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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贝克特荒诞派戏剧中的空间意象解读

2021-12-20贺一舟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1期
关键词:贝克特塞缪尔

摘  要:塞缪尔·贝克特不仅是20世纪西方文学界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诗人,还是杰出的文艺批评家。空间意象和身体意象既展现出贝克特戏剧艺术的独特性,又蕴含了深刻的哲理思想,其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意象与福柯的权力空间理论、德里达的延异理论、福柯的身体理论之间有诸多契合与通达之处。空间意象的运用,揭示出贝克特戏剧作品的空间诗学与具身认知意识。透过贝克特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意象,我们可以揭示贝克特与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艺美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领略贝克特在西方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发掘贝克特及其文艺思想对西方后现代主义文艺美学的开创性价值。

关键词:塞缪尔·贝克特;空间意象;身体意象;空间诗学;具身认知意识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6年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课题项目“塞缪尔·贝克特的空间诗学研究”(WGW161002);2019年新余学院校级科研课题重点项目“当代西方文艺美学视域下的塞缪尔.贝克特研究”研究成果。

一、引言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不仅是20世纪西方文学界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诗人,还是杰出的文艺批评家。新理论、新视角、新方法被广泛运用于贝克特研究中,使当代贝克特研究成为一个“多姿多彩、气象万千、变化生成的千面平台”[1]。“有证据显示,贝克特影响了福柯和德里达。”[2]“贝克特与福柯之间有诸多交集。”[3]13福柯的哲学思想涉及空间、身体、权力、知识等领域,德里达最著名的就是其“延异”理论与解构主义思想。“福柯、德里达、拉康他们都对贝克特的著作赞不绝口。”[4]“空间中的意象是在瞬间呈现的理性和感性的复合体,是诗人主体的理性和感性复合体和精确完整的物象的结合。”[5]空间意象是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的复合体中的意象,在特定时空中产生、参与过程,建构小说的叙事意义[6]。文学不是举起一面镜子来观照世界,而是一张纷繁复杂的意义之网。任何一种个别的叙述,都难分难解牵擎到其他的叙述空间[7]。空间意象既是作者向外界传播文学意义的手段,也是读者欣赏文学作品的一种视角,是沟通作者、读者、文本的重要纽带。在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中,被挤压的生存空间、被延异的舞台空间、被扭曲的身体意象是三种典型的意象,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贝克特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意象与福柯的权力空间、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互渗交叠,形成了一个权力、解构与荒诞存在错综交织的千面平台,使贝克特的文学作品不仅具有阐释不尽的文学意蕴,还是一种充满了无限张力的诗学范式,通过意象解读,反映了贝克特文学创作中的空间诗学与具身认知意识。

二、被挤压的生存空间

纵观贝克特的文学作品,贝克特对人物的生存状况避免给予详细介绍,相反,他喜欢通过空间意象的呈现向读者或者观众呈现人物的生存状态。研究发现,贝克特对被挤压的狭小生存空间意象似乎格外偏爱,无论在前期的小说中,还是后期的戏剧舞台设计中,抑或在其诗歌中,贝克特运用了许多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意象来展现人物的荒诞存在,如狭长没有尽头的道路、灰暗阴沉的沙滩、阴森森的洞穴、废弃的小花园、黑暗恐怖的森林、阴暗潮湿的房间、森严幽深的教堂、哥特式的墓地、灰暗的小镇、恐怖的监狱、黑暗的地下室、令人窒息的病床、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材、暗室里的轮椅,等等。这些被挤压的狭小空间意象折射出人物的虚无存在,主人公要么在盲目地追寻着荒诞的目标,要么痛苦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要么像《等待戈多》中几个人没有任何价值的荒诞等待,或者几个人坐在轮椅里喋喋不休地无谓地争执,抑或在地下室里录制没有结果的录音带,或者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之神的招募,等等。

贝克特对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意象的偏爱似乎与法国空间批评理论家米歇尔·福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福柯关注空间问题的最早著作是《疯癫与文明》(1961),在这本书中,福柯从医院、拘留所和监狱中的禁闭现象开始考查空间与权力运作问题,福柯从权力运行和发生作用的场所——监狱、精神病院等来研究权力化的空间构形[8]。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把监狱视为一种体现权力的效应和工具,借助监狱这个空间的概念,福柯建构了一种权力知识空间理论,并且把监狱、精神病医院等空间扩张到学校、教堂、工厂等更多的空间领域。1967年,福柯在演讲稿《不同的空间》(或译为《关于异类空间》或《异托邦》)中提出了“异质空间”(heterotopia)这一概念。福柯认为,异质空间具有六个特征,如每一种异质空间都有“某种精确的和特殊的运作”,异质空间具有开放性、封闭性、幻觉性、补偿性等特征[9]。在这篇演讲中,福柯仍然以监狱、精神病院、墓地、军营、船舶、妓院等作为他的考查对象。继而福柯把权力压制、知识与技术规训延伸到更多的空间范畴。通过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意象的塑造,贝克特呈现了20世纪人们内心压抑与精神痛苦的残酷现状,在权力的压制与知识和技术的规训下,人们失去了自由和生存的意义,人们被压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挣扎、痛苦、彷徨,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既是现实生活空间的真实再现,又是精神空间的外化。被挤压的生存空间意象折射出“现代社会中人与权力空间的畸形关系”[10]。贝克特对被压抑的生存空间意象的反复呈现,体现了他对人类命运与生存空间的深深忧虑,体现了一个现代作家的人文关怀与存在主义反思,也真实反映了人们被挤压、被拘禁、被规训的生存状况。

三、被延异的舞台空间

“延异”(diffêrance)一词是德里达意义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延异的“延”就是延宕;异就是差异。延宕是一种时间化,意味着推迟、延缓、延搁、迂回、替代、持存等[11]103。延异就像一出舞台剧,任何一次的演出都不尽相同,或者说像足球赛,同样的规则,却出现完全不同的场面[11]111。贝克特对传统的戏剧舞台、戏剧语言和戏剧情节进行了延异。在他的思维中,没有舞台,舞台已经被极端简约的空间替代了。首先,贝克特对戏剧舞台空间设计进行了延异,在其戏剧作品中,除了几个简单的舞台“背景”,人们根本找不到任何真正的“舞台”。像《终局》的舞台就是一间只有两扇窗户的空空荡荡的房间、轮椅、垃圾桶,这就是“舞台”景观;《等待戈多》的舞台就是一条乡间路、一棵树、黄昏,这条路要通向哪里,没人知道;《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就是一个阴暗的地下室,“舞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孤独的人。由此可见,贝克特把“舞台”这一概念延异了,他用极端简约的舞台形式来呈现人们极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凄冷的荒郊,无生机的枯树、狠琐的流浪汉、神秘的戈多、幽灵般的信使、死灰色的黄昏,蜿蜒蛇行的小径等等都以直接的形式传达并扩散贝克特世界的信息。”[12]其次,贝克特对戏剧“语言”的延异。戏剧分为歌剧和话剧,歌剧运用音乐和歌唱形式来推进戏剧的情节发展,话剧主要通过语言或者非语言形式表达情感,推动情节发展。贝克特的荒诞派戏剧按照分类应该属于后者,所以,戏剧中的语言对白是表现戏剧情节的重要载体。可是,在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中,主人公的语言对白少之又少,有些甚至是哑剧,语言和文字显得积极珍贵,沉默似金。贝克特再一次消解了传统戏剧的语言形式,他偏爱用符号、空间意象、眼神、音乐等非语言形式来体现戏剧的主题思想,推动“情节”向前发展,把大量的想象空白交给观众去补充、完成、延续,这与后现代主义提倡的拼贴、戏仿、碎片化、零度写作等文学模式具有同样的效果。正如朱雪风指出的,贝克特在此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戏剧时空体诗学: 以音乐、美术等非语言、非叙事艺术,革新传统戏剧的时空再现机制,藉此抵制现实空间的混沌无序和现实时间的死亡逻辑[13]。最后,贝克特创作的荒诞派戏剧对戏剧情节也进行了延宕,形成了戏剧效果的凸显与强化。所谓延宕,就是拖延、延迟、替代的意思,在贝克特的戏剧作品中,贝克特让观众或者读者置于“等待”中,没有结果,如果你想从贝克特的戏剧中得到什么结果,或者期待有奇异的故事情节,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里的情节已经被延异,“情节”就是没有结果的等待,情节就是荒诞的存在。就像《等待戈多》中两个流浪汉“戈戈”与“狄狄”那种没有结局的等待一样,观众和读者们没有等到“戈多”的出现,观众还在带着“遗憾和期待”戏剧就结束了,这就是贝克特戏剧的魅力。贝克特运用延宕的艺术手法和开放式的结尾,赋予荒诞派戏剧无穷的想象空间和所有的可能性,使戏剧的效果达到了极致。这种创作理念具有强烈的冲击性与解构性。延宕就是压抑后的释放,延异就是延缓、替代、消解,这与英语中的“反高潮”(anti-climax)有相似的文学效应,看似没有高潮,慢慢寻思,慢慢回味,你就会感觉到高潮就在无穷的想象与空白中。贝克特的小说和戏剧没有我们通常认为的高潮,因为他延异了故事的情节、延异了舞台空间、延异了语言的对白,无穷的想象空间,没有语言的语言,就是高潮,就是精彩,這就是贝克特文学的独特魅力。

四、被扭曲的身体意象

在福柯的大多数著作中,身体成为了讨论知识、权力、话语、主体、性等基本问题的一个支点。安东尼·吉登斯评论说:“在近期的社会理论中,有关身体的问题特别与福柯的名字联在一起。”[14]有关身体,福柯指出,“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发出某些信号”[15]27。此时,受训的身体化身为权力彰显的一个场域和空间意象。福柯认为,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巨大的全景敞视监狱,通过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和检查手段,将身体解剖成无数组织、运动、姿势、态度、速度等各种因素,由权力“零敲碎打”地进行微分处理,这种新的权力微观物理学从监狱扩展到更广的领域,在精密的操纵中“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驯顺的肉体”[15]158。总之,福柯认为,身体是被权力压制、被知识与技术规训的对象,于是许多人灵肉分离,身体被扭曲被压抑,身体成为了没有灵魂的僵尸,身体成为被压制的对象,身体成为了一种符号,丧失了主体性,身体成为了一种被扭曲的空间意象。在贝克特的文学作品中,故事的主人公往往是一些老人、残疾人、病人、垂死的人,这些极具类型化的人物是贝克特关注的焦点。贝克特向观众或者读者呈现的身体意象往往是扭曲的,畸形的,病态的,残缺的,垂死的,也有人概括为“失败人物形象”或者“边缘人物形象”,无论在戏剧或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要么坐在轮椅里,要么被困在垃圾桶里,或者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或者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煎熬,有些人物甚至无法感知身体的全部,而是一个神秘的影子、身体的头部或者其它部位。身体已经被掏空,身体成为了符号,身体就像骷髅,身体成为了一种扭曲的空间意象。刘爱英从生理、社会、政治三个维度探讨了贝克特戏剧作品中的身体问题,“剧中人物经历的幽闭、伤害、折磨和痛苦等等,来研究贝氏戏剧艺术中的身体所负载的政治和权力信息。”[3]41984年,布莱恩·特纳(Sryan S.Turner)在《身体与社会》中提出我们生活在“身体性社会”(Somatic Society)中,身体不仅仅是人的所有物还是人自己,我们拥有支配自己身体的至高权威,但同时文明秩序和社会因素介入构成我们的身体,欲望、宗教、家庭形态、经济生产、饮食和疾病、政治体制在根本上都是身体问题,通过身体再现[16]。政治身体和身体政治在米歇尔·福柯的著作中得到了更加详细和多维度的谱系描述[17]。福柯关注权力空间下人类身体的被拘禁、压制、规训,在福柯的研究中,空间就是权力与规训。贝克特从人类的身体扭曲展示人类的荒诞存在。被扭曲的身体意象运用体现了贝克特对人类身体遭受压抑、折磨和灵肉分离的深刻反思,身体是人类内心情感的外化,被扭曲的身体意象体现了贝克特对两次战争期间人们备受压抑和摧残的身心健康的忧虑,对死亡和疾病威胁的无奈,对自由和健康身体的向往。在贝克特的文学作品中,身体是在特定空间的产物,身体意象直接反观出空间意象,身体与空间不可分割,身体的扭曲揭示了空间的压制。这也进一步反映了贝克特与福柯的“不谋而合”。只有在自由的空间里,人们的身体才能不被扭曲,才能自由自在。

五、结语

贝克特从事文学创作以来就追求一种远离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他反对“内容与形式严格分离的作品”,他希望把作品的语言形式与内容的表达紧密结合起来,获得一种“形式即内容”的艺术效果。空间意象的运用就是一种追求“形式即内容”的创作手段,通过空间意象的呈现,我们不仅可以获得感觉器官的强烈冲击,还可以深刻理解贝克特文学作品中空间意象所包含的反权力压制、解构意识和对身体的反思。由此可见,贝克特不仅是一位大胆创新的文学先驱,还是一位极具人文情怀的思想家、哲学家、戏剧家,他的文学作品不仅具有阐释不尽的文学魅力,还是一种充满了无限张力的诗学范式和具身认知意识。透过贝克特文学作品中的空间意象,我们可以揭示贝克特与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艺美学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领略贝克特在西方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发掘贝克特及其文艺思想对西方后现代主义文艺美学的开创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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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贺一舟,硕士,新余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编辑:刘贵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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