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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识

2021-12-11张晓风

青年文摘 2021年21期
关键词:芭蕉设色红叶

张晓风

颜色之为物,想来应该像诗,介乎虚实之间,有无之际。

世界各民族都有“上界”与“下界”的说法,以供死者前往——独有中国的特别好辨认,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千字文也说“天地玄黄”,原来中国的天堂、地狱或是宇宙全是有颜色的哩!中国的大地也有颜色,分五块设色,如同小孩玩的拼图,北方黑,南方赤,西方白,东方青,中间那一块则是黄的。

颜色,在中国人的世界里,其实一直以一种稀有的、矜贵的、与神秘领域暗通的方式存在。

颜色,本来理应属于美术领域,不过,在中国,它也属于文学。眼前无形无色的时候,单凭纸上几个字,也可以想见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山川胜色。

和小说的设色相比,诗词里的色彩世界显然密度更大更繁富。奇怪的是大部分作者都秉承中国人对红绿两色的偏好,像李贺,最擅长安排“红”“绿”这两个形容词前面的副词,像:老红、坠红、冷红、静绿、空绿、颓绿。

真是大胆生鲜,在想象中从来不可能连接的字被他一连,也都变得妩媚合理了。

此外像李白“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也用得古怪,世上的绿要绿成什么样子才是伤心碧呢?李商隐的“一树碧无情”亦然,要绿到什么程度可算绝情绿,令人想象不尽。

杜甫的“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以“多碧”对“小红”,也是中国文字活泼到极处的体现吧?

词人中晏几道算是极爱色的,其中如:绿娇红小、朱弦绿酒、残绿断红、露红烟绿、遮闷绿掩羞红、晚绿寒红、君貌不长红、我鬓无重绿……竟然活生生地将大自然中最旺盛最欢愉的颜色驯服为满目苍凉,也真是夺造化之功了。

秦观的“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也把颜色驱赶成一群听话的良马,前句由于莺的多事,造成了由高枝垂直到地面的用花瓣点成的虚线,后句则缘于燕的无心,把一面池塘点化成回纹千度的绿色大唱片。另外有位无名词人的“万树绿你迷,一庭红扑簇”也令人目不暇接。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这句中的颜色仿佛让自己也成了美人,可以在纤秾之间各如其度。

蒋捷有句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其中的红、绿两字不但成了动词,而且简直还是进行时的,樱桃一点点加深,芭蕉一层层转碧,真是说不完的风情。

辛弃疾“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也在英雄事业的苍凉无奈中见婉媚。其实世上另外一种悲剧应是红巾翠袖空垂——因为找不到真英雄,而且真英雄未必肯以泪示人。

元人小令也一貫地爱颜色,白朴有句曰:“黄芦岸白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用色之奢侈,想来隐身在五色祥云后的神仙也要为之思凡吧?马致远也有“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的好句子,煮酒其实只用枯叶便可,不必用红叶,曲家用了,便自成情境。

世界之大,何处无色,何时无色,岂有一个民族会不懂颜色?但能待颜色如情人,相知相契之余且不嫌麻烦的,想出那么多出人意表的字眼来形容描绘它,舍中文外,恐怕不容易再找到第二种语言了吧?

(摘自《色识》,译林出版社,本刊有删节,摄图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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