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特生所经历的北洋政府时期的中国
2021-12-18李雪涛
李雪涛
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 1874—1960)1914年应中国北洋政府的邀请,来华担任农商部矿政顾问,在中国生活了十余年。在此期间他参与了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的发掘,还首次提出了仰韶文化的概念,从而成就了他一生中最辉煌的事业。1925年安特生回到瑞典,第二年他用瑞典语出版了名噪一时的通俗读物《龙与洋鬼子》(Draken och de fr?mmande dj?vlarna, 1926)。这部书以他在中国的工作经历和旅行为依据,对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进行了全面的描述,并由此梳理了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各个方面。
从1914年到1926年,安特生在中国生活了12年。尽管这一时期的政治争斗不断,但民主和各种科学、学术思想的发展较为自由。1916年的洪宪帝制、1917年的张勋复辟、1919年的五四运动以及国民党的改组、1924年的北京政变等,安特生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了这些事件。由于他同中国知识界的精英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他对这些事件有着清醒的认识以及自己的独特思考。
洪宪称帝及对强权政治家的态度
1915年12月至1916年3月,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在多重因素影响下预备成立一个君主立宪制政权,定年号洪宪,1916年为洪宪元年。而就在1915年年底,用英文出版的《远东时报》(Far Eastern Review)刊登了一则消息,称在宜昌发现了龙化石,这被认为是恢复帝制的“吉兆”。作为地质学家的安特生看到记者欧尔温撰写的这篇极不专业的新闻报道以及所谓的“吉兆”后,不无讽刺地写道:
在1916年这个重要的年份里,一月份发生了很多伟大而充满希望的事情,但是到了六月,时局就支离破碎了。袁世凯从来就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君主,就像宜昌的龙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龙,就像欧尔温先生从来没有被誉为新科学的奠基人。我们只能在他的文章中隐约看到这门学科的模糊轮廓,我们姑且把它称为皇室纹章古生物学吧。
1915年年底,蔡锷和唐继尧在云南宣布起义,发动护国战争,讨伐袁世凯。贵州、广西相继响应,1916年3月袁世凯被迫宣布取消帝制,启用段祺瑞为国务卿兼陆军总长,希望依靠段团结北洋势力,压制南方起义力量,但起义各省没有停止军事行动。安特生在文中认为,所谓的“宜昌之龙”的“吉兆”不过是伪科学记者的演绎而已,因此袁世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君主,记者先生也不可能成为科学家。
尽管如此,安特生依然认为袁世凯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这位小个子男人有着强大的灵魂,一些众所周知的事情都能体现他的性格,比如他惊人的工作能力和巨大的胃口……”尽管后世的历史学家倾向将袁世凯评价为“专制暴君”“卖国贼”,但他却是一个强权人物,可以保一方和平。袁世凯的去世标志着新的军阀混战的开始:“有耐心、易满足、爱劳动的中国人民现在忍受着内战的恐惧。所有中国人民的朋友们都盼着一位新的领导人能够很快站出来,比已经死去的前任更忠诚、更成功地保疆卫土。”安特生在离开中国之前,北洋军阀主导着北京的政局,有时甚至连形式上的统一政府都不存在。他在《军阀》一章中写道:“任何时候想要在中国进行建设性的改革,最大的障碍就在于中國已经分裂成了松散多变的小国,每个小国都由一个领袖领导,要么反抗北京中央,要么裹挟总统和内阁,在极端情况下,小国政府之间还可能针锋相对。”安特生所描述的其实是民国政权发展的第一个阶段——北洋军阀主导阶段,即从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到1928年张作霖在国民革命军北伐下取消北京安国军政府,奉军退回东北,张作霖将“中央政府”降级为地方政权。在这一时期,中央集权模式被破坏,导致地方军政集团势力过大,威胁大一统的局面。因此,中国人对有能力的“铁腕”政治家的渴望,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安特生在《未来》一章中借王宠佑博士之口说出了某些人的愿望:“我真正希望的是,我们真正依赖的唯一解决方案是,我们能找到一个伟大的领导人,一个强人,一个能统一中国(如果需要的话,用大炮和刽子手的斧头来统一中国)、勇敢、有远见卓识的政治领导人,他能够建设一个现代社会,同时保存我们古老文化中珍贵的价值。”在王博士看来,这个强有力的领导人并不是好大喜功的墨索里尼式浮夸的人物,而是一个实实在在能将西方列强赶出中国的凯末尔式的人物。
对中国同情的理解
安特生是西方人,但他一直尝试着运用“共情”能力,去理解中国人对待西方的方式。针对当时依然流行的宣扬黄种人对于白种人是威胁,白种人应当联合起来对付黄种人的“黄祸论”,安特生在《龙与洋鬼子》中提出了“白祸”(the white peril)说。安特生在书中引用了美国地质学家庞佩利(Raphael Pumpelly, 1837—1923)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在上海经历的一艘西方的蒸汽船在吴淞口江上撞翻一个载有四个中国苦力的舢板的场面:
事实上,当时汽船仍有足够的时间避免相撞。此时,汽船领航员问船长:“船长先生,我们可否停一下?”“不!”船长大吼一声,“继续前进。”汽船并没有躲让他们。听到这样冷血的回答,我感到异常恐怖,我屏住呼吸,等待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听到一声大叫,接着是“啪”的一声,我们乘坐的汽船晃了一下,接着沿着小河继续前行。我跑到船尾,只看见一个苦力,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里。在甲板上的许多外国人,很少有人流露出应有的神情。船长和大副从汽船的栏杆处平静地瞥了一眼,检查船桨的轮子是否撞坏,他们的谈话根本就没有提及舢板船上那些可怜的受害者。
令人遗憾的是,这并非只是一件发生在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安特生接着写道:“很明显,这位外国船长表现出的傲慢及其草菅人命的行为根植于那些年东印度公司走私鸦片的传统中。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表明,这种傲慢至今仍然存在于生活在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外国人居住区中。”安特生认为,洋人在中国的那种盛气凌人、耀武扬威、蛮横无理的所作所为,在中国人看来当然是一种所谓的“白祸”了——西方白种人给中国人带来的灾难。不过他认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世界大战这种践踏人类文明、违背人类良知以及白人争霸世界的恶行意味着外国人在中国的声誉彻底瓦解”。
安特生最初写作《龙与洋鬼子》的时候,仅仅是为了瑞典的读者了解中国和中国人,因此他所谓的“共情”,是让发生在中国的事件设想发生在瑞典:与中国人的角色进行对换,体会中国人的感受与难处,从而将瑞典读者的内心世界与中国人的内心感受联系起来。他在叙述完“五卅惨案”之后写道:
为了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请允许我把它放到我们瑞典的环境下。大家想象一下,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有一块地由外国人占领,他们在那儿修建定居点。在这个外国人的聚居地,瑞典政府无权管辖,瑞典法律也不起作用。想象一下,接下来有谣言说,来自斯德哥尔摩北区的一个瑞典工人,比如说,在此被一位芬兰工头杀害。想象一下,瑞典学生在龙西街举行游行示威,结果许多学生被捕。后来,来自斯德哥尔摩北区学校、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发起了游行示威,一位德国军官下令开枪,导致许多学生伤亡。难道我们安静的瑞典人民不会变得群情激奋吗?
通过这种方式,瑞典的读者能够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体验和思考,能够与中国人在情感上有所连接。这种方式也为增进读者对当时中国的理解奠定了基础。
对阎锡山的评价
在安特生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他对一些历史人物的评价。他通过自己创作的人物“曹哥”在山西的所见所闻,描述了人们对阎锡山的评价:
当阎大人刚刚掌权时,山西各地土匪肆虐,如今土匪已经被彻底铲除,以至于山西人骄傲地宣称全省没有一个土匪。人们在其他省份种植鸦片、吸大烟,但在山西境内是没有鸦片的,如有违反,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父母也不会给女儿缠足,她们的脚可以自由生长,就像男孩子们的脚一样。而且,人们不可以留辫子,否则会被带到最近的警察局剪掉。人们对阎大人议论纷纷,但是普遍认为他是一位好长官。
尽管阎锡山在袁世凯称帝的问题上曾经不遗余力地“劝进”,但袁世凯死后,阎锡山在山西实行了所谓“保境安民”措施,至1924年,他还多次拒绝参加军阀混战,山西因之维持了数年的和平与安定。安特生在讨论中国的“未来”时也提到:“山西在‘模范省长阎锡山的治理下,一片祥和,在推广大众教育、消除匪患、销毁鸦片、废除女人缠脚、剪掉长辫、改善卫生、鋪设街道等方面都有一定进步。”阎锡山以兴利除弊为施政大要,1917年他发表“六政宣言”,成立“六政考核处”,推行水利、蚕桑、植树与禁烟、天足、剪发,后来又增加种棉、造林、畜牧,合称“六政三事”。这些一直为当时的人们所称道。
中国在外交上的独立地位
安特生一直希望看到中国在外交方面的独立。即便在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走马灯似的轮换期间,他依然认为中国外交取得了很大的进步:“颜惠庆、顾维钧和王正廷等外交官可以尽自己所能,在外交水平上和西方平起平坐。”这三位曾留学美国的中国外交家,都为中国的国家主权和民族独立做出过巨大的贡献。1919年春,担任中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团顾问的颜惠庆,在巴黎和会上拒绝在和约上签字。而年轻的顾维钧在和会上就山东主权归属问题据理力争,还为废除不平等条约采取了“联美制日”的策略,这曾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成效。1922年3月,主持接收山东权益的工作由王正廷接任,经过多轮与日方的唇枪舌剑,中国政府终于在同年12月收回了胶州租借地的行政权。对此,安特生写道:“中国民众的声音使得他们在巴黎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得到了必要的道义支持,从而拒绝签署使日本获得德国原先占领的山东领土的和平条约。中国代表的拒绝也促使了1921年日本在华盛顿会议上同意将山东主权交还中国。”这些当时在外交方面取得的成就,在安特生看来都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个体现中国外交不独立的现象是租界的存在。安特生指出:
上海的外国人聚居区,也就是国际区,连同附近的法租界,组成了一个特殊的行政单位。它在很多方面,带有现代版汉萨商业同盟城市的特点。……它几乎所有的工作重心都是在维护区内外国人的利益,它把居住在租界的中国居民当作二等公民或仆人看待。这些中国人的存在是有用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租界不承认,他们也没有参加社区事务的权利。……每一个租界都由外国人控制,中国人没有任何影响力。
这些拥有行政自治权和治外法权、由西方列强在中国设立的合法的外国人居住地,完全就被视为外国领土,中国政府根本不敢轻易干涉租界的内部事务,更别提派驻军队、警察,因此无法对租界内的违法行为进行司法干预。这个特点也往往令租界成为一些持不同政见者或战争时期平民的最佳避难场所。但对于一个积贫积弱的主权国家来讲,安特生认为,各种各样的政治人物利用租界的特点从事政治活动,“这些地方变成了破坏中国政治生态的祸根”。他也论及“五卅惨案”,在最后认为:“关于在华外国人管理的问题必须有彻底的改变。我们希望,在上海及中国其他城市的外国人中心的管理应当实现两个目标:一是确保中国的司法权,二是保障外国人的安全”。
新文化运动及中国未来的出路
安特生在《龙与洋鬼子》中花了大量篇幅来介绍1919年的新文化运动,特别是胡适的观点。他甚至认为,“毫无疑问,1919—1920年的文学革命对中国人的精神发展意义远大于1911年的政治革命”。
有关中国未来的出路,安特生给出了他的方案,他指出:
学生运动当然远非无可非议的。近年来,学生与其对他们的校长或一些不受欢迎的教授发动罢课,不如安静地学习。同时,这些学生布尔什维克的思想与中国人民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风貌究竟是否契合也值得怀疑。很容易理解,这些学生血气方刚,容易上头,对国家之不幸感到绝望,俄国的极端思想对他们的确管用。但是中国人的个性天然温和中庸,用其他方法解决民族问题也不是不可行。
也就是说,安特生并不认为中国的出路在于极端的革命,因为俄国的社会革命与中国人温良恭俭让的性格特点是不符的,尽管他肯定学生们的理想主义:“在学生们的所有行动中,他们已成为中国争取自己国家完整的强大力量。尽管学生运动不成熟、缺乏大局观,但它理想主义的动机,与督察长的专断和政客的阴谋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安特生的观点趋于保守,但他始终站在学生的立场来谴责当时官方对学生的镇压。
有关李大钊被捕的记载
《龙与洋鬼子》中也留下了大量有关当时中国政治事件的一手资料。1927年4月6日,安特生去北京苏联驻华使馆办理签证,经历了直接控制北洋政府的张作霖抓捕李大钊等人的行动。当时这位被推戴为安国军总司令、统一指挥对革命军作战的奉系军阀认为,包括李大钊在内的革命者是策动冯玉祥反叛、勾结苏联颠覆民国合法政府、呼应蒋介石北伐的主要领导人,必须予以严惩。安特生记载:
1927年4月,奉系军阀开始迫害中国共产党人。事实上,张作霖的总部早就知道,在北京使馆区苏联使馆附近一直有由苏联控制的共产主义思想宣传活动。奉系军阀将其立场告知苏联驻华使馆,之后于4月6日搜查了使馆附近的一些房舍,包括苏联武官办公室。
……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早上,我正要去苏联领事馆办签证,但却发现使馆大门紧闭。但是,当时跟我一起去的中国脚夫情绪却很高涨。他建议我沿大街再往前走一段,因为那儿“有很多警察和士兵,那儿肯定在发生有趣的事”。的确,那段使馆区被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占领,场面确实壮观。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进进出出,中国警察带出一小群脸色煞白的共产党人。他们被扔进汽車里,其他车辆则装载着红旗、手枪、文件材料等。这一次,近百人被逮捕,其中75位是中国人,剩下的是苏联人。不久,许多中国共产党人被处以绞刑。
当时中国南北正处于战争状态,安特生所记录的警察带走共产党人事件,即是1927年4月6日军警、便衣等闯入东交民巷逮捕李大钊等人一事。22天后的4月28日,李大钊被中华民国北洋政府杀害,时年38岁,一同被害的还有其他19名共产党员。
结 论
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aul A. Cohen)在他著名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History in Three Keys. The Boxers as Event, Experience and Myth)中将历史分为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历史。他认为,作为经历的义和团,主要考察义和团运动的直接参与者的想法、感受和行为。这些参与者在事件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对整个“事件”也没有全面的了解。而作为事件的研究是历史学家后来写的相关“故事”和“历史”,“他们知道事情的结果,对整个事件有全方位的了解,他们的目标不仅是要解释义和团运动本身,而且是要解释它与之前和之后的历史进程的联系”。作为神话的义和团是考察20世纪的中国产生的关于义和团和“义和团主义”的种种神话。
安特生对北洋时期中国政治的认识,是作为经历的历史。1926年安特生出版这部《龙与洋鬼子》的时候,南京国民政府尚未建立,他在写作的时候也无从知晓历史会如何发展。北洋时代的历史事件对于安特生来讲是“当代史”(Contemporary history),他的认识受当时信息传播和文献资料的限制,跟我们今天的认识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他讲到阎锡山对山西的贡献、李大钊被捕时苏联使馆前的情景、中国知识分子对强权政治人物的看法等,因为叙事过程中所利用的信息、文献等资料接收的全面性和角度不同,所呈现的历史样貌也就不同。他对当时当下的记录虽并不宏观,也不那么全面,但对历史细节的记载有其意义。因为如此,诸如安特生《龙与洋鬼子》一样的记录就显得格外重要。
作者单位:北京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