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文化视域下英国华人与穆斯林族群经济差异性剖析
2021-12-20邵政达张秋生
邵政达 张秋生
华人和穆斯林是英国社会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两大“亚文化族群”(Sub-cultural group)。中国传统文化和伊斯兰文化是华人与穆斯林各自族群认同的基础。两大亚文化族群的移民史具有相似之处。一方面,移民来源地多样。英国穆斯林来自南亚、东南亚、中东各国,其中南亚的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印度移民最多,尤以巴、孟两国最为集中。华人主要来自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和东南亚的马来西亚、新加坡、越南等国,早期以香港移民最多,近年以中国大陆移民为主。另一方面,两大亚文化族群均兴起于二战后,都经历了20 世纪50—60 年代和20 世纪末以来的两次移民热潮。值得注意的是,华人和穆斯林的早期移民普遍处于英国社会底层,但自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特别是新生代移民在族群经济上的整体差距越拉越大,这一现象的出现值得深思。
近年学界以跨国主义和新移民理论等对英国少数族裔问题开展了一定研究,对华人和穆斯林两大族群的探讨各有侧重。对华人的关注相对集中于参政问题,普遍认为华人参政意识较低,但随着新生代的崛起,华人参政状况正逐渐改观。①宋全成:《论21 世纪英国华人的政治参与》,《欧洲研究》2015 年第4 期;班国瑞、邓丽兰:《英国华侨社团的历史演变与当代华人社会的转型》,《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5 年第2 期;廖小健、周龙:《从“失语”到“发声”:近年来英国华人参政探析》,《理论月刊》2013 年第9 期;周龙:《从1.0 到4.0 时代:英国华人社会发展与政治融入争议——兼论英国华人与2015 年英国大选》,《世界民族》2016 年第1 期。对穆斯林移民的探讨偏重于社会融合问题,多数学者认为英国的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在这一问题上面临困境。②胡雨:《英国穆斯林族裔及其社会融入:回顾与反思》,《世界民族》2015 年第5 期;洪霞:《当代英国的穆斯林问题》,《南京大学学报》2006 年第2 期;许燕:《英国穆斯林移民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11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32—144 页;常晶:《界限与共识:全球化时代英国穆斯林移民与社会整合问题研究》,《世界宗教文化》2012 年第5 期。英国华人和穆斯林都是内部差异较大的族群,但在移民历史和文化属性上又呈现出鲜明的族群共性和族群特色,因此从移民史和“亚文化”属性的视角出发,对两大族群在整体上进行比较是可行的。本文从“亚文化族群”的形成历史入手,以南亚裔穆斯林作为与华人比较的对象,①英国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移民中穆斯林分别占比91.44%和89.91%,且合计为英国穆斯林总数的53.1%。因此,本文将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移民作为与英国华人比较分析的对象。上述数据根据英国国家统计署(ONS)2011 年对各族群宗教人口的统计()计算而得,参见https://www.ons.gov.uk/peoplepopulationandcommunity/culturalidentity/ethnicity/adhocs/005528ct05752011censusethnicgroupwriteinresponsebyreligionengland,访问日期:2019 年9 月3 日。剖析二者在族群经济上呈现出的差异性及其文化成因。②必须指出,两大族群内部也呈现出经济上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本文仅从两大族群经济的“整体层面”进行比较。
一、英国华人与穆斯林两大“亚文化族群”的形成
作为主流社会以外的两大“亚文化族群”,英国华人与穆斯林有着相近的移民史和亚文化发展史。穆斯林文化和华人文化作为东方文化的两大代表,与西方文明的交流与碰撞由来已久。但作为“亚文化”在英国社会扎根则肇始于19 世纪英帝国在东方的殖民扩张,完成于二战后的两次移民潮。
19 世纪以前,英帝国在海外殖民和贸易的触角已遍及亚洲和非洲的穆斯林地区,英国本土出现了一些穆斯林商人、使节和俘虏等,但居留英国还是个体、零散的现象。19 世纪以后,英帝国殖民扩张的重心转移到东方,中东、南亚和东南亚的诸多穆斯林国家和地区沦为英国殖民地或半殖民地,与英国的政治、经济往来日益频繁。卡迪夫、利物浦和伦敦等港口城市出现了由穆斯林水手和商人组成的穆斯林社区。随着大英帝国版图的持续扩张,一些穆斯林留学生和士兵也成为移民的组成部分。英国族群关系研究中心的报告显示:英帝国最强盛时期的1890—1903年间,有3 万来自各地的穆斯林移居英国。③H. A. Hellver,, Centre for Research in Ethnic Relations, University of Warwick, 1999.早期穆斯林移民群体是伴随着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扩张而出现的,规模较小,尚未对英国社会产生重要影响。
早期来英华人与穆斯林有诸多共同之处。随着英国殖民和贸易扩张的触角伸展到中国沿海地区,吃苦耐劳的华人被英国商船雇佣为水手或杂役。他们中的一些人或在英国港口“跳船”上岸谋生,或在“合同到期前被遗弃”,成为第一批华人移民。④Gregory Benton and Edmund Gomez,,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8,p.25.至1931年,英国官方统计的华人总数为1934人。⑤David Parker,“Chinese People in Britain: Histories, Futures and Identities”, in Gregory Benton & Frank N. Pieke, eds.Houndmills: Macmilan Press Ltd., 1998, p.69.英国官方统计未将殖民地(如香港和马来西亚等)来英华人和部分流动隐性人口纳入,因此实际人数肯定不止于此。李明欢教授推算1921年全部英国华人总数约1万,1931年下降到8000左右。⑥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暨南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89 页。另据1935年中华民国侨务委员会统计,当年在英华人约8000人。⑦徐斌编:《欧洲华侨经济》,台湾“侨务委员会”,1956 年,第5―6 页。早期华人和穆斯林移民具有如下共性。一方面,人数不多且为半封闭性质的移民社群,与英国主流社会互动较少;另一方面,从事职业较为单一,且多为本土白人不愿意从事的底层职业。他们既未在经济上融入主流社会,也没有任何政治影响力,社会生活局限在小型移民社区内部,生活方式和文化认同与来英前并未有大的转变。因此,这一时期仅仅是华人与穆斯林移民作为英国社会亚文化族群的起源阶段。
华人与穆斯林两大亚文化族群的兴起是在战后英国多元文化主义与宽松移民政策推动下实现的。20 世纪50—60 年代,大批来自殖民地和英联邦的移民进入英国,构成第一波移民潮。究其动因,主要有以下两点。其一,战后英国持续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与劳动力缺乏的现实要求政府必须推行较为宽松的移民政策。英国的殖民地和英联邦国家,特别是南亚国家和中国香港成为移民的主要来源地。其二,战后东方的民族独立与解放运动导致许多地区社会动荡,到海外避难和谋生成为重要出路。⑧邵政达:《英国宗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223 页。受中国内战影响,香港人口从1945 年的约60 万,增长到1951 年的200 万左右。⑨Siu-Lung Wong,,Hong Ko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3.至20 世纪70 年代初,主要来自香港新界的英国华人总数已接近10 万。⑩Hugh D. R. Baker,“Branches All Over: The Hong Kong Chinese in the United Kingdom”,in Ronald Skeldon,ed.,,Armonk: M. E. Sharpe,1994,p.2.英国殖民势力撤出南亚时推行的“印巴分治”政策造成大批穆斯林难民,部分通过英国公司招募和连锁移民的方式移民英国。据英国内政部统计,1951—1961年间,仅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移民就从36000人增长到106000人。自1962年《英联邦移民法》(Commonwealth Immigrants Act 1962)颁布起,英国政府开始对英联邦国家移民做出限制,但以家庭团聚为名的申请未被纳入。①英国立法官网,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1968/9/contents/enacted,访问日期:2019 年9 月3 日。1962—1968年间,以家眷名义进入英国的英联邦国家移民超过25万人。②Muhammad Anwar,,London: Routledge,1998,p.4.
20 世纪末,英国出现穆斯林和华人的第二次移民潮。穆斯林方面,20 世纪后半叶,主要来自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的南亚裔穆斯林移民从约64 万人上升到约100 万。③Humayun Ansari,;London: Minority Rights Group,2002,p.7.另据英国国家统计署公布的数据,2001—2011 年的十年间,仅英格兰与威尔士的常住穆斯林人口就从160 万增长到270 万,在英国常住人口中的比重从2.7%增长到4.8%。④ONS:“Religion in England and Wales 2011”,https://www.ons.gov.uk/peoplepopulationandcommunity/culturalidentity/religion,访问日期:2019 年9 月3 日。并且,由于穆斯林人口结构的年轻化和英国本土白人的老龄化,穆斯林人口将持续加速增长,近年或已接近350 万。华人方面,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与经济崛起成为第二次华人移民潮的主要动因,特别是留学生和投资移民迅速增长。中国大陆取代香港和东南亚成为英国华人的主要来源地。根据英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2001—2011 年,华人从占总人口比重的0.4%迅速增长到0.7%,接近40 万人。⑤ONS:“Ethnicity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England and Wales 2011”,http://www.ons.gov.uk/ons/rel/census/2011-census/key-statistics-for-local-authorities-in-england-and-wales/rpt-ethnicity.html,访问日期:2019 年7 月6 日。近年华人移民继续呈现加速增长态势,总数或已达60 万。⑥李明欢:《欧洲华侨华人史》,暨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70页。
显而易见,英国华人与穆斯林两大亚文化族群的兴起具有相似性。二战前,二者都是少量、半封闭地聚集于英国港口城市,大多从事底层职业,与主流社会互动不多,保持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二战后华人与穆斯林先后迎来两次移民潮,人数持续加速增长,逐渐成长为英国社会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族群。同时,由于华人和穆斯林都来自能够在世界舞台上与西方文明并驾齐驱的东方强势文化圈,因此,二者都具有族群文化辨识度高和文化传统根深蒂固的特点,在与本土白人主流文化的并存与互动中,形成了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亚文化族群。值得注意的是,20 世纪70 年代以后,两大族群的经济地位分化趋势明显,并逐渐成为二者各自文化属性之外新的“族群标签”。
二、两大族群经济的“剪刀”差现象
二战前移民英国的华人与穆斯林大都从事服务型或体力型的低技能职业,经济上普遍处于社会底层。除少数外交人员和留学生外,华人大多聚集在港口城市,从事海员、洗衣工等职业,另有少数经营中餐馆或从事流动商贩、苦力等底层职业。1901至1931年英国华人从事海员和洗衣工的比重始终占到半数以上(1901年和1931年分别占68%和52%)。⑦Ng Kwee Choo,,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for Institute of Race Relations,1968,p.10.这种职业结构基本反映了二战前华人在英国社会的职业层次和经济地位。穆斯林移民的情况与华人大体相同,聚集在港口城市,以海员和服务人员为主。当然,无论是华人还是穆斯林,都是半封闭状态的边缘族群,尚难融入本土白人主导的主流经济。
战后移民潮形成的两大族群在行业上发生了分化。在战后第一次移民潮中,华人大多集中于餐饮业,除少数经营大型中餐厅外,多数是小餐馆老板或厨师、帮工等工勤服务人员;穆斯林则大多作为劳工移民来到英国,集中在伦敦和北方工业城市中的工矿企业。尽管从事的主要行业发生分化,但两大族群的主体仍都处于社会底层,经济地位普遍低于本土白人。但随着族群文化差异的逐渐彰显,自20 世纪70 年代以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华人和以南亚裔为主体的穆斯林在族群经济上呈“剪刀”差现象。⑧本文的“剪刀”差指族群经济在整体上差距越拉越大的现象,并非经济学术语中的“剪刀差”。这一现象主要表现在华人和南亚裔穆斯林在职业层次、经济活力和薪酬水平三个方面。
首先,在职业层次上,华人特别是新生代华人向中高端职业集中,而南亚裔穆斯林尽管职业结构也趋多元,但仍以低技能职业为主。一方面,华人从事专业技术职业的比重持续增长。随着华人新生代和中国大陆新移民的崛起,大量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华人向经济和社会地位普遍较高的专业技术职业领域集中,从事传统的低技能职业的华人比重迅速下降。根据大卫·帕克做的全国性问卷调查显示,20 世纪90 年代年轻华人在餐饮业工作比重达75%,并指出:“家族式中餐馆是英国华人的特定属性”。①但这种情况在新世纪已大大改变。根据2011 年英国国家统计署对英国华人男性职业分布的统计显示,尽管住宿与餐饮服务业(Accommodation and food service activities)仍是占比最高的行业,但从业者已不足三分之一(31%)。②与传统职业的比重下降同步,专业技术领域的华人迅速增加。据统计,仅伦敦的华人注册会计师就超过一千人,仅次于本土白人。③近年,中医行业已成为仅次于餐饮业之外华人最为集中的行业,从业人员超过2 万人。④此外,华人在英国的金融、IT、科学和管理等专业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另一方面,华人在商业领域成绩斐然。不仅越来越多的华商在英国零售业、旅游业、国际贸易、房地产和制造业中崭露头角,传统华人餐饮业也在壮大和转型。早期餐饮业以华人和底层白人为主要客源,但新时期的中餐馆逐渐摆脱过去“低端餐饮”的标签,向高、中、低全档次方向发展,多元化与本土化发展已使其受到英国社会各阶层的广泛认可。⑤根据2014 年世界中国烹饪联合会的统计,英国中餐馆总数已达2 万家,其中约有6000 家中、高档中餐厅和14000 家中餐外卖店。⑥中餐业和20 世纪70 年代以后兴起的零售业造就了第一批经济地位处于英国社会中上水平的华商群体。
与华人向中高端专业技术和商业领域集中相较,南亚裔穆斯林移民尽管也实现了职业结构的多元化,但仍以从事收入水平中下的低技能职业为主。⑦根据2011 年英国国家统计署对16 岁以上就业者从事低技能职业的比重统计显示,华人男性(24%)和女性(42%)均为英国所有族群(包括本土白人)中的最低。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移民中的就业者从事低技能职业的比重都超过半数,不仅远高于华人,也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其中,巴基斯坦裔男性就业者中从事低技能职业者的比重为全国最高,达57%,与华人男性分属各族群比重的两端;孟加拉裔女性就业者中从事低技能职业者的比重高达67%,在所有族群中仅略低于“吉普赛人或爱尔兰旅行者”(Gypsy or Irish Traveller)的71%(各族群的具体占比可参见表1)。⑧从具体职业来说,根据英国官方2011 年的统计,巴基斯坦裔男性从事最多的行业为“批发和零售贸易与机动车和摩托车修理”(Wholesale and retail trade; repair of motor vehicles and motor cycles),比例为22%;孟加拉裔男性从事最多的行业为“住宿及膳食服务”(Accommodation and food service activities),比例为36%。⑨职业层次上愈益拉开的差距是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族群经济“剪刀”差现象的客观反映。
其次,在经济活力层面,英国华人整体上高于南亚裔穆斯林。根据英国国家统计署数据显示,2011年华人的失业率(5%)低于全国平均水平(6%),与本土白人持平,远低于巴基斯坦裔(8%)和孟加拉裔(9%)。②就业方面,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的就业率(employment rate)是英国所有族裔中最低的,分别为58.2%和54.9%,且在英国所有地区都低于全国平均水平,在西米德兰郡(West Midlands)和约克郡-亨伯行政区(Yorkshire and The Humber)甚至低于50%。③对于就业群体工作时长的统计则进一步说明了经济活力上的差距。2011 年英国国家统计署公布的数据显示,16—64 岁华人男性拥有全职工作的比例为78%,④远高于巴基斯坦裔的64%和孟拉加裔的46%。女性中,巴基斯坦裔(48%)和孟拉加裔(44%)拥有全职工作的比例低于半数,而华人女性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二(66%)。至2018 年,这种境况并没有发生转变。巴基斯坦裔男性中的19.6%,女性中的54.5%无经济活动。⑤可见,英国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的经济活力差距较为显著。
表1 2011 年英国各族群男性和女性从事低技能职业占比①表1 根据英国国家统计署发布的相关数据整理而成,参见ONS,“Men and Women in Low Skilled Occupations by Ethnic Group”in.
最后,在收入水平上,华人的平均薪酬高于穆斯林,且差距持续拉大。时薪中位数(median gross hourly pay)是族群在英国社会中经济地位的重要指标,能够直观地反映出经济收入水平。根据2018 年英国国家统计署公布的数据,英国华人时薪中位数是英国所有族裔中最高的,达15.75 英镑,比英国白人(12.03 英镑)高31%,比巴基斯坦裔(10 英镑)和孟加拉裔(9.6 英镑)分别高出58%和64%。⑥ONS:“The median gross hourly pay (excluding overtime) for all employees by ethnicity (10-categories),GB,2012-2018”,in,http://www.ons.gov.uk/employmentandlabourmarket/peopleinwork/earningsandworkinghours/articles/ethnicitypaygapsingreatbritain/2018,访问日期:2019 年9 月8 日。回溯两大族群此前在就业市场上的时薪数据,则能够清晰地展现两大族群经济愈益明显的“剪刀”差现象。2012—2018 年,巴斯斯坦裔、孟加拉裔与华人、本土白人的时薪中位数趋势,参见图1。不难看出,2012—2018 年间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两大族群之间的时薪中位数差距持续拉大。如果对比本土白人的数据可知,南亚裔穆斯林与本土白人时薪中位数的差距基本稳定,其与华人差距不断拉大的主要原因在于华人时薪中位数的加速增长。目前,在英国华人平均收入水平不断加速提升的同时,南亚裔穆斯林移民长期居于英国社会下游。在可预见的未来,两大亚文化族群之间的收入差距还将进一步拉大。
图1 2012—2018 年英国各族群时薪中位数变化⑦根据英国国家统计署发布的相关数据整理而成,ONS:“The median gross hourly pay (excluding overtime) for all employees by ethnicity (10-categories),GB,2012-2018”.
综上,对英国华人和南亚裔穆斯林移民的比较可知,尽管两大亚文化族群在英国的移民历史较为相似,早期移民的经济地位也比较接近,但自上世纪末以来,二者在族群经济上显现出鲜明的“剪刀”差。这一变化也成为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在英国各自发展道路呈现分野的写照和关键动因。
三、两大族群经济差异性的文化成因
作为英国两大特色鲜明的亚文化族群,华人与穆斯林移民尽管在起始阶段并未表现出族群经济上的明显差异,在社会融入和参政意识等方面也存在诸多相似,但自上世纪末以来,二者在经济上逐渐拉开差距。究其原因,两大族群在教育观、性别观和财富观等方面存在的鲜明文化差异应是重要动因。
首先,在教育观方面,受中国儒家思想长期熏陶的华人更重视对子女的教育投入,将接受高等教育视为下一代提升经济地位、实现阶层跨越,进而融入主流社会的主要途径之一。与之相较,穆斯林移民群体深受伊斯兰文化影响,更重视宗教教育,认为“教育的目的不仅在于传授知识,更重要的还在于人的精神培育、灵魂的铸造和品性的修炼”。①郭春霞:《伊斯兰教育观的基本特点》,《中国穆斯林》2001 年第2 期。两大族群在教育观念上的差异影响了受教育水平的高低。英国国家统计署公布的数据显示,2011 年英格兰与威尔士16—24 岁的年轻人共有660 万,其中全日制学生(full time students)占比为48%,而华人占比是所有族群中最高的,达到87%。尽管穆斯林移民新生代在英国的受教育水平也不断提高,16—24 岁年轻人接受全日制教育的比重(巴基斯坦裔和孟加拉裔分别达到60%和59%)已超过本土白人(44%),但相较于华人仍处于较低水平。②接受高等教育的华人大多集中在会计、金融、经济学、商科、计算机和电气工程等应用学科。大多数学生毕业后进入金融业、商业和中高端专业技术领域,这些都是收入水平较高的行业。由此,受教育水平高这一优势成为华人族群经济迅速提升的关键性动力。
重视教育已经成为华人在英国社会最鲜明的族群文化特征。初代移民落地英国后,通过艰苦拼搏有了一定经济能力后,大多不遗余力地加大对子女的教育投资,这从16—24 岁华人中接受全日制教育者比重高达87%即可略见一斑。同时,由于英国高等教育水平位于世界前列,教育移民现已成为华人移民英国的重要原因之一。目前,中国是英国大学最大的国际学生来源地。根据英国内政部(Home Office)对留学移民的统计,2018 年6 月至2019 年6月的一年中,获得资助进入英国大学学习的国际学生中(本、硕、博),来自非欧洲经济区(Non-EEA)的人数达到历史峰值,其中来自中国的人数最多,达107622 人,占总数的43%。③另据英国国家统计署2017 年公布的数据显示,16—24 岁华人在英国同年龄层中的人口比重为1.1%,而全部华人在英国总人口中的比重仅为0.5%(不含拥有华人血统的混血)。④这一数据可以间接印证教育移民数量的庞大。若将之与该年龄段华人中全日制学生占比高达87%的事实结合,又足见接受高等教育的华人占比仍加速增大,并将向英国社会持续输出大批拥有较高经济地位的华人中产阶级。
其次,在性别观方面,现代华人文化已突破传统的束缚,更提倡女性的经济独立,女性强劲的经济活力推动华人经济地位的整体提升。与之相较,穆斯林族群更强调女性的家庭角色,普遍遵循的是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教导:“女性是家里的看护者,看护者必须为家庭负责。”⑤从女性的就业方面来说,英国国家统计署2011 年关于“族群与劳动力市场”的统计显示:不仅华人男性的全职就业率(78%)远超巴基斯坦裔(64%)和孟加拉裔(46%),女性的表现更为突出。⑥拥有全职工作的华人女性比例是英国所有群族中最高的,达到66%,不仅高于英国全国平均水平(56%)和本土白人(54%),更是远高于巴基斯坦裔(48%)和孟拉加裔(44%)。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巴基斯坦和孟加拉裔女性中,不仅就业率远低于华人女性,而且在就业群体中,全职工作的比例也非常低,超过半数的就业者属于兼职工作(即周工作时长少于30 小时),分别达到52%和56%,且有20%和23%的兼职女性每周工作时间少于15 小时,比例远高于其他族群。⑦ONS:“Hours worked for females by ethnic group”.
英国国家统计署对女性无经济活动(Economic Inactivity)原因的调查,更能说明两大亚文化族群的性别观念在经济活动中的巨大影响。在针对16—64岁女性的调查中,华人女性无经济活动的主要原因(64%)是正在接受全日制教育(即学生身份),而这一原因在巴基斯坦和孟加拉裔女性中占比均在20%以下(英国全国平均比例为37%);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巴基斯坦和孟加拉裔女性无经济活动的主要原因是全职照顾家庭,比例分别高达52%和54%(英国全国的平均比例为31%)。①可见,受两大族群性别观念差异的影响,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女性在各自的族群经济中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相较而言,华人女性能够担当起与男性并驾齐驱的经济发展动力和支柱作用,这也成为两大族群在经济上不断拉开差距的重要动因。
最后,在财富观方面,世俗性的华人文化更强调经济成功对实现人生价值的重要性,而穆斯林文化更注重工作、生活与信仰之间的平衡。勤奋节俭与吃苦耐劳是华人的重要族群标签,也是华人实现经济成功的关键。早期华人移民通过勤俭积累一定创业资金后,投资餐饮业、零售业等,诞生了一大批成功华商。对于华人来说,满足于底层生存者少之又少。即便已跻身高收入群体之列,多数华人仍为家族和后代继续追求更高财富目标。正是对经济成功的不懈追求,华人较多选择从事时间、精力付出较多,财富回报率也更高的商业和中高端专业技术行业。因此,华人在英国的餐饮、零售、国际贸易、旅游、金融、医疗和科技领域都有不俗的表现。相较而言,南亚裔穆斯林更多选择收入稳定、投入较少但回报率也较低的职业。两大族群在就业市场上的工作时长能够大体反映出这种差异。根据英国国家统计署2011 年公布的数据,不仅就业市场中南亚裔穆斯林女性的周平均工作时长全国最少,男性也同样如此。孟加拉裔半数以上(54%)的男性就业者周工作时长少于30 小时,并有超过12%的周工作时长在15 小时以下;巴基斯坦裔虽略低于孟加拉裔,周工作时长在30 小时以下的比例也超过三分之一(36%)。与之相较,华人男性就业者中周工作时长少于30 小时的仅约五分之一(21%)。②ONS:“The proportion of young people(aged 16—24)by ethnicity,England and UK,APS,Jan - Dec 2017”.
当然,除了上述文化因素外,作为少数族群,华人和南亚裔穆斯林在英国社会还面临着程度不同的种族歧视,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两大亚文化族群在经济融入中的不同处境。相对而言,华人虽然也会遭到本土白人的歧视,但随着华人整体受教育水平、社会融入能力的迅速提升,以及祖籍国国际地位特别是经济上的强势崛起,主流社会对华人的认可度正发生积极改变。③需要指出,新冠疫情爆发以来,英国华人经济遭到一定程度的打击,英国主流社会对华人的歧视现象也有所增加,但从长远来看,华人经济的整体向好发展与华人族群社会地位的提升仍是大势所趋。与之相较,受近年中东地区伊斯兰极端主义蔓延、欧洲难民危机持续和主流社会民粹主义兴起等因素的影响,英国穆斯林的社会融入还存在较多困境,这也同样反映在族群经济层面上。
结 语
作为英国有着相近移民史和亚文化发展史的族群,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在英国的经济起步并无多大差距,但自20 世纪末以来在族群经济上逐渐呈现“剪刀”差现象。这一现象既表现在两大族群职业分布上的不同,也体现在就业市场上经济活力与薪酬水平的差距。相较而言,华人较多从事收入水平和经济活力较高的商业和中高端专业技术职业,在就业率和时薪等方面拥有明显优势。这些差距正日益塑造二者在英国社会不同的经济地位。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不可否认,作为英国社会中两大“亚文化”的承载体,教育观、性别观和财富观等方面的文化差异产生了重要影响。对后代受教育水平的重视、对女性经济独立的提倡,以及对经济成功的不懈追求成为华人族群经济迅速提升的关键优势。
当然,族群经济上的“剪刀”差主要是华人经济整体提升相对更快所致,并不意味着穆斯林族群经济的下行。事实上,当今南亚裔穆斯林移民经济不断发展,并涌现出大量政界、商界和专业技术领域的成功人士。同时需要强调,文化并无优劣之分,华人与南亚裔穆斯林代表了两大各具特色的东方文化在英国社会植根发展的不同路径。华人在经济上的优势也并不意味着较高的政治和社会地位,相反,由于普遍缺乏参政意识,且组织性不强,英国华人在政治和社会影响力方面弱于英国穆斯林族群。对于华人来说,尽管近年在参政议政和社会公共事务中的表现有所改观,但积极融入主流社会,加强族群凝聚力和组织性,最终实现政治地位与经济地位协调发展的目标,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