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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历史名师轶闻(下)

2021-12-15陈益民

莫愁 2021年35期

文/陈益民

张之恒(中)与南大7788级考古专业学生在武汉(11998811年)

文史笔记多记轶闻,属野史,总为读史者所忽略。然而其中不无有价值的记录。以下为南京大学历史系一些名师的往事钩沉,其内容不免失之琐屑,但作为趣史,亦或可读。蔡东藩曰:“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馀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诚哉斯言,稗官野史,亦有其镜鉴意义欤!

张之恒

张之恒先生是个有趣的人。据晚我们六届的一位师弟回忆,有一次张先生上课,讲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考古学理论,提及斯大林时,张先生忽然环顾大家,很庄重地问:“你们知道斯大林是谁吗?”20世纪80年代的我们那一代,哪有不知“马、恩、列、斯”的呢?

张先生当年给我们上课,令我们很钦佩。他能把先秦考古学上那些枯燥乏味的坛坛罐罐,背得滚瓜烂熟。当他双手按着讲台,眼望着窗外,嘴里一一道出那些“侈口束颈斜肩鼓腹圈足”“小口折沿方唇深腹圜底”“夹砂灰陶饰粗绳纹”之类的东西时,我们在晕头转向的同时,也由衷地佩服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耐心,记下了那么多单调得怕人的器物器型和纹饰。

这一切都令人一辈子难以忘怀。有一位同学说,他是在期末考试之后,告诫自己毕业后可不能干考古了,背这么些器物器型,那个乏味,简直要叫人崩溃。尽管个别同学有此一说,但张先生纯正的为人、敬业的精神、学术的精细,以及做事严谨认真的态度,对于我们日后的工作,影响却是深远的。

熊海堂

世人曾感叹,近十年来,南大历史系有四位杰出教授英年早逝:高华57岁、任东来52岁、计秋枫55岁、陈蕴茜55岁,他们在个人学术的最好年华时遗憾谢幕。

其实,此前还有一位更令人慨叹,他就是南大历史系教授、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中国物质文化研究所所长、考古学家熊海堂先生。1994年,他年仅43岁便溘然病逝。他是江西南昌人,非常聪明,学习刻苦,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当年我们在校读本科时,曾旁听他的毕业答辩,面对几位老师的轮番提问,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精彩答辩过程,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海堂毕业后留校,1985年起赴日本名古屋大学留学七年,以极高的天分、忘我的刻苦、超前的观念和广博的学识,拿下了当时极难获得的日本国立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几大箱行李全是为学术而添置的书籍、录像带、幻灯片、打印机、计算机、高性能相机及各种绘图用具,他做好了回国后在学术研究和学校教学方面大干一场的规划。

可惜,由于多年来全力投入学习与研究中,熊海堂透支了身体健康,回国仅两年,竟一病不起,临终前连自己的杰出专著《东亚窑业技术发展与交流史》也无力再审校,不得不拜托同事做完。他逝世前断断续续的遗言是:“我不甘心啊……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去完成……”逝世时,南大刚分给一套他盼望已久的可以拥有单独书房的三居室房子,可他却永远不能拥有那份快乐了。他的逝去,校领导亲临致悼,日本名古屋大学亦发来唁电致哀。他绝对称得上是东亚陶瓷史、六朝考古史领域的顶级专家,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茅家琦

尊称茅家琦为“茅先生”是有来历的。陈红民说,刚考上研究生时,大家仍沿用本科时期的称呼“茅老师”。那时崔之清已从茅先生门下毕业,对师弟师妹们的“不敬”颇有微词,开导说:“在我的家乡,教小学的老师才叫‘老师’,教初中的老师就要喊‘先生’了,你们怎么还能喊茅先生为‘老师’呢?”陈红民等自此领命,均改用“茅先生”尊之。

我们上大学本科时,茅先生五十出头的年岁,担任系主任。在一次对全系学生进行有关正确对待男女关系的思想教育大会上,茅先生谆谆教诲,说不要看重女人的年轻漂亮,今天的林黛玉就是明天的贾母!此说引起同学们私下极大的思想反弹。有人说,感觉这个说法是让人对追求美的梦想的幻灭,20多岁的男子如何能对未来的贾母动情?有人说,茅先生此说对女同学打击尤大啊!

茅先生为人实在,说话很直。当时,南大教师的住房很紧张,年轻教师纷纷向学校要求分房,学校让各系多做说服工作。茅先生身为系主任,对系里等着分房的年轻教师说:“闹也不会有房子的,有这闹的时间,还不如好好看书、多写写论文呢。”结果本来对学校有意见的人,转而对茅先生有意见了。其实能否分房,茅先生真的没有发言权,却给自己惹来一堆烦恼。

洪家义

1956年,洪家义先生从南大历史系毕业后留校,从事中国古代史的教学与研究,著有《金文选注绎》《论殷周之际的社会变革》等专著。

我们上大学时,先生给考古专业开过选修课“古文字学”,从古文字讲到上古音韵,内容十分丰富。古文字的讲授难度很大,先生偶尔会讲出一些趣语,比如解释甲骨文中的“牝马”,先生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就说是“结过婚的母马”,令我们捧腹不已。

由于此学问实在高深难学,加之先生不善言辞,说到古文辞,常嗫嚅不成句,总有“茶壶里的饺子——有货倒不出”的感觉,让尚无相关知识储备的考古专业同学们听得云里雾里,莫知所以。学期将结束,考试成难关。某日,何平同学路遇洪先生,遂冒充民意代表建言,称万万不可考试,考下来结果会很惨,于先生面子亦不利云云。洪先生踌躇多时,最后决定让同学们临写《古文字学》讲义中所列甲骨文、金文、小篆字体,每字描摹两遍。

时值酷暑,汗流浃背;两通抄毕,耗时数日,令各位叫苦不迭。然而此法隐含功德,抄写过后,大家对古文字的基本部首、构字方式有了一定的认识,为日后进一步研读古铭文、研究上古史,获益极大。

邱树森

元史研究名家邱树森先生讲课极有章法,流畅严谨,无一句多余。王虎华回忆,邱先生上课无废话,某日登台,甫一开口,就说:“李自成死了以后……”真如听评书开场一般,一开口就把同学们的注意力牢牢抓住了。他下课也从不延时,总是到点就恰好讲完,令不少后来也成为大学老师而做不到这一点的同学啧啧称奇。

何平同学赞叹:“我听过南大、南开两名校多位名师授课,法度严谨、板书漂亮且语态潇洒者,唯邱公一人而已。”郑会欣回忆,邱先生年富力强,笔头极快,经常发表论文。人或问他写文章诀窍,他笑:“我精力旺盛,晚上可通宵写作,哪像别的某些教师,晚上八点多就睡觉,那还做什么学问?”

先生后来曾兼职于宁夏的北方民族大学。有人诬告邱先生倒卖羊毛,先生问郑会欣:“你信这谣传吗?”会欣笑:“这事此前没听说,若听说了,没准会相信,以您干什么都行的能力,给您一个副总理或部长的职位,说不定您也能干得起来!”先生嘿然,未予反驳。

己亥冬(2019年11月20日),邱树森先生仙逝。同学深致哀婉,议以本班名义献挽联。何平书联:“精研蒙元史,劫后桃李劳传习;谈笑魏晋风,漠北烟云佐诗酒。”陈益民亦拟联:“泰山倾圮,浩叹史界失谠论;玉树凋零,长思杏坛振金声。”何联恍见其人,可读,然格律欠工;陈联词语工整,而韵致不足。诸同学共议,终改为:

谈笑魏晋风,漠北烟云佐诗酒,先生去矣;

纵横蒙元史,江南日月传道书,弟子哀哉。

众皆曰善。将呈邱府,周连春同学后至,左右顾,未语,将首句换位,去句逗:

纵横蒙元史漠北烟云佐诗酒先生去矣

谈笑魏晋风江南日月传道书弟子哀哉

众赞叹,以为点铁成金。或讥连春“‘抗倭’奏凯,下山摘桃”,连春顿首称不敢,自比农夫山泉,曰:吾唯“大自然搬运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