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于宋江特依世家例”的史记学解读
2021-12-20芮文浩
芮 文 浩
(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史记》是中国史学和文学的宝库,作为其中五大体例之一的“世家”受到了古今学者的高度关注,清初著名评点家金圣叹旗帜鲜明地提出《水浒传》“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书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1]329就《史记》而言,这是金圣叹就《史记》叙事对《水浒传》创作所产生影响的赞誉,就《水浒传》而言,则是其以《史记》为参照来评点《水浒传》体例章法。从《史记》“世家”与《水浒传》叙事出发,结合金圣叹对《水浒传》宋江事迹的评点,从“于宋江特依世家例”的观点出发,从史记学视角对金圣叹上述粗线条的观点予以解读,不难发现其中“世家例”的含义至少有以下三个层面:其一是金圣叹对《史记》“世家”体例的认识;其二是《水浒传》宋江叙事与《史记》“世家”叙事“爱奇”风格之间的内在联系;其三是小说在刻画宋江时对《史记》世家叙事智慧的借鉴。
一、《史记》“世家”的体例与《水浒传》宋江叙事
从叙事学角度看,《史记》五种体例中除表书外,本纪、世家、列传广义上均可视为传记。史籍所记人物何以称为“传”,赵翼认为:“古书凡记事立论及解经者,皆谓之传,非专记一人事迹也。其专记一人为一传者,则自司马迁始。”[2]4就《史记》中的本纪、世家、列传三大体例而言,虽同属传记,但区别还是明显的。其中“本纪”乃“根本纲纪”之义,乃全书纲领;就叙事形式而言,本纪、世家几近一致,“大多是编年列事,但所载之事,则有大小之别:本纪载帝王或其他实权人物之事,为天下之纲纪,世家多载列国诸侯之事,为一国之纲纪”[3]37-38。“列传”则主要列序天下名臣贤人、扶义倜傥之辈。就列传同本纪、世家的关系论,“《史记》纪传,仿《春秋》经传,编次诸传,为本纪内容之补充”[3]69。从这一点看,列传同本纪、世家内在联系是十分紧密的。
就《史记》体例论,尤其是在“传”认识上,金圣叹的理解是深刻且准确的,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其《史记》具体篇目的评点上,也体现在其以《史记》为参照评点《水浒传》的实践中。例如《太史公自序》,金氏不仅从体例上肯定了该篇是《史记》的总序,还明确指出其具有“列传”性质:“此篇于《史记》为序,于太史公,便是自己列传也。故其大旨,只须前两行已尽,后与壶遂两番往复毕,却又忽然叙事,正是其列传体也。”[4]195金圣叹不仅认为《太史公自序》是列传的体例,而且还是太史公的自传,金氏此论与古今《史记》学者有关《太史公自序》的研究成果十分契合;至于金氏其他有关《史记》“传记”的认识,更多地散见于其《天下才子必读书》一书对《史记》78篇“论赞”的评议中。这一认识不仅体现在其视为必读书的《史记》评点中,还散见在其《水浒传》评点的实践中。如其评卢俊义梁山归来遭李固陷害下狱一节时,认为小说所述燕青品行堪比“豫让列传”:李固蓄意构陷卢俊义并把燕青从府中赶出,而这一切卢俊义并不知情,乞讨度日衣衫褴褛的燕青,并警醒主人提防李固,对此金圣叹评点:“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让列传矣。”[1]1129很明显,这是金圣叹比照《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豫让忠心报主来比拟燕青对卢俊义的忠诚。而豫让事迹见于《战国策》《史记》,且于《史记》之《刺客列传》以“列传”叙之。金氏读“列传”的认识还表现在他对《水浒传》以传记体例塑造梁山英雄群像的认识上:“《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1]17从某种意义上说,《史记》也正是“以无数个人传记之集合体成一史”[5]4629。金圣叹对《水浒传》以列传方式叙写人物的认识是正确的,因为《水浒传》记人时,特别是前半部分写各路英雄如何众心归水泊时,采取纪传体的叙事方式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6]242
就《水浒传》梁山好汉群像的叙事来看,宋江无疑是小说的核心人物,金圣叹所称《水浒传》“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也正是从世家与列传之别、小说人物群像与核心人物之异上立论的。从《水浒传》叙事主体上看,全书以北宋末年宋江起义为纲,对此,在《水浒传》评点实践中金圣叹两番引述了宋江聚众旁略州郡终为张叔夜招降之事[1]11-13,足见金氏认对《水浒传》故事是以“宋江”为纲的清醒认识,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以及其他小说人物,都是在这一纲纪的统领下展开的。据金圣叹评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回目做一统计,具体数据如表1所示。
表1 宋江及梁山人物在《水浒传》金圣叹七十回评点本回目统计简表
若借助计算语言学对金圣叹评点七十回本中各回目所涉人名加以分析,运用大数据对宋江等梁山众好汉在七十回回目中的出现频次予以统计,并借此对所得高频词运用词云进行具象化的分析,可以得出更加直观、更为形象的词云示意图,如图1。
图1 宋江作为《水浒传》叙事主干示意图
可以看出“宋江(宋公明、及时雨)在七十回本《水浒传》中出现的频次明显高于其他人,透过这一树状图可以洞悉宋江其人在《水浒传》整部书中真正居于纲纪、统领的地位,《水浒传》各主要人物故事虽相对独立,然而“各个人物故事相互衔接、彼此呼应,而以宋江的活动把各主要人物钩连贯穿起来”[7]232。金圣叹眼里《水浒传》以世家体例叙宋江,正是金氏视宋江其人为《水浒传》众多梁山好汉中一个独特的存在。这一独特性和世家体例的特殊性是分不开的,和宋江其人对于《水浒传》的重要性是分不开的。
二、《史记》世家所叙“奇人”与《水浒传》宋江传奇
《史记》记载了太多的奇人异事,扬雄《法言》曾对《史记》“爱奇”有过妙论:“子长多爱,爱奇也。”[8]507鲁迅也称赞《史记》“传畸人于千秋”[9]59。《水浒传》则是一部草莽英雄的传奇集,就本题而言,《水浒传》宋江其人其事确实有太多的地方可从《史记》世家中寻得先例,至少在叙述相关历史人物所历传奇之事、所习奇幻之书、所建盖世奇功、所做奇怪之梦等方面是这样的。
其人物经历来看,梁山英雄个个都是一部传奇,宋江当然也不例外。而《史记》虽为正史,也不乏传奇之笔。唐德刚指出:“历史是根据实人实事所写的社会现象,小说则是根据实有的社会现象而创造出的虚人虚事。”[10]23他以《史记·吕不韦列传》中嫪毐叙事为例,指出:太史公以最生动的小说笔调把那些原本可能是道听途说之言写进了庄严的历史,无论后人如何评议他到底是在写历史,还是作小说,都不能不说《史记》是一部好历史。[10]27不仅列传有传奇,世家中也不乏此类奇人异事。如《留侯世家》载:张良博浪沙狙击秦始皇失败后,逃亡至下邳,陈涉起义后张良起兵反秦时遇沛公于留,后辅佐刘邦建功立业,其流亡路径大致为:韩国—博浪沙—下邳—留,其后便追随刘邦建功立业。张良流亡下邳时于沂水桥上遇一老者:老者在张良面前故意失履于桥下,转过头让张良捡回不说,还让他帮自己把鞋穿好,张良尽管不甚乐意,还是照做了,老者认为孺子可教,又经几番周折后,老者“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11]2459。张良在助刘邦反秦建汉过程中厥功至伟,因此高祖刘邦在论功时首赞张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11]476。李景星认为《留侯世家》中张良得黄石公书的叙写毫不板滞:“老人授书”妙在“于淡处着笔,虚处传神,使留侯逸情高致一一托出,信乎其为文字中之神品也”[12]54。至于圯上老人所言“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留侯世家》文末写道:“子房始所见下邳圯上老父与太公书者,后十三年从高帝过济北,果见谷城山下黄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黄石。每上冢伏腊,祠黄石。”[11]2474遇黄石公、得《黄石公书》而成帝王师、十三年后又验黄石公之言且葬黄石,可谓节节称奇了。
比照人物的传奇经历,《水浒传》中宋江杀死阎婆惜后流亡江湖,结识了诸多英雄好汉,而且在还道村神庙躲避官兵时意外获得了九天玄女所赐的兵书,这为其后来征战强贼、建立奇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段极富传奇的经历,不难从《史记》世家中的“奇人”叙事题材中溯得先例。就叙事题材来说,《水浒传》中的流亡叙事是屡见不鲜的,但流亡时遇奇人、获奇书、建奇功,终成梁山泊最高头领,除宋江之外再无其二。这一模式在《史记》相关的世家叙事中不乏先例。
只要对此番叙事稍做梳理,就不难窥见其中几分《留侯世家》所记张良的奇遇、奇书、奇功之原味。《水浒传》中宋江在还道村得九天玄女所赐天书,因祸得福。九天玄女不仅助其脱险,而且授其天书三卷:“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勿忘勿泄。”宋江拜受后,玄女又交代了其天书使用之法、合看参谋之人诸事宜:“玉帝因为星主魔心未断,道行未完,暂罚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书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目今天凡相隔,难以久留,汝当速回。”[1]780九天玄女所言的“天机星”便是梁山军师智多星吴用,此后宋江每有战事也多是找吴用商讨计策。这样的叙事逻辑,固然与前文所述宋江其人在《水浒传》一书中所居纲纪般的地位有关,同时九天玄女话锋中也透出些许“天机”:宋江有“重登紫府”的可能,但“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金圣叹评点本末尾处,卢俊义惊于宋江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均被张叔夜处斩的恶梦,除体现出金圣叹评点基于《宋史纲》等史籍张叔夜降服宋江的史实外,还透露出金圣叹评改本《水浒传》悲剧叙事的宿命,“惊恶梦”也与之前梦境中的九天玄女之言构成了首尾呼应的叙事闭环。
至于奇梦,前文所述九天玄女授宋江天书便是奇事一桩,同时小说中描写了晁盖身亡后托梦宋江的情节:
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却进不进,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1]1177-1178
宋江醒来时方知是梦,向吴用讲述前梦后,吴用解释既然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宜撤兵回山再作计议。第二日,宋江突发背疮,非痈即疽,凶险异常,张顺遂星夜前往江南建康府请神医安道全救治宋江。从晁盖托梦到宋江背疮骤发,再到李顺到江南请神医,虽有曲折,最终请来了神医,宋江转危为安,而晁盖托梦也与“梁山泊英雄惊恶梦”所示冥冥中的凶险极其暗合。
《史记·赵世家》更是以记述赵国四位君主的奇梦流传后世。李景星在《四史评议》赞《赵世家》“在诸世家中特为出色”,是“以天造地设之事为埋针伏线之笔,而演出神出鬼没之文”,“尤其妙者,在以四梦为点缀,使前后骨节通灵:赵盾之梦,为赵氏中衰、赵武复兴伏案也;赵简子之梦,为灭中行氏、灭智伯等事伏案也;赵武灵王之梦,为废嫡立幼,以致祸乱伏案也;赵孝成王之梦,为贪地受降,丧师长平伏案也”[12]405。不过对《赵世家》梦境叙事,史学界也有讥评之声,如梁玉绳便是如此:“《史》于秦、赵,多纪不经之梦。然秦穆上天本纪不书,而旁见于《封禅书》《扁鹊传》中,正以其妄耳。乃《赵世家》载宣子、简子、主父、孝成之梦,不一而足,何梦之多乎?”并引用《经史问答》中论及在《赵世家》纪梦的七大诡异之事中所涉上述四梦,明确指出上述奇异叙事都是“子长钩奇,以成其虚诞飘忽之文,而非实录,盖学《南华经》者也”[13]1051-1052。李景星和梁玉绳一正一反的评价,其实都体现出《赵世家》纪“梦”的叙事之奇,这里的梦境叙事在“传奇”的同时,也在传达一个深沉的历史思考:何以强大到甚至可以独拒北方强胡、独挡西方强秦的赵国,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带给人们的历史思考是极其深刻的。
显然,《黄石公书》也好,《九天玄女》书也罢,在为相应的人物增添几分奇幻色彩的同时,预示了各人事迹的总体走向,并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各自的功业和命运。
三、《史记》“世家”的叙事智慧与《水浒传》的叙事原则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小说与历史殊途同归,小说是“让故事自己说话,把说教、解释和推断,作一些隐喻式的‘艺术处理’”[10]23。杨义从叙事学的角度,诠释了明代四大奇书的叙事智慧,总结出上述名著中体现的重要叙事原则:主弱从强的原则、对比原则和调节的原则。主弱从强是指作为第一把手的叙事主人公“德”非常高,代表着道德、信仰、理想,往往在智、力等方面不足;对比的原则主要体现在人格的对比高下分明;调节原则即在纷繁的矛盾冲突中至少有一个人物能起到弥合、调节的作用。[14]152上述叙事原则不仅在《水浒传》宋江其人其事上有所体现,而且能够在《史记》世家叙事中寻得先例。
首先,基于“重德”的主弱从强原则,《水浒传》关于宋江的叙事原则可从《史记》世家叙事中寻取蓝本。《史记》全书“重德”的思想倾向十分明显,以本纪、世家、列传各体首篇来看便不难看出这一倾向:《五帝本纪》所载的“禅让制”便是上古“重德”的信号,《吴太伯世家》“嘉太伯之让”,《伯夷列传》叙伯夷奔义让国,“天下称之”等等,皆是“重德”的表现,对此李景星曾评论:“世家首太伯,列传首伯夷,美让国高节以风世也。”[12]59“重德”几乎是《史记》历史叙事中的一条定则,而世家叙事基本上都从正面或反面体现出“德”的重要性。
《留侯世家》则更是体现出“主弱从强”的叙事智慧。助沛公反秦、助汉王灭楚、巩固太子之位等业绩中,从汉高祖刘邦到太子刘盈,天下大势及王朝格局中,张良频频以“智”助其人主成功,而人主虽位高权重,却有明显的弱点,太子刘盈“为人仁弱”在《史记·吕太后本纪》中有明确记载。[11]497张良其先曾“五世相韩”,韩遭秦灭后,张良曾一度寻思刺秦为韩报仇而终未实现,陈涉起义后张良聚众反秦,道遇刘邦后遂辅佐他反秦,因为刘邦的反秦灭秦也正是张良的理想,这一理想是基于“重德”的基础上,张良辅佐刘邦反秦灭秦是当时“伐无道、诛暴秦”天下大德所归;辅佐刘邦灭楚建汉也有“重德”的因素在。
就本题而言,主弱从强的原则主要表现在宋江及其周边的梁山好汉身上。若以才、智、勇、力来排座次,宋江无论如何都不能居第一,但他确确实实是以“天魁星”位居第一且以天书字体镌刻于石碣之上。众好汉之所以对宋江如此敬仰,那是因为他是及时雨、呼保义、孝义黑三郎,众望所归者在“德”,而非其他的智勇强力等因素。
其次,在人格对比的原则上,《水浒传》中宋江与众好汉的人格对比也可以从《史记》世家叙事中求得遗则。《管蔡世家》所载蔡国、曹国,本与周武王、周公旦同为周文王之子,“武王、周公旦等同母兄弟十人,上者为圣、下者为贼。虽为大义而灭亲,但逼得以圣杀贼,骨肉相残,亦属人间惨事。而先天之赋性至同胞兄弟相悬至此,不能不令人兴叹”,周公与管、蔡的世家叙事,既是内容上的对比,也是周公旦与管叔、蔡叔人格的对比。[15]260就本题而言,宋江与一般的梁山好汉自有高下之别。以男女之事言之,矮脚虎王英先前之好色不及宋江的严谨;以孝言之,李逵之鲁莽不及宋江之周全;以金银慷慨言之,鲁达借李忠、史进之银慷慨助人不及宋江以自身金银助人解困,不烦枚举。
再次,关于调节的原则,即众多人物在纷繁的矛盾冲突中至少有一位能起到弥合、调节的作用。无论是记述历史,还是讲述故事,如何巧妙地在复杂矛盾中调和、调整人物间的相互关系,并采取适宜的叙事机制,实在是一种叙事智慧。《水浒传》中,宋江正式上梁山后,每逢晁盖动怒致众兄弟为难时,出面调解的往往是宋江。如杨雄、石秀等人欲投梁山泊,未曾想途中与祝家庄结怨,三人托名梁山好汉反遭祝家庄羞辱,待上梁山参见晁盖等首领并道明原委后,晁盖大怒。宋江见此便出面劝解并率军众下山扫平了祝家庄,这场冲突最终得以平息。后来柴进失陷高唐州、石秀被囚大名府、孔明身陷青州府、鲁智深被陷华州府时,晁盖虽也屡屡声言要亲自统兵下山解救兄弟,但在宋江的调和下,成功地让其驻留梁山;然而,发兵攻打曾头市时,由于晁盖未能听取宋江的建议,亲自统兵且身先士卒,结果被毒箭射中面颊,军兵败回梁山当天三更便毒发身亡了。晁盖之死固然有《水浒传》情节安排的需要,若就事论事,之前多次听取宋江劝解后,晁盖性命无虞、梁山事业日盛;反之,不采纳宋江的调和,晁盖中箭身亡、梁山兵败气亏。一正一反,足以见得宋江的调节、调和是多么重要。
这一叙事智慧可从《史记》“世家”叙事中溯得源头。姑且举两例析之。其一如《晋世家》重耳的流亡叙事,重耳与秦国政治联姻,并在返国为君的道路上获得了秦国强有力的支持,期间若无司空季子从中调和,就未必如此了。重耳之所以能够返晋国为君终成一代霸主,其自身在特定环境下的适时调节、身边贤士谋臣的内外调和等诸多因素是不能排除的。其二如《留侯世家》中张良调节、调和的智慧。鸿门宴前后,刘邦政治集团生死存亡的关头,若无张良的调解调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一史实早已为人熟知。即便刘邦做了皇帝,张良在太子之位这等关乎社稷的大事上仍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写宋江采用的是世家体例,这一观点是建立在他对《史记》体例有正确认识的基础上的。其实,金氏关于《水浒传》于宋江用世家体例之论与一百回本《水浒传》介绍宋江时称其“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16]226,在内容上也是吻合的,因为就人物形象而言,宋江无疑兼有萧何和孟尝君的影子,就体例而言,孟尝君于《史记》有列传,而叙萧何采用的正是世家体例——《萧相国世家》。金氏视《史记》为“才子必读书”之一,并对其中的赞语及部分篇目加以评点,这一举措有助于其准确把握《史记》的体例,有助于其正确领会《史记》叙事成就及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自觉地将该小说中的叙事体例、叙事技法、叙事智慧等方面的叙事成就与《史记》做比照,显示了他对《史记》文学成就的极度推崇,也是对《水浒传》师承《史记》世家叙事技法给予了高度肯定。金圣叹本人的《史记》评点实践与《水浒传》“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之论,对于探明《史记》“世家”叙事成就及其对后世小说的影响、追溯《水浒传》叙事技法的源流具有双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