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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一滴在苍穹

2021-12-16林混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杨志法理女同学

林混

一点一滴在苍穹

以前,我不吃肉。

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

回头看走过的路,有的人有的事早已忘记,如果不是有人提及或者其他事物引发记忆,不由得怀疑是否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桩事。

我曾经不吃肉,这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我的成长。吃素那时我奇瘦,体重九十斤,有人讥笑我:风吹倒怨天爷。

我不吃肉的原因,是受一位老人的一番话的影响。这位老人说,多年前的一天,他闲来无事去街上转悠,突然遇到了奔跑的人群,他退避不及,很快被裹挟了进去。人群排山倒海,他只能跟着奔跑。耳旁有子弹呼啸而过。一个人倒下去了。又一个人倒下去了。他顺手抓起路边一辆自行车,使出吃奶的劲蹬着往前跑。嗖嗖,嗖嗖,身边的人继续扑倒。子弹似乎和他是亲戚,就不往他身上射,让他居然毫发无损地逃过劫难。那些被射杀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街上,血迹,抽搐,从此就留在了脑海中,无法忘记。

他说假如这些死去的人是羊的尸体,人们不但不恐惧,还会吃了这些尸体。他的结论是吃肉就是吃尸体。他说这不是偷换概念,这在逻辑上成立的,食人族就是佐证,也是他不吃肉的理论依据。

老人这么一说,我有些晕,看到肉菜就不由得联想到了尸体,慢慢也就不动荤腥了。

我没有老人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我的人生,无论荣辱和悲喜,都是生活的赐予,那要感谢上苍,照单全收。

年轻时,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基本对上眼了,要去她家里。都说丈母娘看女婿娃,越看越好看,轮到我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到准丈母娘家后,吃饭时端上来的是羊肉馅的饺子。除了上述的老人那个理论,我还真讨厌羊肉的膻味。但我对姑娘没有说自己不吃肉这个事。我刻意隐瞒了,怕人家嫌弃我的生活习惯而节外生枝。我为此甚至撒了谎,我知道姑娘喜欢吃羊肉,我便附和说我也爱吃羊肉。我的算盘是,等成了家,她总不会嫌弃我不吃肉离婚吧。而且,根据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论,婚后她也许会迁就我,改变她的饮食习惯。

她的家人热情地把一大瓷碗羊肉饺子塞到我手里时,我傻眼了。人家也许因为我说过喜欢吃羊肉才包的羊肉饺子。第一次上门,就盐咸醋酸的,有点不礼貌。我想了一个办法:一边喝水一边吃饺子。水没有压住羊肉的膻味,我喘不过气了。我忍着,忍着;小不忍则乱大谋。赶紧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咕嘟”一声响,眼泪差点出来了。我的准岳母见状忙说消停吃,别烫着。我笑了笑。是含着泪花的、扭曲的、变形的那种笑。

这个吃法不行,弄不好得吐,那就把人丢大了。有个成语叫囫囵吞枣,我何不来个囫囵吞饺子。只是这饺子个头大了点。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在囫囵吞吃。我用意志扩张开嗓门,饺子开始往肚子里滑。饺子有点烫,从嗓子滑到肠胃,烫了一路。我的眼里又汪出几朵泪花。

接下来吃饺子时,我吸取了教训,把饺子夹在筷子上,这边吹一下,那边吹一下;上边吹一下,下边吹一下。脖子一抻,饺子直接跌进肚里。

我把一碗饺子公鸡打鳴似的脖子一抻一抻地吞咽了,咕噜咕噜,我的脸上一定像上了一层油漆。姑娘一家人提心吊胆地用眼睛觑我,我的吃法明显把姑娘一家人吓得不轻。准丈人随时准备离开饭桌,准丈母娘把头扭向了一边,姑娘则一脸愠怒。

我心想这事儿八成要黄。果然,碗筷还没有收拾下去,姑娘就把我打发出门。之前和我说好要去县城,这时,她已不挪半步,冷冷地说:你赶紧走吧。

介绍人被姑娘家数落了一顿,埋怨他介绍了个脑子不整齐的人,纯粹是个傻子,吃饺子都是囫囵咽了下去。

我说我难受,吃不下去啊!

后来,由于我的身体出了问题,在医生的告诫下,我慢慢开始吃肉了。现在如果没有肉菜,觉得这顿饭是没有味道的。我的体重也增加到了一百二十斤,那曾经的一点一滴已被时间无情地吞噬在苍穹。

岁月流逝,我早已不去想那些镜像了,我都已经忘记了。

这般模样的生活

我和同学小韩闲来小酌,几杯下肚就勾起了他的陈年往事。这是他的老毛病,每次喝酒都是这样,总要给我复述一遍我耳朵听出了老茧的他那些往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习惯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往事,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有的人把往事压在心底,不想往出翻腾罢了。

小韩曾和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我知道他和他的一个女同学的故事。这样我就成了他的一个合格的听众。

多少次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每次总要让我打听他的这个女同学的电话号码。他的这个女同学我不认识,无从打听。幸而这次问到电话号码了。

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他,可他没有勇气打过去。他说,这会即使打过去,也不知说什么,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了啊。

二十年了,我不由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把另一个人默默牵挂了二十年,这是多么不容易,这是要让人泪目的。

小韩一再要求我把电话打过去。

借着几分酒意,我用我的电话拨了过去。其实,好多醉酒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喝上几杯酒,就开始胡乱打电话。这个时候的电话,也是男人最想表达的,也可能是最真心的话。电话嘀嘀响着时,我也有几分替小韩紧张,心跳在加速,看着灯泡都在使劲地晃动。

我看着小韩,小韩看着我,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手机在免提状态,我们共同期待着一个声音。

电话接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声:你好。一向伶牙俐齿的我,这个时候说话显得有些词不达意。

那边也说:你好。

我说:老同学,我是韩××。

我模仿着小韩的声音。

那边一听是小韩,似乎有点惊喜。这也是我们热切盼望的结果。否则,就是热脸贴上冷屁股。二十年啊,如果思念的对象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我接受不了,小韩更接受不了。

我冒充小韩,和他的那个女同学说话,她居然没有听出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想,二十年了,好多事情都已物是人非,了无痕迹,听不出来声音也是正常的。

问询了各自的情况,又问了孩子的情况。我对小韩的家庭情况一清二楚,我便实实在在地说着。

话到这里,我觉得也该结束了,再说下去就会露出破绽。我便说,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你,有时间了出来见见面。

小韩的那个女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说今天已经晚上了,明天出来。

事已至此,我把小韩推了推,这下你的好事来了。

小韩好似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一头雾水,神情呆滞。他听到了女同学的声音,这声音他等待了二十年。二十年,什么都已改变,小孩变成了青年,青年变成了老年,老年变成了鬼,他还能听到她的声音,那是幸运的。只是,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听出冒充者的声音。

小韩第二天没有去赴约见他的那个女同学,坐车回到了六十公里外的家里。

我说那人家把电话打过来怎么办?

小韩说你是笨死驴那一年生的吗?你不接电话就是了。

果不其然,小韩的女同学把电话打过来了,第一遍没接,第二遍没接。

时间不长,电话又打过来了。我觉着不接也不是个办法,接通之后我说:昨天酒喝多了,这会在回家的车上睡着了,不好意思。

那边有些急切地说:你不是说好今天见面吗?

家里有事,没有办法,有时间了见面。

我决定把戏这么演下去,这样也能给小韩留有余地。

电话挂断之后,我有些惊讶,她已经真的听不出小韩的声音了。那一刻,我想到的是我们曾经就读的那所学校,在移民搬迁中,先是变成了一座废墟,后来拔地而起一座座高楼;可是没有人,现在已变成了一座空城。

可她哪里知道,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她的手机上存留的那个电话号码,也是一个陌生人的号码。

没想到生活变成了这般模样。我望着远方。时间早已掏空了一切,我一个人走在这座空城里,有些漫无目的。

腰是这样弯下去

我在一个镇上当第一书记,核对建档立卡户信息时,碰见了二十年前的一位同事。

二十年了,多少事情已从记忆中消失,多少鲜活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面对他,我隐隐约约觉得是认识的,可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是认识我的,并且叫出了名字。我实在叫不出他的名字,感觉很尴尬。想说点什么,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切入口。

事后,我给老杨打电话,描述了这个人的样子,并说这个人在镇上当老师。根据我的刻画,老杨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法理

二十年前,我和老杨、法理在高台乡工作。我在乡政府上班,法理在小学当老师。高台乡在撤乡并镇时已从地图上抹去了;如果不是碰见法理,法理也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我渐渐想起了我和法理的一些往事。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一天,法理叫我去一农户家。这家有一女孩长得很漂亮,法理看上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对象,找机会跟女孩子相处是一项反反复复的工作。

我们来到女孩家。她显得很热情,端茶倒水,给我们取蜂蜜喝,又要烙饼子。

法理说别忙了,都饱着呢,我们就说说话吧。

法理提前叮嘱我要有眼色。我当然是有眼色的,没说几句话,我就借故出去了。

我在敞开的院子里转悠,看对面的大山,看旁边的牛羊。一条寂静的小路曲曲折折地从院子门前飘出去,最后隐没在大山的那面。此时此刻,时间似乎停了,进入了亘古,进入了永恒。蓝天空荡荡的,像一个梦境。

忽听得窑里面有响动。

我想着这是有戏了,响动就叫响动去吧。不料,这个女孩慌里慌张地出来了,看见我在前面,一脸绯红地说:你进去,我去做吃的。

我进去看到椅子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故意说:得手了吗?还在喘气的法理脸色有些难看,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你把这碗蜜吃了吧。

我说不爱吃甜的,你吃吧。

法理端起一碗蜂蜜,头一仰,咕哩咕咚,像喝水一样,一饮而尽。我有些惊讶,有这么吃蜜的吗?这还没有罢休,法理伸出舌头,把碗舔了;接着又端起了一碗,咕哩咕咚喝光之后,又把碗舔了。

这个时候的法理似乎有點丧气,灰溜溜的。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得有个过程啊。

法理没好气地说:走,走,走!

这一幕我早已忘记,看到眼前的法理,一下子激活了曾经的记忆。

法理如今是一所小学的校长,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硬是咬牙忍住没笑。法理的面相,变得有些惨不忍睹:脸上沟壑纵横,往上看,头顶上有几根稀疏的头发,几乎是一个和尚头了;牙齿脱落得只剩下两个前门牙突兀着。我心想,他是怎么吃饭的啊!

法理把自己帮扶的建档户信息核对完毕就离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法理的头发永远长不出来了,法理一定会装个假牙的。那一刻,我即便铁石心肠,我终是忍不住,我有伤感和挫败,我有回忆和泪水,一遍一遍寻找尘封的记忆,那是只有我光顾的深渊。

我趴在办公桌上,腰弯了下去。一个人的过去,竟是这样不堪一击。

天上的白云

诗会上来了一位叫杨志的农民诗人。确切说是一个小区的保安。杨志是朋友推荐的。我说本地写诗的人我都认识,即便不认识,也是知道的。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杨志这个人。

朋友说,杨志只是喜欢诗歌,悄悄地写着,很少发表。

悄悄写着就好,有自己的爱好和寄托,毕竟也能遮挡一些尘埃。

我见到了杨志,小个子,胡茬很黑,六十二岁。这个年龄的一个保安,还有这种爱好,我从内心对杨志有点好感。

他小心地说:我只在两个微信平台上发过诗,不知能不能参加。

我说能行的,这两天时间你就跟上大家转吧。

事后,朋友给我说杨志当时很怕的,担心我拒绝他。

我怎么会拒人追求文学呢,一个人无论是干什么的,谁也不能剥夺他内心的东西。

采风的路上碰见杨志,一个人,显得落寞。人多,我和他只是打了个照面,没顾上说话。

有些人只能是一面之缘,分别之后,便从记忆中消失了。就像上学时有许多同学,参加工作后相遇很多同事,后来还能交往的人是少之又少的。我觉得我和杨志也是如此,诗会结束,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谁还会记得谁。

有天,朋友对我说:那个杨志参加诗会受了打击,一蹶不振,整天叹息,受的刺激不轻。

原来杨志参加诗会,碰上了他们县的一位领导,对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追问他:谁让你参加诗会的,啊?

杨志战战兢兢说:一个朋友给组织的人说了,我才参加的。

领导训斥道:诗会是你这种人能参加的,参会的人不是领导就是著名诗人,你算个什么鸟,跑来凑什么热闹?不知天高地厚。

杨志吓坏了,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志俄尔清醒过来,点头如捣蒜,双手作揖,忙不迭地说:对不住领导,对不住领导,我没有给你说,我没有……给你说。

杨志说着说着已经带着哭腔了。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我也有点生气。

这位领导和杨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县而已,凭什么颐指气使?

杨志为了参加诗会,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公司请假。经理不但准了假,还表扬了杨志。

杨志兴高采烈地来参加诗会,胸前挂了个嘉宾证。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新鲜兴奋,让别人拍了几张采风照片,发了朋友圈。

杨志偷偷看了看这位斥责他的领导胸前的嘉宾证,和自己的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样,为什么你能参加,我就不能参加。杨志有些疑惑。

被人如此蔑视,抢白,内心的伤痛可想而知。

朋友去看杨志,杨志灰着脸说:我给诗会丢脸了,给我们县丢脸了。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契诃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里的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他因为打喷嚏而疑心将唾沫星子溅到一位将军身上,把自己活生生吓死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活着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听完朋友的话,看看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自由地徜徉,这是生活中应该有的样子吧!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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