本来我和老陈想等吃完饭再说,看样子不说这顿饭吃不成啊。老陈,拿出来吧。”刘老太和陈老头一人手里拿一張纸递给各自的儿女。

“这是我们找人拟的协议,你们看看,哪里还有不满意或是不妥的地方。你们好好用心看完再说话。”陈老头严厉地看了陈菲一眼。

是一份财产协议,上面说刘老太和陈老头结婚属于自愿搭伴生活,将来两人去世以后,各自的财产归各自的儿女,互不交集。

刘新和陈菲看完后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陈菲,我和你爸结婚不是为了钱。刘新,我和你陈伯结婚,是我真心愿意和他相守在一起,不是去做啥免费保姆。我和老陈已签好字了,你们好好收着。”刘老太起身对陈老头说:“老陈,咱走了,去咱们应该去的地方。刘新,陈菲,你们不要问也不要找我们,如果我和老陈有事了,自然会有人找你们的。”

刘老太和陈老头相扶相携着走出饭店,两家儿女似在梦里还没醒来。等他们猛然醒悟奔出饭店,早已不见刘老太和陈老头的身影。

【作者简介】王举芳,山东新泰人。泰安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儿童文学》《啄木鸟》《清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时代文学》《红豆》等,多篇文章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读者》《意林》《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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