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迟子建小说中月亮意象之比较
2021-12-20钱华王融
钱华 王融
摘 要: “月亮”作为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基本意象之一,历来深受诗人及作家的喜爱。张爱玲与迟子建两位作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在她们的小说中大量描写了月亮这一意象。较之张爱玲笔下月亮意象的“苍凉”“丑陋”“朦胧”,迟子建的月亮意象则呈现了“温暖”“浪漫”“真实”。
关键词:张爱玲 迟子建 月亮 意象
“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a。意象本是诗学的基本概念,但是由于其他文体深受诗歌的影响,因此慢慢地意象也在小说作品中广泛出现,为小说增添了一道道亮丽的色彩。在许多作品中,作家笔下所刻画的一些栩栩如生的意象也成了文学史上的经典,历来为人所称道。月亮作为天地间的一种自然景物,从古至今一直深受文人们的喜爱,甚至经过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熏陶,已经成了中国文學中具有典型意义的意象。相比于其他意象,人们似乎对月亮更加青睐,赋予了月亮更多的情感。
张爱玲与迟子建虽然不是同一个时期的作家,但是二人都非常善于通过描写各种意象来增加自己作品的艺术性,为小说增添闪光点。月亮是二人都很喜欢使用的一个意象,在二人小说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在两位作家的笔下,月亮变换着各种各样的造型,既是作家内心情感的象征,也是小说中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发展的见证者和推动者,但由于二人生活年代、背景、成长环境等的不同,月亮意象也附着上了不同的感情色彩。
一、“苍凉”之月与“温暖”之月
张爱玲喜欢用各种形状和颜色来描写月亮,她笔下的月亮几乎都被抹上了一层“苍凉”的底色,这与她少女时代被囚禁的经历分不开。在《私语》中,张爱玲讲述了自己因为和后母发生冲突而被父亲囚禁在一间空房里,之后还生了痢疾,差一点死掉。张爱玲曾回忆“Beverl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家地楼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b。可见这段少女时代的记忆给她留下了很大的伤害和痛苦,这使她在创作中也反映出对人和事物无缘由的恐惧感和排斥感。而她笔下这些带有“苍凉”色彩的月亮意象也恰恰反映出了她内心深处对母亲母爱以及家庭的否定和不信任。
小说《金锁记》就是通过描写曹七巧这样一个变态的妻子和母亲来反映人性的阴暗和扭曲。小说的开头,借助年轻人和老年人眼中看到的不同形态的月亮将三十年前和三十后进行对比,描绘了两幅不同的画面。时间在流逝,三十年过去了,月亮却没有改变,还是当初那一轮月亮,然而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看月亮人的心境却不同了,这也为下文奠定了“悲凉”的基调。
主人公曹七巧就在这样凄凉的月光下出场了,因为她出身卑微,只能嫁给有残疾的丈夫。平时,她受到姜公馆里其他人的嘲讽,甚至连下人都看不起她,她和丈夫之间也没有真正的感情。久而久之,她心里的仇恨越积越多,人性也开始逐渐扭曲。女儿长安便是她扭曲人性背后的第一个悲剧:“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国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这是长安退学前的一段描写,她害怕母亲再到学校去闹,宁死也不到学校去了。半夜里,她坐在地上吹起了口琴,此时,天空中出现了一轮“缺月”,像石印的国画,朦胧而又模糊,这不正是长安被母亲摆弄命运的象征吗?她只是母亲变态心理的牺牲品。七巧对长安的摧残不止于此,她连女儿的婚姻都要摧残,长安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只能以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结束自己和童世舫的关系。
儿媳妇芝寿是她扭曲人性背后的第二个悲剧:“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七巧竟然在丫头们面前盘问儿子关于媳妇芝寿的事,还将媳妇的秘密添油加醋地在众人面前当作笑话来讲,可怜的芝寿气得“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芝寿坐起来,看到了窗外那一轮“满月”,月亮是那么圆满,但月亮下的人呢?却是如此的悲惨,这里的“满月”更加反衬了芝寿的悲剧。
相比于张爱玲笔下“苍凉”的月亮意象,迟子建笔下的则要“温暖”多了,这与迟子建童年的经历也是分不开的。她出生在中国最北端的北极村,那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家乡淳朴的民风和具有特色的北国风光是她童年最美的记忆,为她日后的创作提供了许多素材。迟子建的小说读起来让人心里特别温暖,文能先生在对其的访谈录中说道:“那是一种在沉重、庸俗的生活中慰藉人心的温情,是一缕穿透黑暗的生存夜空的希望之光。”c
迟子建正是以这种“温暖”的笔调来描绘她笔下的所有事物,包括月亮。小说《原始风景》中甚至有专门一章节来描写月亮,这里的月亮是迟子建对父亲的回忆,充满了温暖。“月光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捕捉的琴弦,它纯粹地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父亲是她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爱月光的人,他是一位出色的琴手,他曾在月光下弹奏美妙的乐曲,然而他却并不是月光下神情怡然的老人,而是精神的苦役者。他坎坷的人生使他的音乐梦破碎了,但是月光抚慰了他的伤痕。后来,他结了婚,他对妻子和孩子的温柔也如那月光一样。
“每当我想起父亲,月光也就不会遗漏,月光会像一个好朋友一样推门进来深情地站在我身边,如一条长久地挂在我屋门前的珠帘,与我朝夕相伴”。父亲对月亮的这份热爱也深深地影响了迟子建,父亲去世后,她还把瓦盆里装满水,让月光有美满的栖息之所,以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这温暖的月亮如同这温暖的父爱,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二、“丑陋”之月与“浪漫”之月
因为生活年代的不同,两位作家的写作风格也有所差异。张爱玲生逢乱世,这使她对整个社会的一切特别是人性有着深刻的体会,乱世中人性的阴暗面,对金钱、权力的欲望,对爱情的欺骗在张爱玲的笔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月亮正是这一切的见证,它冷静地见证着人间的丑陋,月亮笼罩下的世界已经被扭曲。而迟子建从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家庭,她的童年是幸福的,这使她在日后的创作中也始终贯穿着“温情”这一主题,温柔如水的月光使人间的一切变得温暖。
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大学教授罗杰安白登迎娶了一位美丽的女人——愫细。然而在她美丽的外表下却有一颗保守古板的心,她将性视为一种丑恶,一种罪恶。在新婚之夜,她逃了出来,使作为丈夫的罗杰安白登名誉受损,最终选择了自尽。
“山后的天是冻了的湖水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冰蓝色的天幕中有着如同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似的月亮,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到凄冷恐怖,而这正是象征了罗杰安白登被压抑的正常欲望,愫细的“单纯”使她自己也变得如同这月亮一样可怕。
而在迟子建的《踏着月光的行板》中,月亮始终伴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出现,这一轮“浪漫”之月见证了王锐和林秀珊这对夫妻之间平凡而又伟大的爱情。这是一部以农民工为题材的小说,与城市里的白领们比起来,他们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然而他们却以朴实的情感上演了一场人世间伟大的爱!他们的爱不以金钱、权力为基础,他们的爱是浪漫的。
“月亮就像在天上运行着的独行的列车,它驶到中天了。不知这列车里装着些什么,是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么?这列车永远起始于黑夜,而它的终点,也永远都是黎明”。这是小说的结尾。虽然他们最终没能在中秋节的夜晚见到对方,但是当他们踏着月光的行板前行时,相信月亮也为他们之间这份淳朴而浪漫的爱情所感动。一对农民工夫妻尚能如此,而那些在城市中光鲜亮丽的人们呢?是否也能抬头看到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
三、“朦胧”之月与“真实”之月
《倾城之恋》中,那轮“朦胧”之月正是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朦胧爱情的象征。张爱玲在描写月亮时将它与人的情欲结合在一起。她在继承传统诗词中将月作为人的情感寄托物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她将月亮与人的情欲更加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月随情生,赋予了小说更加深刻的内涵。
在《倾城之恋》中,月亮一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是在白流苏刚和范柳原认识时,浅水湾朦胧的月光下,流苏想到了自己在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d。流苏认为自己的美貌足可以使范柳原爱上自己,然而这朦胧的月光将二人内心的真实情感展现得一览无余。第二次出现是柳原在电话中用《诗经》里的一句诗向流苏表明爱意,却不愿意给予她婚姻,流苏生气地挂掉了电话,柳原再次打来让她看窗外的月亮,“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e。这轮朦胧而模糊的月亮正是流苏内心不安的象征,此时的她已处于下风,而柳原已经占了上风,朦胧的月光中她看不到自己的将来。第三次是在柳原送流苏回上海的船上,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f。这里的月色是指由流苏的美所引起的情欲,柳原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最后一次是流苏完全成为柳原的俘虏,“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g。这一轮“纤月”,像玻璃窗上的霜花,朦胧中透着凄凉,正如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场“倾城之恋”,注定将是一个凄凉的故事。
相比于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一轮“朦胧”的月亮,迟子建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月亮则要真实许多。小说讲述因为丈夫的意外去世而悲痛万分的“我”,为了缓解悲伤决定去三山湖旅行,在旅行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与迟子建以往非常温馨的小说比起来,这部小说明显要沉痛许多,蒋子丹认为迟子建这部小说描述了“一种与温馨的北极村童话里决然不同的,粗粝,暗淡,艰苦,残酷,完全可以称得上绝望的生活”h,但他也看到了“贯穿始终的温婉基调并不肯彻底淡出”i,而月亮在其中起到了主线的作用,并一直贯穿始终。
月亮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章里,那时“我”的魔术师丈夫还没有去世,月亮正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最好见证。然而,这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碎了,“我”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悲痛万分,为了缓解这种悲痛,“我”決定去三山湖旅行。在途中,“我”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我”走进了他们的故事。陈绍纯是回阳巷深井画店的主人,他最喜欢唱民歌,“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深情”j。他的歌没有歌词,只有旋律。他悲凉的歌声让“我”仿佛看到了月亮,因为月亮本身是带有悲凉色彩的,但同时它散发的光芒又是充满温情的,这轮“真实”的月亮将人间的一切苦难和幸福照射得分外明亮。后来“我”又遇到了同样会变魔术的云领父子,“月亮已经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经过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润而明媚”k。七月十五的夜晚,“我”和云领一起去放河灯,云领是为他死去的母亲放河灯,而“我”是为死去的魔术师丈夫,“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因此月亮在“我”的眼中也染上了明媚的色彩。为丈夫放完灯,“我”的心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也变得愉悦了,因此月亮在“我”的眼里也变得越来越动人了。在那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了“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l。“我”以一颗感恩的心接受了月光的洗礼,因为月亮的温暖会驱散黑夜的恐惧。
张爱玲与迟子建小说中对月亮的描绘各有特色,张爱玲笔下的月亮给人的总体感觉是“荒凉”的,华丽中透着苍凉。张爱玲总是以一种冷峻的笔调来描绘月亮,使月亮也附着上冷峻的色彩。月亮是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见证,也是人物命运的主宰者,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冷静地观察着人间的一切,冷漠地对人世间的一切进行决断。所以,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传递给人的始终是一种荒凉,而迟子建笔下的月亮给人的总体感觉则是“温暖”的,即使是绝望中也依然透着温情。她将自己对月亮的喜爱之情融入其中,月亮是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她也总是将深切的同情寄予故事的人物中,虽然他们可能遭受着各种各样的灾难,但月亮始终像一个亲切的朋友一样陪伴着他们,月亮会抚平他们内心的伤痕。
本文旨在通过比较张爱玲与迟子建小说中的月亮意象,分析二人描写中的联系和区别,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月亮这一意象的文化内涵,更好地把握二人的精神立场。张爱玲和迟子建两位作家的作品为学界研究月亮这一意象提供了优秀的文本与丰富的素材,值得细细品读。
a 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第3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4页。
b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私语》(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8页。
c 方守金:《北国的精灵——迟子建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defg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页,第112页,第113页,第114页。
hi蒋子丹:《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及其他》,《读书》2005年第10期,第37页,第40页。
jkl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4页,第315页,第31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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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钱华,硕士,湖州师范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王融,湖州师范学院小学教育专业2011届本科生,研究方向:小学教育。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