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凉亭
2021-12-16官学荣
官学荣
我刚懂事时,家乡叫凉亭公社,后来读大学,填各类表格的家庭住址,都是凉亭乡。其所以叫凉亭,在于这名字确实源于一座亭子。
凉亭建于清朝乾隆年间,虽不能与滁州的醉翁亭,北京的陶然亭,杭州的湖心亭、长沙的爱晚亭同日而语,但同样饱经风霜雨雪,穿越数百年历史,见证时代变迁,承载世事沧桑,氤氲着古朴的气息,方圆百里妇孺皆知。
这座亭始称贾家凉亭,也许是贾姓人家所建,也许是因为周边居住的大都是贾姓之人。现如今,这里依然居住着好几十户贾姓人家,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和岁月洗礼,人们慢慢地习惯叫它凉亭,甚至知道它叫贾家凉亭的人也越来越少。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贾家凉亭被夷为平地,现在仅剩下凉亭这个地名,只剩下历史记忆。
“亭者,停也。人所停集也。”与古代的亭相比,贾家凉亭同样是供行人休息的地方。之所以建亭在此,主要源于这里人口集中、交通便捷、商业繁荣,因为至今仍有青石板老街为证。街,本意就是四通道也。凉亭老街正好处在它西边的墨山铺,东边的许家牌、殷家铺,北边的山郎堰,南边的洞庭湖滨杨家山码头的交通枢纽位置,也符合古代五里一亭十里一铺的格局。
賈家凉亭占地面积不过百十平米。整座亭由八根深红色粗大立柱支撑,共两层,上下由两道横木穿梁连成整体,虽然只是简单一亭,没有雍容华贵,但同样凝聚了传统建筑的精华,整座亭没有使用一钉一铆,八棱形褐色尖顶翘檐琉璃瓦,雕梁画栋,风骨凸现,特别是晨曦初照或落日余晖之中,更显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贾家凉亭如同一首缠绵、怀旧的流行歌曲,它常常让我穿越时空去还原那些过往的世事风俗、人情冷暖,从时代变迁中发现它的沧桑或者清纯,它的深刻或者简单,它的叛逆不羁或者一往情深。它是那样地契合着自己的心境。它见证万千境遇,有时让人醍醐灌顶,有时又让心情峰回路转,有时还赋予生活的梦想。
贾家凉亭位于老街靠北,凉亭与老街互为见证。老街并不长,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人家紧紧夹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街。房子与房子、铺子与铺子常常共墙同檐,平日里,一家做饭,满街闻香。弯曲的街道,林立的店铺,古色古香的门匾,有些风化的墙面,还有屋顶上疯长的瓦松,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如同一幅江南水墨画,意境深远,耐人寻味。它犹如一首美丽的宋词,静静散落在我记忆的枕边;又好似一支朴实的乡曲,轻轻飞扬在我生命的天空。
不知时光之箭在穿越老街时可曾徘徊,但岁月的刻痕尚能看到踪影。当你来到世间喘出第一口气的时候,你就接到了先人呼出的那口气;当你在大地上行走的时候,你的脚印就踩在先人的脚印上。走在斑驳的青石板老街,我恍如站在现实和历史的交汇处,一边是祖辈、父辈还有自己当年奔走穿梭于老街的身影,一边是今天祥和恬静的小镇生活。
人类的大迁徙或因为战事,或苦于生存,或源于经济社会发展,而前两者往往结伴而行。小时候,我就常常听祖母说:“无钱住街角,喝米汤也快活。”这应该就是祖母心中的城市理念吧。
在一个寒冷之夜,祖父躲抓壮丁,情急之下站在水齐腰深的桥下五六个小时,心惊胆战而又寒冷刺骨,第二天凌晨回到家时就一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当时我父亲仅仅八个月。女人为母则强,这是母爱的天性。祖母只手擎天,撑起了这个家。祖父去世七年后,祖母带着我的两个姑姑、伯父还有父亲,从益阳沅江一路由陆路转水路,东躲西藏、流离转徙,好不容易来到了贾家凉亭。
在我们家这艘小船上,祖母既是乘客,更是舵手。她没有屈服于艰难的环境,一生没有再嫁。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祖母说:她也裹过脚,但稍稍长大后就扯掉了那又长又臭的裹脚布,将自己解放出来。
祖母虽然不是出生豪门望族,但也算得上中等人家,小时候不但学会了针线活,还练得一身武功。俗话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因此,尽管祖父英年早逝,但我的父辈还是很少受无赖之徒的欺负。
我们屋场有一个泼皮无赖,全村人见了都躲着走。有一次,他家的牛吃了我们家的稻子。祖母善意提醒,他非但不认错,还口出狂言,骂得耳不忍闻,我要是把骂的原话说出来,都是对祖母的第二次侮辱。争来吵去,最后,无赖扬起拳头要打祖母,祖母躲过对方拳头的同时,顺势一掌,无赖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半晌才爬起来。他不甘心,还想反扑,祖母又是一掌。从此,无赖再也不敢欺负我家,而且连村里的其他孤儿寡母都不再受无赖的欺负。祖母当时就警告无赖,只要他再欺负人,就要打得他满地找牙。这件事后来传得很广很远,几十年之后我都还听人说起,说祖母是侠义之人。
除了会武功,祖母最拿手的功夫还是手工针线。平时缝补衣服,飞针走线,动作娴熟,而且针脚细密均匀。特别是穿针的速度就像比武场上的百步穿杨一样,左手拿针,右手拿线,一穿即过,从来不用第二次。
刚到贾家凉亭,没有田土,没有产业,面对一家五口,祖母凭借针线绝活,做着手工裁缝。没有半年,祖母的裁缝手艺就传遍方圆二三十里。就连当时的岳阳城里都知道贾家凉亭有个寡妇的衣服做得好。那时候,祖母的工钱还算可观,遇大户人家男婚女嫁“开剪”,还会另有“红包”。就这样,祖母一针一线“织”起了一个家。
祖母有一辆纺车,那是她老人家的宝物,视如生命,爱如眼睛。祖母一生用这辆纺车纺纱,然后织布,再做衣服。
纺纱,看似悠闲轻松,实际上劳动量很大,整个过程就像练气功一样,使的是暗劲,用的是内力,纺久了自然腰酸背痛,全身不适。每次看祖母纺纱,我都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看着那匀称的棉纱从拇指和食指中间的棉条里抽出来,又细又长,连绵不断,就像欣赏精彩的魔术,很有艺术感。那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子,和着发出的嗡嗡、嘤嘤的声音,有时是悠扬的长声,有时又戛然而止,抑扬顿挫,活像是演奏的弦乐。
祖母不但可以坐着纺,还可以站着纺,白天可以纺,夜晚的油灯下同样可以纺。很多时候,我睡了一觉醒来还依然会听到那纺车的声音。
看花容易绣花难。纺纱需要技术,两只手需要配合默契,心态需要平和。右手摇车的速度与左手抽纱的快慢要十分协调,否则就会断头、打结。
我总是喜欢趁祖母忙于其他事情的时候,偷偷去学着纺纱,也许是没有掌握要领,也许是心态浮躁,总是有劲使不上,急得团团转,有时额上还会冒出汗来。
贾家凉亭是当地行政机构所在地。解放前设河西办事处,解放后先是叫楚营乡,然后叫凉亭乡,继而又叫凉亭公社。祖母在解放初期担任过附近新安乡妇联主任。因为机构变化很快,祖母就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操持家务上。凉亭公社后来并入许市公社,贾家凉亭就不再是一级办事机构或地方一级政府所在地。
我在贾家凉亭读完小学和初中。那时候,农村孩子见识少,祖母常常教育我:一要认真读书,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把书读好;二要学门手艺,这样遇到灾荒年成,自己还有求生本领;三要想办法离开农村,城市出路大。
祖母的话至今言犹在耳,深深地影响我一生。为了学手艺,我每天放学都要跑到贾家凉亭边上一家铁匠铺里看打铁。那铁匠铺最先是杨姓人家所开,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屋角堆满废铜烂铁,中间摆放着一台带风箱的炉子,炉子用烟煤作燃料,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煤烟味。炉子旁有半截埋入地下的粗大木柱,上面固定着一个铁镫,铁镫看上去很笨重很沉稳。
打铁需要两个人配合默契,一般是一师一徒。师傅左手拿着钳子,负责夹住要打的器物,右手拿把小锤。徒弟负责拉风箱,打大锤,待师傅手中铁钳所夹铁块在炉中烧得通红,然后放到铁镫上,徒弟便迅速从师傅身后绕到铁镫前,拿起大锤,朝师傅小锤所打的地方使劲地打,这就是真正的趁热打铁吧。当然也有不很用力的时候,这要看师傅的小锤怎么打,师傅的小锤打哪里,用多大的力打,徒弟的大锤就跟着来。师傅有时还轻轻将小锤打在镫子上,徒弟便心领神会地将大锤轻轻打在被打的器物上。那大锤小锤打击时所发出的声音叮叮当当很是好听,节奏感特强。
我对打铁很入迷,喜欢那种师徒间的配合,喜欢那种火花四溅所呈现的美丽,喜欢那种乐感很强的打造过程,或高潮、或低谷,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很沉重又很细腻。
那时候,农村人用的铁器都是從铁匠铺里打来的。诸如菜刀、砍刀、镰刀、斧头,又如锄头、钉耙、铁锹、铲子,再如吊锅上的吊钩、火叉、火钳、锅铲……随着物质财富的巨大增加和人类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如今这个行业当然早已尘封在记忆中了。
小时候我对钱只有分和角的概念,因为一元的票子那就是很大很大的钱了。平时祖母教我把牙膏皮、旧报纸、穿了洞的盆子、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橘皮、鸡毛、鸡肾子皮、破铜烂铁……这些生活中抖落下来的皮屑,这些隐藏于家庭各个角落的淘汰者,聚集一起,等待那个熟悉的上门货郎来收购,换回皱而破旧的小额毛票。
高中毕业后的第六年,我终于没有辜负祖母的期望,赶上了恢复高考后的末班车。
逝者如斯夫。数百年来,山河巨变,一段遥远的历史,尘封在逝去的岁月中,可它的故事,却依旧凝结在了这些饱经风雨浸透的老街。斗转星移,物非人亦非。贾家凉亭早已不复存在,近十年间,我的伯父和大姑姑也先后去世。而早在二十六年前的那个秋天,我的祖母在贾家凉亭走完了她的最后岁月。临终前祖母交代我,一定要把她安葬在能看得到贾家凉亭的地方。我明白祖母的意思,也按照她生前的嘱咐做了。祖母是向着贾家凉亭而来,到了生命的最后,她要冲着贾家凉亭而去。
每年清明节,当我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情到祖母墓地祭扫的时候,遥望北面,在已经消失的往昔里,在一去不复返的过去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座风雨凉亭,看到了祖母穿行于老街的身影。祖母一生阅历两朝,教诲三代。她的智慧、她的勤劳、她的坚强、她的大爱就如同那座屹立在我们心中的贾家凉亭。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