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称引《论语》新考
2021-12-20张彧
张 彧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关于《史记》称引《论语》的传本系统等问题,自清人就有关注,比如臧琳《经义杂记》卷二《〈论语〉古文今文》条认为“《史记》《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及许氏《说文》皆《古论》也”[1]52,并一一摘录,然而并没详细论证;刘宝楠认为《古论语》“今略见《史记》《说文》并郑《注》中”[2]779,并在正义中时有举证,用以区《论语》分今古文。近人的研究,比如陈桐生仅从司马迁引证《论语》作为《史记》立论依据的角度来讨论[3];金华仅从人物言谈、作者点评、篇章构思等文学角度来解读《史记》[4],均不涉及《史记》称引《论语》的传本系统及方式这两个问题。随着敦煌、吐鲁番《论语》写本以及定州八角廊汉墓《论语》竹简、南昌海昏侯墓《论语》简的发现,使我们进一步厘清《史记》称引《论语》的传本系统及方式问题有了更大空间。
一、《史记》称引《论语》的传本系统
(一)从《论语》在汉代的流传来看
汉代的《论语》传本有三种,分别是《古论语》21篇,《齐论语》22篇,《鲁论语》20篇。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然《论衡·正说篇》记载此事发生在景帝时:“至孝武(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5]425实际上,“武”为“景”字之误,王先谦于《汉书补注》卷三早已证之。此外,据《共王传》记载,鲁共王在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在位28年,薨于武帝元朔元年(前128),其时乃汉武帝在位的第13年。汉武帝在位共54年,也就是说鲁共王在汉武帝初年就去世了,不可能在武帝末年坏孔子宅。因此,当从《论衡》为是,发现孔壁书的时间当在景武之际。
《古论语》发现后,孔安国以今文读之。载此事者如何晏《论语集解叙》“《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而世不传”,《经典释文·叙录》“《古论语》……孔安国为传”,《隋书·经籍志》承其说。可见孔安国曾传授《古论语》。司马迁说自己“年十岁则诵古文”,按照司马迁生年公元前145年,其时《古论语》已经发现并在社会上流传了,且《汉书·儒林传》记载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学古文,因此司马迁有接触、学习《古论语》的可能。然而《史记》丝毫未提及《齐论语》《鲁论语》的传授、流传情况,《汉书·艺文志》云:“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6]1717传《齐论语》的王吉、宋畸等皆齐地人,传《鲁论语》的龚奋、夏侯胜、扶卿等皆鲁地人,且他们的活动时间主要都在宣帝时期,如王吉是宣帝时的博士谏大夫,宋畸是宣帝时的詹事、少府,夏侯胜、萧望之都是宣帝时的太子太傅。则汉初齐、鲁两地已有《论语》流传,但其范围可能并不广,《齐论语》《鲁论语》真正开始流行的时间大致是在汉宣帝时,即在《古论语》发现之后。因此,司马迁接触《古论语》的可能性更大。
(二)从《史记》所称书名来看
《史记》称《论语》为《论语弟子问》,见《仲尼弟子列传》论赞:“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7]2703《论语》的名称,在《史记》成书时尚未定,故太史公称其为《论语弟子问》,此名称或为当时的《论语》别称。有些学者认为“论言弟子籍”亦是《论语》别称,如金德建认为:“《论言弟子籍》和《论语弟子问》的名目好像有些不同,我认为实在就是同一种书的异称吧了。”[8]205有些学者认为“籍”是籍贯,皆非。据“出孔氏古文”可知,“籍”当训为书籍,“论言弟子籍”就是“论说孔子众弟子的书籍”,实际上就是后面所说的《论语弟子问》,而非《论语》的别称。司马迁所称“孔氏古文”即孔子壁中古文,也就是《古论语》,有21篇。据《史记》可知,《古论语》中原来是有弟子的名姓字及年龄的,而《鲁论语》及今本《论语》没有,或为汉儒所删。关于孔子弟子的言行,许多书籍有记载,或毁或誉,然皆不足信,只有孔壁古文比较可信。根据司马迁的评价可以推断,司马迁将孔壁《古论语》作为撰述《史记》的主要内容依据就不言而喻了。
(三)从《史记》称引内容来看
要证明《史记》称引《论语》为《古论语》,就必须对今本《论语》的传本系统做出梳理。今本《论语》实际上是魏何晏集解本,集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八家之说,并下己意。在这八家中,郑玄“就《鲁论》张、包、周之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焉”[9]61,郑注《论语》,以张侯《鲁论语》及包咸、周氏《章句》为基础,又校之以《齐论语》《古论语》并为之注,故郑本《论语》是合三家之书定之,已非张、包、周之旧。《集解》本就三家本以意为之,自序称“集诸家之善说,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故采孔、马之注则改包、周之本,用包、周之说又易孔、马之经,自成一家,混同今古文,使我们无法判断其经文是否《古论语》。但是,随着敦煌、吐鲁番写本以及竹简本《论语》的出土,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考证这一问题。比如法国巴黎所藏伯希和发现于敦煌藏经洞的二写本残卷《论语郑氏注》,存《述而》《泰伯》《子罕》《乡党》四篇,篇下皆题“孔氏本、郑氏注”。
王国维先生在《书〈论语郑氏注〉残卷跋》一文中判断:“郑氏所据本固为自《鲁论》出之《张侯论》,及以《古论》校之,则篇章虽然仍鲁旧,而字句全从顾古文。”[10]102笔者赞同王国维先生这一论断。孔安国所注本是纯乎古文的,《集解》所引郑注本古《论语》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且需要结合敦煌、吐鲁番唐写本来判断。汉石经残碑、《说文解字》所引《论语》也有助于说明《史记》称引《论语》传本系统问题。因此,下面我们根据不同的文献载体来考证《史记》称引《论语》的传本系统。
1.同传世文献所引孔安国注
今本《史记》引述《论语》,有些文字多同孔安国注本《古论语》而与今本《论语》异。比如,《史记·孔子世家》述《微子》:“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7]2336《史记集解》引孔安国注曰:“悠悠者,周流之貌也。”《文选·晋纪总论》“悠悠风尘”李善注:“孔安国《论语注》曰:‘悠悠,周流之貌。’”[11]10下今本《论语》“悠悠”作“滔滔”,孔注亦作“滔滔”[12]5495,盖何晏以经改注。《经典释文》出“滔滔”曰:“郑本作悠悠。”[9]1388可知郑本同孔本。郑本作“悠悠”为《古论语》,《史记》所引为《古论语》,今本《论语》作“滔滔”,或为《鲁论语》。
2.同传世文献所引郑玄注
今本《史记》引述《论语》,有些文字多同郑玄注本《古论语》,从《史记集解》中可以窥见一些遗存。比如: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论语·学而》)
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论语》“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诸本同。汉石经存“而无谄富而无骄”[13]153七字,汉石经《论语》为《鲁论语》,则今本《论语》该句为《鲁论语》,《史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为《古论语》。《论语》“贫而乐”,由郑注“志于道”可知郑注本有“道”字,此章“子贡曰诗云云”下引孔注曰“能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可见孔注本亦有“道”字,郑注本同孔注本,为《古论语》。定州本八角廊汉墓竹简本《论语》无“道”字[14],而学术界通常以为定州本《论语》为《鲁论语》,知《鲁论语》无“道”字,则今本《论语》无“道”字者为《鲁论语》,《史记》所引有“道”字,为《古论语》。
3.同敦煌郑玄注本《论语》
唐写本《论语》凡题“孔氏本、郑氏注”者,其字句亦多同孔本。而《史记》所引述《论语》,多与敦煌题“孔氏本、郑氏注”唐写本同,兹举数例: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论语·泰伯》)
△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史记·吴太伯世家》)
《吴太伯世家》篇题“吴太伯”之“太”,北宋至南宋覆景祐本(1)台湾傅斯年图书馆藏北宋末南宋初覆景祐监本《史记集解》,简称“覆景祐本”。关于此本的刊刻时间,前人学者有不同论断,如北宋淳化本、北宋景祐覆刊监本、景祐重修淳化本、政和补刊景祐监本、南宋补刊北宋本、两宋之交福州刊本等,新修订本《史记》遵从现收藏单位台湾傅斯年图书馆的说法,仍称作“景祐本”,据日本尾崎康先生的考证,当是北宋末南宋初覆刊景祐本,我们采用这一论断。、九行本(2)刘承幹嘉业堂影南宋绍兴淮南西路转运司刻本《史记集解》,简称“九行本”。、十四行本(3)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覆刻南宋覆刻北宋十四行本《史记集解》,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1955年,简称“十四行本”。《史记集解》均作“大”。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云:“宋本‘太’作‘大’,下并同。”[15]369《史记》“孔子言太伯”之“太”,诸本并同。《论语》之“泰”,《汉书·地理志》引文、伯希和2510号敦煌本均作“太”[16]1482,则《古论语》作“太”。其,《汉书·地理志》引文无。得,《经典释文》曰:“本亦作德。”[9]1365《后汉书·丁鸿传》论曰:“孔子曰:‘泰伯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之焉。’”李贤注云:“此上《论语》载孔子之言也。”又引郑注:“三让之美皆蔽隐不著,故人无德而称焉。”[17]1269然伯希和2510号敦煌本作“民无以得而称焉”,郑注作“故人无得而称之”[16]1482。阮元《校勘记》以为:“《释文》所云作德者,乃郑君所据之本也。”程树德先生亦以为:“郑本作‘德’,《释文》所见,盖即郑本。”[18]507阮元、程树德先生均未见敦煌本,李注引郑注或误,郑本当作“得”字,《释文》或本、李注所据本作“德”涉上文“德”字而误或无抄写者用同音字代替。太、泰本一字,太本作“夳”或“冭”,是“泰”的古文,又省作一点“太”,为后起正字。太、泰皆读“大”声,可假借作“大”,故得同音通用。先秦著述中,多用“大”,罕用“太”,汉代亦混用不明。盖《古论语》作假借字“大”,《鲁论语》作后起本字“泰”。《史记》所引该章系《古论语》,省略“也已”二虚字,其余则移录原文。
又如《伯夷列传》引《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凋,伯希和2510号敦煌本下无“也”字[16]1488,而今本下有“也”字。又如《孔子世家》引《颜渊》“吾岂得而食诸”,同日本书道博物馆藏敦煌本《颜渊》篇残卷[16]1514,而今本无“岂”字。可见《史记》所引《论语》,其文字多同敦煌郑玄注本。
4.同吐鲁番郑玄注本《论语》
今本《史记》引《论语》,亦有同吐鲁番出土唐写本者,比如: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论语·公冶长》)
△孔子在陈,……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论语》“不知”,阿斯塔那363号墓吐鲁番本上有“吾”字,下引郑注曰:“我不知足所以裁制而止之。”[19]331《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曰:“孔子在陈,思归欲去,故曰吾党之小子狂简者,……不知所以裁制,我当归以裁之耳,遂归。”大义同郑注,可见郑注对孔注的承袭。可知《古论语》“不”上有“吾”字,“不知所以裁之”的主语是孔子本人,而非与孔子一同在陈的弟子们。《史记》“不”上亦有“吾”字,为《古论语》,而今本无“吾”字,或为《鲁论语》。又如阿斯塔那363号墓吐鲁番本《八佾》“(上阕)作,翕如;从之,纯如,皦如(下阕)”,其下有郑玄注作“从,读如纵”[19]324。《孔子世家》引《八佾》:“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除“从”作“纵”,为用后起本字代假借字外,其余悉同吐鲁番本,而今本“翕如”“纯如”“皦如”下均有“也”字,或为鲁《论语》。
5.同《说文解字》所引《论语》
《史记》引述《论语》,亦有同《说文》者,可证《史记》所述为《古论语》,比如: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论语·先进》)
△曾蒧字皙。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蒧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尔叹曰:“吾与蒧也!”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二、《史记》引《论语》例释
《史记》引《论语》的方式,也就是《史记》引诸经传的方式。《史记》引诸经传,每随文改易,方式不一。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已有考辨,只是针对《尚书》一经,随文举述,比如“音同假借”“以训诂代经文”“加某字”“无某字”“节录此文”“隐括其文”等等。民国靳德峻编《史记释例》针对《史记》全书的体例作有总结,将其分为十五例,其中“引书多非原文例”对《史记》引书体例作出考辨,又分为五类:引书多有篡易;引书每改其语气;引书多以训诂字代之;引书多以音同音近字代之;引书而有别裁者。[23]23具体到《论语》,可以将其方式概括为以下六类。
(一)移录原文
可以说,《史记》引述《古论语》,绝大部分是移录原文。但由于《史记》与《论语》的流传都比较复杂,有经文为后人所改,或《史》文为后人所易。因此,通过今本来看,大致为三种情况:
第一,今本字句都相同。比如: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论语·八佾》)
△仲尼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史记·礼书》)
按此处《史记》文句与《史记集解》《论语集解》所引孔安国注本同,其文同为《古论语》,《史记》乃移录《古论语》原文。
第二,今本《史记》与《论语》看起来有细微的差别,然而《论语》文字有误。比如: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论语·颜渊》)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
(《史记·孔子世家》)
《论语》“吾得而食诸”,天香书院本(4)南宋刘氏天香书院刻《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论语》,《中华再造善本丛书》影印本,2005年,简称“天香书院本”。、蜀本(5)南宋蜀刻本《论语注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简称“蜀本”。同,敦煌本、正平本(6)正平本《论语集解》,《四部丛刊》影印本,商务印书馆,1922年,简称“正平本”。、皇本(7)根本逊志本《论语义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简称“皇本”。“吾”下有“岂”字。《汉书·武五子传》及颜师古注引并作有“岂”字。[6]2744-2745阮元《校勘记》云:“皇本、高丽本‘吾’下有‘岂’字,……疑今本‘吾’下有脱字。”《天文本单经论语校勘记》出“吾岂得而食诸”云“古本、足利本、皇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同。”[24]10上则今本脱“岂”字,此处实际上是移录原文。
第三,今本《史记》与《论语》看起来有细微的差别,实际《史记》有误。比如: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论语·子罕》)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
(《史记·孔子世家》)
《史记》“既竭我才”之“我”,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游、王、柯、凌‘我’作‘吾’。”[15]453按王本、柯本分别是明嘉靖王延喆、柯维熊刊《史记》,同出宋黄善夫刻本,故具有较高的校勘价值。伯希和2510号敦煌本《论语》作“既竭吾才”[16]1486,《史记集解》所引孔注作“已竭吾才”,则《古论语》作“吾”。《史记》引《古论语》罕有“吾”作“我”者,今本《史记》作“我”盖承上文“我”字而讹。故《史记》本作“吾”,为移录原文,而非以训诂代本字。
(二)以训诂代本字
《史记》引述诸经,常常训释一些比较古奥的字句,用意义相同或相近的文字替代,即所谓的“以训诂代本字”,或者叫作“以故训代经”。具体到引《论语》,亦是如此,比如:
○子曰:“禹,吾无闲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闲然矣。”
(《论语·泰伯》)
△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
(《史记·夏本纪》)
按:“菲”训“薄”,见马融《论语注》。《孟子》“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赵岐注曰:“志同于流俗之人,行合于污乱之世”,即训“乎”为“于”。《史记》作“薄”“于”,皆以训诂代本字。《论语》“人未有自致者也”,朱熹《论语集注》曰:“致,尽其极也。”“尽”“致”可互训。《史记》作“尽”作“致”,以训诂代本字。“力”,《说文》曰:“治功曰力,能御大灾也。”[20]291实际上是引《周礼》《国语》说明“力”的本义。“费”,《说文解字》曰:“散财用也。”[20]130大禹治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史记》“力”作“费”,是用意义相近的字代替本字。
(三)以音同音近字代之
以音同音近字为训,实际上也属于以训诂代本字,但是这种情况比较多,因此单独作为一种方式来讨论。比如在上一个例子里,《说文》“洫”下引作“尽力乎沟洫”[20]232,则今本为《古论语》。《诗》“筑城伊淢”,《传》:“淢,成沟也。”《释文》:“淢,况域反。成间有淢,字又作洫。韩《诗》云:‘洫,深池。’”《说文》释“淢”字:“疾流也。”[20]229“洫”上古音在晓纽质部,“淢”在匣纽职部,“质”“职”可通转,故“洫”“淢”古通,“洫”为本字,“淢”为假借字。故《史记》用音近的假借字“淢”代替“洫”字。
又如: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论语·子罕》)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史记·伯夷列传》)
“雕”,敦煌本、吐鲁番本、正平本《论语》同,皇本作“凋”。《释文》:“‘雕’,依字当作‘凋’。”《汉书》:“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凋,《说文》曰:“半伤也。”[20]240则《古论语》作“雕”,“雕”,本义为琢,郑注曰:“雕,伤也,病也。”[16]1529实际上用假借义。凋、雕上古音均在端纽幽部,音同可通。故《古论语》用假借字,《史记》用本字“凋”代之。
又如: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论语·乡党》)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
(《史记·孔子世家》)
按点校本《史记》以“恂恂似不能言者”为句,以“辩辩言”为句,盖误。“言唯谨尔”,是说孔子凡有所言无不谨慎,与“似不能言者”相对应。“恂恂”,王注曰:“温恭之貌。”《索隐》《隶释》阳太守祝睦后碑作“逡逡”,为《鲁论语》,今本《论语》为《古论语》。辩,《史记集解》引郑注曰:“唯辩而谨敬也。”辩、便上古音均在元部并母,音同可通。《古论语》“便”为假借字,《史记》作“便”作“辩”,以同音本字代之。
(四)改其语气
改其语气指的是改变原文语气,比如改疑问语气为陈述语气,改陈述语气为疑问语气,改记言为记事,改记事如记言,等等。这种述经方式在引述《论语》时用的并不多,故仅举一例: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论语·八佾》)
△或问禘之说,孔子曰:“不知。知禘之说,其于天下也视其掌。”
(《史记·封禅书》)
孔子在说“其如示诸斯乎”这句话的同时,做“指其掌”这个动作,表面上装作对褅祭之礼不知,但又同时强调褅祭之礼的重要性,表示对鲁君僭用褅祭的不满。司马迁变疑问语气为陈述语气,变记事为记言,将动作变为孔子直抒胸臆的话,更能体现出孔子的不满。
(五)摘要剪裁
摘要剪裁,即把较长的句子概括成短句子或直接进行删减。为行文之便,皆取其精华,而不影响经文本义,保留了原文的风貌。比如: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论语·先进》)
△求问曰:“闻斯行诸?”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这是《论语》中孔子对子路、冉求因材施教的一章。《史记》则将公西华所转述的很长的一句话概括成一个短的疑问句“敢问问同而答异”,可以说非常精到、简捷,将公西华用其字“子华”代之,更为简练,而丝毫不影响《论语》原文的本义。但是,《史记》所述为《古论语》,冉求问在前、子路问在后,与孔子后面回答公西华的顺序是一致的,今本或为《鲁论语》。
又比如《孔子世家》述《乡党篇》曰:“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原文是一大段话,《孔子世家》只是撮其要而摘录,仍可以看出孔子对饮食之节的谨敬。
(六)增插注释
增插注释是将短的文句变成长的文句,或者增加新的句子,其目的在于使读者更容易理解。主要有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将短文句改写扩展成长句子。比如: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
(《论语·阳货》)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
(《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的时代,陪臣执国命,公山不狃想利用孔子与季氏的矛盾来拉拢孔子,以壮大自己的势力。孔子不仅反对大夫操诸侯之权,更反对陪臣执国命,故最终没去。但他当时的确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论语》中只有短短几字,而《史记》却将其扩展为一段话,如将“召”一个字扩展为“使人召孔子”一句话,又增加了孔子的心理活动与话语,把孔子的矛盾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这其实是司马迁的个人理解,并非《古论语》原文,但司马迁通过对原文的注释,使读者更能理解孔子当时的心理。
第二,增插新的句子,补足上下文文义。比如: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论语·子路》)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史记·孔子世家》)
根据《史记》记述,这是孔子第三次到卫国,此时卫灵公已老,未采纳孔子伐圃的建议。孔子未任用,又离开了卫国。《论语》原文中没有这些史事,司马迁根据传闻或别的文献补充说明,将《论语》文本置于这样的史事中,有利于读者理解孔子不受重用的背景,也更能渲染出孔子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悲凉感。孔子说这句话的具体时间,我们无法考证,但大致可以通过《论语》该章的上一章“子适卫章”推知,孔子说这句话时很有可能在卫国,所以《史记》将其置于卫国是有依据的,大致上与《论语》吻合。
三、结语
我们从经学史的角度论述了《史记》所述《论语》的传本系统为《鲁论语》。从《论语》在汉代的流传来看,《古论语》发现的时间距离司马迁撰述《史记》的时间更为接近,而《齐论语》《鲁论语》流行的时间大致是在汉宣帝时,上距发现《古论语》有几十年。内容上,《史记》所引《论语》多同孔安国注本《古论语》、郑玄校注本《古论语》,而与汉石经本、定州竹简本《鲁论语》异。厘清了《史记》引述《论语》文本来源问题,有利于研究《论语》古文、今文的区别。大体上来看,《古论语》多用假借字,《鲁论语》多用正字,《史记》述《古论语》亦有用后起本字代之者。从各种引述方式中,不仅可以了解太史公撰述《史记》的过程与技巧,也可见其对《论语》之态度。《史记》引述《论语》,多为移录原文,然而不为经传文字所囿,时为改易增损,实现了“考信于六艺”“厥协六经异传”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