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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冈到龙门:拓跋鲜卑宫廷音乐汉化脉理探析

2021-12-14

黄河之声 2021年16期
关键词:汉化拓跋鲜卑

闫 铮

鲜卑族是中国历史上与华夏民族同样古老的民族,东汉时,在首领檀石槐的带领下,迅速崛起,击败匈奴,成为草原新霸主,建立了强大的部落联盟。檀石槐的部落联盟解体后,蛰伏的鲜卑拓跋部从漠北迁到漠南阴山一带的匈奴故地,与中原汉人地区直接接壤,野心不止于草原的鲜卑拓跋部,在外面辽阔的天地明朗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求变求强的意识便无比的强烈,一代代拓跋领袖的南迁之路,加快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融合,拓跋部从此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一、宫廷音乐汉化的历史必然性

拓跋部带着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猛烈冲击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完成了北中国的统一。从大兴安岭到呼伦贝尔、盛乐,从定都平城至迁都洛阳,历时400余年,彻底割裂了与原来游牧地区的联系,融入到中原汉族农耕区域,完全处于华夏文化的包围中,最终彻底的完成了民族的改造,在民族意识上与汉族达到认同。这样的过程是摒弃过往生存方式的过程,也是一次民族文化涅槃重生的过程。

当拓跋鲜卑在铁骑和战刀飞舞的时代,脱颖而出,问鼎北中国时,一场民族融合的大戏也拉开了帷幕。定都平城是拓跋鲜卑极速融入华夏民族的肇始,也在“北魏国家内部形成了拓跋鲜卑封建化、农业化、汉化的不可逆转的历史潮流。”作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确立其统治的正统性是首当其冲的要事,拓跋鲜卑以“华夏文化正统观”、“变夷从夏”、“夷可主夏”等为思想核心,在定都伊始便开始了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修礼乐等一系列建国大事,“王者功成作乐”,中国历史上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要重建新的社会秩序,重构与之相应的礼乐体系,来维护和彰显王朝的正统性。宫廷音乐是礼乐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自西周初年,建立起完备的宫廷音乐体系始,直到清末,历时2400余年,成果璀璨,体现了中国音乐文化的高度成就。

北魏时期,是中国宫廷音乐发展的重要转折与解构时期,上承秦汉,下启隋唐,对其后1000余年的中国宫廷音乐发展影响深远。它结束了西周以来,华夏正声为宗的宫廷音乐体系,标志着中国宫廷音乐由华夏文化圈的一元化格局走向生动、丰富的多元化局面。

二、“戎华兼采”的宫廷音乐新体系

拓跋鲜卑对礼乐文明的学习,并不拘泥于形式,而是更懂得领悟其精髓。

《魏书》载“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涉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拓跋鲜卑以华夷血缘同根同祖为核心,重新诠释了儒家民族思想中蕴含的华夷认同思想,发展出“夷可主夏”的观念——“只要接受了中原文化,学习并运用华夏传统的典章制度和礼乐文明,也可以成为正统,具备统治的合法性。”于是,中正和谐的宫廷音乐中,迎来了拓跋土风、异域西乐。拓跋鲜卑的宫廷音乐建设,被赋予了重要的政治色彩,而显的迫在眉睫。天兴元年七月,“迁都平城,始营宫室,建宗庙,立社稷”;同年十一月,“诏:尚书吏部郎中邓渊典官制,立品爵,定律吕,协音乐;仪曹郎中董谧撰郊庙、社稷、朝觐、宴飨之仪。”一系列的国家政策,拉开了拓跋鲜卑经济、政治、文化,胡汉杂糅的大幕。

北魏宫廷音乐是华夏雅乐体系奔溃后的解构与重建,是融西域、河西、关陇、江东、荆楚等文化于一炉的新华夏正声的先声。

《魏书·乐志》载:“永嘉已下,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为刘聪、石勒所获,慕容儁平冉闵,遂克之。王猛平邺,入于关右。苻坚既败,长安纷扰,慕容永之东也,礼乐器用多归长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自始祖内和魏晋,二代更致音伎;穆帝为代王,愍帝又进以乐物;金石之器虽有未周,而弦管具矣。逮太祖定中山,获其乐县,既初拨乱,未遑创改,因时所行而用之。世历分崩,颇有遗失。”拓跋鲜卑构建宫廷音乐的基础非常薄弱,晋朝的礼乐分崩离析,自始祖力微到太祖397年定中山,拓跋鲜卑多次获得中原礼乐器物,但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重建礼乐,这与他们对华夏礼乐缺乏必要的认知有关。道武帝天兴元年(398),拓跋鲜卑的宫廷音乐构建才真正开始。《魏书·乐志》载:“天兴元年冬,诏尚书吏部郎邓渊定律吕,协音乐。及追尊皇曾祖、皇祖、皇考诸帝,乐用八佾,舞《皇始》之舞。《皇始舞》,太祖所作也,以明开大始祖之业。后更制宗庙。”“正月上日,飨群臣,宣布政教,备列宫悬正乐,兼奏燕、赵、秦、吴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时飨会亦用焉。凡乐者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上叙祖宗开基所由,下及君臣废兴之迹,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时与丝竹合奏。郊庙宴飨亦用之。”“六年冬,诏太乐、总章、鼓吹增修杂伎,造五兵……五案以备百戏。大飨设之于殿庭,如汉晋之旧也。”“太和初,高祖垂心雅古,务正音声。时司乐上书,典章有阙,求集中秘群官议定其事,并访吏民,有能体解古乐者,与之修广器数,甄立名品,以谐八音。诏“可”。虽经众议,于时卒无洞晓声律者,乐部不能立,其事弥缺。然方乐之制及四夷歌舞,稍增列于太乐。金石羽旄之饰,为壮丽于往时矣。”拓跋鲜卑宫廷音乐的重建,艰难而执着,他们依照汉晋旧制,构建了郊庙之乐、宴飨之乐、掖庭之乐、鼓吹乐等,用于五礼之中。在雅乐崩缺,礼乐器物有失,深谙雅乐的伶人乐工有限的条件下,“定方乐之制,增四夷乐舞”将鲜卑民间音乐、西域诸乐、清商乐等融为一炉,奠定了北魏宫廷音乐的基本形态。

三、宫廷音乐汉化脉理探析

(一)宗教信仰的改变

拓跋鲜卑音乐的发展与其宗教信仰密切相关。

拓跋鲜卑最初与欧亚大陆北部的其他游牧民族一样崇拜萨满教。萨满教是源起于原始渔猎时代的原生性民间信仰,流传于我国北方阿尔泰语系的民族中。万物有灵、多神崇拜是萨满教的根基。他们对鬼神、祖先、河流、天地、山川、日月等,都充满了敬畏感。拓跋鲜卑在萨满祈祷祝颂时,载歌载舞、鼓钹铿锵,场面热烈。《魏书·礼志》记载了天赐二年祭天时“女巫执鼓,立于陛之东,西面。選帝之十族子弟七人执酒,在巫南,西面北上。女巫升坛,摇鼓。”

随着南迁步伐的加剧,拓跋鲜卑日益深入中原腹地,与汉人杂居和交流,在宗教信仰上,逐渐与汉人趋同。“拓跋鲜卑原本不知有佛,然从平城到洛阳,却因礼佛近乎痴狂。”这其中与高僧大德的积极推广、鲜卑统治者的推动,息息相关。佛教成为拓跋鲜卑的主流宗教,萨满教的影响力则渐渐削弱。拓跋鲜卑对佛教的推崇,集中体现在中国佛教四大石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莫高窟、麦积山石窟的开凿建设,这些石窟“用人类精神文化体系中独异的、具有宗教信仰性质的密码符号——佛教形象,尽情地书写了最为辉煌灿烂的民族文化的历史。”雕刻在云冈石窟、龙门石窟中的音乐图像,集中、生动地再现了拓跋鲜卑的宫廷音乐盛况与逐渐汉化的过程,此时的拓跋鲜卑已成为华夏文化的领航者。

(二)凝固在石窟中的音乐

云冈石窟开凿于北魏历史上政治控制力最强、经济最繁荣的平城时期。《魏书·释老志》载:“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帝後奉以师礼。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凿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昙曜被文成帝奉为师,在西武州山开窟造像,开启了国家主持开凿云冈石窟的序幕。

云冈石窟的开凿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460—465)以“开凿五所”为主,称昙曜五窟。昙曜五窟是为鲜卑开国的五位皇帝而造,气势磅礴、雄宏壮观,是云冈艺术的精品。第十六窟和第十七窟雕刻有音乐图像,乐器主要有竖箜篌、筚篥、细腰鼓、曲项琵琶、义觜笛、法螺、毛员鼓、齐鼓、铜钹、排箫等,除排箫外,均为外来乐器,可见,拓跋鲜卑对汉音乐文化的掌握尚处于初步学习阶段。

(图一 云冈石窟第一期 十六窟 南壁十身乐伎)

云冈石窟中期(465-494)是献文帝、冯太后、孝文帝执政时期,以大窟大像为主,中期开凿的第1窟、2窟、6窟、7窟、8窟、9窟、10窟、11窟、12窟、13窟雕刻有音乐图像。第二时期的石窟中除排箫外,增加了琴、阮、笙、笛等清商乐器,华夏乐器的增多,与鲜卑汉化进程的推进密不可分。云冈石窟晚期(494-524)是在孝文帝迁都之后开凿的,第15窟、21窟、27窟、30窟、37窟、38窟雕刻有乐器图像,主要有细腰鼓、竖箜篌、筚篥、横笛、曲项琵琶、法螺、檐鼓、铜钹、笙、腰鼓、古琴、直颈琵琶、筝等。云冈石窟的开凿历时六十余年,共建45个主要洞窟,其中20多个洞窟雕刻有音乐图像,涵盖近30个乐器类别。

随着北魏平阔四方战争的结束,国家的战略方针也由武功变为了文治。平城远离华夏文化中心区域,要实现对中原高度发达的封建文明的稳固统治,迁都中原势在必行。魏孝文帝曾深有感触地表示:“国家兴自北土,徙居平城,虽富有四海,文轨未一,此间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风易俗,信为甚难。”太和十七年拓跋鲜卑迁都洛阳,大力推行汉化政策,扶持佛教,当时在洛阳的佛寺达1300多所,龙门石窟就开凿于太和十七年(493),历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唐等时期,现存窟龛2345个,其中21个洞窟雕刻有音乐图像。

据《洛阳伽兰记》记载:北魏洛阳城西有大市,“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至于大斋,常设女乐。歌声绕梁,舞袖徐转,丝管嘹亮,谐妙入神”。都城洛阳歌声绕梁、丝管嘹亮,音乐在宫廷、民间、宗教中都获得了巨大的发展空间。

公元495年,开凿古阳洞,它是北魏迁都洛阳后,最早开凿的石窟,大佛的姿态从云冈石窟的雄健威严,转变为龙门石窟的温和可敬,闻名于世的龙门二十品,有19品都在古阳洞,乐器雕刻有笙、笛、箫、排箫、筚篥、筝、阮、鼓、细腰鼓、铜钹、贝、琵琶,12种。宾阳中洞是北魏时期最有代表性的石窟,也是音乐图像保存最完整的窟。《中国石窟·龙门石窟》中描述“在主佛身光尖端南侧者,八身乾达婆依次为吹笙、吹笛、抱阮和击细腰鼓者;北侧依次为击磬、吹排箫、弹筝、击铜钹者。主佛身光两侧的紧那罗,皆以双手托果盘作供养状。”宾阳中洞窟顶凿井出现的乐器有:笙、阮、筝、排箫、铜钹、细腰鼓、磬、横笛,八种,其中汉传统乐器包括:笙、阮、磬、筝、排箫、横笛,占乐器总数的75%,在乐器数量和种类上,都占有绝对优势。

(图三 宾阳中洞 阮)

(图四 宾阳中洞 筝)

(图五 宾阳中洞 排箫)

(图六 宾阳中洞 磬)

(图七 宾阳中洞 横笛)

北魏龙门石窟乐器统计表

北魏开凿的龙门石窟中,雕刻有乐器约69件,其中44件为传统乐器,占总数的64%。“云冈石窟乐器图像有530多件,其中西来乐器有426件,涵盖27种乐器类别,其中属于西域与西北乐器的有22种,占乐器种类的81%。”从云冈石窟到龙门石窟的乐器雕刻种类、数量的变迁,清晰地勾勒出拓跋鲜卑宫廷音乐逐渐汉化的过程,外来乐器从占压倒性优势,逐渐被汉传统乐器后来居上,最终达到传统乐器与外来乐器基本平衡的状态,反映了孝文帝以汉法为政,对北魏社会进行的全面汉化改革,促使宫廷音乐汉化加剧,但西来之乐仍炽热宫廷。随着民族共同地域的变迁,拓跋鲜卑的其他民族要素也纷纷瓦解,在民族融合的历史大潮中,最终融合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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