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老师,是让所有人都明亮
2021-12-15张曼菱
我的小学是昆明师范附小。聂耳,是我的校友。我的班主任叫李崇贞,教语文。李老师长圆脸,短发齐颈,拢在耳后,那个年头的女性都是这样。李老师时常穿中式斜襟女装,像个利索的家庭妇女,但她那严峻的目光仿佛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位教师。
20 世纪90 年代,我回乡探亲,小学同学邀我去看李老师。我们一伙人冲上风翥街昆师宿舍那熟悉的老楼,拥挤在李老师幽暗的屋子里,那欢快的心情,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同学们让我和几位都有“业绩”的学生坐在靠近老师的一个长沙发上,记得有宝石专家,有政府官员。大家认为,李老师一定会以我们为荣。可是错了。李老师只是朝我们点一下头,接过礼物和我送给她的书,顺手放在了茶几上。她转而用关切的语调,询问起那些不出挑的同学,问他们现在哪里,身体怎样,甚至细到工资晋级、儿女转学。她还问起一些久未露面的同学,记得他们的病和困境。
我们几个“优秀分子”一时被冷落了,都后悔坐在这孤立的位子上。我慨叹道:“李老师是一点没变啊!”在我们心中,涌最好的老师,是让所有人都明亮动着对她深沉的敬爱。
李老师的这些作风,我早就习惯了。
上学时,她让我早自习领读。可她进教室时从来不答理我,而是亲切询问那些迟到的,或是没交作业的同学。
上课了,老师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举得高高的,可是李老师不叫我——她从来不第一个叫我。等她把同学都叫了一圈,回答都零零落落的,才说:“张曼菱,你回答吧。”我那股想出风头的心劲已经凉了,站起来,从容地把答案说出来,自感也没什么得意的。
她对我从不表示赞赏,她的态度是:这样是你应该的,你本来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老师是在我们进入五六年级的关键学年来当班主任的。开始我实在不适应。别的老师都喜欢带着几个成绩和才能突出的学生在校园里溜达,可李老师从来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我这自幼就“出头露面”惯了的孩子很是不爽。
我开始琢磨,她为什么不满意我?于是上课不再积极举手。可是不行,她严峻的目光盯了过来,我只得老实地举手,然而依然轮不到我先回答。可我不能松懈,松懈只会让老师更加不满意我。在她的训练下,我变得“宠辱不惊”,该怎样就怎样,老师不特别关注你,但绝不是不关注你。你就是同学中的一员,不重要,但也不可少。
我感恩李老师, 是她纠正了我人格的偏差。恃才自傲是我的大敌。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何定位自己,是我永远要面对的问题。幸运的是,我的问题,早在小学时就被一位睿智的老师看出来了。
班上有个魏同学,留级生,个头大,坐后排,每天迟到,上课还打呼噜,更别提回答问题了。不要说我这样的“尖子生”目中无他,一般同学都视他为“异类”。
李老师让我们组织了一次课外活动,到郊外去野炊,魏同学被老师叫上参加。
在一条小河前面,我们被拦住了。我们沿河来回走了几趟,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过河。这时,身材高大的魏同学跳下了水。他已卷好了裤脚,可水还是淹过了他的裤子。他毫不在意,豪爽地说:“来,我背你们过去。”于是,我们这些平素对他毫不在乎的骄傲的小家伙,一个个乖乖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含着一点惭愧。他蹚过河,细心地把我们一一放到岸上。最后一个女生终于帮他拎起了鞋子,以免他再回去取。
魏同学的热心和力量带给我们深深的震撼。从那以后,我知道,生活中的各种人都不能小视。你瞧不起的人,可能比你高大得多。
很快,我们决定发展魏同学加入少先队。他那高大的个子,戴上红领巾时却有点羞涩。全校都很震惊,因为这在他原来的班里是不可能的。这是李老师的眼光。她不是让我们去帮助一个落后的学生,而是培养他的自尊心,也纠正我们不公正的鄙薄之心。
岁月流转,事实证明魏同学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沒有上大学,而是学了厨艺。在昆明市著名的震庄迎宾馆,他成为掌勺大师,为来往于春城的各路嘉宾、各国元首制作国宴级的菜品。
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竞赛、夺冠,不是为了成为“达官贵人”,而是为了成为“人”——让每一个来路不同、天赋不一、性格各异的孩子都能正常发展,尽可能好地度过他们的人生。
在采访西南联大老校友时,我看到他们聚会时不分贵贱,都以年级划分长幼次序。我当时意识到,当年我的小学老师给了我最纯正的学风教育。同学们在一起不应有贫富、愚智等差别。这才是真正的教育公平。
教育是可以兴邦的,多少先贤把改造中国、振兴民族的希望寄托于教育。而只有教育公平,才能培养出公平的人,才能建立起公平的社会。
李老师那严峻而慈爱的目光似乎还在注视着我,让我至今仍在审视自己:老师对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我是不是又轻飘飘的了?
她为我树立了一个高标,那不是用世俗虚名可以达到的。
(摘自《光明日报》,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