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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猪事

2021-12-18

青年文摘 2021年2期
关键词:石库门猪草猪圈

鼎好婆在石库门里那个废墟上靠着围墙用乱砖砌了间小屋,在里头养起了猪。不久,我妈也仿照着弄了个小屋,准备养猪。

这是一条胖嘟嘟的小黑猪。小鼻嫩嫩的,小眼睛是双眼皮,眸子清澈,有微翘的睫毛,小蹄子更如名牌皮鞋似的精致得不得了。小猪是我妈从一户农家买来的,是直接从猪妈妈的乳头上扯下来的。“从猪妈妈乳头上扯下来”这句话一下感动了我们兄妹几个,觉得这小猪特别可怜,想好好对待小家伙。

我们在临时的小猪圈内填了块旧棉胎,还堆了一捧干爽的、散发着阳光香味的稻草。二姐仔细地把干草弄蓬松,认真得就像整理床铺。小家伙乍离母怀,心存疑惧,钻进干草堆就不肯露面,时不时在里头咕咕地哭泣;后来饿了,不得不钻出草堆来,奶声奶气地讨吃的。二姐先是喂它粥汤,后来又弄来一点麦乳精冲给它喝。尝到美味,小家伙兴奋得耳朵竖直,小尾巴一个劲地摇——呀,呀,世界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初春时节,晚上还蛮冷的。二姐弄了一个空盐水瓶灌了热水塞进草堆让小猪取暖。或许因为这个温暖的盐水瓶,小猪在离开娘怀的第一个晚上表现得还算有风度,至少我们没听到它哭爹喊娘。

我们的玩伴中有个姓诸的,都叫他小猪猪,为了区别,我们把这条真的小猪唤作小胖。“人怕出名猪怕胖”,对猪来说,胖可不是好事呢。

过些日子,小胖要被移到石库门那个简陋的猪屋去。我妈抱着小胖离开时,小胖哇哇叫喊着,请求我们救下它。它是不愿意离开这个刚刚熟悉的小窝,不愿离开给它麦乳精和盐水瓶的小主人呀。等小胖发现在新的住地还能常常见到我们姐弟,就放心了。我们在一个角落里给它营造了一个新的干草窝,小胖很高兴,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钻出来,喉咙里发出“唔唔”声。

猪圈里铺着晒干了的泥土。这些干土过一段时间就成肥料了,叫猪窠灰。出卖猪窠灰是养猪人家的一宗小收入呢。也许小胖的妈妈教过它,也许出于本能,小家伙從不在睡觉的角落大小便,即便如此,过不多久,猪圈里还是有了猪圈的气味——一种似乎有点热烘烘的臭。

人骂猪脏,实在是没道理的。你把人家圈住,不让人家去别处方便,把它们当作制造肥料的机器,还能嫌它们脏吗?人骂猪笨,也是没道理的。比如小胖,它很快就认得老主人和小主人了,很快就懂得我们的招呼或呵斥。听到开门声,小胖会欢叫着奔过来迎接,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亲热。

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小胖真正开始了猪的生涯。那时物资紧缺,每天只能给小胖一点点米糠,再加一点菜叶、草、涮锅水什么的,清汤寡水的弄成小半桶。提着这晃荡晃荡的猪食去喂小胖,真有点不好意思呢,小胖却不在乎。猪食下槽,小胖先挑干货吃。它心态好,一个菜帮子也能像嚼山珍海味一样弄出津津有味的声响来。挑完干货,剩下汤水了,小胖会抬头“唔唔”几声,好像在嘀咕:噢噢,这也太稀了吧?行,行,那就将就着吧……

那些日子,田野里的野草在我们的眼里自动分成两类,一类是猪草,另一类是猪不肯吃的“非猪草”。除了野苋菜、灰蓼头、浆板草、野苜蓿等传统猪草,我们还把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割回去让小胖试吃。有一回,我给小胖带了一株酸姐姐草。这是和小胖开玩笑呢,我们尝过这种草,知道酸得谁也受不了。咬了一嘴草,小胖赶紧吐,尖叫一声逃开去,在墙角里哇哇抗议——嗨,嗨,这玩意能吃吗?那神态活脱脱像一个上了当的孩子。

单独圈养的猪,生活太枯燥太孤独。除了睡觉和进食,小胖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拱圈泥,另一件是“隔墙对谈”。这里和鼎好婆家的猪舍只隔着一堵墙,两头孤独的猪可以隔着墙交谈。小胖挺看重和同类的交流,一谈起来就没个完,神情专注,甚至有点严肃。我相信猪是有它们的语言的,不过,两头从小就单独圈养、孤陋寡闻的猪,它们能谈些什么呢?它们谈不出什么的,可同类的声音总是亲切的呀。

这“石库门里”就是一片废墟,为什么不可以把小胖放出来活动活动呢?我妈猜出我有这个想法,反复警告我不能把猪放出来,说那会让猪“野掉”,野掉的猪难于管束,不长膘。唉,终身囚禁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本来干爽的垫圈泥慢慢成了湿答答的猪窠肥。得出猪圈肥了,小胖终于有一个到太阳底下走走的机会了!

圈门打开了,小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傻了一会儿才探头探脑地走出猪屋。它在初夏暖洋洋的阳光里眩晕了一会儿才睁开小眼睛。等回过神来,它一溜烟跑到隔壁猪屋。两头天天交谈的猪,在这一刻第一次见了面。两头猪隔着栅栏行了碰鼻礼,咕咕哝哝地哼哼着什么,表示它们的开心和亲热。

重新走到阳光下,小胖忽又记起来什么事,径直往石门那边跑,全不理睬我的招呼。出了石库门,它张望一会儿,不顾我的呵斥,扭着屁股往几十米之外的我家院门跑。显然,它还记着几个月前的事呢!当我尾随着奔进院子时,小胖已在院门旁堆柴的小屋里打转转了。它确实还记得它刚到我家时的临时住处。小胖原地打转,发出咕咕的、表示不满的哼哼——哎呀呀,你们怎就把我的床拆了呢!这家伙一定还记着小时候受到的优待,以为回到这里还可以享受甜甜的麦乳精和暖暖的盐水瓶呢。看看,我们还能骂它们是“蠢猪”吗?

在协助我妈饲养小胖的过程中,少年的我一直思谋让小胖避免被宰杀。思来想去,这样的方法竟然是没有的。几个月后,小胖再次进入阳光时,它已是被绑着装到平板车上了。我妈要把它卖掉。

对于这样的待遇,小胖很愤怒,大声嚎叫表示抗议。猪的脾气好,一生中很少这样大声喊叫,平时都是用哼哼来代替叫唤的。发觉情况不妙,胖胖把抗议改作了呼救,用眼睛看我和二姐——小主人,救救我呀!可我和二姐能有什么办法呢?很快,它的呼叫又改作哀怨——我不想出来的,我从不挑食的,我是很乖的呀……这些,我和二姐都是明白的。

也许明白了小主人的无奈,当平板车推出石库门时,小胖突然不叫了,它知道命运已经不可更改。它奋力昂起头来,张望着我家的院门。麦乳精、盐水瓶、干草窝……那是一头猪对世界仅有的留恋吗?

我和二姐都流泪了。二姐蹲着,捧着脸哭。我抱着一棵树,躲在树后哭。

小胖,永别了。

(林一摘自《常熟日报》,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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