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泽大工纪功碑》考释
2021-12-18张国辉
张国辉
清《荥泽大工纪功碑》刻于同治八年(1869年),原立于郑州市北郊花园路口西铁牛大王庙旁,今已亡佚。據1999年版《郑州市文物志》记载,该碑原高1.75米,宽0.64米,正面四周雕有花纹图案,碑额篆书“荥泽大工纪功之碑”八字。碑文楷书,工整俊秀,18行,行68字,千余字均清晰可认,断裂处缺20字。《黄河金石录》《中州百县水碑文献》《郑州古代碑刻》《清代河南碑刻资料》等亦收录有该碑文,但在断句、释字上互有抵牾。今以影印光绪十年刊本《心白日斋集》为蓝本,参考以上诸书,将碑文重新厘释、句读,并对所涉史实作一考证。泐文以□标识。
荥泽大工纪功碑
荥泽大工合龙之秋,荥郑绅民请树碑纪河督高要苏公之功德,而属耕云以勒石。耕云虽未从事是役,而习于苏公,且悉于是役之颠末与在事者之贤劳,则又安敢以谫陋辞?爰据事而直书。曰:呜呼!观荥工之失事及后之所以成功,而知其皆天也。方军事殷,使相合肥李公开张秋引黄入运为长围,困贼于沧、瀛、德、棣之交。夏多霪雨,黄、运并涨。七年六月二十八日,逆首张宗宇伏诛,全股荡平,而荥工十堡即于是日漫溢。噫,异哉!以水为灭贼之助,则水不得不涨,水涨即不能无失事,失事稍前数日,则贼仍不可灭。且荥工十堡首受黄河出山之水,地疆,故口门不刷深而大河不夺溜,过此而东,则其有不可思议者。河之患,史不胜书,乌有必待其时、必得其地如今日者,岂非天哉!岂非天哉!往年河工失事,河督具疏自劾,而请简重臣于朝,以议堵合。苏公曰:“食焉而不事其,非忠也。十羊而九牧,一车而两御,非谋也。”故不循前事,而引以为己任。是时,皇上稔苏公之贤,又中丞锦州李公方自大名凯彻归,知二公之必能相与以有成也,故悉以事二公,曰:“毋欲速,毋见小,毋狃积习而失事机。凡汝所请,朕不汝靳。汝或不共,朕不汝贷。”于是李公兼筹振恤,堵沁口,浚惠济河,往来相度。公则由石桥进驻花园口。十月二十西坝开工,十一月初四日东坝继之。先是公尝涕泣而祷于河,愿以身代百姓。至是复疏于朝:凡兹文武,进赏退戮,请以军法从事。众益用命。正坝既成,边埽、土柜、后戗暨引水龙须沟先后讫功,又添筑鱼鳞、雁翅等埽,而于金门之前加筑盖坝。于是大溜入旧河,口门水深仅两丈许,挂缆合龙,越三日而气闭。时则八年正月十五日也。是役也,计用百三十余万,视前此大工所费裁十之一二。核明实,汰浮冒,不拘成法,不恤人言,一意孤行。始终其事者,则开归陈许道绍公諴之力为多。然非苏公之宽简宏毅,则绍公且能安于其位;非我皇上之圣明信任,则苏公又乌能克壮其猷?非神祇之效顺,苍昊之垂慈,又乌能使创不巨痛不深,事半功倍,若烛照数计而操左券乎!故曰:皆天也!歌曰:汉塞瓠子兮,鱼沸柏冬。唐疏无棣兮,驷骋楫通。我皇嗣服兮,平贾奋庸。九坎孰司兮,曰惟苏公。谓公耄期兮,沐雨栉风。谓公文德兮,介色戎容。河伯效灵,神于丛。与与文蛇兮,恍蠵惚冯。廞酾陂复兮,黄鹄两童。搴茭沈玉兮,告厥成功。斥卤膏腴兮,亩获数钟。雁集中泽兮,鱼兆年丰。何以颂德兮,钜石是砻。民所难名兮,帝鉴其忠。
赐进士出身按察使衔署河南粮储盐法道尹耕云撰文
候补知州借授郑州州判夏子贤书丹
五品衔候选训导冯汝骏篆额
荥郑绅民恭立
耿明德刻石
同治八年正月上浣旦
释读纠误
“地疆”,《郑州市文物志》《郑州古代碑刻》俱作“地疆临”,《清代河南碑刻资料》作“地疆□”,《中州百县水碑文献》作“地疆”。查文渊阁《四库全书》版《康熙字典》卷五云“壏,《广韵》:‘胡黤切。《集韵》:‘户览切,音槛,坚土也。《管子·地员篇》:‘纑土之次曰五壏,五壏之状,芬焉若糠以肥。《注》:‘地色黄而虚。又《集韵》:‘卢瞰切,音滥。壏埮,地平而长。通作。”由是可知,“”通“壏”,“壏”有两个读音和释义:其一,读“hǎn”,指坚硬结实的土;其二,读“làn”,“壏埮”指地势平坦而狭长。联系上下碑文,可知“地疆”指荥工决口处底土土质坚硬,从而避免了口门刷深、大河夺溜的最坏结局。
同治七年(1868年),荥工决口南流,兵部左侍郎胡家玉曾建言朝廷将黄河改走咸丰五年(1855年)之前的故道,曾国藩驳斥时就说“今荥口分溜无多,大溜仍由兰口直注利津牡蛎口入海”。《守柔斋行河草》附录陈其藻《恭祝诰授光禄大夫赓堂河帅夫子大人八表开四寿序》中亦云“决口虽陷,而不夺溜”,皆与碑文契合。倘使黄河主溜出决口东漫,则今豫东南、皖北、淮扬将一片汪洋,届时水患兵荒、灾民流离,因镇压太平天国、剿捻成功而甫定的广大江淮地区,恐百姓将揭竿起事,后果不堪设想。
绍与冯汝骏的家族世系
碑文中提到的绍諴,《清代驻藏大臣传略》作绍缄,《清代职官年表》作绍鍼,《郑州文物志》《黄河金石录》《中州百县水碑文献》皆误为绍诚。《清史稿·升寅传》对其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今据《清实录》和《马佳氏族谱》捋顺如下:
绍諴(1831—1891),马佳氏,字葛民,宝琳子,升寅孙,满洲镶黄旗。笔帖式,捐主事衔。同治初任工部郎中,四年(1865年)九月甲申“郎中绍諴,著赏戴蓝翎”;六年(1867年)二月丁酉“著交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八年(1869年)二月初一“以河南开归陈许道绍諴为按察使”;十三年(1874年)九月十一日调任安徽布政使、从二品。履职期间刊刻有《圣谕广训直解》《佐治药言》等。光绪五年(1879年)正月二十六日因丁庶祖母忧解职,六年(1880年)十二月调任山西布政使,十三年(1887年)八月黄河在郑州下汛十堡(今惠济区花园口镇石桥村)决口,夺溜由贾鲁河入淮,直注洪泽湖,上“遣前山西布政使绍諴、降调浙江按察使陈宝箴、前山东按察使潘骏文迅赴郑工,随同河督成孚、豫抚倪文蔚襄理河务”。十四年(1888年)七月庚申上谕“绍諴、藩骏文分任东西坝,进占不能如法,以致蛰陷误工,厥咎亦重,均著革职留工效力”。十六年(1890年)五月丙子“赏前山西布政使绍諴副都统衔,为驻藏帮办大臣”。绍諴出都后即感风寒,光绪十七年(1891年)正月二十五日抵达祁县,“二十九日子时出缺”。他工花卉,能山水。兄绍祺,咸丰六年(1856年)进士,由编修官至理藩院尚书;弟绍彝,山西汾州府知府、民政部参议;绍英,出继宝珣,宣统初,度支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子世善,官至安徽按察使,卒于1907年。孙延禄,死于“庚子国难”。
冯汝骏,《郑州市文物志》《郑州古代碑刻》《清代河南碑刻资料》均如是,《心白日斋集》阙佚,然遍查文献,未获其人。民国《郑县志》卷十《人物志》载有乡贤马汝骏,“字伯良,世居京水镇。兵、农、医、卜,靡不研究。地滨大河,凡河工利弊,悉穷原委,历任河督皆倚重之,而以许公振祎之知遇为尤深。弱冠食廪饩,由廪贡授职训导,署柘城训导,期年告归,绝意仕进。同治七年,荥工漫溢。当时流寇猖獗,淮北颍亳、关中秦陇,调兵运饷,库款如洗,大吏未敢请旨堵塞。公率两河绅民,恳请当道,略谓:‘水患兵荒,流离失所,倘不设法筑塞,恐两河灾民结连颍亳流寇,揭竿起事,后患何堪设想。省吏韪公议请于朝,命河道绍葛民董其役,以公副之。不数月而竣事。”根据引文所涉人物、史事,笔者推测冯汝骏、马汝骏当是同一人,将“马”厘作“冯”极可能因碑刻残泐误读所致。后查阅到1985年《花园口乡志》、1986年版《郑州黄河志》录文均作“马汝骏”,可作侧证。见于文献记载的京水马氏家族,有马镛、马镔、马汝、马汝骏、马汝骥、马春祺、马春和、马春森、马超然九人。世系为:马镛,诰赠朝议大夫。弟马镔,由监生报捐通判,投效东河,赴都入见,奉旨照例分发,娶妻谢氏。马镛生三子:长马汝,诰封朝议大夫;次子马汝骏,曾任柘城县训导,明于治河,诰封朝议大夫;三子马汝骥,甲子科候选知县。《清史稿·土司传·四川》载:“光绪三十四年八月,派建昌镇总兵凤山、建昌道马汝骥等,率兵暨民团剿宁远吉狄马加、拉斯等支倮夷。进至裹足山梁,旋值国丧,罢兵。”民国17年(1928年)任绥远省清河县县长。马汝骏生三子:长子马春祺,出继汝,附贡山东候补通判,保升同知衔,任中河河防局局长,1913年郑县设区,任定安区议事会议长;次子马春和,字蔼人,号古愚,候选训导,定安区议事会议员;三子马春森,定安区议事会议员。马春和,生子马超然。
碑文所载河决事件始末
黄河在“三代以前,自孟津过洛汭至大伾,东北入海,未经荥地。及宋时由孟津、巩、温、汜水、河阴以至于荥泽”,如今的郑州北郊始被其害。据雍正三年(1725年)张鹏翮所著《河防志》记载,现今的郑州段黄河堤始建于康熙年间。具体为,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至三十八年(1699年)创筑了自旧荥泽县治(单东村北一带)至中牟杨桥全长57里的临黄大堤,雍正四年向西续接筑至西牛庄(即断头堤),彼时为土工秸料。
有清一代,“首重治河”。清代郑州地区的黄河堤由豫河营防守,该营隶属管河兵备道管辖,之上还有河东河道总督。豫河营以下设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分防外委等职,有步战兵109人,守兵1009人。治黄的行政机构是南河厅,亦属管河兵备道管辖。乾嘉以后,全省黄河南岸增至上南、中南、下南、兰仪、仪睢、睢宁、商虞、归河八厅,豫河营也相对应地分厅设营。荥泽、郑州、阳武、中牟四县黄河南岸的防汛由上南厅和上南营负责。上南厅设同知1人,守备1人;荥泽县堤工长12里53丈,设管河县丞1人,夫堡12座、乡夫23人;荥泽汛设分防1人、兵堡3座、汛兵15人、丁7人。
同治七年(1868年)六月,黄河顶冲胡家屯(在核桃园村东,今属花园口村),此处坝埽毗连,防守得力,安然无虞。二十四日大溜忽上堤至荥泽汛十堡(在搬迁前的冯庄村东,1975—1981年冯庄村搬迁至现址),此处大堤久不着河,因而旧工淤闭,堤身平矮,多年失修,现如今骤然着溜,以致无工可守,使得河水坐弯淘刷,停积不消,堤根水位抬高数尺,几与堤平。虽经河工集料下埽,抛石帮戗,但终因物料不济,抢险无力,二十八日边溜旁趋漫溢成口(现今大堤桩号7+220至9+810之间)。漫溢之水由李西河、常庄、东赵、青寨、大庙、京水而东,又经中牟、祥符、陈留、杞县、尉氏、扶沟泻注入淮。
碑文将黄河决口诿罪于剿捻战争,其实不然。这次决口是责任事故,同治帝丁亥上谕称:“在工各员疏于防护,实属咎无可辞。除上南同知邹梁办理不善,业已随堤落水身故外,该署河督请将厅员等分别革职议处,尚觉过轻。署上南守备王麟,荥泽汛县丞龚国琨,署荥郑汛把总朱永和均著即行革职,枷号河干,以示惩儆。开归道绍諴著摘去顶戴交部照例议处。苏廷魁督办河防是其专责,未能事先预防,亦难辞咎,著摘去顶戴革职留任,仍责令戴罪自效,督率在工各员赶紧堵筑、毋稍延误”。
为堵决口,荥泽设堵口工程局,计划用银90万两。八月上旬户部拨发库银40万两,其余御准由两淮盐厘银、闽海关洋税及河南本年漕银委解。是时,两坝裹头已竣,正修埽段。十月二十一日(1868年12月4日)西坝开工,十一月初四东坝开工,旧河北滩挑挖导水沟(碑文“引水之龙须沟”)长300丈,李鹤年派崔廷贵带兵驻工弹压。原定一年内合龙,后因口门收窄水位抬高,施工不利,加之春气发动又生蛰塌,直至次年正月,上述各工始成。待金門水深仅剩2丈时,挂缆合龙,赶进料土,至十八日(1869年2月28日)闭气。此处临背高悬差1.2米,背河潭坑水深1米,堵后三年还常出险。
这次堵口历时半年,堵口用料4900垛,每垛值160两,善后用料500垛,每垛值130两,帮宽坝基,修筑工程共计耗银131万两,连同善后共计用银150多万两。
这次事件之后,荥泽汛兵增添至30人、堡夫24人,但仍然迭生巨险。截至20世纪50年代初,郑郊沿堤背河尚有铁牛大王庙(即荥工)潭坑、花园口潭坑、石桥潭坑,常年积水,沼泽一片,农田碱化,五谷不成。1956年花园口引黄闸建成后,开始放淤固堤,1972年年底先后淤平。
作者单位:郑州嵩山文明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