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单摸黑吃了一顿饭

郑可书

寸土寸金的北京西单，藏着一家黑暗餐厅——这可不是噱头，里面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餐厅里，有盲人引导员、智障的服务员、损容的厨师，还有将他们当自己孩子操心的店主。身障员工和健全人一起工作、生活，并获得成长与归属感。

一片黑暗中，你能看到一些最光明、最温暖的东西。

黑暗餐厅

想象置身于一片黑暗，你会是什么感觉？

24 岁的宋冰体会到恐惧。她说，在黑暗里行走，好像每一步，脚底下都是威胁。男友就坐在身边，她伸出手，却只能凭感觉乱撞，先是摸到他的身体，然后是胳膊，再顺着往下，终于攥住了他的手，“像救命稻草”。

这对年轻的情侣刚恋爱三四个月，最近总吵架。现在不一样了，在黑暗里，除了误食一口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她强烈地感受到这个男人就在自己身边，温暖而踏实。没有手机，他们久违地、愉快地交谈了一小时。

掀开遮光帘，回到光明的世界，宋冰的感慨是，“能看见真好”，以及“今晚回去不能再凶男友了”。而男友正惊讶地向店主反复确认：刚才引导他们进入房间，在黑暗中毫无障碍地上菜、撤盘的服务员，居然是个盲人吗？

两人身处的，是一家位于北京西单的黑暗餐厅，名叫木马童话，店里现有4 名身障员工。它藏身于一家酒店，不少网友评价说它“不太好找”“位置隐蔽”，但还是有很多人专程前来打卡。

在这里“ 黑暗” 是基本的规则，顾客就餐前，要先将所有发光物品存放于储物柜。店主于爽坚称，为了保持神秘感，除去工作人员，没有任何人知道里面长什么样。

黑暗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包括爱情，误食西兰花算是最小的那类。20 岁出头的姑娘用手把食物送进鼻子；有情侣互喂失败，勺子怼到对方脸上，或想接吻却亲上了墙，开始笑场。

前不久，一场求婚刚刚在这里成功。男女主角在大学里相识，经历八年爱情长跑，选择将神圣一刻安排在神秘的黑暗餐厅。这场求婚被店主于爽记录下来。男生还原八年恋爱史的漫画，则被发布到网上，吸引了8000 多人围观。

失去了视觉，人对距离、方位的判断就不再可靠，但黑暗餐厅的工作人员却非常自如。

26 岁的周昊雨看不见，但他不用夜视仪也能在餐厅穿梭无碍。他负责引导、带领将双手搭在他双肩的顾客进入黑暗餐厅，并为他们上菜、撤盘。房间的布局就在他脑海里，哪里有个座位，哪里有根柱子，他全清楚。

昊雨兼任钢琴师，弹琴时身子伴着旋律起伏，眼睛也追随双手移动。当他笔挺而坚定地在店里游走，除非撞上临时放在路间的几箱苹果，你很难看出，他是个只有一点光感的盲人。

店主之外的6 位正式员工里，周昊雨并非唯一的身障。智力二级残疾的心雨、损容的孙进，还有一位19 岁的视障男孩，都在这片420 平方米的餐厅得到了一份工作。

老板很忙

店主于爽最近很发愁。用她的话说，疫情对餐饮业的打击几乎是“灭顶之灾”。于爽是东北人，有股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劲儿。1999 年，她还是外科医生，有天早上起床就觉得眼睛“不对”，检查后才发现“不对”在哪儿：她的右眼什么也看不见，一点光感都没有了。医生告诉她，这是视网膜脱落累及黄斑——网脱中比较严重的一种——于爽脑袋“轰”的一声。28 岁的于爽不住地恐惧，恐惧再也看不到。

手术后过了半年，视力恢复，但那种恐惧恢复不了。她想劝人们爱惜身体，也想帮助别人，但人们往往对他者的处境缺乏想象力，有多少健全人真能对盲人感同身受呢？得想个办法。于爽决定开一家为残障人士提供就业岗位的“黑暗餐厅”。

2009 年12 月11 日， 经过一个月的试营业，餐厅正式开张。店名“木马童话”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木马”，寓意“蛰伏黑暗，一击制胜”。于爽心里清楚，自己的餐厅主题小众，位置又偏，要想长久存活，只能倚靠互联网。那正是团购兴起的时代，激烈的“千团大战”之中，她的餐厅成了“网红”。

往后，餐厅陆续迎来几位身障员工。于爽想过，聋哑人可以做厨师，盲人就做引导员，擦桌子还仔细，因为全靠摸，角角落落都会顾上。10 多年过去，已有80 余名身障者在这里谋得一份差事，大部分是盲人与低视力者。

有一位90 后全盲男孩6 年前来店里工作，他女友也是盲人，两人一见，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互相摸脸。于爽私底下提醒，可他们下回照旧。有次男孩妈妈和全盲的姐姐来看他，三个人抱在一起，“摸成一团”。于爽这回知道了，哦，抚摸是盲人间亲昵的表达。再回想起來，她说自己残忍，“人家就这么点认知的方式，还差点被我剥夺了。”

孩子们在长大

这些身障员工，被于爽称为“孩子们”。

初来餐厅时，孙进才19 岁，又瘦又小。他的鼻子在一次事故中坏死，做了整形，但还是与常人不同，现在他每年都要做一次修复手术。每次于爽都让他放心住院，“有我呢”。

来餐厅一年多，孙进已经学会做菜，也能与人正常交流，现在和几位男性员工一起住在餐厅提供的员工宿舍。于爽看他勤快又聪明，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又开始唠叨：别乱花钱，要为未来做考虑，学会攒钱，留着将来娶媳妇。

于爽看过太多或健全或残疾的孩子受到溺爱而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她信奉“天赋人权”，什么是人权呢？就是让孩子像人一样，而不是像宠物一样活着。把孩子宠成废物，就是不负责任。

她确实是这么做的。对智力残疾的北京姑娘心雨，于爽的方式是，一段时间内只教会她做好一件事，反复巩固。这需要耐心。心雨学会洗抹布之后，于爽又购置一个专门洗抹布的小洗衣机，以后心雨再不用手洗，转而学习其他更困难、更重要的工作。

刚来店里应聘的时候，昊雨还在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读大一，学钢琴调律和声乐。7年过去，他从183 厘米长到187厘米，做了经理，平时主管黑暗餐厅的事务，给员工做服务培训，还负责一部分采购工作。于爽称他为“顶梁柱”，手机有什么搞不明白的功能，都让他帮忙看看。有时两人出门，昊雨不拿导盲杖，就挎着她的胳膊走，别人问昊雨是不是她儿子，她先是吓一跳，转念一想，“也对，是我儿子没错。”

餐厅是我们的

在黑暗餐厅，你很难想象人会做什么，如同你很难想象人能从中得到什么一样。网上的评价区提供了一些参考答案：孙子特地带奶奶前来体验；姑娘和男友庆祝恋爱一周年，复盘过去的点滴；妻子与丈夫庆祝结婚纪念日，在交谈中解开心结；有人感激生命，因为“起码你能看见太阳，看见花花草草，看见你爱的姑娘”；更多人的同理心被唤醒，“应该给予残障人士更多关怀和帮助”。

2020 年， 新冠疫情暴发。因此而背上贷款的于爽说：“咬咬牙过去。”

餐厅的处境不是秘密。于爽是稀有血型，常献血，餐厅楼下一两百米远处就是献血方舱，2008 年开始，当日在车上献血的志愿者，都可以来店吃一份免费的日式豚骨拉面。附近很多医务工作者得知后，特意来店里消费，偶尔也会提供资金，捐助几套义餐，意思是“我们和你一起做”。

有的人来却不是为吃饭，到店里办张2000 元的储值卡，放下钱就跑。一个医生来办了张两万元的卡，原话是“姐，不能倒”。“好，不能倒。”于爽答。疫情严峻时，还有医生告诉于爽，想花钱入股，一起扛。于爽谢绝了他的好意，表示“姐一定能扛住”。

于爽觉得这不只是个餐厅。这哪是个餐厅啊？

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一个人的餐厅。在木马童话，长久工作的员工都有股份。她希望孩子们有归属感，不用漂如浮萍，惴惴于“如果店倒了，我要去哪儿”之类的问题。

于爽相信，他们的餐厅能永远开下去。开业至今，12 年过去了。某个普通的营业日，于爽四处走动，招呼顾客，孙进在后厨做拉面，心雨端来菜盘，昊雨弹奏了一首钢琴曲。他们知道，明天和将来的很多个日子里，自己都会继续在餐厅里忙碌。

（文中宋冰、心雨、孙进为化名）

（心香一瓣摘自“真实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