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思想的得与失(下)
2021-12-20涂武生
摘 要:19世纪俄罗斯革命民主主义著名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我国美学界有重要的影响,他的美学著作《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早在上世纪40年代即由周扬从英文翻译,书名按英译为《生活与美学》,后多次修订再版。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的美学思想,既有革命性、辩证性、改革性、先进性的一面,同时因俄国当时社会的落后,又有不彻底的唯物主义人本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因素。我们应当努力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对“美是生活”的得与失,进行历史的、实是求事的、科学的再评价。
关键词:车尔尼雪夫斯基;美是生活;得与失;再评价
三
列宁曾经较全面地评价过以费尔巴哈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为杰出代表的人本主义哲学思想,既肯定它们在理论上以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对唯心论的强烈批判和驳斥的贡献,又明确地指出了这个学说的不足。他说:“费尔巴哈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用的术语——哲学中的‘人本主义原则’——是狭隘的。无论是人本主义原则,无论是自然主义,都只是关于唯物主义的不确切的肤浅的表述。”[1]这个评语是相当精当、一语破的的。正如上面指出的那样,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是一个应用费尔巴哈思想,来解决美学的基本问题的尝试”,那么,也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人本主义的狭隘和肤浅。
(一)“美是生活”的命题强调了美的本质的客观性,但是正像普列汉诺夫说过的那样,科学的美学只有在关于“生活”的正确学说产生后,才能够站立在坚固的基础上。在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是从普遍的人必须活着的意义上、也就是“生命”的意义上来解读“生活”的。这仅仅是生理学上的一种特殊功能,自然不能揭示作为社会的人的生活本质。生命固然是“生活”的最起码、最必要的条件,作为最高生物的人类,也具有必不可少的生理功能。可是,这只是作为社会的人的物质本性的一个方面,即肉体的生物性方面。更重要的是,作为社会的人是不能脱离社会生产活动的,他是某种社会关系的产物。因此,人类的生活首要的是指社会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包括审美活动)。不能把人的“生活”简单地等同和归结为生理的、生物的、物理的、化学的、机械的活动,最终决定人的本质及其社会生活的因素,应当是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以及社会的经济制度。这才是阶级社会中产生不同的美的观念和爱好的最根本的原因。
车尔尼雪夫斯基敏锐地察觉到阶级社会不同阶级和阶层的人,存在着不同的美的观念的现象,例如农民和贵族之间对于美的认识上的根本对立,并且还说明这是由于他们处于不同的经济地位和生活条件决定的。可是,他只能从一般的、抽象的劳动对人的机体带来的生理作用上,去解说这类现象。他认为,农民因为经常辛勤劳动,血液循环通畅,因而体格强壮、面色红润,这就成为他们所认为的美的条件。反之,上流社会的贵族,历代不劳而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血液很少流到四肢,骨小肌瘦,柔弱多病,结果形成了恰好与农民相反的美的标准。所以,照他的看法,最根本的还是生理学上的原因,导致人的美的观念的区别。
这里,还可以附带地谈谈车尔尼雪夫斯基关于“劳动”的看法,这有助于我们更进一步认识他的人本主义美学思想。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生活”这个概念同时是包括“劳动”的概念在内的,那么,怎样来理解“劳动”概念呢?他回答说:“劳动是脑子和肌肉的活动,这种活动构成了这些器官的天然的内在的需要,为这些器官造成快感,而这种活动的外部结果,乃是推动自然界的力量和事物,来生产为满足人体需要所必要的事物和现象。”[2]从这个定义不难看出,车尔尼雪夫斯基首先把劳动作为人类为满足自己的生存的一种需要,由于这种需求而与自然界产生的必然关系。这显然还是从抽象的人的生理方面出发,将劳动作为人的生理器官的本能活动,没有明确或忽视了人类劳动的有意识性、有目的性的重要方面。而正是这个重要的方面,人类的劳动才与动物的求生的本能活动有本质上的不同。其次,他尽管在一定的程度上,看到了人的劳动对于自然界的影响,但却完全忽视了人在劳动中不仅改造了自然界,同时也改造了自己。从劳动中人开始认识、掌握和运用从人本主义的观点来审视,所谓“人所理解的应当如此的生活”,即正常的生活、健康的生活、真实的生活,主要就是指这种符合人的本性的机体而需要的生活;美的概念和整个美学理论体系,也就是建造在这个对“生活”的抽象人性论解说的基础上。车尔尼雪夫斯基未能进一步认识到作為社会关系总和的人的本质,未能认知人类在劳动生产过程中相互形成的关系在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普列汉诺夫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用唯物主义者的眼光来看人类本性的。但是当他企图把他对人类本性的唯物主义观点应用于解释历史的时候,他在绝大多数场合都不知不觉地得出了唯心主义的结论。”无论是对“美是生活”的解说,还是对“劳动”的阐述上,车尔尼雪夫斯基恐怕都是“不知不觉地得出了唯心主义的结论”[3]吧。
马克思说:“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4]只有从这样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出发,才能真正科学地说明人类社会和历史的一切复杂的现象,包括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理论中的“生活”“劳动”之类的范畴,也才能透彻地明白它们变化和发展的根本原因。车尔尼雪夫斯基走到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跟前,却站在这里停步了,这是美学思想史上的一大遗憾。
(二)在艺术观方面,特别是在看待艺术对现实的相互关系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同样显露出人本主义思想的局限性。前面已经谈到,他为了强调现实美的客观性和重要性,为了故意与黑格尔美学思想相对立,便多方面地、有意识地贬低艺术。尽管他提出了“艺术的第一目的是再现现实”、艺术要“说明生活”“对生活现象下判断”、甚至还强调艺术是“人的生活的教科书”,可是他却坚持“艺术创作低于现实中的美的事物”,认为它处处不如现实优越。同时,他还有意贬低想象和幻想的积极作用,由此一概否定科学和文艺中的浪漫主义。这些都清楚地说明他思想上仍残存着一定的形而上学因素。
车尔尼雪夫斯基肯定“艺术再现现实”的作用是有一定的前提条件和范围的,那就是当人们看不到原件,或者原件的数量有限时,充当现实的“替代物”。他断言“艺术创作低于现实中美的事物”“艺术作品任何时候都不及现实的美或伟大”“艺术只是用它的再现使我们想起生活中有兴趣的事物,努力使我们多少认识生活中那些引人兴趣而我们又没有机会在现实中去亲自体验或观察的方面。”[5]因此,这不过是一种“补偿”,是“可怜的再现”。艺术要“说明生活、对生活现象下判断”,可“它的描绘是苍白的、不完全的、多少总是不准确或至少是片面的。”艺术对生活的“说明”离不开“创造的想象”,而照他看来,“我能够想象出比现实中的太阳大得多的太阳,但是我却不能够想像它比我在现实中所见的太阳更光亮。同样,我能够想像出比我在现实中所见的更高更胖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够想像出比我在现实中见过的容貌更美的容貌。”于是,“在现实面前一切幻想便显得贫乏而无聊了”。
现实美(包括自然美和社会美)与艺术美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美,从源和流的关系上来审视,现实的美是艺术美创造的原料和源泉,这是首先要肯定的;但艺术美的创造绝不是现实中存在的美的原样地“再现”和机械地“复制”,而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能动的、积极的反映和表现的产物。它是作家、艺术家高度精细、复杂的精神劳动的产品,渗透着他们独特的想象和理想。必须承认,现实美和艺术美两者都是美,“但是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更带普遍性”[6]。无论是自然美或社会美现实美,都是生动、丰富和基本的普通生活美的形态,它们经过文学艺术家“按照美的规律”的集中、加工、打磨、典型化的创造,凝聚着高度的智慧、丰富的情感和美好的理想,便完全可以比日常普通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更带普遍性”。这样的艺术美,不仅不是对生活的简单地、刻板地“复制”,而且能发挥其他社会意识形态所无法替代的特殊功能和作用。恩格斯曾经指出:“由于俄国的文化封锁,车尔尼雪夫斯基从未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当《资本论》出来的时候,他早已在中维柳伊斯克的雅库特人中间了。他的全部精神发展只能在这种文化封锁所造成的环境中进行。俄国书报检查机关不放过的东西,对俄国说来都是几乎不存在的或者根本不存在的。因此,如果我们在某些地方发现他有弱点,发现他的视野的局限性,那末我们只有对类似的情况不是更多得多而感到惊奇。”[7]这是对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科学的、历史评价,由此对他们身上的“弱点”和“视野的局限性”,我们都应当以历史主义的观点去正确审视、分析和判断。
(三)车尔尼雪夫斯在继承和捍卫以戈果理为代表的俄国现实主义文学艺术优秀传统时,主张和坚持“忠实地描绘现实”,提倡“按照现实生活的真实样子来描绘现实”,也就是说,文艺要真实地反映生活,而“不是叙述世界中所没有的恶人和英雄以及自然中从来没有见过的美”[8]。这是和他的美学思想一致的,由此他坚决反对消极浪漫主义粉饰生活、歪曲生活,以及矫揉造作、迷醉于梦想的空幻之中,沉湎于主观的虚构这类病态,无疑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他以此而过分地贬低和否定想象和幻想的积极意义,认为“现实面前一切幻想便显得贫乏而无聊”,就走向了片面和极端。而当他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置于絕对对立的地位,全盘否定整个浪漫主义,反对任何文学艺术中都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地包含作者的理想成分,这不仅是过于简单地、狭隘地理解了幻想,而且也与自己的创作实践格格不入。
应当分清各种不同的幻想。有立足于现实、符合客观实际发展的积极的幻想,也有脱离实生活、违背事物的发展规律的主观、空洞的幻想。后者才是消极而有害的,因为它没有真正实现的可能性。同样地,也应当划清积极的浪漫主义和消极浪漫主义的界限,明确地将两者严格地区别开来。车尔尼雪夫斯基并非没有完全看到文学艺术中浪漫主义的有益的历史影响,他肯定过它们“反对顽固,反对停滞生霉”的作用,甚至还说“我们不想嘲笑浪漫主义者,相反却要用好话称赞它们”。但他在美学上却坚持想象力只是“回忆力和比较力而发生作用的”“想象力是作为回忆力参与美感之中的,仅此而已”。而且,“美的欣赏并不是经常带有这样回忆的”“不结合任何回忆的欣赏,乃是最高的欣赏”。将想象和幻想排斥于美的创造以外,不能不说这又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思想理论的偏颇。
车尔尼雪夫斯基断言:“‘创造的想象’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它只能融合从经验中得来的印象。”强调理性的认识来源于感性经验,这是唯物主义认识论的出发点。然而,人们的认识决不能停留和局限在感性经验阶段,一定要经过质的飞跃而进入理性,这样才有可能对外部世界的本质和规律有真正的、正确的、深刻的认识。而任何理性认识,都包含着想象和幻想。列宁说:“在最简单的概括中,在最基本的一般概念(一般‘桌子’)中,都有一定成分的幻想。”[1]239概括、概念中都包含了一定成分的幻想的理性,绝对不是简单的对经验的融合,而是已经上升到新的更高的认识阶段。从实际生活出发的“创造性想象”和幻想,无论在科学发明上或者艺术创作中,都是不可缺少的。
(四)还必须指出,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他的美学观同样带有空想社会主义的印记。他曾明确地宣称:“美学观念上的不同,只是整个思想方式的哲学基础不同的结果,——这一部分也说明了斗争的残酷性——只为了一种纯粹的美学见解的分歧,就不可能变得这样残酷,何况,在本质上,敌我双方与其说是关心纯美学的问题,毋宁主要是关心社会发展的问题,在这方面,文学对他们就特别显得重要,他们把文学了解为一种影响我们社会生活发展的强大力量。美学的问题在双方看来,主要不过是一个战场,而斗争的对象却是对智的生活的一般影响。”[9]“美是生活”,是人在“那里面看得见依照我们理解应当如此的生活”。车尔尼雪夫斯基在长篇小说《怎么办?》中,生动、形象地描绘了这种生活。小说的副标题为“新人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便是一批“平凡的新人”和“杰出的新人”,他们都是反对沙皇农奴制和“农奴改革”的革命家和空想社会主义者。这些不同于“多余的人”的“新人”,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应当如此的生活”,办起了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以劳动为生活需要的“工场”(“村社”)。这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也就是作者对“怎么办?”的回答。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空想社会主义已经不同于欧洲同时期的某些先进的“乌托邦”思想家,他清醒地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与农奴制一样是不合理的社会,而且必须要用革命的手段,才能摧毁。他是一个怀有人类大同理想的真正的革命家,是“俄国最早的社会主义者之一”,他的著作散发着阶级斗争的气息。不过他所宣扬的仍然是空想社会主义,他幻想通过旧的农民村社过渡到社会主义,相信俄国发展的特殊道路可以避免资本主义,并把农民的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混为一谈。这就使他成为俄国民粹主义思想的创始者之一。列宁既指出了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19世纪俄国革命民主者的时代局限性,同时又高度肯定和强调了他们的伟大的历史功绩。他说:车尔尼雪夫斯基是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幻想通过旧的、半封建的农民村社向社会主义过渡,他没有认识到而且也不可能在19世纪的60年代认识到:只有资本主义和无产阶级的发展,才能为社会主义的实现创造物质条件和社会力量。但是,车尔尼雪夫斯基不仅是空想社会主义者,他同时还是一个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他善于用革命的精神去影响他那个时代的全部政治事件,他越过书报检查机关的重重障碍和种种刁难宣传农民革命的思想,宣传推翻一切旧政权的群众斗争的思想。他把自由派起初加以美化、而后甚至加以歌颂的1861年的“农民改革”称之为丑事,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农民改革的农奴制性質,清楚地认识到那些自由派解放者老爷们正在把农民搜刮得一干二净。车尔尼雪夫斯基把19世纪60年代的自由派叫作“空谈家,吹牛家和傻瓜”,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自由派在革命面前胆战心惊,在当权者面前是毫无气节和奴颜婢膝的。
早在20世纪40年代,《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就在我国学术界、文艺界、美学界传播和产生过广泛和重要的影响。在上世纪我国美学界的几次论讨中,对于“美是生活”这个定义,各家各派也有种种不同的解读和阐述,肯定和反对者均有之。我个人认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不仅仅是通常一般所理解的纯学术理论,它有强烈的浓重的唯物主义战斗精神,更有某些过激的、片面的情绪,这是明显的事实。我们应当合情合理地理解,这在当时的俄国农奴制条件下,加上他个人受严重迫害和镇压的环境,才产生和造成这种看似矛盾的复杂的现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由于俄国生活的落后,车尔尼雪夫斯基不能够、也不可能上升到辩证唯物主义的水平。真正科学的美学,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只有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为指导,才有可能形成和完备,这是我们美学界今天面临的神圣的、光荣的、义不容辞的时代使命。
参考文献:
[1]列宁.哲学笔记[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57.
[2]车尔尼雪夫斯基.经济著作选:第3卷(第1分册)[M].俄文版:214.
[3]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4卷[M].汝信,刘若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4:341.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82.
[5]车尔尼雪夫斯基.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M].周扬,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09.
[6]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818.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497.
[8]车尔尼雪夫斯基论.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M].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34.
[9]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上卷)[M].周扬,缪灵珠,辛未艾,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8:167.
作者简介:涂武生,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和文艺理论。
编辑:宋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