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墓入山而仙信仰的图像表达
2021-12-17种法义姜生
种法义 姜生
摘 要:汉代的入山而仙信仰在汉墓画像中得到了直观的图像化表达,汉人认为山石是“鬼冥门”,是分隔阴阳的门户。葬入世间所见物质的山固为美事,但只要墓中刻画有山,得山之象,即可达成入山而仙的目的。为此汉墓中除了描画山峦图像外,尚有更多锯齿状山画纹饰用来表示连绵的群山。汉墓中的这种山画可谓之“仙画”,其目的是界定死者之所在为“山中”。这一发现为合理理解汉画中大量使用山石象征符号以及汉代“仙”字的思想起源,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关键词:入山而仙;“鬼冥门”;汉墓;仙画;“仙”字;汉代画像
汉代信仰的核心是死后成仙。那么人因何由而可为仙?曰入山。东汉刘熙《释名》以人迁入山中解释“仙”字:“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①实际在汉人的心目中,入山乃是变仙的前提,以山表仙,人与山合,乃为不朽之仙人。“仙”字即表示人“亻”与“山”结合程序的发生,即“亻+山”(仙)的实现。古人崇尚依山而葬,亦缘于此,“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②的诗句正是这种思想的直接表达。
除了葬入现实中的山,汉人更以大量的墓内山画表达死后入山为仙的信仰。因此汉墓多见的山画,可谓之“仙画”。其鲜明之例如河南南阳陈棚汉代彩绘画像石墓,墓中大量使用基于山峦背景的画像,包括后室北过梁北面(图1上)、北后室门槛石、中后室门槛石、南后室门槛石、后室北过梁西段北侧面、后室北过梁西段南侧面、后室北过梁东段北侧面、后室北过梁东段南侧面、后室南过梁东段北侧面、后室南过梁东段南侧面、后室南过梁西段南侧面等③,构成“处处见山”的环境。此外,墓中尚有很多连绵锯齿状山画纹饰(如图1中的上下沿边饰)。这些画像强烈地表达了它们所构成空间的“山中”性质,死者的所在整个被界定为“山中”。
在这里入山而葬是死后变仙的关键。微山县微山岛乡沟南村出土的西汉晚期“丧葬画像”石椁(图2)颇受学术界的关注,此“丧葬画像”石椁长258厘米,宽80厘米,厚14厘米,系1970年在微山岛东山(山上有目夷君墓)整理农田时发现,具体的出土位置不详。石椁上的这幅“丧葬画像”可谓汉墓所见最直观的死后变仙的图像叙事,是可供观察分析汉墓丧葬信仰构成的“理想模型”。画面分三栏:左栏主题为孔子拜老子,共9人,上恭立5人为孔门弟子,均双手捧着长长的书简放于胸前,下边一高人,手拄弯杖,应为孔子,其身后恭立一弟子,亦双手捧书简于胸前,孔子前有一童,应是项橐,项橐的身后(右下角)是老子。①中栏为葬仪发丧的场面,輀车载灵柩,硕大的輀轮在画面中很突出,车篷前后立有华盖、羽葆。车前两行人执绋前行,前一人举幡后顾。右上角为大孝子手按哀杖磕头迎柩。车后八人,是四孝子及四媳妇。右栏刻画三座神山,均作等腰三角形,紧靠山下的是一长方形石椁墓穴(四块椁板的结构关系刻画很清晰),旁立三人,坐五人,并有酒壶,还有二人对坐,中间有一樽。②
死后拜见老君,“得道受书”升仙,是东汉墓葬多见的信仰构成。③而在汉晋信仰中,车上华盖、羽葆之类仪式装备常被认为是神界派遣下界迎接升仙所用。椁板左栏刻孔子拜老子,显示老君在此。中栏为丧葬场面,送葬队伍以华盖、羽葆装饰的輀车为中心向右而行,目标是三座神山下的墓穴,整个画面表达了汉人死后入山为仙的信仰。按《汉书·王莽传》:“或言黄帝时建华盖以登仙,莽乃造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载以秘机四轮车,驾六马,力士三百人黄衣帻,车上人击鼓,挽者皆呼‘登仙。莽出,令在前。百官窃言:‘此似輀车,非仙物也。”④由“丧葬画像”石椁所见,仙车与輀车确实很难区别(实质上,其时代信仰背景决定了輀车本身即为死者用以登仙之车)。
与微山县毗邻的沛县龙固镇三里庙村的西汉晚期墓葬中,也出土了一方“行丧”画像石(图3),右栏画一牛车左行,车上亦有华盖,车右前方两人各持丧杖,相向跪拜行礼,车后两人披麻戴孝低头随车而行。左、中两栏所见,则表示仙界歌舞欢迎死者入冥为鬼。⑤该画像石虽未刻画仙山,但仙界乐舞则以其图像逻辑明确表达了与上述“丧葬画像”石椁一样的死后成仙思想,只是“丧葬画像”石椁凸显了“过程”,沛县所见更重“结果”罢了。
“山”何以如此重要?“丧葬画像”石椁上刻画三山,以三个连成一排的三角形加上周边的柏树,以衬托表达为“山中”。山中多柏树,并非任意刻画,而源于汉人关于“柏为鬼之廷”的信仰。《汉书·东方朔传》:“柏者,鬼之廷也。”颜师古注:“言鬼神尚幽暗,故以松柏之树为廷府。”⑥笔者认为此处有误。按《风俗通》佚文:“墓上树柏,路头石虎。《周礼》:‘……而魍象畏虎与柏,故墓前立虎与柏。”⑦从应劭所引《周礼》的这条资料可以看出,柏代表的是收杀魑魅魍魉、为邪恶鬼所畏的冥廷,非如颜师古所理解的“幽暗”。故宋代李石《续博物志》卷六载:“秦穆公时,有人掘地得物若羊,将献之。道逢二童子,谓曰:‘此名为蝹,常在地中食死人脑。若欲杀之,以柏东南枝捶其首。由是墓皆植柏。又曰柏为鬼廷。”①这应是其本意。所以柏树成林不仅是墓地的重要特征,而且表示此为“鬼廷”,可以厌杀魍魉邪鬼,保护死者。②故柏树与山同出,示有“鬼廷”收煞鬼魅,山中乃为福地。
波士頓美术馆收藏的河南东汉彩绘模印画像砖的边框上重复出现三重边饰,即“菱形纹+柏山+菱形纹”(图4)。中间一重“柏山”,系用锯齿状连续三角形表示山,每一个表示山峰的三角形“齿”内画柏树,表示山中有柏。这种锯齿状连绵群山、山内有物的画法,在甘肃武威磨咀子汉墓出土的绣山中禽鸟花边(图5)图案中亦有很好的体现,其每一“齿”的山内均有禽鸟,表示山中有大鸟。可见此种以连绵锯齿表示山脉及山中有柏树、有大鸟的山纹,在汉代是比较流行的画法。
更重要的是,汉人认为山石是“鬼冥门”,是分隔阴阳的门户。《周易正义》有:“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为门阙。”③《易纬·乾坤凿度》卷上:“艮为鬼冥门。上圣曰:一阳二阴,物之生于冥昧,气之起于幽微。《地形经》曰:山者,艮也,地土之余,积阳成体,石亦通气,万灵所止,起于冥门,言鬼,其归也,众物归于艮。艮者,止也,止宿诸物,大齐而出,出后至于吕申,艮静如冥暗,不显其路,故曰鬼门。”④
这段文字为合理理解汉画中大量使用象征山石的纹饰符号,以及汉代“仙”字内涵对山石的依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文献依据。⑤南阳王庄东汉墓主室东壁北假门的门楣上画有山间打猎图(图6)⑥,意在表山,正是东北艮山的绝好体现。又有河南禹县东十里村东汉画像石墓的门楣、门额画像石(图7)⑦,门楣刻画山中龙、虎、双鹿,门额刻画山中四龙两虎,画群山状如锯齿,连绵悠远。引人入胜的是河南南阳杨官寺西汉中后期墓,其墓门中柱正面画像中两次刻注“山”字(图8,墓门总体情况见图9),强调人终至此,将进入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墓,而是山,可谓直白地表达了入墓即归山的死后成仙信仰。其墓门横额石刻画菱形纹(图9),亦表示此内为山石。②
综上,入墓即为归山,故汉墓所在不必是真实的山崖。“丧葬画像”石椁虽突出刻画三座高山,而实际上该墓所在之地并非大山,作为微山湖中一岛,微山岛并无高山,大部分为丘陵,最高点西山(亦名凤凰台,山顶上有微子墓)海拔91.6米,湖水水位一般海拔32.5米,可见西山的相对高度不足60米。而滕州市官桥镇汉墓群的所在地则是平原地带,南阳地区的王庄汉墓、王寨汉墓均在新野县的平原地带,杨官寺汉墓所在卧龙区青华镇杨官寺村和陈棚汉墓所在的宛城区环城乡陈棚村亦处平原地带。
事实上,即使死者被葬山中崖穴,汉人仍用山画强调死者入山。如出土于彭山江口镇东汉崖墓的两套石棺侧面,分别刻画束腰状山形,其中一套在山上刻画仙人对博图(图10上),另一套刻画三“神山”上的神仙们分别正在六博、抚琴,还刻画有伯牙与钟子期故事情节(图10下),均表示棺内死者身在仙山。这些画像内容一再表明汉墓不仅重视借用自然山崖,更重视在棺椁和墓中画山,目的是用山的符号在宗教层面完成死者身在仙山的逻辑,表达人死所入乃神山,而非世俗概念的山,从而以思想符号“可靠地”达成入山而仙的信仰话语逻辑。
考诸文献,《说文解字》并无“亻+山”的“仙”字,疑东汉初期尚无此写法。至东汉末年,刘熙撰《释名》乃以人迁入山而解“仙”字。显然这种融通“僊”与“仙”的系统性解释,乃是东汉时期入山为仙信仰发展成熟的产物。“仙”主要指“人与山合之意象”,侧重观念的人和山,或曰“仙”的構成主要是观念符号层面的人和山,这一概念的出现亦可谓汉代宗教思想发展的巅峰。
总之,对汉人来说,葬入世间所见物质的山(且辅以堪舆之术)固为美事,但并非必需,只要墓中刻画有山,得山之象,即可达成入山而仙的目的,这正是汉墓中大量使用山画、山石符号以及“仙”字形成的思想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