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中的服饰话语与伦理身份
2021-12-20余思齐黎沅堃
余思齐 黎沅堃
摘 要: 在19世纪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经典小说《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爱玛的服饰随着她的伦理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由少女时期“限度逾矩”到后来的奢侈无度,服饰上的混乱显示出她陷入了伦理身份危机之中。而之所以她会陷入伦理身份危机,一方面是因为她身上的兽性因子压倒了人性因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外界环境的推波助澜。以勒乐为代表的资产者和爱玛所向往的贵族阶级相互联合,对爱玛进行规训,通过权力话语赋予贵族风尚商品属性。而最终爱玛的死亡,则代表着资产阶级与贵族对于传统市民道德的联合绞杀。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 爱玛 服饰话语 伦理身份
作为人类社会基本内容之一,服饰常出现在作家笔下,流露出特定的文化信息,成为解释作品内涵的重要视角。《包法利夫人》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代表性作品,被称为“现代小说的先驱”。文本对服饰这个表意和叙事元素极为倚重。但目前学界从服饰角度切入,研究《包法利夫人》的成果仅有四篇。作者们提出,爱玛试图利用服饰构建自我文化身份,却落入消费主义陷阱。本文在前人成果上,进一步论证,爱玛的服饰选择与相应的破产结局,实质表达了服饰领域内不同话语体系的争夺——在资产者和贵族结合形成新的服饰话语下,旧有市民服饰话语面临危机。本文围绕贵族、资产者、市民三种服饰话语,分析爱玛着装变化、伦理身份转变和身份危机,并且指出:爱玛对奢侈品的滥用,暗示着资产者及贵族话语权力对市民话语权力的联合绞杀。
一、爱玛的服饰变化与伦理身份的转换
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主人公爱玛的伦理身份发生了三次转变,分别为农民女儿、医生妻子、出轨情妇。其中合法妻子与出轨情妇的冲突,直接导致爱玛服饰的明显变化。《服饰话语和中国现代小说研究》中指出:“……(服饰)体现了个人和社会群体间的博弈关系……服饰形成特定社会伦理观念或规范,规范和约束人的社会行为。”a服饰是个人伦理身份的表征。當个体伦理身份出现危机时,其穿着也会反映这种混乱,暗示出必然的身份悲剧。
(一)农家女儿到庸医妻子——朴素服饰到少妇装扮
爱玛出场时,不太合规的服饰暗示了她性格中膨胀的兽性因子,也促进了伦理结的形成。爱玛结婚时的婚服延续了不合身的特征,暗示了爱玛即将面临的平庸生活与浪漫幻想之间的矛盾。最后在贵族宴会上,华美服饰和作为韵事中介的饰品让她大受刺激,欲望最终压倒了理性意志。
爱玛第一次出场时,伦理身份是卢欧老爹的女儿,一个农家姑娘。她“穿着镶了三道花边的美里奴蓝袍”b,“白领子朝下翻,露出她的脖子”,没有太多的饰品,大体上是朴素的。但是此时爱玛的着装已稍显逾矩。她穿的美里奴是西班牙优良羊种的细毛所制,她的玳瑁眼镜挂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像男子一样”。文中也特意提到“这在乡下医生,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只能说她的服饰勉强符合一个农民女儿的伦理身份定位。从这些细节,我们看出,爱玛已经受到从贵族小姐那借来的浪漫小说的影响,农民出身的她暗中渴求着和同学一样的生活境遇。即便回到农庄之后,她也尽可能在狭窄空间内,通过穿着延续“幻想自我”。卢欧老爹虽然只是农民,但出于爱护,他对她“异常”的服饰采取包容态度。在父爱保护下的爱玛尚未和社会各阶级的服装规约发生冲突,她能够相对自由地着装,以延续自己对贵族阶级繁华生活的向往。
包法利医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不合常规的服饰,并且爱上了她。其原因可以理解为包法利对于逾矩生活的渴求。包法利是一位不断被社会规训压抑天性的医学生。考取行医执照谋求生计的现实压力,安排娶妻的束缚让他逐渐向社会规约妥协,“查理满以为结过婚,环境改善,他就自由了,身子可以自主,用钱可以随意。然而当家做主的是他的太太”,他渐渐成为一名只求过好小日子的乡村医生。所以,蔑视规矩的爱玛代表了包法利的渴望,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了吸引力。这一点还可以从爱玛逝世后包法利不寻常的行为中找到依据。从包法利对爱玛的棺材形制的浪漫观点和“学她签发票” 等购物行为中,可以看出包法利内心还是认可爱玛的浪漫主义的。
第一任包法利夫人对丈夫这种马上就要逾越市民礼法的行为极为不满。作为普通的小市民,她没有丈夫暗中所期盼的,似乎独属于贵族阶级的“浪漫风范”。于是她妒忌、愤怒心理大发作,对爱玛的穿着冷嘲热讽:“她犯不上那样瞎神气,也犯不上星期天上教堂,穿一件绸袍子,活像一位伯爵夫人。”“绸袍子”作为一个符号,与“伯爵夫人”优雅、美丽的内涵相结合。它有着引诱丈夫的可能性,因此对于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来说,穿着“绸袍子”的爱玛对自己是巨大威胁。
包法利“婚外情”所产生的伦理结,以第一任包法利夫人的死亡告终。包法利得以向爱玛求婚,爱玛的伦理身份也在短暂混乱之后,回归正常,她成了第二任包法利夫人。这是她伦理身份的第一次转变。从此,她不仅是农民的女儿,还变成医生妻子,在社会上,她的身份也由农民转变成了市民。但从“父爱”农庄中走出的爱玛,随着婚姻生活的展开,对自我伦理身份的认知直接和社会规约摩擦碰撞。
爱玛的婚服暗示了这种摩擦。结婚前,爱玛按照流行的“时装图样”做了婚服,然而,婚服在结婚当日却十分不合身,“爱玛的袍子太长,下摆有些拖来拖去,她不时停住往上拉拉”。“时尚”的婚服并不适合于在田野里行走,这一细节暗示着爱玛平庸生活与浪漫幻想之间的裂缝将日益拉大。
(二)庸医妻子与“精神贵妇”——朴素与奢华服饰的摇摆
贵族阶级在文化风尚方面起表率作用。做工精致考究的衣服和别出心裁的饰品,标志着上层与中下层之间的区隔。在伯爵舞会上,当她被象征巨大影响力与卓越地位的舞裙所包装时,她看到了自己原本生活与贵族生活之间的巨大落差,这极大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与虚荣心。这导致她在今后生活中,不顾家庭经济,非理性地购买各种华美服饰,成为贵族文化感召下的一位受害者。
爱玛伦理身份危机的导火索是伯爵舞会。伯爵的舞会富丽堂皇,贵人们衣裾飘香。舞会上爱玛身着“一件淡郁金香袍,上面点缀三簇有绿叶相衬的小玫瑰花”,在华美服装和环境建构的幻觉中,她不再是庸医妻子,而成为贵族的一员。她还目睹了贵族私相授受的场景,这极大地刺激了她身上的兽性因子。《文学伦理学导引》指出:“‘斯芬克斯因子’由两部分组成: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这两种因子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人性因子是“伦理意识……其表现形式为理性意志”c。兽性因子是“由人的原欲驱动,其外在表现形式为自然意志及自由意志” d。在兽性因子的驱动下,她试图模仿贵妇人们,拥有一个仪表堂堂的情人,于是她将和自己跳舞的子爵当作幻想对象,并在舞会结束后,还保存捡到的烟匣。“(爱玛)甚至还闻了闻衬里的味道:一种杂有美女樱与烟草的味道。是谁的?子爵的。说不定是他的情妇用红木绷子绣出来,作为纪念送他的。爱情的气息透过绣花底布上的针眼,每一针扎下去,不是扎下希望,便是扎下了回忆:这些交错的丝线,只是同一缄默的热情的延续。” 爱玛的爱情想象以服饰为中介依托。她对子爵的幻想,借助于子爵掉落的烟匣和衬里的气味。她想象中的甜蜜爱情,也由针织品的丝线所呈现。琐碎的小物品煽动她的自然情感。
不久之后,爱玛意识到自己无法真的成为贵族,小市民的她不敢去违背代表社会公共权力的伦理规约。尽管她体内兽性因子依旧丰沛,但人性因子在外界市民阶级伦理的助力下和兽性因子相互僵持。
“衣褶平平正正,里头包藏着一颗骚乱的心” 是这一情况的真实写照。在平衡之中,她艰难地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维系着“庸医妻子”的伦理身份。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看,“平平正正”的衣褶是爱玛心中残存理性因子的外化。爱玛在理性意志约束下,勉强遵守道德规约,穿着符合社会身份的服饰。但是“包藏”着的“心”已经“骚乱”了,“心”所指代的兽性因子已经不断膨胀,意欲冲破理性因子的束缚。
赖昂走后,爱玛无须再借助伦理力量维系“妻子”身份,因为她已失去了成为“情人”的资格。在下一个男人出现之前,她不再面对伦理身份错乱的危局。她放纵购买欲望,任由兽性因子膨胀。“她买了一只哥特式跪凳;她一个月花十四法郎买柠檬,洗指甲;她写信给鲁昂,要一件克什米尔蓝呢袍;她到勒乐那边,挑了一条顶好的围巾,当腰扎在室内穿的便袍上” 。在这里,华贵服饰被穿着佩戴,“平平正正”的服饰则被抛置一边——爱玛失去了伦理规约的压抑,奢华的蓝呢袍和疯狂购买的围巾饰品则象征着爱玛体内兽性因子的大爆发。没过多久,兽性因子就压倒了人性因子,欲望突破了理性的束缚,爱玛不顾一切地追求所谓的浪漫爱情,最终做出了成为情妇的伦理选择。
(三)庸医妻子到出轨情妇——奢华服饰下的自我物化
成为罗道尔夫的情妇意味爱玛伦理身份的第二次转变,这是小说中的第二个伦理结。伦理身份错乱让爱玛服饰变得奢华,几乎完全脱离了她所处的社会阶层和家庭身份。服飾成为爱玛自我身份“浪漫”建构的依托和凭借。在爱情破灭、一次次欠债的风波中,服饰又成为她麻醉自我,刺激兽性因子,压制人性因子的工具和手段。
罗道尔夫的兽性因子远胜于人性因子。他的服装“表示生活离奇、感情纷乱、艺术的强大影响以及某种永远蔑视社会习俗的心理”。 他的着装、言语、社会地位无疑催化了爱玛体内的兽性因子。而经历过和赖昂朦胧情感的爱玛,意识到遵循伦理规则没有好处反倒让人煎熬。但此时爱玛体内的人性因子并未完全泯灭,在与罗道尔夫幽会后,“她走出他的庄园,东张西望,忐忑不安” 。她害怕伦理的力量,害怕社会对她的道德审视。
虽然爱玛认为可以和罗道尔夫建立正常伦理关系(所以爱玛会向罗道尔夫提出私奔请求),但事实上,爱玛的伦理身份又不可避免地出现混乱。她需要通过有吸引力的服饰来维系潜藏的“情妇”身份:“她细致的白袜,在黑衣料和黑靴之间,像是她的一部分光光的皮肉似的。”“她像镂刻匠一样,细心修剪指甲,皮肤上的冷霜,手帕上的香精,永远嫌少。” 精致、繁复的外表修饰,刺激异性嗅觉的香精,都表达了模糊的引诱意味。毫无疑问,她的穿着显然已经偏离了医生妻子的穿衣规范。
和罗道尔夫分手之后,这一伦理结暂时解开,但服饰暗示了其伦理身份再也无法回归正常。在小说中,花边是不可抑制的浪漫欲望的象征。尽管爱玛的服饰似乎重回少女时期,“穿一件有四道滚边的蓝缎袍”,但与待字闺中时的“三道花边的美里奴蓝袍”相比,多出的一条花边暗示爱玛沉溺于追求贵族独有的浪漫生活,而这种追求所带来的伦理身份错位也难以纠正。
情感风波让永镇有了关于爱玛的风言风语。“她甚至甘冒不韪,和罗道尔夫先生同散步……最后就连还不相信的那些人,也不再怀疑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让她更加遵循本能行动,大众的目光对她来说,已不再有最初那样的威慑力。其次,在勒乐见缝插针的推销下,爱玛追逐享乐的兽性因子不断增长。求助宗教伦理无果后,她身上的人性因子彻底落败,兽性因子主宰了她的躯体。她逐渐沉沦,变得情绪化,“一时幽深,一时快活,一时絮叨,一时缄默,一时激愤,一时冷淡”;贪图感官享受,“她变得好生气,爱吃嘴,喜刺激”;挥金如土,“她向全福、红十字女掌柜﹑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不管张三李四,见人就借”。
在剧院里,爱玛和赖昂旧情复燃,在赖昂幻想中,爱玛穿上了初遇的裙子和小黑皮靴。“他赞赏她火热的感情和裙子的花边”。具有性意味的繁复花边不仅仅是爱玛的欲望的暗示,也成为爱玛的吸引力的来源。
但经历过罗道尔夫的抛弃,爱玛深深明白她无法获得正常伦理身份,她和赖昂只能是不符合伦理的“情人”关系。在情妇和妻子伦理身份的剧烈冲突中,她逐步堕落,“她变得好生气,爱吃嘴,喜刺激”。明了生活贫瘠的她,愈加热衷通过服饰来模仿贵族,构建虚幻的自我认知。她要求赖昂“穿一身黑,下巴留一撮尖胡须,模仿路易十三的肖像”。在服装的烘托下,爱玛眼中的赖昂不再是事务所的小职员,而成了路易十三的影子。与其通奸的爱玛,也不再是小镇上平庸的家庭主妇,而成了小说中、画中,与国王有“浪漫爱情故事”的贵妇。赖昂与服饰无二,都成了爱玛完成“贵族身份”构建的工具。
后来,哪怕在相当拮据的情况下,爱玛也不忘记追求“服饰身份”。她一面锱铢必较,卖出家里的旧货;一面仍“买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木箱” 。为什么爱玛非要购买诸如“鸵鸟羽毛”“中国瓷器”这些华而无用的东西呢?这有两个方面原因:首先,在“东学西渐”的影响下,“中国瓷器”在贵族间很受追捧。同时,遥远殖民地所产的鸵鸟毛也受到贵族喜爱。它们是“贵族”身份构建的重要一环。其次,爱玛通过这些来自“远方”的物品,在促狭的室内空间里,满足对“远方”的浪漫想象并寻求安慰。
总而言之,爱玛疯狂购物是为了弥合“精神贵妇”和“庸医妻子”的巨大裂缝。这条裂缝化为“妻子”和“情人”伦理身份之间的矛盾,最终在服饰的混乱上得以表达。她的理性意志本就较为薄弱,外部力量更是雪上加霜,因而爱玛体内的兽性因子逐渐压倒人性因子。她最终做出了成为“情妇”的伦理选择。
二、爱玛之死——不同话语力量的碰撞冲突
爱玛体内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此消彼长离不来与外部社会的关系。市民、贵族、资产者三个群体,运用不同的话语体系对爱玛进行规训,并对爱玛的堕落产生不同的影响。三种话语力量彼此交错,爱玛服饰选择是其综合作用的结果。而最终爱玛日趋奢华、风流的服饰意味着资产者服饰话语联合贵族服饰话语,完成对市民服饰话语的绞杀。
(一)不同群体服饰话语对爱玛服饰选择的影响
话语权力常以道德或社会风尚的形式出现,作为外部力量参与爱玛体内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的斗争,从而控制、影响、支配爱玛的着装。在小说中,爱玛受到了市民、贵族、资产者三个群体的服饰话语的影响。而这三者对于女性服饰的言说是不一样的:市民群体要求妇女着装朴素,以照顾家庭;而贵族群体则需要妇女穿着华丽,装点门庭;资产者群体则要求妇女不断购买服饰,让个人产品得以销售,实现资本增长。新增长的资本用于实业金融投资,从而使财富进一步累积。为了吸引妇女不断购买服饰,资产者将物质形式的服裝和观念形式的价值标签深度结合。在这一“赋值”过程中,资产者对原有的文化理念和价值符号进行改写,由文化“中介”变成文化“编织者”。因此资产者的文化话语权也逐步扩大。
市民群体的服饰话语表现为道德和风俗,助力爱玛体内人性因子,压抑兽性因子。市民妇女虽然不用直接参与体力生产,但仍需亲自料理家务。由此这个群体对女性服饰提出了两个要求:首先是朴素简单。譬如说,作为“诺曼底最贤德”的郝麦太太“就恨穿束腰”,这是因为束腰所勾勒出来的腰身,具有“性吸引”的意味,这对于一位操持家务,“贤良淑德”的太太,极不适宜。第一任包法利夫人也“整年披一件小黑披肩”,在压抑沉闷的黑色之中,恪守着“妇德”,逐渐失去了女性魅力。其次,女性还需要收拾家中各种衣物。如第一任包法利夫人,每日安排包法利的着装,甚至死前都“在院子里晾衣服”。这也使得她们缺乏研究、改进服饰的时间和精力。
虽然爱玛受到家庭和修道院教育的影响,自小不爱料理家务,但她最初仍旧将这一规训内化于心。她会对赖昂说出:“做慈母的,就没有心思打扮自己。”她需要借助家务的力量来增强体内人性因子,“现在,他(包法利)的背心不再缺里子了。衬衫不再短纽扣了”。这种行为,既给予爱玛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同时也给爱玛一种在市民群体穿着规范内的安全感。
但是,自小接受修道院教育,与贵族女孩相伴的爱玛不可能安于与琐碎家务为伍。她一开始就逾越了本阶级群体的服饰规范。相比于其他人的“粗布围裙”,爱玛的围裙则是“绸围裙”;别人在雨雪天穿“木头套鞋”,爱玛则“套一双布条大拖鞋”。“绸围裙”相比于“粗布围裙”,面料更为昂贵;而将“布条”踩在脚底,在泥泞中践踏,更是对布料的浪费。这都与包法利一家普通平庸的家境不符。虽然爱玛此时仍旧穿着干家务活时所需要的“围裙”,在雨雪天气仍旧需要穿套鞋徒步出行,但其在衣料上的浪费,已然违背了市民群体“正常着装”的范畴。除了着装与群体相违外,爱玛在料理家务上也未能达到群体要求。比如,她少做女工,“她念书就跟她刺绣一样,开了一个头,就全丢进衣柜了”。
与市民群体服饰话语相反,贵族的服饰话语满足了爱玛欲望,激发了爱玛体内兽性因子。在爱玛生活的19世纪30至40年代,贵族在社会上仍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许多贵族,他们在地方的影响超过其在国家范围的重要性”e。贵族群体要求成员穿着昂贵服饰,以标明地位、装点门楣。同时,贵族凭借其话语权,将本阶级的穿衣习惯黏贴上“浪漫”“尊贵”等价值符号,并推广到社会各个角落,吸引外省人士争相模仿。
爱玛最初受到贵族服饰话语影响是在修道院里,在这个典型的规训场所中,她萌生了追求荣华的冲动。她从同学的画册上看到“腰带挂着布施袋的白袍少女”,“金黄发环,戴圆草帽”的英吉利命妇。由此她在幻想中模仿,并为实现幻想不断学习贵族服饰知识。伯爵舞会对她影响最深,舞会上贵妇们的华丽服饰,爵爷们的风度翩翩,仆人的毕恭毕敬让她真正体验了贵族的日常生活。认识到了世界的参差后,爱玛再也无法接受自己庸医妻子的伦理身份。她利用贵族生产出来的服饰知识构建自己的幻想贵族身份。
爱玛购买只有上流妇女才需要的沙龙杂志,以“了解时装新款式、上等裁缝的住址……” 在着装上,她的衬衫上“有三粒金扣子”,“腰带是一根坠着大流苏的绦带”,她购买各种小玩意儿和考究物品:“她买了一串小玩意。她要壁炉上摆一对碧琉璃大花瓶,过了一阵,她又要一个象牙针盒和一枚镀银顶针。” 无论是镶金的扣子、夸张的绦带,还是高级手工艺品,都展示出她对法国权高人众的贵族的专属物的追随。
资产者勒乐在爱玛“服饰建构”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他是爱玛和贵族之间服饰知识传输的重要纽带,他向爱玛推销上层社会的时尚风潮。“他同她谈起巴黎新出品、形形色色的妇女饰物”, 在爱玛欠债时,他仍如此引诱爱玛购买花边:“多好看!现在用的人才多,搭在沙发背上,非常时兴。” 他还给爱玛提供服饰购买的必要资金,故意“掏出四张期票,每张票面一千法郎” ,却不讲清利息规则和偿还日期,还违背“不转让她的期票” 的约言,将期票交给银行家万萨,这些近似当下的“套路贷”的期票不断利滚利,让本来就家财散尽的爱玛更是雪上加霜,彻底陷入欲望深渊。
(二)服饰话语背后的权力关系
服饰标明了社会地位,是约束个人以维持阶级社会有效运转的手段。爱玛的服饰选择在一开始就不仅由个人意志推动,更是各群体权力角逐的结果。
市民群体要求爱玛着装朴素,忙于家务,这不仅出于财力的限制,也契合女性市民的社会分工。而爱玛华丽服饰和对家务的厌恶不仅意味着对其社会分工的违背,更是对市民群体的背叛。她厌恶小市民,想通过华丽服饰,隐匿“庸医妻子”的伦理身份,以“匿名”的方式脱离市民群体,进而进入上流社会。这有着破坏社会伦理秩序和有效运转的可能,因而她在嘲笑周围太太们服装过时的同时,也受到了旁人的强烈否定与排斥。婆婆指责她不会过日子:“看啊,修改衣服!摆阔!怎么!绸夹里,两法郎一公尺……其实纱布就挺好,才半法郎一公尺,还有八个苏一公尺的!” 尤其是在成为情妇后,爱玛服装更加离经叛道,她“学男人穿一件背心”,以至于永镇的太太们都说她风度轻狂。所以即便永镇的人们知道勒乐是咖啡店老板泰里耶破产的推手,在爱玛持续借贷的过程中,也无人来提醒她。爱玛死亡是市民群体对逾越者、背叛者的惩罚。
爱玛的借贷过程和服饰选择也说明了市民伦理在“贵族风度”面前的落败。资产者与贵族联合生产的服饰话语对爱玛更有力量。贵族享有的华丽服装让爱玛羡慕不已,但她无法直接与其接触。这时,勒乐就发挥了中介作用,他巧妙地把握了爱玛对“贵族身份”的向往,将商品与贵族服饰话语相结合,并附缀上“高贵”“风雅”等价值符号,让爱玛认同商品价值。爱玛将晋升贵族阶级的愿望投射到所谓“时尚”物品上,并在购买过程中虚幻摆脱“庸医妻子”伦理身份。资产者勒乐也并未止步于此,他生产出借贷消费的方式,并传递给愛玛,使之成为“生活必需品”。到了最后,她完全忽视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和伦理身份,“不管张三李四,见人就借”,不断借贷以购买服饰。在“兜售”与“放贷”的合力下,勒乐完成了其伦理身份所要求的“时尚普遍化”的任务,符合了新的商品生产伦理道德。
在复辟时期的法国,旧贵族提供模范与价值符号,资产者们则依靠贵族的名声包装商品,向普罗大众推销以赚取利益。而兽性因子不断膨胀,爱玛不断自我物化的过程,表明了如下事实:在变动时代,资产者联合贵族服饰话语正在吞噬市民服饰话语,商品新道德正在绞杀传统市民道德。
两种因子在爱玛身上纠缠斗争,引起爱玛服饰改变与各群体的不同反应。社会群体各自构建内部服饰话语,并共同组成整体的社会服饰规范。因而服饰话语不仅规范了群体内个人着衣行为,而且演变成所有社会成员都应该恪守的公约。所以爱玛对贵族群体着装的模仿和对市民群体着装的叛逆,是对社会伦理规范的公然挑战,必然不会为任何一个群体所容。市民群体排斥她,贵族群体忽视她,资产者群体利用她。她隐藏在叛逆服装下的伦理混乱注定了她在社会中无法找到合适定位,只能在夹缝中走向灭亡。
宏观福楼拜的创作,可以发现作家对服饰有着详尽描述,这不仅出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更透过服饰传达出人物对自我身份建构的丰沛想象以及隐藏着不同话语之间的冲突和张力。在历史小说《萨朗波》中,福楼拜描写奴隶“穿着木屐,铁索锒铛,发出仿佛四轮货车滚动的声响”,而战胜的士兵们要么“晃动着头盔上的羽饰”;要么“趿着拖鞋,戴着耳环”。奴隶的窘迫与士兵们的悠游形成尖锐对比,更蕴藏了战胜者和战败者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在反映浪漫情感幻灭的小说《情感教育》中,阿尔鲁夫人是浪漫情感的化身,因此她的服饰也具有独特的浪漫氛围:“袍子下摆的花边下面……蹬着一只栗色颜色,缎面的精致女鞋;布帐在她头上形成一顶大华盖,沿边的小红穗子迎着风,始终在飘动。”f花边的烦琐、风儿的轻抚,让整个画面拥有温柔美感,而且“花边”“华盖”“穗子”等“精致而无用的”装饰,也隐约透露出了阿尔鲁夫人的富裕地位。
服饰是福楼拜小说的重要内容。我们在研究福楼拜的作品时,可以从服饰这一新视角切入,揭示出作品内部一些少有人探索的丰富信息,从而对作品价值,乃至作家本人都有更好的理解。
a 任湘云:《服饰话语与中国近代小说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0页。
b 〔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1984年版,第13页(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cd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第39页。
e 〔英〕 科林·琼斯(Colin Jones)主编:《剑桥插图法国史》,杨保筠、刘雪红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页。
f 〔法〕福楼拜:《情感教育》,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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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系华中师范大学2020年“文欣杯”科研立项挑战赛项目《〈包法利夫人〉中的服饰话语和伦理身份》(编号:CCNUWXY20WXB0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 余思齐、黎沅堃,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在读本科生。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