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荟萃隐语,沾溉学术

2021-12-18杨琳

寻根 2021年6期
关键词:王八草儿雌性

现代隐语研究起步于20世纪20年代,以吴汉痴编纂的《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上海:东陆图书公司,1924年)及民俗学家容肇祖1924年在《歌谣》周刊第52期发表的《反切的秘密语》一文为嚆矢。嗣后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发表《反切语八种》(《史语所集刊》第2本3分,1931年),影响很大。但直到今天,比较而言,隐语研究仍显势单力薄,投身此领域的学者不多,有分量的成果稀少。其原因大约有两点。一是隐语资料不易获得。历史文献中著录的隐语往往收集在下层百姓中流传的地摊书之中,拥有者不甚珍惜,传世稀少,一本难求。现代活着的隐语需要研究者不辞辛劳、想方设法去调查搜集,其难度远远大于普通的方言调查。二是隐语本身研究难。既然是隐语,不想让外人听懂,其中的各种创造设计总是七绕八拐的,往往本字不详,理据难明,想要提出点新见来颇为不易。

曲彦斌先生是屈指可数的一直钟情于隐语研究并且取得了丰硕成果的专家学者。他从20世纪80年代涉足隐语研究,是改革开放以来投身隐语领域的领头羊。当时发表的论文如《中国民间秘密语漫说》(《中国文化报》1987年12月23日)、《民间秘密语与民族文化》(《民间文学论坛》1988年第5、6期)等,不乏真知灼见。1990年他推出了隐语专著《中国民间秘密语》(上海三联书店出版),1994年出版了他主编的工具书《中国秘语行话词典》(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年又出版了主编的《中国隐语行话大辞典》(辽宁教育出版社),这些论著深得学界好评。如今他向世人又奉献了一部隐语大著《汉语历代隐语汇释》(研究出版社,2018年),可以说是他多年隐语研究成果的选粹。全书由“正编”“续编”“附编”三部分组成。“正编”即《汉语历代隐语汇释》,从历代百余种汉语隐语行话文献中精选约三十种,分列两万多个条目,将不同著作中相同条目的释文点校汇编一处。“续编”为《其他形态的隐语行话》,是作者对隐语诸多方面的理论探究。“附编”是《历代汉语隐语要籍研究与选辑》,主要是对一些隐语要籍的考述评介,如宋汪云程的《圆社锦语》、明祝允明的《猥谈》、近人方问溪的《梨园话》等。

作者在序言中指出:“每当涉及隐语行话时,人们往往首先把它同匪盗、娼、赌、贩毒、走私等反社会的犯罪活动联系起来,未免失之武断,以偏概全。事实上,除了黑社会群体外,许多社会群体都存在使用隐语行话的习俗惯制……把这种民俗语言现象通称为‘黑话,既不科学也不符合语言事实。”名不正则言不顺。作者采用“隐语”这一术语,而不用“黑话”,显然具有将这类词汇与其他词汇一视同仁、平等看待的用意,这无疑是科学的态度。就学术研究而言,不管是什么性质的词汇,本身是没有高低尊卑之别的,所以对隐语也要跟其他词语一样给予关注。

那么,研究隐语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作者在“续编”的《汉语民间秘密语及其语源》中说:“唐宋以来流传至今的民间秘密语文献较少,而且由于流传变异、方言差别、群体差别以及使用辑录者大都文化程度较低等因素和影响,这些文献的语言文字大都不很规范,方言字、俗体字、别字、错字及语病较多。因而,有关的语源研究则有助于科学地整理、解读和使用这些历史文献,以及正确解读历代含有这种语词的包括笔记杂著、戏曲、小说等各类文献。”这是很有见地的观点。隐语中的词语或语素都取自普通词汇,二者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作者书中收录的那些词条对正确解析普通文献中有关词语也会起到重要的印证作用。下面列举数例以见一斑。

詈语“王八”的理据是什么,自明代以来提出的新见层出不穷,但大都经不起推敲。该词最早见于元代,写作“忘八”。元施惠《幽闺记》第三十九出《山坡羊》:“咳!这个天杀的老忘八。”我们经过一番考查,指出自古以来人们治国修身齐家,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字。南宋以后,这八个字的排列顺序固定不变,凡是提到这八个字的,都是这么个说法。由于耻是其中第八个字,故以“忘八”借代“无耻”(杨琳:《龟鸭王八语源考》,《中国文化研究》2006年第2期)。本书中收有“阿八”一词,罗列了两种文献中的解释:①卫大法师《江湖话·红帮各地通行隐语·动物类》:“鸭:琵琶子,扁嘴,阿八,棉花包。”②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隐语》:“鸭:扁嘴,阿八,棉花包。”鸭为什么称为“阿八”呢?因为民间也用“鸭”指称王八。元孔克齐的《至正直记》中说“世以鸭比喻五奴”,“五奴”就是纵妻行淫之人。“阿八”的字面意思相当于“老八”,也是指“耻”字。书中“王八”条收录的文献表明鸭也叫“王八”:《新刻江湖切要·鸟兽虫鱼类》:“鸭:王八。”清翟灏《通俗编·识余·市语》:“江湖人市语尤多,坊间有《江湖切要》一刻,事事物物,悉有隐称。诚所谓惑乱听闻,无足采也。其間有通行市井者,如官曰孤司,店曰朝阳,夫曰盖老,妻曰底老,……鸭曰王八。”鸭叫“阿八”“王八”的资料表明,“王八”的理据与龟没有直接关系,这可以佐证我们“忘八”源于“耻”为第八字的判断。

书中还收有“王七”条:《新刻江湖切要·鸟兽虫鱼类》:“鸡:王七;酉官;鸣老;得晓,斗子;响各。”鸡为什么叫“王七”?这是顺着鸭叫“王八”来的。“鸡鸭”经常并提,鸡在鸭前,鸭既为“王八”,鸡自然就是“王七”了。可见弄清了真正的词源,相关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不少方言中动物之雌性称为“草”。如《三国志·魏志·杜畿传》:“渐课民畜牸牛、草马,下逮鸡豚犬豕,皆有章程。”雌性何以称“草”?古来有多种解释,如“草”有雌性生殖器之义;雌性动物临产前有衔草做窠的习性,故称雌性为“草”;“草”之雌性义源自“木”“根”雌性义的感染。我们认为与雄性相比,雌性动物往往形体弱小,而草有弱小的特点,故称雌性为“草”(杨琳:《“草”之雌性义考源》,《燕赵学术》2014年秋之卷)。本书中收有“草儿”一词,出自三种文献:①明佚名《行院声嗽·人物》:“花娘:草儿。”②卫大法师《江湖话·红帮各地通行隐语·人类一般》:“女人:地牌,草儿,利市。”③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隐语》:“女人:地牌;草儿:利市。”称女人为“草儿”与雌性动物称为“草某”在文化观念上相通的,可以互相印证。

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称为“二流子”,理据不明。书中收有“摆浏子”“摆柳”两个词条,引用的文献资料是:《切口大词典·盗贼类·偷鸡贼之切口》:“摆浏子:贼要小便喊斯语请同行者稍候再行窃之语也。”卫大法师《江湖话·红帮各地通行隐语·一般人事类》:“女人小便:摆柳。”《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小解:摆柳。”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语》:“女人小便:摆柳。”方言中称男阴为“溜子”(亦作“流子”)。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的溜子,忻州,①隐语,男阴。②品行不好的人(含斥责意)。”“鸡溜(子),忻州,赤子阴。”显而易见,“摆浏子”“摆柳”之所以表示小便,是因为“溜”(包括“浏”“柳”等)有男阴义,“摆”即摆动。曲彦斌主编《俚语隐语行话词典》:“摆淋棍儿,旧时山西等地理发业指小便。”“淋棍”就是男阴。将“摆浏子”与“摆淋棍儿”对照比观,“浏子”含义不言而喻。有些隐语中用“摆柳”特指女人小便,那是词义的缩小。拿生殖器指骂厌恶的人是各语言中常见的词汇现象,所以“二流子”是拿男阴指称不务正业的人。“二”也有男阴义,俗语中称为“老二”。哈尔滨话中称游手好闲的人为“二脖溜子”,“二”“脖”“溜”同义连文。山东话中(如济南、利津、牟平等地)把二流子或流氓叫“流球”,也写作“流囚”,“流”“球”同义连文。这都跟“二流子”类似。

书中还有“小绺门”的词条:云游客《江湖丛谈·江湖之金点·小绺门》:“‘小绺门,是专在人群里窃取他人财物的,社会的人士叫他们为‘小绺。”小偷还有叫“小捋、小柳、小蹓、小李”等名的。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三:“蜀人以交子贸易,藏腰间,盗善以小刃取之稠人中,如己物。公捕获盗人,使疏其党,得十余辈,黥流之,盗遂绝。此即今京师小李之类。小李云者,意其为昔时此贼之首,犹健讼者所云邓思贤耳。”其由来或以为昔有柳姓或李姓者为贼首,或以为“搜牢”(掳掠)音转,均臆说无据。“绺”也是用男阴贬称小偷,“李”是“绺”之音转。《汉语大词典》:“绺子,方言。土匪帮。”这又是拿男阴指称土匪,与“棒老二”相同。

通过上面举的一些例子我们看到,该书收集的资料对词汇研究是很有价值的,而这类词汇普通的词典是不收或收录很少的,这就体现出编纂这种书的必要性了。只可惜该书收编的文献未免少了些,这种资料性质的工具书收编的文献自然是多多益善,若能把清代以前或是1949年以前的隐语资料尽可能地搜罗齐全,那就厥功至伟了。我们期待这种隐语汇释大全的问世。

历史上的隐语文献大都是坊间书商刻印的,往往质量低劣,不但书写潦草,而且存在不少页面印刷不清的问题,给字形辨识造成困难。该书中收录的一些条目因原书字形难以辨识而用虚缺号□表示,这也是事出无奈。不过,在一部书有多种版本存世的情况下,如果能找到多种版本互相比对,有些不识之字就有可能辨识出来。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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