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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与真实性

2021-12-20李沙珂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叙述真实性

摘 要:对于日益无序的现实而言,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模式不再是摹仿现实的理想模式。格里耶试图通过创作形式的变革,从根本上指认叙述的虚构性。同时,重新定义“现实主义”与“真实性”的关系,悬置“真实性”的意义指向,将“新小说”的虚构表达为一种复杂的现实主义。

关键词:格里耶 现实主义观 叙述 真实性

一、引言

学界普遍认为“新小说”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末,其标志是娜塔莉·萨罗特发表短篇小说集《向性》。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新小说”作为一个文学概念才声势浩大地确立并传播开来,这与格里耶在午夜出版社担任文学顾问有很大关系,“午夜”也因此成了“新小说”的阵地。

“新小说”严格说来并不构成一个文学流派,格里耶在《理论有什么用》一文里提到,“新小说”不是指一个确定的、由沿着同一方向工作的作家构成的团体,它囊括了所有对传统小说形式做出反叛的作家。a这个定义宣誓了“新小说”的一个创作特征——聚集在“新小说”麾下的作家们并不需要有统一的写作目的和创作意图,他们更像是传统小说的“补集”,他们的写作保持着各自的风格,遵循着不同的理论,但核心都是批判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写作模式。这种批评是多方面的,就格里耶的创作而言,它常常被概括为人物、叙事、介入、形式与内容几个方面,这四者并列地出现在《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一篇中,作为格里耶本人概括的概念,它们代表了格里耶及“新小说”在反对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时所遵循的切入点。b然而,其核心在于探讨叙述与真实性之间的关系。

这一问题可以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格里耶质疑了传统小说摹仿现实的真实性,他认为现实并不是有序的结构,而是片段的、碎屑的、非逻辑的。此外,格里耶还探讨了“叙述”这一行为本身的真实性。他不时在作品中流露出一种反思,即语言具有虚构和欺骗的功能,叙述的过程对于建构传统意义上的“真实”而言,往往是不可靠的。他试图通过重新定义“现实主义”与“真实性”的关系,将虚构的“新小说”创作拉回现实主义阵营。这两个层次在通往现实的道路上呈现出递进关系,前者试图通过荒诞的情节,再现一个客观的现实世界,后者则进一步反思了这种尝试的可能性。

二、“荒诞”与“虚构”:“新小说”对现实的摹仿

《橡皮》通过对传统侦探小说的戏仿,讽刺了既往小说对于因果链的依赖。它讲述了探员瓦拉斯受命调查一起其实并未成功的凶杀案,最后却无意中成为凶手的故事。其中一段叙述里提到,瓦拉斯喜欢步行,因为步行的过程中,他可以通过与外界不断更新的接触“产生一种时间之流连续不断的舒服的感觉”c。当他大步前行时,他感到“构成这线条的不是一连串荒唐的景象,彼此之间毫无联系,而是像一条平滑整齐的带子,每一件事都能够立刻织入带子的纬线中,哪怕是属于偶然发生的事,甚至是初看起来荒诞不经,来势汹汹,时序颠倒,或是迷惑骗人的事,这些事件像纬线一般井井有条地按先后次序排列起来”d。

格里耶通过这段描写使瓦拉斯获得了双重身份,他不再仅仅是一名探员,还是侦探小说思维方式的具象化投射。他相信事件与事件之间可以相互解释,因此即使看似荒诞的事物,也能够通过时间上的先后,被解释为另一事件的因或果,编织进他理解和讲述世界的框架之中。格里耶颇具嘲弄意味地将瓦拉斯描绘成一个“倔强地向着一个必然的、光明美满的前途大步走去”e的形象,并将瓦拉斯的信仰粉碎在一桩彻头彻尾的荒诞案件中。原本被“杀害”的丹尼尔·杜邦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书房中,而追查真凶的探员却循着凶手的足迹,杀死了被害人。这种荒诞既是对瓦拉斯信念的颠覆,也是对侦探小说的挑衅。他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混乱的情景,使人们意识到,面对无序的现实,因果链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神话,瓦拉斯试图拼凑真相的尝试只能以失败告终。

在《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一文中,格里耶谈到“情节”一度成为评判小说家的重要标准,人们常常认为所谓“‘真正的小说家’,是那个善于‘讲述一个故事’的人”f。然而在“新小说”的创作中,对荒诞的追求使得以因果链为基础的“情节”变得不再重要,因此弱化叙事性成了这一创作实践的必然结果。叙事性减弱使得“描述”成为一部作品的主要内容。对于习惯阅读传统小说的读者而言,描述性的段落向人们展示了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勾勒了人物的大致形象,它是溢出情节之外的补充成分,在阅读的过程中可以被忽略。然而,当同一个读者在阅读“新小说”作品时跳过了描述,“他差不多就到了书的末尾,他就完全漏过了书的内容”g。

如果说《橡皮》中仍然保留着主要情节,《嫉妒》中叙事的浓度则被降至最低,它仅仅完成了对于“嫉妒”这一心理状态的描述,甚至不再拥有故事的起因和结果。这种客觀化的写作也贯穿于他同期陆续完成的短篇小说之中,如《三个反射视象》《舞台》《在地铁的走廊中》。在这些短促的小说时空中,对话已经成为叙事的最大单位,对话之外都是对物和行为的客观描写。通过呈现一个没有故事的故事,格里耶从根本上实现了对传统现实主义的解构。他试图通过写作还原一种现实,而不是通过解释事件间的关联,建构一种现实。因此,他不再讲述情节,而是直接书写客观的物体,他所摹仿的应当是这样一种“现实主义”:它拒绝以人为中心,反对将客观事物从属于人赋予的各种意义之上,试图通过不带温度的描述,还原物作为物本身的形态,正如他在《未来小说的道路》一文里提到的,“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诞的。它存在着,仅此而已”h。

然而,仅仅是形式上的探索还不足以体现“新小说”的先锋性。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流露出对叙事行为本身能否建构真实的质疑,《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就是这种反思的典型。

尽管观众往往困惑于电影中不知所云的对白和突然跳出的画面,但通过A和X之间的几段对话,还是可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梗概:女主人公A与男主人公X原本并不相识,在X一次次的尝试下,A逐渐相信自己与X去年曾在弗雷德里克巴花园相遇并产生情愫,而促成X成功的方法正是“叙述”。X的讲述充满了细节,这种细节化的故事营造了一种具有说服力的真实感。当镜头切向A时,响起X的画外音,他开始描述二人的第一次相遇。

我第一次看到您的时候是在弗雷德里克巴花园里……您当时一个人,稍稍离群靠石栏杆站着,您的手放在上面,手臂略为弯曲。您略为侧着身子,面对中央大通道。您没有看见我走来,只是我踩砾石的脚步声引起了您的注意,您才转过头来。i

在A告诉他认错人了之后,X让A继续回顾当时立在园中的雕像和二人之间的对话。他细腻地描述着A当时的神态以及故事发生时周围的环境。A逐渐对X的叙述产生兴趣,并主动追问“那么这次是在哪儿呢?”j

之后,格里耶在剧本中提示X和A来到旅馆的客厅,他们的姿态虽然与之前相仿,“但已不在同一个客厅里了”k,场景的切换似乎在预示着转折的到来。事实上,接下来二人的对话也确实证明了这是个至关重要的时刻,A从听众变为了作者,她主动的创造行为,证明她彻底进入了X编织的空间。

A:不,不对,不对!(第一个字的声音较低,然后声调越来越高。)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这个房间,这张可笑的床,这个带着镜子的壁炉。

X(转向她):什么镜子?什么壁炉?你说什么?l

格里耶塑造的A可以被视为读者群体的代言人,开始时她对X的叙述保持怀疑的态度,中途的追问证明她已经被故事吸引,最终A彻底沉浸在X的世界之中。读者的补充意味着X的叙述不再是一个被否认的虚构故事,而是成为有厚度的空间,并且具有再生性。

三、“叙述”:看似真实的虚构

通过叙述搭建真实是西方文学中不朽的议题,奥德修斯就是人们熟知的一位叙述者。在阿尔基诺奥斯王的宴席上,他宣称自己是住在伊塔卡的涅里同,并以这个身份完成了长篇的自述。“涅里同的故事”占据了《奥德赛》最重要的四卷,其中包含着奇幻的海上历险、食人的独目巨人、基尔克的巫术、塞壬的歌声。与《奥德赛》的其他部分相比,这四卷的内容与现代的现实主义和逼真概念相去甚远,同时它们也与书中的其他部分显得格格不入,因为无论是佩涅罗佩的编织术,还是费埃克斯人的体育竞赛都再现了人的世界,甚至连代表超自然力量的诸神,在现身时也需要乔装成人类。然而,正如卡尔维诺所指出的:“我们必须牢记,同样这些历险(尤其与独眼巨人遭遇)也发生在诗中其他部分。也就是说,荷马本人确认它们的真实性;不仅如此,就连诸神也在奥林匹斯山上讨论它们。”m不仅如此,我们还需要注意,这种对叙述真实性的确认已经从荷马转移到了读者。人们在解读《荷马史诗》的过程中,常常无意识地将涅里同的历险视为奥德修斯旅程的一部分,并试图在地图上寻找那些故事中出现的地点。奥德修斯不再仅仅是涅里同的扮演者,他长篇的讲述为听众提供了丰富的细节,使得涅里同与奥德修斯在这个时刻融为一体,人们不再界分虚构的冒险和真实的旅程之间的距离,而是自觉地成为另一个堂吉诃德、另一个包法利夫人、另一个A。因此,当人们看到施蒂凡妮·韦斯特的假设时才会感到新颖和惊讶:她提出在荷马之前还有另一《奥德赛》,不同于荷马口中的传奇故事,奥德修斯的另一次归程只是一次平淡的航海旅程,“奥德修斯在诈称自己是克里特人时保留了早期版本的痕迹”n。韦斯特的推论提醒读者,奥德修斯奇异的历险只是一个善于欺骗者的叙述,它与真实的归程保持着距离。

《奥德赛》的创作和阅读使我们意识到叙述往往与虚构相关,然而传统的作者和读者都下意识地相信语言力图复现现实。格里耶也认为写作可以摹仿和再现现实,甚至断言“所有的作家都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的”o,但不同于此前的作者,格里耶在摹仿现实的过程中,始终清醒地意识到18世纪以后“小说家就经常处于虚构世界的状态,而不再是再现世界了。”p因此,为了继续现实主义的创作目标,新小说家们需要重新定义“真实性”。他在《现实主义与新小说》一文中提道:“现在新小说强调的是:真實性不是已经完成的、不变的,而是未完成的、可变的……偶然的不固定的真实性可随时增殖,产生别的真实性,它是多样的、多方向的。”q这一论断为虚构的世界提供了与真实性沟通的桥梁。因此,格里耶得出结论:尽管读者往往习惯性地认为现实主义就是再现真实,但事实恰恰相反,“现实主义绝不是对真实性的描述,现实主义每时每刻都要给真实赋予某种意义。结果适得其反,现实主义不是复制真实,却是篡改真实,甚至可以说是真实的反义词。因为‘真实性始于意义停止的地方’,而现实主义是完全属于有意义的方面的”! 8。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在格里耶的作品中,叙述与记忆紧密相连,而后者又常常因为这种关联变得不再可靠。《窥视者》里马弟雅思回到海岛上卖表,他所仰仗的全部技术就是“装出一副回忆往事的样子”! 9与自己的顾客们叙旧。尽管这里曾是他的出生地,然而马弟雅思的经验告诉他“记忆力是不可靠的,往往记不清楚,记不正确。因此他应当担心的还不是房屋真正进行了装修,甚至也不是那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虽然这些模糊的印象多到使他记不清楚大部分房子的形象——而是那些虽然清楚、实际上却不正确的回忆,这些回忆往往代替了原来的地基和砖石”@ 0。

马弟雅思不仅是自己记忆的篡改者,也是别人记忆的创造者。为了成功使顾客相信他与对方的亲戚相识,他需要借助丰富的想象力创造许多童年的图景。格里耶将这种尝试描述得极其详细,马弟雅思想象自己教别的孩子们如何使海参和海葵开放,他们一起看海潮冲击防波堤的凹角和斜桥的下端,他让人们欣赏自己的小绳子,等等。马弟雅思所做的尝试证明了铺陈的细节是真实感产生的关键。

美国动画《瑞克和莫蒂》第二季第四集也形象地探讨了这一议题。无意中被携带回家的外星寄生虫通过影响人的记忆获得实体,它们变身为各种人物,通过编造从前相处的点滴,不断诱导家中原本的六人陷入回忆,使家庭的成员越来越多。寄生虫的自白与奥德修斯的叙述有相似之处,他们都通过堆砌细节营造了一种真实感,并由此确立了身份。所不同的是,作为一种虚构的真实,奥德修斯的叙述中虚构的一面被忽视,摹仿与伪装后的真实性被强调,而寄生虫的叙述,尽管在一开始迷惑了众人,但它的虚构本质最终被揭穿。从这个意义上,《瑞克和莫蒂》与格里耶暗合,X对A说“请回顾一下”@ 1与寄生虫口中“记得那次……”的开场白都在复现一个日常化的过程:人们总是以看似清晰的虚假细节代替真实的模糊记忆。

四、结语

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学者们或者用“客观性”或者用“主观性”来形容“新小说”的风格,这种矛盾证明了“新小说”创作必然出现的问题,他们以一种激进的姿态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提出彻底的反叛,然而这种绝对化只是后工业时代刺激的产物,他们为了指出文学发展的方向,不得不把传统现实主义的所有特征一起抛弃。然而,格里耶围绕叙述与真实性所提供的实践和理论仍然具有深刻的意义。

对于无序的现实而言,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模式不再是摹仿现实的理想模式,因此格里耶尝试通过心理时序取代物理时序,弱化叙事性来减少人为建立的因果联系。在创作形式的变革之外,他从根本上指认了叙述的虚构性,无论是《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的X,还是《窥视者》里的马弟雅思,格里耶通过增加叙事层,将虚构的过程暴露在读者面前。同时,为了证明虚构的叙述仍然是现实主义的,格里耶重新定义了现实主义,将“真实性”的意义指向变动和未定。如果说巴尔扎克式的创作表现了一个已经完成的、不变的世界观,要求“被动的读者”,“新小说”就需要“积极的读者”,“他要不断地参加创造世界,创造他在阅读的小说” @ 2。

abfgho〔法〕阿兰·罗伯—格里耶:《快照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3页,第91—114页,第96页,第217页,第83页,第227页。

cde〔法〕阿兰·罗伯—格里耶:《橡皮》,林秀清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42頁,第42—43页,第43页。

ijkl@ 1〔法〕罗伯—葛利叶:《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李清安、沈志明译,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181页,第203页,第240页,第240页,第182页。

mn〔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 第20页。

pq! 8 @ 2崔道怡、朱伟、王青风、王勇军编:《“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工人出版社1987年版,第529页,第531页,第535页,第536页。

st〔法〕阿兰·罗伯—格里耶:《窥视者》,郑永慧译,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4页,第15页。

作 者: 李沙珂,南京大学文学院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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