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之上
2021-12-16张远文
张远文
生活在水边,我略略知悉一些水的长相、心情、色彩与腔调。夹岸高山中,长得霸蛮而又油腔滑调的,是丑溪、油溪,成天心花怒放的,是奔溪、怡溪与舒溪,俏皮的是耍溪、穿衣溪,好客的是大宴溪、小宴溪,有板有眼举止文雅的是泗濠溪、侏罗溪,烟火气十足的是鳜鱼溪、小米溪,闷声不响哲学兮兮的是深溪、阴沉溪,有着缤纷色彩与身段的是蓝溪、绿溪、朱红溪与白河。一条条的水兜兜转转,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的湍急咆哮,有的沉默舒缓,有的深邃悠缈,有的轻浅烂漫;虽然各有各的来路,但差不多都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去处,那就是,自然而然地,携了各自的性子与向往,奔流入海。
这其间,白河是我情有独钟的。它既磅礴大气,又温婉有致,有许多即兴而至的脸谱,在崇山峻岭间高歌千年后,隔着无数的朝代,咿咿呀呀抖袖叩首,颦笑回眸,时而壮怀激烈,时而曼妙妍妩,时而粗犷野性,时而潺湲娴静。多少年过去,新鲜的水依旧活泼泼的,清澈见底,看得见河底恣意铺陈的五色石子,水中游鱼自在來去,每个姿势与表情都历历可见,山树倒映,朵云拂鳍,皆若空游无所依。
白河,其实是小名,至多算是曾用名,它现在的书名叫酉水。“酉”,在甲骨文与金文的书写里,形状像极了酒坛子,其本义也确实是指酒坛或酒壶。大凡与“酉”相关的字,大都与酒有关,酉加水而成酒,故“酉水酒之源”,酉水人家常常是“无酒不飞歌、无酒不起乐、无酒不摆舞、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三五碗酉水米酒或苞谷烧下肚,吹浪里放排的牛皮,充激流横渡的狠气,搅地翻天直至酩酊大醉。鸡啼三更,天刚麻麻亮,该上山的还得上山,该下河的还得下河,各人摁了太阳穴七上八下地揉了个遍,提着裤子,打着撇脚,摇摇晃晃,唾沫星子飞出许远,醍醐灌顶自顾自地骂自己:硬是条蠢宝,哈里哈气作死地逮(方言:吃或喝之意),都苕得没名堂了。倒是堂客们,在灶台一边手脚麻利地给自己的男人打上两个荷包蛋,一边咬着腮帮子恨恨地大着嗓门:斩千刀、砍脑壳的,硬是狗改不了吃屎!男人自知理亏,大醉之后大醒,悻悻地,也不还嘴,喉咙咕噜咕噜响了几下,瞬间碗底朝天,然后默默地抄起上山下河的家什,袭了一身朝霞,融在水光山色中。后来,这条河边,还真诞生了湘西名酒“酒鬼酒”,轻轻抿一口,前浓、中清、后酱,先馥郁斯文,后浓烈偾张,欸乃一声,一副日夜江声下洞庭的派头与模样。
我因与酒无缘,所以习惯称酉水为白河,这样,河流会少了许多酒气,多了些许风雅。白河,有时白,有时蓝,有时白中带蓝,蓝中蘸白。白河之白,多由于滩多流急,常常是白浪排空,汹涌澎湃。岸边无数的翠山峰峦、土家山寨挂于瀑浪之上,簇涌纷纷。清晨或薄暮,河面总会升起层层水雾,漫覆在一路迤逦八百里的风情韵致中。初时如棉似雪,捂了水浪滩石,蒙白一片,忽又霭霭升腾,向着四周袅娜弥散,继而薄如蝉纱,影影绰绰,及至暖阳跃出山巅,山岚水雾沿了山脊与朵云纠结一处,湫然跌宕,绵延不绝。流急欢累处,必有滩涂,汀渚之后多有深潭,潭水清澈深碧,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山在水中,水在云中,云水洇染,青黛相间,恍如梦幻。
白河有南北两源。北源为主干流,源自湖北宣恩的酉源山,即称白河,迂回蜿蜒于湖北宣恩、来凤,及湖南龙山和重庆秀山、酉阳边境;南源为贵州松桃的山羊溪,名秀山河。两水在重庆秀山石堤镇汇合后,至隆头纳洗车河、下江口纳花垣河,过保靖县城后左会泗溪河、猛洞河、施溶溪,右会白溪和古丈河,尔后经凤滩,过乌宿,在沅陵县城溪子口注入沅江。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白河的终点。白河,或许是一路奔腾得太长、太久,有些乏了、累了,又或许是与沅江有着太稠、太浓的相思,一经相见,便显得缠绵悱恻,安谧恬静,似有诉不完的衷情。此时的白河,微澜轻漾,轻纱曼舞,云蒸霞蔚,静若处子,几只乌篷小船缱绻停泊,虽非野渡无人,却也临流自横。白河行千二百里合流入沅,合流处,每逢春夏涨水,两江黄浊,独中间一线蔚蓝,斜拖江面,宛若翠带,这就是极负盛名的“酉水拖蓝”。加之虎溪山麓云树蔚然深秀,太常平畴烟云盘郁奇谲,如诗如画,很是壮观好看。
每次亲近白河,我都需要逆流而上,临乌宿,过凤滩,至王村,抵迁陵,翻碗米坡,歇里耶,走石堤,达后溪,然后是酉酬、大溪,沿途山奇、水秀、林密、石怪,千峰竞秀,万壑争流,四季轮回,风雨变幻。我惊诧于这条河流的生生不息,河岸人家的从容坚韧,山川风物的气定神闲。一座又一座青黝黝的高岭大峰,将河流挤压得弯弯曲曲,细窄处扭来扭去,生疼生疼的。倔强的河流却不管不顾,哪怕抽了筋,散了架,也抖落满身的疲软与慵乏,喘息着一路向前,一路旖旎,一路蜿蜒,或许,它早就知道,唯有往前,再往前,下一刻,再下一刻的下一刻,才是浪花的方向与出路,才是水滴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河岸人家,多为土家族或是苗族,临河的吊脚楼飞檐翘角,看似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实则栉风沐雨,坚不可摧。一些村寨,青瓦木屋挂于或嵌于山腰,依山就势,丛林掩映,别具一格。这些巴人或是濮人的后裔逐水而居,打着溜子,敲着渔鼓,跳着茅古斯,唱着辰河高腔,吼着船工号子,风里来雨里去,将命运的掌纹逐一印在这方古老雄奇的山水之中。千百年来,他们或在烈日下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衔尾而成巨大的木排,将坚美硕大的楠木、杉木、松木穿峡出谷,入沅江,下洞庭,直接长江而济吴越,或凭着完全靠人力划桨撑篙拉纤的木船,将本地的丹砂、白蜡、桐油、棉麻、茶叶、兽皮、山货、药材等经白河源源不断地运出,再将下游口岸的瓷器、洋油、盐巴、丝绸、布匹等日杂百货运回来。滩险水急处,我仿佛听到当年酱黑着脸的船工、排工们飙滩险象环生时,悲壮激越的号子声:“哎嗬……柳树湾,高头岔,十个船工九个怕;三门滩,转六湾,人落虎口船落滩,过了铁城墙,才见爹和娘,哎哟嗬嘿……一步步地走啊直不起的腰,哎哟嗬嘿,闯不完的滩啊跨不尽的沟,哎哟嗬嘿……”四十八滩到长安,四十八滩到武汉,四十八滩到云南,滩滩有纤夫,岸岸有寡妇。常年在水里讨生活的人,脑袋多半是拴在裤腰带上的,千钧一发、命悬一线是常有的事,不然何以会有翁子洞寡妇链的千年凄绝与万古悲殇?好在,这一切,都随着时代的变迁,已成远去的绝响,但一条河流带给人们的血性与勇毅、纯善与热情,早已化作血脉深处的基因,成为打开山门一把锃亮的钥匙,把远方无数的远交给远方,将未来可期的日子托付给未来,带给自己清脆透亮,也带给他人抱朴守拙的惊喜。
在金烏歇息的乌宿,二酉藏书的薪火遐荒了两千多年,点亮无数个泱泱典藏的星空;落鹤坪里,成群的白鹤开始重新在澄澈碧绿的水边晾翅;四方坪山环水绕,清粼粼的河水泊满悠远迷离的桨声,显得妩媚与多情;凤滩、高滩、碗米坡,不再滩滩都是鬼门关,随着梯级电站的修建,高峡出平湖,水映青山,山衬碧波,河埠炊烟隐约在前山后水,山山相连,水水相通,既别有洞天,又独具水色;溪州古战场、红字碑、溪州铜柱,封存着历史的刀光剑影,倾诉着岁月的风雨沧桑;悬挂在瀑布上的王村,曾为西汉酉阳县治所,素有“楚蜀通津”“酉阳雄镇”的美誉,石阶竹篱旁的白河人家,仅凭斜风细雨中的一笠一蓑一扁舟,就可以在桨声渔歌里划出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背影;威风凛凛的八面山下,雄踞酉水北岸的秦城里耶,勾栏酒肆古色古香,无数个章节的家国春秋,在一枚枚竹简里没有预知地醒来。烟笼寒水月笼沙,河畔灯火千万家,西汉古城魏家寨、首八峒沙湾、“天开文运”摩崖石刻、“四方城”平川要坝、边城茶峒与洪安等白河流域遗存的诸多文明印记,诠释着千百年来人与自然、江湖与庙堂、中心与边缘的相互依存、碰撞与融合,让人常常遁入历史的烟云之中,久久无法释怀。
清晨,湿润的阳光滴落在树叶草尖上,几只白鸟山光入翅,绕了岸边芦苇、菖蒲,时飞时停,水边码头隐隐有歌子响起:“船过险滩敞开怀,凉风伴我唱起来,唱得鹅毛沉下去,唱得石头浮起来……”歌子里有三千云山八百骇浪,仿佛是一种遥远的追忆,也似乎是一种无法蜕变的祭祀,只不过以临水而歌的方式深啸长吟。春日的岸柳软下来,草花漫不经心地开,鱼儿若无其事地游,惊蛰谷雨,芒种秋分,一坡坡的浮瓜沉李,一岭岭的红枫紫槭,皆在各自的疆域缤纷灿烂。山背上的梯田如螺纹,从山脚到山顶,慢三快四地旋,愈旋愈高,愈旋愈细,直至将整座的山峦旋得花枝招展,楚楚动人。河岸边的山寨村舍隔浦相望,山岚、水雾、炊烟相互袅腾时,像是一对对睽违已久的恋人,羞涩着半遮半掩,却又木叶声声,浓情不化,藤缠树来树缠藤。正午的阳光刚刚好,暖煦煦的,赶边边场的苗家男女三五成群穿戴整齐,银饰环佩叮当有如天籁之音,阿哥阿妹或坐树荫谈天说地,或立草坪对歌传情,高亢激越处唱得山弯弯,婉转悱恻时柔得水绵绵,每个人都仿佛是前世熟识的故人,只要青山依旧,河流还在。摆手堂前,红灯万点人千叠,大锣大鼓应声而响,时而风雷激荡,时而肃穆端庄,时而舒缓深重,土家汉子与姑娘携手联袂呼应节奏,踢踏摆手翩翩进退,裙裾摇曳,削肩频耸,一片缠绵摆手歌,大有舞动千山万河之势,动人心魄。薄暮时分,跳香的人们同样一片欢腾,神乎其神的土老司头戴五佛帽,身着天师袍,手持绺旗、司刀、牛角,上通神灵,下接地脉,驱邪逐疫,酬神谢灵,口中念念有词边诵边跳,旋场时渐快渐急,襟摆飞扬,人们燃放炮仗,擂鼓如雷,众声呐喊,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美好的心愿直抵念兹在兹的上苍与灵魂。夜色渐深,四四方方的火塘里,火不急不慢地烧着,火塘上方挂满烟熏的腊肉、香肠、干豆腐,一家老小围坐一起,煮老茶,嗑瓜子,剥花生,摆摆龙门,扯扯家常,每一个早出晚归的日子,都闪着光,透着亮,红红火火,若有所待。
光阴荏苒,时序变迁。云是飘着的水,水是流动的云。云的悲欢,水晓得;水的离合,鱼知道。一滴水长大了,成河成溪,一朵云长大了,为穹为窿。山,巍巍峨峨地矗着;树,深深浅浅地绿着。穹顶之下,活着之上,一山一石一诗画,一村一寨一腔调。数千年过去,白河始终静静地流淌着属于自己的歌谣。这歌谣,抚山为弦,击水为律,并没有刻意追求什么,它只是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色彩浓郁,层次丰富,初时细切,尔后磅礴,继而恢宏成巨大的交响,在白河之上波澜壮阔,奔腾激荡,满蕴着天地精魂与希望,响遏行云,抑扬顿挫,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