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笑补缺
2021-12-11焦晶娴
焦晶娴
出生时大脑缺氧这件事,小佳在麦克风前重复讲了五六十次,每次他都能让观众笑出来。
小佳本名张佳鑫,27岁,是脱口秀演员,平时走路摇摇晃晃,有几根手指总伸不直。讲段子时,他五官来回拉扯,语速比常人慢,好像每个字都得先在喉咙里滚上一圈才能吐出来。他抖包袱也像在撒娇,但台下观众都被“戳”到了,笑得东倒西歪。
在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四季里,小佳赢得评委的第一票,是通过调侃自己长短脚:“两三岁看到双脚走路的人,我都带着一种异样而又同情的眼神,心里想,他好可怜,竟然双脚都在地上。”他还讲校园暴力,讲因为身体遭受的歧视,和观众一起毫不介意地咧着嘴大笑。节目嘉宾夸他“你把我笑死了”。
“他们笑,说明我成功了”
脱口秀舞台上,评价演员的标准只有好不好笑。和小佳同台的演员里,有人调侃自己丑赢得喜爱,有人吐槽自己帅却惨遭淘汰。一位网友在看完节目后评论:“在脱口秀行业,美丑的优劣势是反过来的。”2018年,全北京的脱口秀表演一周不超过10场,如今北京公开售票的有十几家俱乐部,一家俱乐部一周就有10场演出。小佳所在的厦门“来疯喜剧俱乐部”舞台上,有高中生、60多岁的老人、孕妇、因斑秃剃光头的女孩,他们都用脱口秀解读自己的生活。
这种解读是双向疗愈的过程。小佳希望霸凌过他的人能坐在台下,在听到他的段子时放声大笑。“那是证明自己的机会。脱口秀演员就是要让观众笑,他们笑,说明我成功了。”
开放麦舞台几乎是所有脱口秀爱好者的第一站,没有报酬,但谁都能上。去年5月,小佳第一次上开放麦,强光晃得他眼花,他只能看见第一排观众。台下有人低声交谈,有人刷手机,一开演,三四十双眼睛都盯着他。那是他在路上常会撞见的目光,但路人只是匆匆一瞥,观众则是长久注视。他感到恐惧。
小佳从小不敢在公众面前讲话。第一次正式上台,是刚上大专,开学时在班里做自我介绍。他的身体和声音都在发抖,只讲了两句就匆忙下台。他小时候爱窝在家里看书、看综艺节目,远离热闹能帮他免去一些麻烦。比如,他记得上小学时,课间曾被一帮同学围住,10分钟后,身上的衣服已经布满脚印。
他习惯无声地表达细腻的情感。因为握不好笔,从中学开始,每次语文作文他都写不完。但他喜爱写作,高中校报每期都能看到他投稿的短文。他渴望有存在感,习惯于照顾朋友的感情、隐藏自己的感情,希望朋友“在难过时能想起我”。有收入后,他每年情人节都会给朋友们送花,第一年一朵、第二年两朵,逐年递增,“他们愿意跟我做朋友是我的福分,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给他们”。
但他很少表露想被关注的渴望。2020年,他在一家厦门的民宿公司做新媒体运营,公司员工过生日时会在工作群里收到祝福语,但他被漏掉了。生日那天,他频繁查看手机消息,从白天等到晚上,没人记得,但他什么也没说。
2020年年初,小佳为公司年会准备节目。他没什么才艺,只觉得脱口秀好像“会说话就能演”。他曾向厦门来疯喜剧俱乐部的主理人Lucy咨询建议,但没有深聊。年会上,他哆嗦着讲完,台下同事都在吃饭,没人仔细听。随着防疫政策调整,厦门的剧场解封,那家俱乐部缺人演出,就邀请小佳登上开放麦舞台。
Lucy记得,小佳曾说自己讲话不清楚,她就给他发去德鲁·林奇的视频。这位美国脱口秀演员有口吃的问题,但那些结结巴巴的停顿增加了故事的悬念和紧张感。在表演时,林奇不会被时不时的卡壳影响,金句频出,现场总响起欢呼声。小佳看完,第一次想“跳出自己的舒适圈”。
真到了台上,小佳还是止不住地抖,大脑一片空白。他试探着抛出第一个梗,有人笑了,他接着讲下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掌声”。那是笑声第一次给他带来安全感,“一下子上瘾了”。
在“灰暗的日子”里产生了求生欲
对王梓晗来说,脱口秀让她在“灰暗的日子”里产生了求生欲。2018年2月,她即将从北京大学毕业,在参加某喜剧产业公司的校园行项目时,她第一次接触到脱口秀。那时她还没有找到未来的方向,和家人争论是工作还是继续读书,陷入重度抑郁而不自知。那段时间她缩在出租屋里,不想吃饭,不想说话,只保留着上台讲脱口秀的爱好。
刚开始说脱口秀,王梓晗没有任何技巧,胡乱讲着生活里的孤独和迷茫。有次去讲开放麦的路上,她因为精神恍惚和公交车发生了小事故,两只脚都扭伤了。
她忍着痛去演出,讲了事故发生瞬間脑海里的各种想法,很丧,但观众都笑了。那些笑声就是她情绪的出口。她决定把脱口秀讲下去。一年后,王梓晗成了一名脱口秀演员、培训师。她见过抱着各种目的来尝试讲脱口秀的人,“很多人觉得脱口秀的成就感很易得,这个身份也很酷,但一发现没这么简单,冷场了,热情也会马上冷却。”多位业内人员表示,在脱口秀爱好者里,只有不到10%的人能从开放麦迈向商演舞台。
王梓晗靠的是韧劲。“我做这个没什么天赋。”她自称,每一个梗都是一砖一瓦搭建的。
小佳则自认为是幸运的。他觉得观众看他说话不容易,对他的期待比较低,所以梗一出来就会感到惊喜。由于表演效果较好,他上了7次开放麦就得到了商演机会,更多人则需要三四个月甚至更长时间。
观众看到了他的释然,笑声来得也更早
剑桥大学古典学教授玛丽·比尔德在《笑的三大理论》中总结,让人发笑一般有3种途径:预期违背、优越感、压力释放。真诚的表述能够增加意外性,来回撩拨观众的情绪,让突然出现的梗好笑性增加。
王梓晗刚开始讲脱口秀时,朋友形容她像“一台精密的钟表”,段子间连接顺滑,情绪努力撑得饱满,严格按照台本演出,“观众不笑也不影响我的表演”。
同事建议她设计几处忘词,甚至不用把普通话讲得那么标准。她慢慢向观众打开自己,展示脆弱。“你是骗不了观众的,当他们感觉你是真诚的,你觉得好笑的地方他们也会笑,不小心演错了、话筒架倒了他们也不在乎,一切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从业快10年的喜剧人李诞,在一次采访中说“玩笑九分真”。“所谓脱口秀的技巧就是把真话包裹好了,不要伤害到自己,也不要伤害到别人。”
小佳一直想把身体的缺陷写进段子,只是担心观众不愿意看。2020年年底,喜剧演员程璐对他说,如果不在开头把身体缺陷解释清楚,观众反而不敢笑。小佳开始尝试向观众说心里话,带观众回到自己经历过的场景。观众看到了他的释然,笑声来得也更早。脱口秀让小佳接触到了“更广泛的世界”。在打磨段子、对观众倾诉中,他与身体缺陷不断和解。
他开始用个人经历写段子,学会从旁观者的角度审视曾经的自己。他从小不愿被贴上“不一样”的标签。他努力当个好学生,从不用父母监督写作业。初中班主任在竞选班长时主动提名了他,到现在他还记得那种被器重的感觉。高考时有人建议他去了解一下加分政策,他不愿意,觉得那是差别对待,结果语文和文综试卷都没写完。最后,他读了一所大专院校。旁观者的视角也让小佳发现,有时可能是自身太过敏感,放大了本没有特殊意义的细节。
王梓晗认为,用段子消化个人经历的过程,是一部分“上帝视角”加上一部分“心理活动”。“最开始想讲的时候,其实是最有表达欲的时候,还没完全和解。你会在一遍遍讲、一遍遍试的过程中实现真正的和解。”
确诊重度抑郁症后,王梓晗会定期接受心理咨询。心理咨询师曾告诉她,写段子的过程很像写心理学上的情绪日记,即患者把每天的情绪写下来,包括事件、感受、各种心理活动等,“写下来就是自我开解的第一步”。王梓晗在这种自我剖析中学着释放被压抑的情绪。
小佳虽然还是有“社交恐惧症”,会推掉陌生人多的聚会。但在台上,他开始讲一直想说的话,和陌生同行在演出时做“一个半小时的朋友”。他也越来越自信,表演时摘下了压得很低的帽子,在和朋友们的群聊里也会偶尔“呛人”,而不是一味地绕着朋友转。
(摘自2021年9月1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豆薇图)