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熊犬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一

驯鹿营地里，一只小白鹿走丢了。我背起相机去森林里寻找，顺便拍点照片。猎犬旭斯格跟随我一起出了营地。

这是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没走出多远，一直在我前方十米左右以“之”字形路线逡巡前进的旭斯格突然停了下来，它抬起头，翕动着鼻翼，显然发现了什么。

它开始低头快步在林地间搜寻。很快，它在一棵白桦树前停下，回头看着我，发出轻轻的哼叫。这就是它搜寻的目标，猎物的所在。

我看到，大树根部的地面上散落着细软的干草和鸟的绒毛，应该是从鸟窝里撒落下来的。而在距离地面六七米高的树干上，有个小小的树洞。

此时隐藏在树洞中的，可能是一只松鼠，或是完成一夜捕食后的紫貂，它们占用这个本是鸟窝的树洞，此时应该正在休憩。

我了解捕猎它们的方式，不过我不狩猎杀生。我只是举起相机，拍下了树洞，然后转身离开。旭斯格有些失望，焦急地叫了两声，看我并无回头的意思，也就跟了上来。

我不是猎人，我让这只优秀的猎犬失望了。

又走了不到十分钟，听见从前面的山谷中传来乌鸦的叫声。我意识到，发现小白鹿没有回到营地时的猜测可能被验证了。驯鹿是群居动物，从来不会独自在森林中游逛。如果清晨有驯鹿未归，森林深处又有乌鸦群欢快的聒噪，那驯鹿显然已经凶多吉少。

乌鸦是死亡的使者，它们每天清晨即在空中巡视，总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死亡或濒死的动物。它们呼朋唤友，等待一顿美餐。

我追随乌鸦叫声的方向，加快脚步。在穿越一片稀疏的白桦林之后，前面是山谷的最底部，视野顿时开阔。此时，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旭斯格加速斜插到我前面，挡住了去路。它轻声地呜咽，显然在提醒我，不要再向前走了，前面危险。但是我太年轻了，缺少对森林应有的敬畏。我没有理睬旭斯格，继续向前。

我看到小溪边的草丛里有明亮的白色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是小白鹿，卧在茂密的草丛之中。

就在下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那不是小白鹿，只是它的一部分——它的后半截身体已经不见了，只剩头颅、胸腔和两条前腿。它的身上随便地覆盖着几丛连根扯下来的山茅草。我感受到真正的恐惧——这点丛林知识我还是懂的，那是熊掩藏未吃完食物的习惯。

我吓坏了。那一刻我甚至来不及为这头殒命的小白鹿伤心。显然，它伤口散发的气味吸引来了熊。即使它身在鹿群之中，这种纯白色也过于醒目了，很容易成为熊捕杀的对象。我竟然直接踏进了熊的厨房！

二

一头熊完成捕猎后，会迅速开始进食。一顿吃不完的食物，它会用草、树枝和泥土掩盖好，然后就在附近休息。只有将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之后，熊才会离开。

此时，熊不会离自己的食物太远，应该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睡觉，消化肚腹中的肉块。

此时的熊，像带着幼崽的母熊一样可怕。

老猎人曾经跟我说过，母熊永远不会远离自己的幼崽，所以在森林里看到小熊千万不要靠近。在母熊的理解中，任何接近小熊的行为都是即将对小熊造成伤害。母熊会对接近小熊的人类发动可怕的攻击。哪怕你根本没有发现小熊，只是不小心走到了母熊和小熊中间，也就是说将母熊和小熊隔开，那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是母熊保护幼崽的本能。当然，熊的另一种本能就是保护食物。熊会认为接近自己食物的人类是要抢夺自己的食物。

我浑身出汗，身体像是被电击般地战栗，呼吸和心跳几乎停止。恐惧，无望的恐惧。

在这一刻我怀疑沉睡的熊已经苏醒，正在什么地方伺机扑向我。它可能躲藏在我左前方那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面；在我右侧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倒木，它也有可能趴在那根樹干后面。我甚至怀疑，它就卧在我身边的腐殖质落叶堆里。

它无处不在。它就在这里。

此时，我只希望自己可以不发出任何声响，悄悄地逃走。我唯一担心的是旭斯格。如果它糊里糊涂地向前冲去，或者叫出声音，一切就终结了。我想多了，此时我才注意到它就在我身边，一动不动，沉稳得令人吃惊。一般的犬看到这种情形，会疯子一样地拼命吠叫为自己壮胆吧。

当我望向它时，它甚至也正在看我，似乎是会意地缓慢小幅度摇了摇尾巴。我一边向两边窥视一边慢慢后退，很慢，生怕自己踩断一根隐藏在树叶中的枯枝，发出一丝声响。

旭斯格也配合着我的后退节奏，跟随在我的身边，它的目光也在向周围扫视。

就在后退时，我看到自己的脚边散落着几坨熊粪。其中一坨上还印着我的脚印。我曾在森林中不止一次看到过熊的粪便，但这么新鲜的还是第一次见。

熊粪是深绿色的，看来它之前的食物只有植物，所以才会因为渴求蛋白质和脂肪而向小白鹿发起攻击吧。

呛鼻的臭味突然间包围了我，几乎让我窒息到崩溃。

我奇怪自己刚才走过来时怎么没有发现。我注意到旭斯格从熊粪边走过时，不要说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显然，刚才它已经提醒过我了，我却并没有在意。

我足足退出了将近二十米。

就在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的时候，旭斯格却在望向我们的右前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蚁丘。它的身体僵立，颈上的硬毛耸立而起，那是遇到敌人时本能的反应。

这时，那个巨大的蚁丘后面，缓缓升起了一团黑雾。

一头熊正在抬起头，看起来像一只温驯的狗。它站了起来，向这边张望。

熊的视力不好。也许是风向的原因，它嗅到了闯入者的气味。但它并不确定，只是直直地望过来，我一动不敢动，希望它可以将我看成一块石头或者一个树桩，一个土堆也行。

它伸出鼻子。我跟它实在太近了，可以看到它湿润的鼻子像一颗巨大的栗子一样湿润闪亮。

熊开始向这边移动，这是一头壮硕的黑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与熊的距离太近，根本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

三

旭斯格突然发出炸雷一般巨大的咆哮声，然后像一枚炮弹一样，直接向熊的方向冲了过去。刚才我制造出的无声的气氛被打破了。

熊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它有些困惑，猎犬的叫声意味着带着猎枪的猎人在附近，所以它有所忌惮。但是为了食物它又表现出足够的固执，并不打算退却。

我很清楚旭斯格的意图，它是过去牵制这头熊。这是一只聪明的猎犬，它在熊的周围跳跃，围着熊快速奔走，发出爆炸般响亮的吠叫声。距离它那么近的熊会感到自己的头都要炸裂了吧。

它分散了熊的注意力，显然在给我制造脱身的机会。

我在慢慢后退时可以观察到旭斯格与熊的周旋。我注意到它的动作，它不仅是在牵制，甚至是在挑逗熊。它一次次佯装攻击，恰到好处地掌握着距离，总是可以极为惊险地从熊的利爪缝隙间全身而退。熊被它的挑衅激怒，却又抓不住它，几次直立而起。我清楚地看到它胸前白色的皮毛。如果此时我手中有枪，那是最适合的射击部位。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旭斯格是在引诱这头熊，诱使它摆出这种姿势，向猎人展露它的胸口。那里是熊的心脏——最致命的部位，一个合格的猎人在此时只要开枪，就可以完成一次完美的狩猎。

从警觉、发现、提醒，到熊出现，然后是牵制引诱，这只猎犬所做的一切，简直像教科书般完美无瑕。它确实是只不可多得的猎犬。

此时，我意识到自己走出了五十米远的距离，已经脱离了熊的攻击范围。因为旭斯格的保护，我才有惊无险地离开了熊的餐桌。现在只需要快速离开。

我打了个口哨。很快，森林里就安静了。旭斯格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只还在剧烈喘息的猎犬，我无法向它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带枪，为什么不在它诱使熊裸露胸口时及时开枪。但我不是猎人，只能再次让它失望了。

当我远远看见营地的轮廓时，旭斯格的呼吸已經平稳下来。营地里的小狗跑出来迎接我们。就在它跑到距离我还有三四米远时，它的脚步慢下来，神情变得猜疑。我永远记得那小狗的样子。它几乎是颤抖着慢慢接近我，低头嗅了嗅我的靴子，然后发出一声怪叫直接逃走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靴子踩到了熊粪。即使是熊的粪便，也拥有可以碾压一切荒野的力量，足以将一只小狗吓得魂飞魄散。

（摘自《小说月报》2021年8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