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白杨树
2021-12-11简媜
简媜
秋天,藏在蓝色天空某一群白云里,悠游着,寻找落脚之处。小城处处可见野雁与水鸭,闲栖于湖上或在草地阔步。秋天,裹着冷气流的秋天必定藏入湖心,沁凉了雁鸭的羽翼,随雁阵低空而飞,洒落于群树、屋顶及绿油油的草茵上。
于是,在你挥汗躲避艳阳的时候,一夜之间,一小片秋天来了。
只是一小片薄薄的凉意,几乎不易察觉。白日仍是纯粹的银亮与无瑕的蓝空,但日落之后,接手的必是那一片沁凉。
接着,树群变了。这小城酷爱大树,放眼望去皆是参天绿云,忽然,几乎是一夜间但想必经过数日埋伏,树群像学童翻书至同一页,一齐翻黄。这力量如此澎湃、柔美,敏感的人可能在某一个早晨起床后被院子那几棵黄澄澄的大树吓住,即使低头忙碌的人也撑不住这一场美的骚扰,总会自车窗探头,巡赏车道两旁的参天绿云如今变成金色海岸。秋天,确实定居了。
夏日未尽,朋友即提醒我们,此地秋季最重要的美学布道会是上落基山赏白杨树黄叶,这是不能错过的年度盛事。
白杨树在台湾城市乡间不易见到,对我是陌生的,印象中,曾在画家笔下及摄影作品见过,是具有文艺气息的树。这小城群树繁茂,各展风采,偏偏不见白杨踪影。想必这树自有哲人隐士性格,不爱见人。我们从友人的眸光中读到对白杨的崇拜,仿佛秋天只为这树而来。
一个有阳光的秋日,我们再度驱车上山。才过公园入口处,四处分布的黄金色块吸住游人眼光。
隱在无边际松林杂树之中的白杨,春夏两季披着同色调绿叶躲入茫茫树海不易被察觉,但秋寒一降临,如美神圣殿里的血缘鉴定,毫无疑问地,这潜逃至民间隐入农樵行列的王子脱去绿布衣现出天赐金身,光芒震慑群树不可逼视,纯正血统令他无所藏于天地之间,无须任何语句,只一眼人人便知道他是谁。
上山赏叶的游人络绎于途,显然都知道醉人的赏叶期仅短短十日。这是公平的:美,从来不等任何人,除了把握别无他途。我们停在一处宽阔平野,杂草丛生,远望可见落基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蓝空中白云悠悠。在这儿,时间这辆囚车仿佛被卸下轮子、肢解零件,废木条被野鹿践踏,任雀鸟涂污。关在囚车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才踏出步伐,顿觉手铐脚镣砰然粉碎,身心轻得像蝴蝶,不免责怪自己:“被关这么久都不反抗,怎把人生过得这样狼狈?”踩着野草向前,视线停驻处是暗绿色高山,山脚下一排白杨树林,现出纯粹无瑕的黄金色泽。
在美面前,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唯有一步步朝圣。
斑白直立的树干显得高挑,圆币形叶片十分平滑。一排白色骨干开展如恒河沙数的金币之叶,纯粹且尊贵,于高山秋寒中窸窣低吟,因风而飞,自成一绝美世界。置身其中,仰望阳光下这金碧辉煌的小天地,瞬间,我的心被美充满,如在圣殿。顿觉白杨树一年一度说法,对他人说的是韶光易逝,生命苦短;对我说的是,即使世态炎凉,即使知音离席,读者弃绝,一个文学国度的人也应守护纯粹且尊贵的心灵。没有任何人观赏,白杨依然是白杨,遗失读者的作者不遗失自己的笔依然是作者。一世总要坚定地守住一个承诺,一生总要勇敢地唾弃一个江湖。
山上寒风刺骨,不宜久留。我贪恋这场美的洗礼,频频回顾,心里向他话别:
“美啊美!永远永远,不要遗弃我!”
风中的白杨吐露黄金语句,落叶随风而飘。我捡了几片金叶放入口袋,当作他刚写了一首短诗赠答。
(摘自《唯有相爱可抵岁月漫长》,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