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朱淑真诗词看其人生况味之变
2021-12-20王永宏单良玉
王永宏 单良玉
摘 要:宋代女作家朱淑真留存的作品数量颇多,对这样一位多思善感的女性作家,我们自然能从其诗词中管窥到她生活经历的变化,由一个无忧到不知“愁”是何物的天真少女,变成封建礼教推助下而囿于婚姻围城的愁妇,再变成因无爱的婚姻而选择另觅他爱的“反叛者”。在这期间,朱淑真的诗词成为读者与她个人心路的中介,由闲情到闲愁,由凄然到断肠,直至心死,她的人生况味皆以本然的样态陈列在诗词之中,供我们永不厌倦地聆听,令我们不由自主地倾心、沉迷。
关键词:朱淑真 诗 人生 闲情 愁
朱淑真作为宋代较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常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如陈廷焯言:“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而后世研究李清照者比比皆是,对朱淑真的研究则寥寥,她的作品在被其父“一火焚之”后,留存于世的诗歌还有337首,词作只剩33首。尽管如此,朱淑真仍然是明代以前创作诗词数量最多的女性作家,她将点滴日常与琐碎情思都交予诗词,在创作的过程中完成了个人的心路描绘与生命剖白,把那些不能为人言的情绪都涂抹在诗词之中。其诗作中所呈现的闲情、欢恋、愁绪、世情都值得细阅与考量,正如魏仲恭所评:“其作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朱淑真创作并存世的这337首诗、33首词贯穿于她生命的长河,从少女时期的闲情偶记到婚后的宦游与独居,从大胆的爱情反叛到断肠别世的呐喊,在她人生中的每一个段落都少不了诗词。她用飞动的笔触捕捉倏忽即逝的画面,将自己的悲喜与心意毫不掩饰地统统写进诗词里,万般心绪与经历皆在其中。故此,从朱淑真的诗词入手,既可以寻觅其情路与心路的嬗变轨迹,亦可以窥其人生况味之变。
一、少年不识愁滋味
清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馀》中谈到朱淑真的家世,认为其“父母无识”,但从朱淑真所作的诗文内容中看显然并非如此。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指出,朱淑真的《璇玑图记》作于北宋绍圣三年即1096年,彼时的朱淑真已近而立。在《璇玑图记》中她是这样回忆童年的:“初,家君宦游浙西,好拾清玩,凡可人意,虽重购不惜也。一日家君宴郡倅衙,偶于壁间见是图,赏其值,得归遗予。”从这篇文章中起码可以认定,田汝成对于朱淑真“父母无识”的推断是有失偏颇的。依朱淑真的自我回忆来看,其父应当为官或至少曾经为官,又有着赏玩雅物的志趣,且有实力来宴请衙府官吏,怎样也不至于“无识”,不仅不是无识,而且是有着相当的财力和社会地位的,父母对朱淑真的一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在这样的耳濡目染之下,朱淑真定然是受到了一定的熏陶,这一点从明代名画家沈周的《题朱淑真画竹》中可以得到印证,诗曰:“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这不仅能看出朱淑真善绘画,且能看得出来其绘画能力与造诣非寻常深闺女子可比,甚至能够得到沈周的赞允。
以上得见,朱淑真的父亲应当是有学识、有地位的官吏,那么朱淑真也绝不是出身于小门小户、市井之家,这一点可以从其诗作内容中窥见一斑。比如《酒醒》云:“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又比如《睡起二首》中云:“侍儿全不知人意,犹把梅花插一枝。”从以上诗句中可明确朱淑真在家中侍女家仆随身,那么她的家庭绝非市井人家。不仅如此,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考据道:“朱淑真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水阁、桂堂、依绿亭等胜。”由此可见她本人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家境优渥,生活无忧,吃穿不愁,在年少时期有的一些“愁”更近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而在这个时期,朱淑真更多的是悠闲生活、游玩赏景、赋诗吟咏,欢愉占据了她少女时期的大半时光。这个时期的诗作内容也多是闲情偶记,意境恬静,笔调轻快,充斥着欢愉的氛围与烂漫的光彩,这也当是朱淑真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从她的诗中随意摘录几首便可知。比如《夏日游水阁》:“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文辞无甚雕琢,内容较为简明,诗人由自己的衣着特点映射出所处季节,在夏日的水阁边闲坐,独自一人了无生趣,顺着栏杆寻觅一凉快之处,吹吹夏风,观水之涟漪,在清风所到之处读文看书。词句既无甚雕琢,内容也较为简明,这样少有深思和愁绪的诗作在朱淑真早期的创作中是比较常见的。又如《湖上咏月》:“清宵三五凉风发,湖上闲吟步明月。涓涓流水浅又清,皎洁长空纤霭灭。水光月色环相连,可怜清景两奇绝。”在如此清幽而静谧的夜晚,诗人又是闲来无事踱步于月下,对着水光和月色唱调吟咏,清浅的湖水、明朗的月空,水与月交映相连,她的心事全无而独自信步,奇绝的景色、简单的心地就這样被朱淑真用率真的笔触记录下来。
少女时期的快乐还体现在对事物的入微体察和对生活的极致享受,如《樱桃》:“为花结实自殊常,摘下盘中颗颗香。味重不容轻众口,独于寝庙荐先尝。”樱桃在古时并非寻常人家能够享用,《礼记·月令》的“仲夏之月”中说“羞以含桃,先荐庙宇”,这是将樱桃用于祭祀的一种场景,谓之“荐新”,荐新过后才能“尝新”。诗人由樱桃花的形态写到樱桃果实,娇嫩的外观与芳馨的香气仿佛扑面而来,能够将纤细线条与纯朴笔法调和,能够极力地捕捉事物的质地与属性,诗人必定是对事物有着相当灵敏的感受,当是在端详、摩挲、品味了樱桃之后,才能对樱桃进行由外而内的书写。北宋李昉在《太平御览》里记载道:“四年夏四月,上与侍臣于树下摘樱桃,恣其食,未后于葡萄园大陈宴席,奏宫乐至晦,每人赐朱樱两笼。”这里的“朱樱”即是樱桃,能够被赐“朱樱”已是一种荣耀和身份的象征,能够品尝到樱桃这一时令水果,也更印证了朱淑真家世非凡这一说,那么惬意享受生活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样的闲情还体现在“饮酒”这一乐事上,朱淑真在《围炉》中写:“圜坐红炉唱小词,旋篘新酒赏新诗。大家莫惜今宵醉,一别参差又几时。”诗人与亲友围着火炉团团而坐,唱着小调滤着新酒,即兴而作,畅快吟咏。宋代酒税颇重,能够常常喝酒本身就是一种奢侈,诗人贪恋着这样可以恣意千杯的夜晚,不仅是因为新酒难得,更是因为相聚无多。朱淑真爱酒,更爱在饮酒过程中寻觅酒酣耳烈后的惬意和舒适,这在她早期的诗作中是可以看出痕迹的。除了上文中的《围炉》,还有《纳凉即事》中的“旋折莲蓬破绿瓜,酒杯收起点新茶”,诗人在夏日乘凉,攀折莲蓬取出莲子,颇有苏东坡“旋折荷花剥莲子”之妙,但朱淑真此句更妙,一“旋”一“破”给人感觉动作干净利落,同时又将色彩呈于眼前,在此诗中“酒”便成了点缀,是纳凉之中的一种享受,小酌过后斟满茶水,亲友围坐,好不欢快!这种明快、轻盈、闲逸、欢喜透露在一字一句之中,也贯穿着朱淑真的整个少女时代。
二、而今识尽愁滋味
然而,这样的好景并未持续太久,婚姻成为朱淑真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由此她的生活境况开始变得和从前大相径庭,心路也变得曲折,幽怨、愁苦之语在其作品中频现。冯梦龙在《情史》中云:“(朱淑真)嫁市井民妻,其夫村恶可厌。淑真抑郁不得志,作诗多幽怨之思。”但对朱淑真下嫁村夫这一说,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做出辩驳,认为以其家世和志趣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下嫁至乡野村夫,并举证曰:“夫家姓氏难考。似初应礼部试,其后官江南者。淑真从宦常往来吴、越、荆、楚间。”这一说在朱淑真的作品中仿佛能寻到一些根据,她在《春日书怀》中道:“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帐千里泪长流。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日暖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谩盈眸。高楼惆怅凭栏阑久,心逐白云南向浮。”可见她确实随着家人宦游他乡,但此人究竟是其夫还是其父,从“亲帐”一词便可知当是前者。朱淑真此时随夫宦游,客居他乡诸多不适,思乡思亲之情油然而生,无论风景如何她都再也没有少女时期的兴致和欲望去欣赏、享受,只能独自凭栏,独自泪流。朱淑真因宦游客居而为思乡思亲所作的诗不胜枚举,比如《寒食咏怀》中云:“江南寒食更风流,丝管纷纷逐胜游。春色眼前无限好,思亲怀土自多愁。”又如《舟行即事》其六中云:“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若仅是随夫宦游,旅居他乡,朱淑真如若处在浓情蜜意的新婚时期,断不会书写出上文述及的满腹牢骚,可见她对自己的新婚生活是不甚满意的,甚至于对自己的配偶是极其不满的。不满或许有两处:
一是二人志趣相远。宋及后人对朱淑真的评价尽管褒贬不一,但这些评价多是裹挟着对其个人生活的窥探,是有着一定主观滤镜的,可唯独对朱淑真的才气,文人们的评价无不一辞同轨乎。明人钟伯敬评朱淑真曰:“文章幽艳,才色清丽,实闺门之罕有。”王士禛评其《璇玑图》“字法妍妩”,陈廷焯云:“朱淑真词,才力不逮易安,然规模唐、五代,不失分寸。”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文人对朱淑真的才气颇为赞颂,而她作为一个有才情的女性作家,或许在生活中需要一个“他者”来与她投合、应和:看到春花秋月,看到江上烟波,看到小桥流水,都能与她共同唱和、携手度过。她或许曾经想象、勾勒过这样琴瑟和鸣的生活图景,但她的丈夫为官数载,或许忙着庙堂赓合、酬赠送迎,显然并非“才气”也并非“浪漫”的代言人。朱淑真甚至提笔作《圆子》:“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抒发自己无处倾诉的怨怼甚至对丈夫的“嫌弃”。二人的志趣相去甚远,共鸣愈来愈少,婚姻本该衍生出的“幸福”自然也就觅之寥寥,此其一也。
二是其夫心不专、爱不定。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记语:“淑真之诗,其词婉而意苦,委曲而难明。当时事迹别无记载可考。以意揣之,或者其夫远宦,淑真未必皆从。容有窦滔阳台之事,未可知也。”他从朱淑真的作品风格及内容推测,朱淑真的丈夫在狎妓成风的宋代,或许有过纳妾之举,而在其宦游四方之时朱淑真未必次次一同前往。在这些独守空闺的日子里,朱淑真的孤寂、凄凉皆言为心声地写在诗词之中。如《无寐》 中:“背弹珠泪暗伤神,挑尽寒灯睡不成。卸却凤钗寻睡去,上床开眼到天明。”夜里的朱淑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也不再是那个白日里金簪流光、步摇微颤的体面夫人。这些辗转泪流、痛彻心扉、愁苦满怀的夜晚和瞬间被一次又一次地记录下来,此其二也。
朱淑真“所适非偶”,无奈的年代使其无法自主婚姻,不能被读懂,不能被感悟,生活中的哀愁和苦痛不断酝酿发酵,只有将诗词作为自己的心灵日记。在她的诗词之中,愁云密布,哀怨万千,如《书怀》:“天边莫看如钩月,钓起新愁与旧愁。”又如《春归》:“无情最是枝头鸟,不管人愁只管啼。”不管身在何方,朱淑真自始至终都心怀浓浓的“愁”,看到天边的月、枝头的鸟,不再有欣赏的闲情和欲望,相反,这些意象全部成为她愁思的寄托。成婚这些时日,朱淑真在自己的诗词中从未以一个“思妇”的形象出现,这也投射出了诗人在这段婚姻中自始至终从未献出爱也未曾得到爱。跟随自己不爱的丈夫去乡千里,自己又从未如愿与一个人相知相解。婚姻对她而言从来都只是一段“关系”,在这段关系中二人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好像如隔渊海。这段关系仿佛囚禁了曾经那个无忧的少女,将朱淑真束为笼中之鸟。婚后的朱淑真再也不能像少女时期在旧家那样恣意玩耍、惬意享受,生活的无奈给予她万千的愁绪,而这些愁与苦她无处诉说,她选择在诗词这片盐田上高调地晾晒自己斑斓的心事。
三、却道天凉好个秋
香港学者黄嫣梨在《朱淑真研究》一书中考据道:“淑真的婚外恋情,应当发生在二十五至三十岁左右,且一直持续到四十岁左右,最后被夫家窥破,并限制了她的自由,终于在礼教的压迫下,她被迫赴死。”据朱淑真的诗词看,她的婚外恋情当是属实,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减字木兰花》:“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着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这样的孤独、伤神,是由相思绵绵但却无法梦圆的恋情所致,但这种情爱的抒发与表达,断不是对她丈夫的寄情,抒情对象则另有其人。这种相思之作又不在少数,如《柳》:“万缕千丝织暖风,绊烟留雾市桥东。砌成幽恨斜阴里,供断闲愁细雨中。”朱淑真这时的笔调再不似少女时期的明快,也不似刚成婚时的坦率“吐槽”,从诗作的内容也能看得出此时的朱淑真陷入了爱情的苦痛中,且她心知这样的爱让她如坠云雾却无法自拔,如此这般,朱淑真开始幽恨暗生但又心怀不舍。同样的地点,不同的天色,朱淑真又作《杨柳枝》:“高缕千丝纤暖风,带烟笼雾市桥东。绾成幽恨斜阳里,折断离情细雨中。”描摹她与心意相左的行动,尽管含着不舍,尽管相思缠绕,但朱淑真当是心知这段恋情只会无疾而终。这成了她郁结于心的苦痛之源,这种循环往复的苦痛不断地拍打着她不再年轻的心,遂使她发出愁恨之嗟。
為了这个“爱”,朱淑真做出了此生最大的反叛,也为了这个“爱”,朱淑真饱受着外界的毁谤与内心的煎熬,断肠千日,她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暴风骤雨,终于走向了她人生的秋天。魏仲恭在《断肠集序》中言明:“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可见朱淑真的死非常规之死,令魏仲恭无处可以凭吊,后人由此推测她是“赴水”而死,且其父母将其诗作烧毁,由此举可以想见她的父母或许已从诗作中窥测到她的婚外恋情。朱淑真所受的一切煎熬都是理想爱情的代价,她或许心知肚明,尽管如此,她在决意赴死前仍志节傲然,发出了“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悲慨宣言。
在这一首首诗词之中,朱淑真一生的经历跃然纸上,生活的万象在她笔下绽开,她能享受生活中的每一点乐趣,但那只是少女时期独有的经历;她也能咽下无奈的婚姻给予她的愁苦与酸楚,尽管她的心事无人诉说;她可以拥抱大胆而自由的爱,尽管这样的爱她不得不斩断。虽然人生实难,但朱淑真仍然愿意以庄重的态度对待她心中所爱,决意赴死以对这个世界宣告,她的爱是那么纯真、自由而又热烈。从闲情偶记到断肠别世的呐喊,朱淑真的人生况味流淌在其诗词创作的河流之中,绵延至今,供我们窥探、发掘、研究,乃至于为她的一字一泪动容。研究者们对朱淑真诗词所勾画出的人生深有会心,“不仅同情她的断肠情怀,更爱惜她的横溢之才”,这样酷烈的人生固然令人惊叹,但也不免使人感到无声的哀戚:在那么多以诗言志、以诗传情的作品汪洋之中,朱淑真用朴素的文字抒发最真实的情感与直觉,方使她的诗文词作及人生况味显得尤为动人和可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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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永宏,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诗歌,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单良玉,佳木斯大学研究生部,学科教学(语文)专业硕士研究生。
编 辑: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